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特拉菲奥到大教堂去了,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修士这天早晨在那里布道。
管风琴停止了弹奏,但余音仍然在鲜花玛丽亚大教堂回声很响的穹隆底下缭绕。教堂里由于人多而闷热,低沉的谈话声响成一片。孩子、女人和男人相互间用帘子隔开。一扇扇拱形尖顶门的尖端伸向昏暗而神秘莫测的高处,让人觉得像是置身于茂密的森林里一样。下面有些地方,阳光透过或明或暗的玻璃变成五颜六色的光线,稀疏地洒落在人海的波浪上和灰色的石柱上。神坛的上方,七枝烛台上燃着红色的火苗。
做完了弥撒。人们等待着布道者。目光汇集到位于中堂里的高高的木制布道坛上,螺旋形楼梯紧贴着一根圆柱盘旋而上,通到讲坛。
乔万尼站在人群里,倾听着身边的人小声谈话:
“快了吗?”一个矮个子的人用不耐烦的声音问道,只见他在拥挤的人群里呼吸困难,苍白的脸上汗水淋漓,头发沾到前额上,腰间扎着一条薄皮带——看样子是个木匠。
“上帝才晓得,”一个锅匠回答道,此人身材魁梧,脸膛通红,气喘吁吁,“在圣马可修道院有一个叫玛鲁菲的修士,这个人口齿不清,是个游方僧。只要他说一声时间到了——他就动身。前几天人们等了四个小时,以为不会有布道了,可是就在这工夫却来了。”
“噢,天主哇,天主!”木匠叹息道,“我从打半夜就等。已经筋疲力尽了,两眼发黑。一滴水也没有喝。两条腿能弯曲一下也好。”
“我跟你说了,达米亚诺,应该提早来。可是现在离讲坛有多远。什么都听不见。”
“呶,老弟,别担心,听得见,只要他一喊起来——在这里不仅聋子,就连死人都能听得见!”
“听说这回他要发表预言?”
“不——挪亚的方舟还没有造好……”
“还没有听说过?完工了。并且做了神秘的解释:方舟的长度,是信仰;宽度,是爱;高度,是希望。对人们说,快,快到方舟上去,现在门还开着。不久门就要关上;许多人将因为没有忏悔,没有登上方舟而痛哭……”
“今天,弟兄们,讲洪水——《创世记》第六章第十七节。神对挪亚说:‘看哪,我要使洪水泛滥在地上,毁灭天下,凡地上有血肉的活物,每样两个,一公一母,你要带进方舟,好在你那里保全生命。’”
“听说是讲新的,讲饥饿、大海和战争。”
“从瓦隆勃罗扎来了一个兽医说——夜间那个村子的天上有数不清的军队打仗,听见了剑和青铜兵器的响声……”
“据说奴仆使者教堂的圣母脸上冒出血色的汗水,这可是真的,善良的人们?”
“怎么!就连鲁巴孔特桥上的圣母像每天夜间都从眼睛里流出泪珠。卢齐娅姑妈亲眼看见了。”
“这可不是好预兆,不是好预兆!天主哇,可怜可怜我们这些罪人吧……”
女人那边发生了骚乱:一个老太太被人群挤得晕过去了。大家想要把她扶起来,让她苏醒过来。
“快来了吗?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孱弱的木匠差点儿哭出来,擦掉脸上的汗水。
在无尽无休的等待中,整个人群都疲惫不堪了。
突然间,人头的海洋波动起来。人们压低了嗓音相互耳语。
“来了,来了,来了!”
“不对,不是他。”
“是多米尼科·达·佩什亚。”
“是他,正是他!”
“他来了。”
乔万尼看见一个人缓缓地登上布道坛,只见他穿着黑白两色的多米尼克派袈裟,脱下僧帽,腰上系着绳子,瘦削的脸蜡黄,生着厚嘴唇、鹰钩鼻子和很低的前额。
他把左手疲惫地放在布道坛上,抬起右手,向前举着基督受难十字架。他沉默不语,用灼灼的目光慢慢扫视着人群。
寂静无声。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修士一动不动的眼睛像是两颗燃烧着的火炭,射出越来越强的灼热目光。他沉默不语——等待是难以忍受的。仿佛再过一瞬间,人群就会按捺不住,惊恐地喊叫起来。
可是越来越静,越来越令人恐怖。
突然间,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响起了萨沃纳罗拉震耳欲聋的撕裂人心的非人的叫喊声:
“Ecce ego adduco aquas super terram!(我要使大地上洪水泛滥,毁灭天下!)”
恐怖笼罩着人群,人人都毛骨悚然。
乔万尼脸色苍白:他觉得地在颤抖,大教堂的穹隆马上就要坍塌,让他粉身碎骨。他身旁那个肥胖的锅匠像片叶子似的瑟瑟发抖,上牙磕着下牙。木匠全身缩成一团,缩着脖子,好像要挨打似的——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
这不是在布道,而是在说呓语,突然间把这成千上万的人牢牢地抓住,推动着他们奔跑,好像风暴席卷枯叶一样。
乔万尼听着,并没有完全明白。他仅仅听清一些只言片语:
“你们看哪,看哪,天变黑了。太阳变红了,像是血。快跑吧!将要降落火和硫黄的雨,石头和整座山岩将要烧红,像冰雹一样倾落下来!Fuge,o,Sion,quae habitas apud filiam Babylonis!Misericordia!(快跑吧,哦,锡安,住在巴比伦的儿女!)”
“噢,意大利,死亡将一个跟着一个接踵而来!饥馑之后——战争的死亡,战争之后——瘟疫的死亡。这里和那里是死亡——处处都是死亡!”
“为了埋葬死人,我们连活人都不够用了!死人在各家里如此之多,掘墓者来到大街上高喊:‘谁家有死人?’他们的车装得满满登登,堆得像是小山,拉出去焚化。然后又来到大街上高喊:‘谁家有死人?谁家有死人?’您走过去说:‘有,我的儿子,我的兄弟,我的丈夫。’他们又继续往前走,高声喊:‘还有没有死人了?’”
“噢,佛罗伦萨,噢,罗马,噢,意大利!唱歌和过节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你们有病了,病得要死——天主哇,你目睹了,我想要用我的话语支撑这个废墟。可是我再也办不到了,因为我没有力量!我再也不愿意这么做了,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些什么。我只能哭泣,把泪水耗尽。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吧,主啊!噢,我可怜的人民,噢,佛罗伦萨!”
他张开双臂,最后的几句话声音小得勉强可以听见。这些话从人们的头上掠过,犹如风吹得树叶哗啦哗啦地响,犹如发出无限怜悯的叹息。
他把那双死人般的嘴唇贴在基督受难十字架上,有气无力地跪下,恸哭起来。
管风琴奏出缓慢低沉的声音,这声音扩散开来,越来越宽阔、庄严和隆重,像是海洋夜间发出的轰鸣。
女人当中有人惊叫起来,声音尖厉刺耳:
“Misericordia!(慈悲!)”
千百个声音与之相呼应。好像田地里在风吹拂下的麦穗,麦浪起伏,后浪推前浪;好像暴风雨中惊恐的羊群,相互拥挤,他们全都跪下来。百姓们忏悔地号叫,行将毁灭的人们向上帝发出呼叫:
Misericordia!Misericordia!
千百个号叫声与管风琴的轰鸣汇合在一起,响彻整个教堂,震撼着石柱和穹隆。
乔万尼号啕着倒在地上。他感觉到肥胖的锅匠沉重的身躯压到他的脊背上,感觉到了他喘出的热气冲到他的脖子上来,知道他也在号啕大哭。身边孱弱的木匠奇怪地孤立无助地呜咽着,好像小孩子在哽咽,并且发出尖厉的喊叫:
慈悲!慈悲!
贝特拉菲奥想起了自己的傲慢和世俗哲学,想要离开贝内德托和献身于列奥纳多危险的反上帝的科学的愿望,也想起了在磨坊岭度过的那个可怕之夜、复活了的维纳斯、自己对白色魔鬼的美的赞叹——他把双手伸向空中,像大家一样,吼叫起来,那是一种绝望的号叫:
“宽恕吧,天主哇!我在你面前犯了罪,原谅我吧,宽恕我吧!”
就在这一瞬间,他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在不远的地方看见了列奥纳多·达·芬奇。画家背靠着圆柱站在那里,右手拿着他那本永不离身的笔记本,左手在画着,有时向布道坛上投去一瞥,可能是想要再一次看看布道者的头。
列奥纳多虽然站在由于惊恐而失去了理智的人群中间,但跟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只有他一个人保持着完全的平静。他是一个习惯于专心致志和精确的人,他那双冷漠的浅灰色的眼睛、两片紧闭着的薄嘴唇流露出来的不是讥笑,而是一种好奇,跟他用数学器具测量阿佛罗狄忒的躯体时表现出来的一样。
乔万尼眼睛里的泪水干涸了;祈祷词凝固在嘴唇上。
他从教堂里出来,走到列奥纳多面前,请求准许看看他的画。画家起初没有同意;可是乔万尼一再要求,露出祈求的表情,最后,列奥纳多把他带到一旁,把笔记本递给了他。
乔万尼看到一幅可怕的漫画。
这不是萨沃纳罗拉的脸,而是一个身穿僧侣袈裟的丑陋的老魔鬼的脸,很像萨沃纳罗拉,由于自我折磨而疲惫不堪,但没有战胜傲慢和淫欲。下颏向前突起,两腮和脖颈上布满皱纹,脖颈上黝黑的皮肤往下耷拉着,好像是干尸上的皮肤,两道眉毛向上翘起,非人的目光充满倔强的几乎是凶恶的祈求,注视着天空。这幅画没有愤怒,没有怜悯,但却以不动声色的真知灼见暴露出吉罗拉莫修士的黑暗、恐怖和愚蠢,正是这些素质才使不善言辞但能洞悉一切的游方僧玛鲁菲对他控制自如。
乔万尼想起了列奥纳多说的话:
“画家的灵魂应该像镜子一样,能反映出一切物体、一切运动和色彩,而它自己却很坦诚和光明磊落。”
贝内德托的徒弟抬起眼睛看着列奥纳多,感到尽管他乔万尼永远受到毁灭的威胁,尽管他确信列奥纳多的确是反基督的奴仆,可是——他不能离开他,一种不可遏制的力量把他吸引到这个人的身边:他应该彻底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