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一天傍晚,鹅毛大雪覆盖了城里的马路,加重了黄昏时的寂静,摩罗坐在一座小巧的宫殿里,这是他赠送给自己新的情妇卢克莱西娅·克里韦利小姐的。
炉灶里生着火,照亮了贴着马赛克的炉门,只见上面拼成古罗马建筑物的远景。雕花天棚上的格子用黄金装饰,墙壁贴着科尔多瓦烫金花纹皮革壁纸,高背安乐椅和长凳用乌木制成,圆桌铺着深绿色的丝绒,上面摆着一本打开书页的博雅尔多的传奇、几卷乐谱、一把螺钿曼陀铃琴和巴尔涅·阿波尼坦的多棱玻璃瓶——里面盛着成为名门闺秀时髦的医疗药水。墙上挂着卢克莱西娅的肖像,是列奥纳多的手笔。壁炉上摆着卡拉多索的陶塑:几只扇动着翅膀的小鸟在啄着葡萄,几个长着翅膀的裸体儿童——说不上是基督教的天使,也说不上是多神教的小爱神阿摩耳——在跳舞,耍弄着神圣情欲的工具;这些雕塑栩栩如生,在玫瑰色的火光照耀下像是活了一般。
大雪纷飞,狂风怒吼,炉灶的烟囱里呼呼作响。室内装修精美,陈设华丽,散发着舒适安逸的气氛。
卢克莱西娅小姐在摩罗脚下坐在丝绒坐垫上。她的脸色闷闷不乐。公爵以亲切的口吻责怪她很久没有去看望贝雅特里齐夫人了。
“殿下,”姑娘垂下目光,说道,“我求求您不要逼迫我:我不善于撒谎……”
“得了吧,难道这也算是撒谎?”公爵表示惊奇,“我们只是掩盖。掌握着雷电霹雳的大神宙斯不也是背着嫉妒成性的夫人偷偷地恋爱吗?还有忒修斯,还有费德拉和美狄亚——古代所有的英雄,所有的神祇皆如此。而我们都是软弱无力的凡人,能够反抗爱神的意旨吗?况且,我们隐瞒罪恶,可以免除亲人的过失,这正是基督教的仁慈所要求的。既然没有过失,而有仁慈,那么也就没有,或者说几乎没有罪恶了……”
他像平时一样,狡黠地笑了。卢克莱西娅摇了摇头,略皱眉头,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严厉,而又像孩子一样单纯。
“殿下,您知道,我因为您的爱情而无限幸福。可是我有时想,宁肯死也不愿意欺骗贝雅特里齐夫人,她像亲姊妹一样爱我……”
“够了,够了,我的孩子!”公爵说道,把她抱到自己的膝上,一只手搂着她的腰身,另一只手抚摸着她那油光的黑发和直到耳边的刘海,刘海额花上的钻石在前额中央闪闪发光。她低垂着毛茸茸的长睫毛——并没有表现出喜悦和兴奋,而是冷淡和单纯地——接受他的爱抚。
“噢,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的温顺的人儿——我只爱你一个人!”他说道,贪婪地吸着所熟悉的紫罗兰和麝香香水的芳香。
门开了,公爵还没来得及把姑娘从怀里松开,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小姐,小姐,”她气喘吁吁地说,“下面,大门前……噢,天主呀,可怜可怜我们这些罪人吧……”
“怎么回事,好好说,”公爵说道,“是谁在大门前?”
“贝雅特里齐夫人!”
摩罗脸色煞白。
“钥匙!别的门上的钥匙!我从院子的后门走。钥匙在哪儿?快!”
“公爵夫人的卫队把后门也守住了!”侍女绝望地把两手摊开,“整座房子都给包围了……”
“圈套!”公爵抓着脑袋说,“她从哪儿知道的?是谁告诉她的?”
“除了西多尼娅太太,还能有谁!”侍女接过来说,“这个可恶的老妖精到我们这儿来兜售美容药膏和美肤粉是另有目的的。我对您说过,小姐,要小心……”
“怎么办,我的天哪,怎么办呀!”公爵脸色苍白,嘟哝着。
从外面传来很响的敲门声。侍女向楼梯跑去。
“把我藏起来,把我藏起来,卢克莱西娅!”
“殿下,”姑娘表示不赞成,“贝雅特里齐夫人既然产生了怀疑,就会让人把整座房子搜查遍。您莫如直接地迎上她去,岂不更好一些吗?”
“不,不,上帝保佑,卢克莱西娅,你说些什么呀!迎上她去!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噢,天主呀,这会产生什么结果,想一想就觉得害怕……她已经有了身孕!还是把我藏起来吧,藏起来!”
“我简直不知道往哪儿藏……”
“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只是快一些!”
公爵浑身发抖,在这个时刻更像是一个被捉住的小偷,而不像臆造出来的特洛亚英雄伊尼亚斯随从安格勒的后代。
卢克莱西娅穿过卧室,把他带到化妆室,藏在一个壁橱里,这些白色的壁橱雕刻着古代风格的精细的金色花纹,是名媛淑女的衣柜。
他在衣服中间躲在一个角落里。
“多么愚蠢!”他想道,“我的天哪,多么愚蠢!恰如弗兰科·萨凯蒂或者薄伽丘那些可笑的故事里所写的一样。”
可是他顾不得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两个护身香囊,其中一个装着圣徒克里斯托弗的圣骨,另一个装着当时广泛流行的避邪物——埃及木乃伊的碎块。两个香囊十分相像,在黑暗中由于慌忙不可能彼此分清,于是为了防止失误,便对两个香囊一起吻了起来,画着十字,暗中进行祷告。
他突然听到妻子和情妇说着话走进化妆室,吓得不禁打起冷战。她俩谈得很友好,仿佛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他猜测,卢克莱西娅坚持让公爵夫人看看她的新居。也许是贝雅特里齐没有掌握明显的罪证,并不想暴露自己的怀疑。
这是两个女人进行的一场狡猾的较量。
“这里也是服装吗?”贝雅特里齐走到摩罗藏身的那个壁橱跟前问道,语气表示出并无兴趣的样子,可是摩罗在壁橱里面却吓得半死半活。
“都是一些家居的衣服,全是旧的。殿下想要瞧瞧吗?”卢克莱西娅说。
壁橱的门开了。
“请问,您可记得,宝贝儿,”公爵夫人继续说,“我特别喜欢的那件在哪儿?就是夏天您到帕拉维齐尼家去参加舞会时穿的那件。深蓝色的底,金花,闪闪发光,好像夜间的萤火虫一样。”
“不记得了,”卢克莱西娅平静地回答,“啊,想起来了,在这里,”她若有所悟,说道,“可能是在这个柜子里。”她没有把摩罗藏身的那个壁橱的门关上,便带着公爵夫人到紧挨着的另一个衣柜那里去了。
“还说不会撒谎呢!”摩罗赞赏地想道,“多么镇静自如!女人——我们当君主的正是应该向她们学习政治!”
贝雅特里齐和卢克莱西娅离开了化妆室。
摩罗自由地喘了一口气,尽管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两个护身香囊——里面装着圣骨和木乃伊。
“如果一切都平安无事,得向圣恩玛丽亚修道院捐赠二百帝国杜卡特金币——用来给贞洁的圣母购买橄榄油和蜡烛!”他怀着热烈的信仰小声说。
侍女跑来了,打开柜橱的门,带着尊敬而又狡黠的样子把公爵放出来,宣布说,危险已经过去——公爵夫人殿下走了,跟卢克莱西娅小姐分手时表现得很和善。
他虔诚地画了十字,回到客厅里,为了提提精神喝了一杯巴尔涅·阿波尼坦医疗药水,看着卢克莱西娅,只见她跟先前一样,坐在壁炉旁,低垂着头,双手捂着脸——公爵笑了。然后像只狐狸似的,静悄悄地,蹑手蹑脚地从后面向她走过去,弯下腰把她抱住。
姑娘浑身一哆嗦。
“放开我,放开,请您走吧!噢,刚刚发生了这种事,您怎能这样!”
可是公爵没有听,什么都没有说,贪婪地亲吻着她的脸、脖颈和头发。他觉得她从来都没像现在这样美丽:好像是他刚刚在她身上看见的谎言给她增添了新的魅力。
她抗争着,可是逐渐失去了力气,最后终于合上眼睛,面带孤立无助的微笑,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唇交给了他。
十二月的暴风雪越来越猛烈,炉灶的烟囱里呼呼作响,但是在火焰玫瑰色的光辉照耀下,一群笑眯眯的裸体儿童在葡萄树的绿荫下跳舞,耍弄着神圣情欲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