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夫人走进孤零零的宝库塔楼。除了公爵,任何人都不到这里来。
她从少年侍从理查德托手里接过蜡烛,吩咐他在门口等候,然后进入一个很高的大厅,里面又黑又冷,像是地窖一样,她坐下来,取出那束信件,解开后放到桌子上,想要阅读,可是突然狂风呼啸着吹进炉灶的烟囱,刮进整个塔楼,咆哮起来,险些把蜡烛吹灭,然后立刻寂静下来。她觉得能够听清远处舞会的乐曲声以及别的勉强可闻的人语声、铁镣的哗啦声——那是来自下面的地窖,那里是监狱。
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自己身后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一种熟悉的恐惧笼罩了她。她知道,不应该回头看,可是没能控制住自己,还是回头看了。角落里的那个人她已经见过多次——细长的身材,比黑夜还黑,从上到下裹着衣服,低着头,高顶僧帽把脸遮住了。她想要喊叫,召唤理查德托,可是喊不出声来。她跳起来,想要逃跑,可是双腿发软。她跪到地上,小声说道:
“是你……又是你……要干什么?”
他慢慢地把头抬起来。
她大声叫,尖厉刺耳,不像人的声音,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理查德托听见叫声,跑进来,看见她躺在地板上不省人事了。
他在黑暗的长廊里奔跑,只是偶尔遇见哨兵的灯笼暗淡的亮光,后来跑进明亮的人声嘈杂的大厅,到处寻找公爵,由于惊惧而发出疯狂的号叫:
“救人呀!救人呀!”
已经是半夜了。舞会正处于高潮,欢乐的气氛正浓。刚刚开始一轮流行的舞蹈,男女舞伴排成排,钻过“忠诚情侣”门。扮演“爱情天才”的那个人手执长号,站在“门”顶上,下面站着“裁判”。“忠诚的情侣”逼近的时候,“天才”奏起温柔的乐曲表示欢迎,“裁判”高兴地迎接他们。“不忠诚者”竭尽全力想要通过这个魔幻之门,但白费力气,可怕的号声把他们震昏,“裁判”抛掷的糖果暴风雨般地向他们袭来,这些不幸者在一片嘲笑声中慌忙逃窜。
公爵刚刚在最甜蜜的号声伴随下穿过这个“门”——这种号声如同牧笛声,如同斑鸠鸣叫——说明他是忠诚情侣中最忠诚的。
这工夫,人群散开了。理查德托绝望地号叫着跑进大厅:
“救人呀!救人呀!”
他看见公爵,直接奔他而来:
“殿下,夫人发病了……快……救救她!”
“发病了?又发病了!”
公爵双手抓住头发。
“在哪里?在哪里?好好说说!”
“在宝库塔楼……”
摩罗飞快地跑起来,挂在胸前的鳞片状的金链哗啦哗啦地响,头顶上如假发一般光滑而蓬松的发型奇怪地颠簸着。
“忠诚情侣”门上面的“天才”照旧继续吹号,最后终于发现下面出事了,便赶快停下来。许多人跟随着公爵跑去,于是整个服装华丽的人群骚动起来,向门口涌去,像是受惊的羊群。“忠诚情侣”门被挤倒了,被踩坏了。号手没有来得及跳下去,随着门摔下来,腿脱臼了。
有人喊道:
“失火啦!”
“看看吧,我说过,不应该玩火!”一位女士本来不欣赏列奥纳多的水晶球,这时摊开双手,惊叫道。
另一位女士尖声叫着,好像是要休克。
“保持镇静,没有失火。”有人说。
“怎么回事?”有人问。
“公爵夫人生病了!”
“要死了!中毒了!”一个宫廷官吏突然灵机一动,便脱口说道,他本人也立刻相信了自己的臆造。
“不可能!公爵夫人刚才还到过这里……跳舞了……”
“难道你们没有听说过?已故公爵吉安-加莱亚佐的寡妻阿拉贡的伊萨贝拉为了给丈夫报仇……使用了慢性毒药……”
“天主的力量跟我们在一起!”
从隔壁大厅传来乐曲声。
那里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正在跳“维纳斯与巴克科斯舞”,女舞伴面带亲切的微笑,用金链子牵着男舞伴——他们像囚徒似的,怅惘地叹息着,匍匐在地上,女舞伴伸出一只脚,踏到他们的背上,仿佛是胜利者。
跑进来一个仆人,挥着手,向乐队叫喊道:
“停,停下!公爵夫人生病了……”
大家都向叫喊的人转过身来。奏乐停了,一片寂静,唯有维奥拉琴还继续奏出哀婉的颤音,因为演奏者是个耳聋眼花的老头。
仆役们匆匆忙忙地抬来一张产床——又长又狭,床垫硬邦邦的,有两块横木,产妇的头部枕在上面,两侧各有一个小木橛,把手绑在上面,下部有一个横梁,那是绑脚的——这张产床是很久以前传下来的,一直保存在宫廷的更衣室里,斯福尔扎家族历代女主人分娩时都用它。产床出现在舞会上,不仅奇怪而且不吉利,跟节日辉煌的灯火以及男宾女客们的盛装极不和谐。
大家相互观望着,全都明白了。
“如果是由于惊吓或者跌倒,”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指出,“就应该立刻吃生蛋白,里面掺一些剪成碎块的红绸子。”
另一位女士则认为红绸子不起作用,而应该吃七只毛蛋,另外再加一个蛋黄。
这时,理查德托走进楼上的一个大厅,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可怕的惨叫声,感到莫名其妙,指着门,问一个走过来的女人,只见她拿着一筐衣服、热水袋和一罐热水:
“这是什么?”
她没有回答。
另外一个年老的女人,可能是接生婆,严厉地看了他一眼,说道:
“走开,不要站在这里!你站在道上——只能碍手碍脚。这里不是男孩子待的地方。”
门开了一个缝,理查德托在房间深处一堆撕乱的衣服和床单中间看见一张脸,这是他怀着天真而又绝望的爱慕之情所爱着的,只见这张脸涨得通红,满是汗水,几缕头发贴在前额上,张着嘴,吐出无尽无休的号叫声。这个孩子脸色煞白,用双手把脸捂住。
他的身旁,站着各类饶舌的女人,其中有奶妈、巫婆、巫医、接生婆,她们嘁嘁喳喳,议论个不停。有人建议用蛇皮把产妇的右腿缠起来,也有人建议把她放到装着开水的铁锅上面,还有人提出把她丈夫的帽子绑到她的肚子上,也有人建议给她喝用鹿茸和胭脂红籽浸泡的酒。
“把一块鹰石放在右边腋窝,一块磁石放在左边腋窝,”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说,她比任何人都张罗得欢,由于没有牙齿而吐字不清,“我的妈呀,这是首要的事!鹰石或者翡翠,都可以。”
公爵从门里跑出来,坐到椅子上,双手紧紧抓着头发,像个孩子似的,啜泣着说:
“天主呀!天主!我不能……再也不能……比切,比切……都怪我这个可恶的东西!”他想起来,公爵夫人刚才看见他时愤怒地向他喊道:“滚!滚开!找你的卢克莱西娅去吧!”
那个张张罗罗的老太婆拿着一个锡盘走到他面前:
“殿下,请吃一点儿……”
“这是什么?”
“狼肉。这是规矩:丈夫吃点儿狼肉,产妇就会轻松一些。狼肉,殿下,这是首要的事!”
公爵茫然而又乖乖地吞下一小块狼肉,这块发黑的狼肉很坚硬,卡在他的嗓子里了。
老太婆向他弯下腰,嘟嘟哝哝地念道:
我们的父呀,你吃吧,
七条公狼和一条母狼,
在人间和在天上,
风呀,你吹吧,把我们
吹到洁净的田野。
“神圣的三位一体不可分,没有开端。我们的话说了算。阿门!”
御医路易吉·马利亚尼在其他一些医生的陪同下从产妇那个房间里出来了。
公爵向他奔过去。
“如何?怎么样?”
他们都沉默不语。
“殿下,”路易吉终于说道,“所有的措施全都用过了。我们指望天主的仁慈……”
公爵抓住他的手。
“不,不……还有别的办法……不能就这样……看在上帝的面上……你们还得采取措施!”
医生们相互观望着,仿佛是故弄玄虚似的,感到需要安慰他。
马利亚尼紧锁眉头,用拉丁语对一个红脸的很放肆的年轻医生说:
“三两内河蜗牛汁和肉豆蔻、研碎的红珊瑚。”
“也许可以放放血?”一个脸部表情和善的小老头怯生生地说。
“放血?我已经考虑过了,”马利亚尼继续说,“不幸的是火星进入巨蟹星座。况且是单日……”
老头温顺地叹了口气,不再吱声了。
“老师,是否在蜗牛汁里再加上一些三月里的牛粪,”另一位医生放肆地对马利亚尼说,只见他红光满面,生着一双愉快而又冷漠的眼睛,“您以为如何?”
“是的,”路易吉若有所思地表示同意,搓着自己的鼻梁,“牛粪——对,对,当然!”
“噢,天主呀,天主!”公爵呻吟着。
“殿下,”马利亚尼对他说,“请放心,我可以让您相信,科学规定的一切……”
“让科学滚蛋吧!”公爵忍耐不住了,突然攥起拳头,愤怒地向他发泄道,“她要死了,要死了,听见了吗!你们在这里大谈特谈蜗牛汁,还要掺上牛粪!无耻之极!得把你们全都送到绞刑架上去!”
他在致命的痛苦中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听着无尽无休的惨叫。
突然,他的目光落到列奥纳多身上。他把画家领到一旁:
“听我说,”公爵喃喃地说,好像是在说呓语,看样子他自己也不记得在说些什么,“听我说,列奥纳多,你的知识比他们合在一起还多。我知道,你掌握了伟大的秘密……不,不,你不要反驳……我知道……咳,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这种叫声!我想要说什么啦?是的,是的,帮帮我吧,帮帮忙吧,我的朋友,想点儿办法吧!我要贡献出我的灵魂,但愿能帮助她,哪怕一会儿工夫也好,但求别再听到这种叫声!”
列奥纳多想要回答,可是公爵已经把他忘了,看见迎面走进屋里来的几名宫廷神父和僧侣,便向他们奔过去了。
“终于来了!上帝保佑!你们带来了什么?”
“圣安布罗乔的一部分圣骨、生育保护神圣玛伽里塔的腰带、圣克里斯托弗的圣牙、贞女玛丽亚的头发。”
“很好,很好,去吧,祈祷吧!”
摩罗想要跟他们一起进产妇的屋里去,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叫喊声变成了撕裂人心的尖叫声和号叫声,他堵上耳朵,撒腿跑了。穿过几个黑暗的大厅,他在小礼拜堂停下来,这里有几盏神灯发出暗淡的光亮,他跪到圣像前。
“我造孽了,圣母,造孽了,我罪大恶极,把一个无辜的少年给毁了,他就是合法的君主吉安-加莱亚佐!可是仁慈的圣母,请你听听我的祈祷,发发慈悲吧!我要交出一切,祈求赦罪,救救她吧,为了她而带走我的灵魂吧!”
他的头脑里拥塞着一些零零碎碎的荒唐想法,妨碍他祈祷:他想起一个故事,不久前还曾嘲笑过它,讲的是一个航海者遇到暴风雨,向贞女玛丽亚许愿,要给她献上一支像船上桅杆那样长的蜡烛;他的伙伴问他从何处能弄到那样长的蜡烛,他回答道:闭嘴,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得救,以后会有时间考虑;况且我认为献上小一些的蜡烛,圣母也会满意的。
“我这是在想什么呢,我的上帝呀!”公爵醒悟过来了,“我要发疯了吗?”
他努力集中思想,重新开始祈祷。
可是明亮的水晶球像冰冷的透明的太阳一样,在他的眼前飘动和旋转,传来轻轻的乐曲声,和涂金的男孩唱的单调的副歌声:
我将重返摩罗的田野,
无忧无虑的黄金时代。
后来一切都消逝了。
当他醒来时,他觉得过了不超过两三分钟;可是他走出小礼拜堂时,他在被积雪埋住的窗户上看见了冬季灰色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