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讯被告的程序是这样的:
为了对罪犯进行刑讯,设有专门地点,称作拷刑室,围以木栏,搭有篷盖,刑讯时有法官、秘书和记录供词的书吏在场。
拷刑室内设有拷刑架,由三根木桩构成,其中两根埋入地里,第三根横架在上部。
确定了时间之后,刽子手来到拷刑室,带着刑具,即枷锁,上面缚着一根长绳,还有鞭子和皮带。
法官们到达拷刑室之后,刽子手把长绳挂到拷刑架的横梁上,把受刑者的双手背过去,夹在枷锁里,在辅助人员帮助下把他吊起来,使受刑者离开地面,背着双手悬在空中;然后用皮带捆绑双腿,再捆在拷刑架的一根柱子上;他被抻起来,一边用皮鞭抽打,一边审问他的罪行,该犯所说的一切皆记录在案。
6月19日上午,皇太子被押到拷刑室,他还不知道法庭的判决。
刽子手康德拉什卡·鸠军走过来,说:
“脱衣服!”
他仍然还没有明白。
康德拉什卡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皇太子回头看看他,这才明白了,但好像是并没有害怕。他的心里空空的。他觉得自己如在梦中;他的耳朵里响起早先那支梦中的歌:
熊熊的火烧得正旺,
锅里的水翻滚沸腾,
他们正在磨刀霍霍,
准备要把你宰杀。
“吊起来!”彼得对刽子手说。
皇太子被吊在拷刑架上。抽了他二十五鞭子。
过了三天,沙皇派托尔斯泰去提问皇太子:
“你今天下午去一趟,向他提出下列问题,记下供词,不是为了刑讯,而是为了了解情况:
“第一,他不听我的话,丝毫不愿意做有益的事,明知不应该这样,是罪过,可原因是什么?
“第二,为什么无所畏惧,不害怕惩罚?
“第三,为什么想通过另一种途径,而不是通过听话来取得皇位继承权?”
托尔斯泰走进关押皇太子的特鲁别茨科伊炮台监狱时,他正躺在木板床上。布留蒙特罗斯特在给他包扎,检查脊背上的鞭伤,解下旧的绷带,换上敷药的新绷带。御医受命尽快把他的伤势治愈,以便进行下一次刑讯。
皇太子在发烧,说着谵语:
“费奥多尔·弗兰佐维奇!费奥多尔·弗兰佐维奇!快把它赶走,赶走,看在基督的分上……你瞧,它在喵喵地叫,这个可恶的东西,表示亲热,可是然后就要蹿到胸上来,要把你掐死,用爪子把心抠出来……”
他突然清醒了,看了托尔斯泰一眼:
“你要干什么?”
“从你父皇那里来。”
“又要刑讯?……”
“不,不,彼得罗维奇!别害怕。不是刑讯,只是想了解情况……”
“我已经一无所知了,一无所知,一无所知!”皇太子呻吟起来,躺在那里翻来覆去,“离开我吧!把我杀死吧,只求别再折磨我了!如果不想杀死,那就给些毒药,或者给一把剃刀,我自己来……只求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
“你这说哪儿去啦,皇太子!上帝与你同在,”托尔斯泰以柔和的目光看着他,用柔和的声音小声说,“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反复研磨,多出面粉。别吵别闹。平平安安,和和睦睦。人生在世,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都是些日常琐事。上帝忍耐了,这样吩咐我们嘛。难道你以为我不可怜你吗,亲爱的?……”
他掏出那个永不离身的绘着阿尔卡吉亚牧童和牧女的烟盒,闻了一捏鼻烟,抹去了眼泪。
“噢,可怜,我的心肝,真可怜你,甘愿把灵魂贡献给你!……”
向他弯下身去,快速而小声地补充道:
“信不信由你,我一向希望你好,现在也还是希望……”
皇太子瞪着双眼,目光直挺挺地盯着他,他突然哽住了,没有把话说完。皇太子慢慢地从枕头上抬起头来:
“叛徒犹大!这就是你所说的好!”他向托尔斯泰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低沉地呻吟着——可能是绷带脱落了——趴在床上。
御医奔过来急救,向托尔斯泰喊道:
“您离开吧,让他安静一会儿,否则我对一切后果概不负责!”
皇太子又说起谵语来:
“你瞧,目不转睛……两只大眼睛像是蜡烛,胡子支棱着,跟爸爸的一样……去,去!……费奥多尔·弗兰佐维奇!费奥多尔·弗兰佐维奇!快把它赶走,赶走,看在基督的分上……”
布留蒙特罗斯特给他闻了酒精,在头上敷了冰。
他最后终于又苏醒过来,看了托尔斯泰一眼,已经不带丝毫的愤怒,看来是忘了所受的侮辱。
“彼得·安得烈伊奇,我知道你的心很善良。做个朋友吧,为自己而向上帝祷告吧。你求求爸爸准许我跟阿芙罗西妮娅见上一面吧……”
托尔斯泰小心翼翼地把嘴唇挨到他那只缠着绷带的手上,由衷地流出了眼泪,因此声音颤抖地说:
“我一定请求,一定请求,亲爱的,你要怎么的,我全都照办!可是我们还是得想法按照问题要点逐一地回答。问题并不多,总共只有三点……”
他读了沙皇手书的问题。
皇太子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有什么好回答的,安得烈伊奇?我全都说了,上帝做证,全都说了。头脑里没有话,也没有思想。完全麻木了……”
“没关系,没关系,老弟!”托尔斯泰很着急,移动了桌子,拿出纸、笔和墨水,“我来说给你,你只是写就行……”
“他能写字吗?”托尔斯泰对御医说,看了他一眼,御医在这目光中看到了沙皇的坚决目光。
布留蒙特罗斯特耸耸肩,暗自思忖道:野人!然后从皇太子的右手上解下绷带。
托尔斯泰口述。皇太子艰难地写着,字迹歪歪斜斜,停顿好几次;由于虚弱而感到头晕,笔从手中掉下来。于是布留蒙特罗斯特给他服了兴奋剂。但是托尔斯泰的话却比兴奋剂更起作用:
“你会和阿芙罗西尤什卡见面的。也可能彻底宽恕,允许结婚!写吧,写吧,亲爱的!”
于是皇太子又写了起来。
1718年6月22日,按照托尔斯泰先生所提问题要点,回答如下:
第一,我不听父亲的话,是因为我自幼便和妈妈以及使女们一起生活,除了室内的娱乐,什么都没有学到,再就是学会了诉苦,我本来天生就好诉苦。我父亲关心的是让我学到皇子应该了解的事情,让我学习德语和其他科学,但我对此非常反感,毫无兴趣,因此非常懒惰,只是混日子。父亲当时常常外出征战,不在我身边,而我身边的人看到我只喜欢诉苦以及跟僧侣和平民百姓谈话,常常去找他们喝酒,他们不仅不禁止我做这一切,而且自己也和我一起这么做。让我疏远了父亲,也渐渐离开了父亲的军务和其他事业,而且他的为人也让我十分反感。
第二,说到我无所畏惧,不听父亲的话而不怕受到惩罚,这并非他故,而仅仅由于我的坏脾气。我自己由衷地承认这一点,我虽然惧怕他,但这并非儿子对老子的那种惧怕。
第三,至于我为什么想通过另一种途径,而不是通过听话来取得皇位继承权,这一点任何人都能很容易判断出来,既然我离开了笔直的大道,在任何事情上都不愿意遵从父亲的意旨,那么除了像我所做的那样,亦即希望借助外国势力来夺取皇位继承权,还能通过别的什么办法呢?如能达到这种地步,恺撒开始付诸行动,如对我所允诺的那样,用武力为我夺取俄国皇位,那么我则会不惜一切去夺取皇位,具体地说,如果恺撒希望俄国军队帮助他反对某个敌人,或者希望得到大笔金钱,那么我就会按照他的意旨去做,还会赏给他的大臣和将军们大量礼物。而他的军队既然帮助我夺取俄国皇位,那么我就要提供给养,总而言之,我将不惜一切,只求实现我的意愿。
阿列克塞
签了名之后,他突然醒悟过来,如梦方醒,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不禁惊恐起来。他想要叫喊说,这是谎言,想要把纸抓过来撕碎。可是舌头和手脚都被捆绑住了,好像一个被活埋的人,什么都能听见,什么都能感觉到,可是却动弹不得,犹如在噩梦之中。手脚动弹不得,嘴里说不出话来,他眼巴巴地看着托尔斯泰把那张纸叠起来,装进衣袋里。
这份最新的供词于6月24日在元老院宣读,最高法庭根据它做出如下判决:
吾等,如下签名者,大臣、元老以及军职与文职官员,经过认真审理,根据基督教徒之良心,按照《圣经·旧约》和《圣经·新约》之教诲,根据福音书和使徒、圣父和教会导师之圣训,依照罗马、希腊恺撒和其他基督教国君之条款以及俄国之法律,毫无任何争议,一致同意做出如下判决:前皇太子阿列克塞阴谋叛乱,反对其父皇,多年以来一直图谋篡夺国家之皇位,在其父皇健在之时不仅企图通过叛乱,而且妄图借助外国恺撒及其军队颠覆整个国家,特此将其判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