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万尼受他的叔叔——玻璃匠奥斯瓦尔德·英格里姆的委派从米兰来到佛罗伦萨采购颜料,特别是鲜艳和透明的颜料,除了佛罗伦萨,任何地方都弄不到。
玻璃画工奥斯瓦尔德·英格里姆生在格拉茨,曾是斯特拉斯堡著名工匠约翰·基尔希海姆的徒弟,建造过米兰大教堂北部法衣室的窗户。乔万尼是个孤儿,是他弟弟——石匠雷诺尔德·英格里姆的私生子,袭用了母亲的姓氏贝特拉菲奥,母亲是伦巴第人氏,用叔叔的话来说,是个淫荡的女人,造成了父亲的死亡。
他小的时候住在阴郁的叔叔家里,很孤独。奥斯瓦尔德·英格里姆无尽无休地讲述各种邪恶的妖魔鬼怪、巫婆、魔法师和变形人的故事,给孩子的心灵蒙上了阴影。尤其是北部意大利异教徒编造的关于女人形体的魔鬼——所谓白毛女妖或白色魔鬼的传说,引起孩子的恐惧。
乔万尼早在童年每逢夜里躺在床上哭泣的时候,叔叔英格里姆都用白色魔鬼吓唬他,孩子立刻停止哭泣,把头藏在枕头底下;可是透过惊恐的战栗,却也感觉到一种好奇,希望有朝一日能面对面地看看白毛女妖。
奥斯瓦尔德把侄子送给画圣像的修士贝内德托当学徒。
这是个忠厚善良的老人。他授徒时每次开始绘画,都祈求万能的上帝、罪人所爱戴的保护者圣母玛丽亚、基督教第一位画师——福音使徒路加以及天堂的各位圣徒的帮助,然后告诉徒弟要用爱、恐惧、恭顺和忍耐的精神使绘画发放光彩,最后才调制颜料,用的是蛋黄和无花果树嫩枝的乳白色汁液,再加上水和葡萄酒,用多年的无花果树或山毛榉树的木板制作画板,用骨灰粉把木板磨光,而且最好是用母鸡或阉鸡的肋骨和翼骨,或者用绵羊的肋骨和锁骨烧成的骨灰粉。
这是受用不尽的教诲。乔万尼事先就知道,一谈到被称作龙血的颜料时,贝内德托必定皱起眉头,带着轻蔑的样子说:“别用它,别为它操心;它不能给你带来很多的荣耀。”他猜测,贝内德托的师傅,他师傅的师傅也都说那番话。每逢贝内德托让他洞悉技艺的奥秘时,那种含而不露的骄傲的微笑,也都是如此一成不变,修士觉得这些奥秘已是人类艺术和智慧的顶峰,诸如:描绘年轻人的脸时调配基色应该使用城里母鸡生的蛋,因为那种蛋黄的颜色比乡下母鸡的蛋黄更浅,而乡下母鸡的蛋黄发红,更适合于描绘老年人深色皮肤的躯体。
尽管有这些精细的讲究,贝内德托仍然是一位纯朴的画家,像个孩子似的。工作前必定斋戒和祈祷。开始工作的时候匍匐在地,进行祷告,祈求主给他以力量和智慧。每逢他画基督受难图时,他都泪流满面。
乔万尼热爱自己的师傅,尊敬他,把他视为最伟大的画师。可是近来,贝内德托有一次却着实使徒弟窘迫起来,那是他讲解自己唯一的解剖学原理的时候,他认为男人躯体的长度应该相当于八又三分之二个脸的长度,而且像谈到龙血时一样带着轻蔑的神情补充说:“至于女人的躯体,最好是把它放在一旁,因为它没有任何匀称的东西。”他对此坚信不疑,犹如他毫不动摇地相信鱼以及所有的非理性的动物上面是深色的,下面是浅色的一样,或者相信男人比女人少一根肋骨,因为上帝为了创造夏娃而从亚当身上抽出一根肋骨。
有一次,他需要找出四种自然力,分别用动物来寓意它们。贝内德托选择了鼹鼠来象征土地,鱼象征水,鲵鱼象征火,变色龙象征空气。可是修士以为变色龙一词是由camelo(骆驼)扩展而来的,于是他由于头脑简单而把空气这一自然力表现成骆驼的形状,而且这头骆驼张着嘴,以便呼吸更容易一些。当年轻的画家们开始嘲笑他,指出他的错误的时候,他以基督徒的温顺忍受了,但却照旧坚信骆驼和变色龙没有区别。
这位虔诚的画师对自然界的其他认识也是如此。
乔万尼在心里早就产生了怀疑,新的反叛精神,用修士的话来说,成了“世俗哲学的小鬼”。贝内德托的徒弟启程赴佛罗伦萨之前不久,他有机会看到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几幅画,于是这种怀疑涌上他的心头,来势凶猛,他没有办法抗拒。
那天夜间,他和发出安详的鼾声的乔尔乔先生并排躺着,在头脑里千百次地翻腾着这些想法,可是他越是深入地想,却越发感到糊涂。
最后,他决定求助于上天,目光充满希望,注视着夜的黑暗,他开始祈祷:
“天主哇,帮助我吧,不要抛下我不管!如果列奥纳多——真的是个不信神的人,他的科学中——有罪孽和诱惑——那么你就让我别再想他了,把他的绘画忘掉吧。让我摆脱诱惑吧,因为我不愿意在你面前造孽。可是,如果可能,为了满足你的要求,用高贵的艺术来歌颂你的名字,了解贝内德托所不了解的东西——解剖学、透视学、光与影的美学法则,这是我所渴望了解的——那么,噢,天主哇,你就给我坚强的意志吧,启迪我的灵魂,好让我不再犹豫不决;让列奥纳多先生接收我为徒弟进入他的画室,让贝内德托——他是如此善良——原谅我,明白我在你面前没有任何罪过。”
祈祷完毕之后,乔万尼感到很高兴,心情平静下来。他的神志变得模糊了:他回忆起玻璃匠手里烧红的金刚砂如何嵌进玻璃里并且发出令人愉快的咝咝声把玻璃割开;他看见如何在刨子下面冒出来弯弯曲曲的铅丝,用它把框里一块块彩色玻璃连接起来。有一个声音,很像叔叔说话的声音,说“豁口,在边沿上更多一些豁口,那时玻璃就会更坚固”——于是一切都消失了。他翻了个身,便睡着了。
乔万尼做了一个梦,后来他时常想起这个梦来:他觉得,他在昏暗中站在大教堂镶着五颜六色的玻璃的窗前。玻璃上画着收获葡萄的场面,《福音书》里关于这种神秘的葡萄树是这么说的:“我是真葡萄树,我父是栽培的人。”受难的基督赤裸的身体躺在葡萄汁压榨机上,血从伤口里淌出来。教皇们、红衣主教们、皇帝们在收集这血,盛进木桶里,把木桶推走。使徒们拿来葡萄;圣彼得把葡萄踩碎。远处,先知们、十二族的祖先在栽葡萄树或者砍葡萄树。一辆车套着《福音书》里的兽:狮子、牛、鹰,运来一桶桶葡萄酒;赶车的是圣徒马太的天使。乔万尼在叔叔的作坊里见到过画着这类画的玻璃。可是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这种色彩——深的色彩,同时又很鲜艳,像宝石一样。他最欣赏的是基督的血的鲜红色。从大教堂的深处传来他所喜欢的一首歌微弱温柔的声音:
O,fi or di castitate,
Odorifero goglio,
Con gran soavitate
Sei di color vermiglio.
贞洁的花朵,
芳香的百合,
鲜红的百合
充满温馨!
歌声停了,玻璃暗了——执事安东尼奥·达·芬奇伏在他的耳朵上说:“快跑,乔万尼,快跑!她——在这里!”他想要问:“谁?”可是明白了,白毛女妖站在他身后。一股寒气袭来,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他的脖子,开始窒息他。他觉得他要死了。
他大叫一声,惊醒了,看见乔尔乔先生站在他身边,在揭他的被子:
“起来,起来,不然他们扔下我们走了。早就到时候了!”
“到哪儿去?怎么回事?”乔万尼睡意蒙眬地嘟哝着。
“难道你忘了?去圣杰尔瓦济奥庄园,挖掘磨坊岭。”
“我不去……”
“你怎么不去?我白叫醒你了吗?特地吩咐给黑驴备上鞍子,两个人骑着舒服一些。行了,快起来吧,有劳大驾,别固执了!你怕什么,小和尚?”
“我不是害怕,只不过是不愿意去而已……”
“听我说,乔万尼,你赞不绝口的画师列奥纳多·达·芬奇也到那里去。”
乔万尼跳了起来,不再反对了,开始穿衣服。
他俩来到院子里。
一切准备就绪,就要出发了。机灵的格里洛提出各种建议,跑前跑后,忙活个不停。
上路了。
奇普里亚诺先生的几个熟人,其中包括列奥纳多·达·芬奇,应该晚些时候从另外一条路直接去圣杰尔瓦济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