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杰尔瓦济奥的乡村小教堂敲起钟来。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相互观望,屏住呼吸。这声音在早晨的寂静中很像是愤怒的和哀怨的呼喊。
钟发出尖细的叮当声,有时停息下来,仿佛是破裂了,可是转瞬之间又响了起来,声音更加响亮、猛烈,给人以绝望的感觉。
“耶稣哇,饶了我们吧!”格里洛抓着自己的头,惊呼着,“这是牧师福斯蒂诺!你们瞧——路上来了一群人,叫喊着,看见我们了,挥动着手臂。往这边跑来了……我算完了,好苦的命呀……”
又有一批骑马的人驶近磨坊岭。那是另外一些应邀参加挖掘的人。他们迟到了,因为迷路了。
贝特拉菲奥匆匆地瞥了一眼,不管他怎么沉醉于观看女神,还是在这些人中间注意到了一个人的脸。只见这个陌生人在观察维纳斯时表现出一种冷静安详的聚精会神和洞察一切的好奇,这种表情跟乔万尼本人的惊惶不安针锋相对——这使他惊讶不已。他的目光盯在雕像上,一刻也不离开,但却一直都感觉到了自己背后的那个人生着一张异乎寻常的脸。
“这么办吧,”奇普里亚诺经过一番思考之后说,“庄园只有两步远,大门很牢固,不管怎样围困都能经得住……”
“说得对!”格里洛高兴地叫道,“呶,弟兄们,麻利点儿,抬起来!”
他像慈父一样地关心保护神像。
雕像被安全地抬出湿谷。
刚刚迈进家里的门槛,磨坊岭上便出现了福斯蒂诺牧师威严的身影,只见他双手伸向天空。
庄园的房子共有两层,下层不住人。大厅宽敞,墙壁和拱形天棚粉刷成白色,当作堆放农具的仓库,同时还放着一些榨橄榄油用的大缸。墙角里堆放着金黄色的麦秸,一捆一捆地一直摞到天棚。
这麦秸就是舒适的乡下床铺,小心翼翼地把女神雕像放在上面。
所有的人刚刚走进来,大门上了锁,就传来了叫骂声和砰砰的敲门声。
“开门,开门!”福斯蒂诺神父用尖细、发颤的嗓子喊道,“我以上帝的名义进行诅咒,开门!”
奇普里亚诺先生登上里面的石头楼梯,走到紧挨着天棚的一个镶着栏杆的窗户前,扫视一下人群,相信人数并不多,于是以他惯有的文雅而亲切的风度,开始了谈判。
牧师毫不退让,要求交出神像,用他的话说,这神像是从坟场挖出来的。
卡利玛拉染坊主决定用军队来吓唬对方,果敢而平静地说:
“小心点儿!已经派信使到佛罗伦萨去见卫队长了,再过两个小时,骑兵队就会到达这里——任何人皆不得非法地强行进入我的房子。”
“把大门砸碎,”牧师叫道,“别害怕!上帝和我们在一起!用斧头劈!”
一个小老头满脸生着麻子,一面的腮上缠着破布,露出阴郁和温顺的表情,手里拿着一柄斧头,牧师把斧头夺过来,用尽全力向大门劈去。
人群并没有跟随他。
“福斯蒂诺大人,福斯蒂诺大人,”温顺的小老头哀求说,轻轻地拽着他的肘部,“我们是穷人,用犁杖在地里犁不出钱来。打起官司来——我们就得倾家荡产!”
许多人听说城里的卫队要来,都想要不知不觉地溜掉。
“当然,要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在自己的教区里——那是另外一回事。”另一些人这样议论道。
“地界在哪儿?按照法律,弟兄们……”
“法律算什么?蜘蛛网?苍蝇沾上去,胡蜂逃掉。没有给老爷们定出法律。”另一些人反驳说。
“说得也对!每个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才是主人。”
这时,乔万尼照旧在观看抢救出来的维纳斯。
清晨的阳光射进侧面的窗户。大理石的躯体上虽然还没有清除泥土,但在阳光照耀下却光辉夺目,仿佛是悠闲自在地躺着,长期经受地下的黑暗和寒冷之后,要暖和一下。黄色的麦秸包裹着女神,给她加上柔软蓬松的金色晕光,也给她带来温暖。
乔万尼又注视一番那个陌生人。
只见他跪在维纳斯跟前,取出两脚规、量角器、半圆的铜弧一类的数学器具,他那双冷静的浅蓝色的眼睛和紧闭着的薄嘴唇流露出专心致志、满腔热情而又心平气和的神情。他开始测量这个优美的躯体的各个部位,低垂着头,长长的浅色胡须几乎是接触到了大理石。
“他这是在干什么?这是谁?”乔万尼心里想道,他观察着那双敏捷而又无所顾忌的手,只见它在女神的各个部位上滑动,触摸着肉眼无法察觉的大理石的凸凹处,洞察美的全部奥秘。乔万尼越来越惊异,甚至几乎是感到惊恐。
庄园大门前的庄稼人越来越稀少,最后完全不见踪影了。
“站住,站住,懒汉,基督的出卖者!叫城里卫队给吓住了,可是却不怕反基督的权势!”牧师号叫着,向他们伸出双手,“Ipsevero Antichristus opes malorum effodiet et exponet,伟大的师尊坎特伯雷的安塞姆是这么说的。Effodiet——听见了吗?反基督把古代神祇从地下挖出来,要把世界重新交给他们……”
可是任何人都不听了。
“我们的福斯蒂诺神父胆大包天!”明智的磨坊主摇着头说,“虚弱得不得了,可是却硬充好汉!巴不得也能找到藏宝的地方……”
“听说神像是银的。”
“什么银的!我亲眼看见了:大理石的,全身一丝不挂,无耻透顶……”
“下贱的东西,上帝宽恕,碰一下都怕弄脏了手!”
“你到哪儿去,扎凯洛?”
“该上地里去了。”
“呶,上帝保佑,我到葡萄园去。”
牧师把全部愤怒都发泄到教民身上:
“你们原来是这样,是一群不忠诚的狗,贱骨头,孬种!把牧师给抛弃了!你们可知道撒旦的恶果,假如我不是日日夜夜为你们祈祷,敲自己的胸脯,痛哭和吃斋——全村的人都因罪大恶极而死尽!当然是!我离开你们,跺掉我脚上的灰尘。诅咒这块土地!诅咒面包和水、羊群、你们的子子孙孙!我今后不再是你们的神父,不再是你们的牧师!该天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