整整一年都是在悲痛的悼念中度过的。公爵一直没有脱下那件故意弄出一些破口的丧服,不在餐桌旁进餐,而是由宫廷仆役在他面前端着木板侍候。
威尼斯的使节马里诺·萨乌托在报告中写道:“公爵夫人死后,摩罗变得虔诚了,到教堂去做礼拜,吃斋,不近女色——起码是大家都这么说——他在思想上畏惧上帝。”
公爵白天有时沉浸在国务活动中,尽管在这类活动中他觉得缺少贝雅特里齐这个得力的助手。每到夜间,他便遭受痛苦的折磨。他时常在梦中梦见她——她还是当年嫁给他时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很任性,像个小学生似的,欢快活泼,身体瘦削,肤色黝黑,像个男孩子,野性十足,为了逃避上朝,有时藏在衣柜里,完全不懂得床笫之事,婚后三个月的时间里一直抗拒房事,用手指挠,用牙咬进行自卫,像是不进行性交的阿玛宗女人一样。
贝雅特里齐逝世一周年前第五天的夜间,他又梦见她在她所喜爱的库斯纳戈庄园一个大池塘钓鱼——有一次,他曾经见到过她在那里钓鱼。很幸运,水桶里装满了鱼。她想出一种开心的方法:挽起袖子,从渔网里把鱼抓起来,用手捧着扔进水里,一边笑着一边欣赏着鱼儿获释的喜悦,它们在透明的浪花里飞快地游动,鳞片泛着白色。滑溜溜的河鲈、雅罗鱼、鳊鱼在她的手里跳动,溅出的水珠在阳光下好像钻石一样,这个可爱的小姑娘黝黑的脸蛋泛出红晕,眼睛闪闪发亮。
他醒过来,感到枕头被泪水浸湿了。
早晨他到格拉齐耶修道院去,在妻子的坟前祈祷,跟院长一起进餐,跟他谈论当时让意大利神学家深感不安的一个问题——关于贞女玛丽亚贞洁受孕的问题。天黑以后,他从修道院直接去找卢克莱西娅小姐。
虽然怀念妻子,虽然“畏惧上帝”,但是他不仅没有抛弃自己的情妇,反而更加离不开她们。近来,卢克莱西娅小姐和切奇利娅伯爵夫人亲密起来。切奇利娅享有“学识渊博的女英雄”“新的萨福”的美名,是个纯朴而善良的女性,尽管容易兴奋。贝雅特里齐死后,她得到了合适的机会,得以建立她幻想已久的爱情功勋,这是她从骑士传奇中读到的。为了取悦于公爵,她决定把自己的爱情跟那个年轻的竞争对手的爱情协调起来。卢克莱西娅起初躲避,嫉妒切奇利娅,可是“学识渊博的女英雄”以自己的宽宏大量解除了她的武装。
卢克莱西娅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这种奇特的女性友谊。
1497年夏,她跟摩罗生了一个儿子。切奇利娅伯爵夫人希望给孩子当教母,以夸大了的柔情——尽管她跟公爵也生了孩子——照看护理这个孩子,把他叫作“自己的孙子”。于是摩罗实现了梦寐以求的理想:两个情妇成了好友。他让宫廷诗人写了一首十四行诗,把切奇利娅和卢克莱西娅比作晚霞和朝霞,而他本人作为一个悲痛万分的鳏夫,在两位霞光女神中间——永远处在漫长的黑夜里,远远地离开了太阳——贝雅特里齐。
他走进克里韦利舒适的小宫殿,看见两个女人并肩坐在炉灶旁。像所有的宫廷淑女一样,她俩都穿着丧服。
“殿下身体如何?”切奇利娅对他说——“晚霞”不同于“朝霞”,尽管仍然很美丽,皮肤虽然还很白净,但已经没有光泽,火红色的头发,一双温柔的绿色眼睛,像平静的山中湖水一样清澈透明。
近来,公爵习惯于抱怨自己的身体。这天晚上,他自我感觉并不比平时差。可是按照习惯,他却做出无精打采的样子,深深叹口气,说道:
“两位女士,请你们自己想想,我能有什么样的好身体呢!我只想一件事,就是尽早躺进棺材里,跟我的小鸽子肩并肩……”
“噢,不对,殿下,您不能这样说!”切奇利娅举起双手轻轻一拍,说道,“这是罪过!怎可以这样?如果贝雅特里齐夫人听见您说这种话……任何痛苦皆来自上帝,我们应该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
“当然,”摩罗表示同意,“我并不抱怨。上帝会保佑我!我知道,天主比我们自己更关心我们。痛哭的人是幸福的,因为可以得到安慰。”
他紧紧握着两个情妇的手,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
“天主会奖励你们,我的亲爱的,因为你们没有抛弃这个不幸的鳏夫!”
他用手帕擦擦眼睛,然后从丧服的口袋里掏出两张纸。一张是一份赠送书,说明公爵将维杰瓦诺附近斯福尔扎庄园的大片土地捐赠给帕维亚格拉齐耶修道院。
“殿下,”伯爵夫人很惊奇,“您好像非常喜欢这片土地?”
“土地?”摩罗苦笑着说,“女士们呀,我失去了兴趣的不仅仅是这片土地。况且一个人何需这么多土地?”
伯爵夫人发现他又要谈起死亡来,便带着责备的样子,但温情地用自己粉红色的手把他的嘴给堵上了。
“另一张纸是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他的脸开朗起来,从前那种愉快和狡黠的微笑又出现在嘴角上。
他读了另一份文件,这也是赠送书,一一列举了土地、草场、森林、村庄、猎场、果园、建筑物以及其他农业资源,公爵把这些赏赐给卢克莱西娅·克里韦利和自己的非婚生子吉安-保罗。这里也提到已故贝雅特里齐所喜欢的库斯纳戈庄园,那是个钓鱼的好去处。
摩罗很动感情,激动得声音颤抖,念了文件最后一段话:
“该女子在美妙而珍贵的爱情关系中对本公爵表现出忠贞不渝的情操和高尚的感情,本公爵在跟她愉快的交往中品尝到了甜蜜,由于她的关怀而感到非常轻松。”
切奇利娅高兴得拍起手来,一把搂住女友的脖子,表现出慈母般的温情,竟然流出了眼泪。“你瞧,我的妹妹,我对你说过,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现在我的小孙孙保罗可是米兰最富有的继承人了!”
“今天是几号?”摩罗问道。
“12月28日,殿下。”切奇利娅回答道。
“28日吗?”他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这正是那个日子,整整一年以前,已故的公爵夫人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克里韦利的宫殿里,差一点儿没有捉住丈夫跟其情妇在一起厮混。
他环视一番,房间里的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如此温馨和舒适,寒风仍然在烟囱里呼呼作响,炉火燃得正旺,壁炉上面一些裸体的陶塑小爱神阿摩耳或者小天使在跳舞,耍弄着神圣情欲的工具。小圆桌铺着深绿色的台布,上面仍然摆着那几卷乐谱和那把曼陀铃琴以及巴尔涅·阿波尼坦的多棱玻璃瓶。通往卧室以及化妆室的门都开着,可以看见公爵为躲避妻子而藏身的那个衣柜。
他觉得,宁可不惜一切,但求此时此刻再一次听到楼下可怕的敲门声,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叫喊道:“贝雅特里齐夫人!”——但求再一次像个被捉住的小偷似的藏在衣柜里,听见从远处传来的自己心爱的小姑娘吓人的声音。咳,不可能了,永远都不可能了!
摩罗耷拉着脑袋,眼泪在两腮上滚滚而下。
“咳,我的上帝呀!你瞧,又哭了,”切奇利娅伯爵夫人慌乱起来,“喂,我说,你倒是跟他亲热亲热呀,吻吻他,安慰安慰他。你怎能无动于衷呢!”
她轻轻地把自己情场上的对手推到公爵的怀里。
卢克莱西娅早就由于伯爵夫人这种不正常的友谊而体验到一种类似于恶心的感觉,犹如闻见气味甜腻的香水一样。她想要站起来走开。她低下头,红着脸,然而毕竟还是抓起公爵的一只手。他脸上仍然挂着泪水,但对她笑了,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上。
切奇利娅从小圆桌上拿起曼陀铃琴,又做出十二年前列奥纳多在那幅著名的新萨福像中画她时的姿势——唱起了佩特拉克关于劳拉的幽魂进入天堂的歌:
Levommi il mio pensier in parte ov\'era
Quella ch\'io cerco e non ritrovo in terra.
我把我的思想集中在她的住所,
在人间处处寻觅,可是无法找到。
在第三重天上,在幸福者中间,
我又看见了她,更美丽,更温顺,
她抓住我的手说:“在天堂,
你又能永远跟我在一起。
我在人世上曾经与你为敌,
天还没黑,我便结束了自己的白天。”
公爵掏出手帕,陶然欲醉地翻着白眼。他搓着手,仿佛是要去追赶飞走了的幽魂,一再重复着最后一句:
天还没黑,我便结束了自己的白天!
“我的小鸽子呀!是的,天还没黑!女士们,你们可知道,我觉得她从天上看着我们三个人,并且为我们祝福……噢,比切,比切呀!”他默默地俯在卢克莱西娅的肩上,哭泣起来,同时搂住她的腰,想要把她贴在自己身上。她进行抗拒,她觉得害羞。他偷偷地吻着她的脖颈,切奇利娅以其敏锐的目光注意到了这一点,站起来,向卢克莱西娅指了指摩罗,像是姐姐把自己重病的弟弟委托给女友一样——蹑手蹑脚地走了,不是进了卧室,而是进了对面的房间,随手把门关上。“晚霞”并不嫉妒“朝霞”,因为凭着多年的经验知道,在她之后便会轮到她,公爵欣赏过黑发之后,会觉得火红头发更美。
摩罗看了一下四周,上去把卢克莱西娅抱住,动作很有力,近乎粗暴,然后把她抱到自己的膝上。思念已故妻子的泪痕未干,他那弯曲的嘴角上已经有露骨淫荡的微笑在游动。
“像个修女——全身黑衣!”他笑了,不停地吻着她的脖颈,“这种简朴的衣装倒是很适合你。可能是由于有黑色,你的脖子更显得白嫩了?”
他解开她胸前的玛瑙纽扣,她的胸脯突然从丧服的衣襟中间袒露出来,更加迷人。卢克莱西娅用手把脸捂住。
壁炉里的火燃得正旺,摆在上面的卡拉多索的陶塑:裸体小爱神阿摩耳或者是小天使还在跳舞,耍弄着神圣情欲的工具;在火焰玫瑰色的反光中,他们狡猾地眨着眼睛,相互窃窃私语,躲在巴克科斯的葡萄树下,偷偷观看摩罗跟卢克莱西娅小姐的举动——他们胖乎乎的圆脸蛋由于笑而鼓起来,将要胀破。远处传来令人心醉的曼陀铃琴声和切奇利娅伯爵夫人的歌声:
Ivi fra lor,che il tezzo cerchio serra,
La rividi,piu bella e meno altera.
在第三重天上,在幸福者中间,
我又看见了她,更美丽,更温顺。
古代的小神祇们听着佩特拉克的诗——新的天堂爱情之歌——哈哈大笑起来,像疯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