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罗回到罗凯塔城堡的大厅。这里处处笼罩着寂静。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只见她端着一筐襁褓。她走过来说道:
“完了。”
“还活着吗?”公爵说,脸色苍白。
“上帝保佑!婴儿死了。她很虚弱。想要见见您——请进去吧。”
他走进房间,在枕头上看见一张很小的脸,跟小姑娘的脸一样,眼睛深深地凹下去了,仿佛是蒙着一层蜘蛛网,但很安详,他对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他走到她的身边,俯下身去。“派人把伊萨贝拉找来……快。”她小声说道。
公爵下达了命令。几分钟之后,进来一个身材苗条的高个子女人,只见她脸上表情严肃而悲哀,这就是吉安-加莱亚佐的寡妻阿拉贡公爵夫人伊萨贝拉,她走到濒死者的身边。大家都感到惊奇,只有忏悔神父和摩罗例外,他俩站在较远的地方。
两个女人小声地谈了一会儿。然后伊萨贝拉吻了贝雅特里齐,说请求她最后宽恕,并且跪到地上,双手把脸捂上,开始祈祷。
贝雅特里齐又把丈夫叫过来。
“维科,原谅吧。不要哭……我永远跟你在一起……我知道你只爱我一个人……”
她没有把话说完。可是他却明白了,她本来想要说:你从前曾经只爱我一个人。
她看着他,目光明亮,但距离他却有千里之遥,最后她小声说:
“吻吻我吧。”
摩罗把嘴唇触及她的前额。她想要说什么,却不能说出来,只是轻轻地叹息一声,勉强听清其意思:
“吻嘴唇。”
僧侣开始念诵倒头经。亲人们都回到房间。
公爵没有把嘴唇移开,继续进行诀别的吻,他感觉到她的嘴唇变凉了——他在这最后的亲吻中接受了自己妻子最后一次呼气。
“与世长辞了。”马利亚尼说道。
大家画着十字,跪到地上。摩罗慢慢地站起来。他的脸呆滞木然,表现出来的不是悲痛,而是可怕的不可思议的紧张。他沉重而频频地喘息着,好像是在费力地攀登一座高山。突然间,他极不自然地同时挥动两只手,大叫一声:“比切!”——一头扑到死者身上。
所有在场的人中间,唯有列奥纳多保持着平静。他以审视的目光观察着公爵。
在这种时刻里,画家那种好奇心在他身上压倒了一切。他观察着巨大的痛苦在人的脸上和身体动作上的表现,把这看成是难得的实验机会,是一种新的美好的自然现象。没有一个皱纹,没有一个肌肉的颤动从他那无动于衷的洞察一切的目光下溜掉。
他想要尽快地把摩罗那张被绝望所扭曲的脸画在记事本里。他下楼到宫殿下层的空闲房间去了。
这里的残烛冒着黑烟,蜡油宛如泪珠,一滴一滴地淌到地板上。他在一个大厅里从翻倒的并被踏烂了的“忠诚情侣”之门上面迈过去。努马·彭庇里乌斯、恺撒、奥古斯都、图拉真等黄金时代的皇帝的凯旋战车——歌颂摩罗和贝雅特里齐豪华的象征物,在寒冷的晨光中显得非常可怜,成了不祥的象征物。
他走到熄灭了的壁炉前,向四周环视一番,确信大厅里没有任何人,便取出笔记本和铅笔,开始画起来,可是突然在壁炉的角落里发现了充当“黄金时代”塑像的小男孩。只见他睡着了,蜷缩着冻僵的身体,把头缩在两个膝盖中间,用两只手搂着膝盖。行将熄灭的灰烬散发出的一点儿余热不足以暖和他那一丝不挂的身体。
列奥纳多轻轻地触动他的肩部。孩子没有把头抬起来,只是凄凉地呻吟几声。画家把他抱起来。
孩子睁开像堇菜花一样深蓝色的惊恐的大眼睛,哭了起来:
“我要回家,回家!”
“你住在哪里?你叫什么名字?”列奥纳多问道。
“利皮,”孩子回答说,“回家,回家!我恶心,我冷……”
他的眼皮合上了,他说起呓语来:
噢,人们,我很快给你们
带来死而复生的美,
我将重返摩罗的田野,
无忧无虑的黄金时代。
列奥纳多脱下自己的披风,用它把孩子裹起来,把他放到安乐椅上,然后到前厅去了。仆人们借着混乱之机都喝得酩酊大醉,如今躺在地板上酣睡,列奥纳多推醒他们,从其中一人了解到利皮是一个住在新市政厅街的面包匠——一个贫穷的老单身汉的儿子,父亲为了二十个银币而让孩子参加庆典表演,虽然善良的人们曾经警告过父亲,说孩子会由于涂金而死掉。
画家找到了自己的皮袍,披到身上,回去寻找利皮,小心翼翼地给他裹上皮袍,走出宫去,打算顺路到药店去购买药剂,好用来洗去孩子身上的涂金,然后把他送回家。
他突然想起了已经开始了的绘画,想起了摩罗脸上绝望的表情。
“没关系,”他想,“我不会忘记。主要的是皱起的眉毛上面的皱纹和嘴角上奇怪的,仿佛是兴奋的微笑,正是这种微笑使人脸上最大痛苦和最大幸福的表情相像起来,柏拉图证明,这是在其基础上分道扬镳而在其顶部又汇合到一起的两个世界。”
他感到孩子在打寒战。
我们的黄金时代——画家想道,露出苦笑。
“我可怜的小鸟儿!”他怀着无限惋惜之情说道,把孩子裹得更暖和一些,亲切而温柔地紧紧贴在自己的怀里。病孩梦见已故的母亲在爱抚着他,给他唱催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