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教派的“长苔”隐修院坐落在维特卢加森林里。通往这个隐修院的条条道路全都覆盖着无法通行的烂泥塘。夏季只能沿着原木铺成的狭窄小路,穿越白天也跟夜间一样漆黑的密林,才能艰难地走到那里;而冬季——则可乘坐雪橇。
相传奥隆涅茨森林里的隐修院被尼康派教徒所毁,有三个长老跟着显灵的圣母像从托尔乌湖上腾空而起,随着圣母像降落在这个地方,在这里搭了一座小房,开始隐居生活,在丘陵上焚烧树林,用树枝开垦土地,在烧焦的泥土里播下种子。弟兄们纷纷前来投靠。三个长老死于同一天同一个时辰,临终前嘱咐弟兄们说:“孩子们,你们走过很多地方,但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就在这里住下吧,我们在这里向上帝祈祷——乌鸦喜鹊在这里煮过粥,这里将会出现一座很大的隐修院。”
预言应验了:密林里出现一座修道院,并且在圣母的保佑下发展繁荣起来,像是天堂的百合花。
隐修院里的人们说:“真是奇迹!光明的俄国暗淡了,黑暗的维特卢加却光明了,荒无人烟的地方圣徒云集——像是六翼天使一样,从四面八方飞来。”
鼓吹自焚的科尔尼利长老带着自己的门生吉洪·扎波里斯基——火枪兵之子、逃亡学生——长期在凯尔仁森林和黑松林里游荡,最后在这里住下来。
六月的一天夜间,离“长苔”隐修院不远的地方,在维特卢加的陡峭悬崖顶上,燃着一堆篝火。火光从下面照亮一棵老松树的枝叶和钉在树干上的铜十字架。篝火旁坐着两个人——年轻的女隐修士索菲娅和见习修士吉洪。她是到林子里寻找走失的牦牛的。他被师傅派到一座很远的修道院去给一个苦行修士送信,正从那里回来。他们二人在两条林中小径的交叉点上相遇,已是深夜,隐修院的大门已经上锁,于是他们便决定在篝火旁等到天亮。
索菲娅看着火苗,哼唱起来:
天上的王基督说:
我亲爱的人们,
莫向七首蛇投降,
你们可逃进大山,
在山洞里燃起大火,
里面放进硫黄,
把自己的躯体焚烧。
你们为我而受难吧,
为了我的基督信仰。
我将为此而给你们
打开天国的大门,
把你们引进天堂,
我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姑娘看了看吉洪,说道:“兄弟,就是这样。谁自焚,谁就能得救。为了神子之爱,人人都该跳进火里!”
他没有作声,看着在火焰上面盘旋的飞蛾,只见有一些掉进火里烧死,他不由得想起科尔尼利长老的话:“就像蚊虻一样,越是压迫它们,它们就嗡嗡得越加厉害,往眼睛里扑,我们可爱的俄国人也是这样,高兴受难——勇于成群地往火里跳!”
“你想什么,兄弟?”姑娘又说起来,“莫非你害怕火?敢作敢为,别怕,蔑视它!在火里遭罪不大——一眨眼的工夫——灵魂就离开了躯体!跳进火里之前有些害怕,可是一跳进去,就什么都忘记了。等你燃烧了,你就会看见基督和天使——他们让你的灵魂超脱躯体,而基督则为你的灵魂祝福,给它以神圣的力量。那时就不会感到沉重,而是像飞升一样,跟着天使一起飞翔,如小鸟儿一样飞来飞去——心情愉快,离开躯体,如同飞出黑牢。在这以前,我哭着唱:主哇,把我的灵魂带出躯体吧。终于哭到了头。黑牢在火里焚毁,灵魂则如珍珠,如纯金,向主飞升而去!……”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喜悦,她仿佛亲眼见到了所说的。
“吉沙,亲爱的吉申卡,莫非你不愿意红死?或者是害怕?”她温情地小声重复说。
“我怕造孽,索菲尤什卡!自焚是主的意旨吗?上帝让我们这么做吗?不违背上帝的意愿吗?”
“躲到哪儿去?需要!”她扳动着白净而纤细的手指。
“藏到大山里,跑进山洞里,钻进地窖里,都躲不开毒蛇。它用自己的毒汁把大地、水和空气全都毒化了。处处是邪恶,没有一块净土!”
夜静悄悄。繁星如孩子一般纯洁无瑕。一弯残月挂在树梢上面黑黝黝的天空。地上,在笼罩着浓雾的沼泽里,长脚秧鸡在昏昏欲睡中发出啾鸣。松林里弥漫着针叶的树脂芳香。篝火旁风铃草上的铃铛花被红色火焰照成紫色,在秸秆上低垂下来,睡意蒙眬地轻轻摇晃着。飞蛾还在不停地飞舞,飞进火里,焚化了。
吉洪合上眼睛,他觉得眼睛被火烤得发干。他想起一个夏日的中午:在林中空地上,烈日当空,在云杉的芳香里感到有一种混合着乳香的果香味,蜜蜂在三叶草、肺草和粉红色的女娄菜上面飞来飞去;只见空地上立着一个破旧的木十字架,已经快要腐烂,那后面可能是某一位隐士的坟墓。他吟诵了自己喜欢的一句诗:“美丽的荒野,我的母亲!”主终于让他实现了自己多年的夙愿——让他找到了“风平浪静的避风港”。他双腿跪下,拨开高草,俯身下去,亲吻大地,哭泣着祷告:
圣母的神灵呀,我的主宰!
潮湿的大地呀,我的母亲!
他举头向天空望去,继续说道:
主宰万物的圣母,
众生称颂的母亲
从天上降临人间!
大地与天空是一体的。他在天上看见了火红的太阳,看见了圣索菲娅的脸,但这是一张人世间的脸,他想要看,但又害怕看。然后他站了起来,向树林里走去。向着何方,走了多久,他都记不得了。最后看见一个湖,一个很小的湖,圆形,像碗一样圆,岸上长着茂密的云杉,像是绿色的屏障,映到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湖水碧绿,如云杉上的针叶,水面平静,几乎难以察觉出水来,仿佛这是天上的一个深坑落到了地上。隐修女索菲娅坐在水边一块石头上。他认出了她,但又好像是没有认出来。披散开的发辫上挂着一个白睡莲的花环,黑色的修女袈裟向上撩起,两条洁白的腿泡在水里,眼睛好像是醉意蒙眬。她有节奏地摇晃着身子,眼睛望着水面,低声唱着,这支歌好像是圣约翰节之夜围着篝火跳环舞时所唱的古老歌谣,充满着野性:
太阳,太阳红红的!
噢伊,狄德拉多,噢伊,狄德拉多!
花儿,花儿多么可爱!
噢伊,狄德拉多,噢伊,狄德拉多!
大地,母亲,潮湿的大地!
这支古老的歌谣很像是黄莺在夏日中午雷雨前的寂静中凄凉的哀诉。他屏住呼吸,连动也不敢动,心里想:“好像是个女水妖!”他的脚踩响一根枯枝。姑娘回过头来,惊叫一声,从石头上跳起来,向林子里跑去。只有花环掉到水里,水面上泛起涟漪。他惊惧起来,好像是他真的看见了林中妖怪。他回忆着在天上看见的那张人世间的脸,认出那是索菲娅妹妹——看来,他关于潮湿大地母亲的祈祷是亵渎神明的。
他没有向任何人谈起他在湖上所见到的,但是却经常想这件事,不管他如何抗拒这种诱惑,都无法摆脱。有时他最专心致志地祈祷,也难免想起天上这张人世间的脸。
索菲娅跟以前一样,眼睛一刻也不离开篝火,唱着关于圣基里卡的歌,这个年龄幼小的受难者被暴君玛克西米安给投进熊熊的烈火里:
光明的基里卡屹立火中,
他唱着关于天使的歌。
炉中长出茂密的嫩草,
开放出天蓝色的花朵。
小孩在花朵上嬉戏,
他身穿袈裟光辉灿烂。
吉洪也看着篝火,他觉得仿佛是在火焰的蓝蕊中看见了歌中所说的天堂之花。这花儿湛蓝,如一尘不染的天空,预示着非人世的幸福;但是为了到达这蓝天,就得通过这红色的火——红死。
突然间,索菲娅向他转过身来,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把自己的脸贴近他的脸,他感觉到了她那热乎乎的喘气,觉得如亲吻一般热烈,只听她小声说:
“我的兄弟,我亲爱的,让我们一起自焚吧!我一个人害怕,跟你一块儿就香甜!我俩一道去见基督,去举行最后婚宴!……”
她重复着,表现出无限的柔情蜜意:
“一道自焚吧,一道自焚吧!”
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她那双映出火光的黑眼睛里,又闪现出在湖畔——在圣约翰节篝火歌谣中所出现的那种古老的野性。
“一道自焚吧,一道自焚吧,索菲尤什卡!”他小声说,觉得有一种让人惊恐的力量把他引向她,就像把飞蛾引向火焰一样。
通向悬崖的小径上响起了脚步声。
“耶稣基督,神子呀,饶恕我们这些罪人吧!”传来人语声。
“阿门!”吉洪和索菲娅呼应道。
这是一些云游四方的人。他们在林中迷路了,差点儿没有陷进沼泽里;看见了篝火,就攀登上来。
大家围着篝火坐下。
“亲爱的,到隐修院还很远吗?”
“就在山下,一会儿就到。”吉洪说,他仔细打量着说话人的面孔,认出了维塔丽娅,正是那个“过着鸟儿般的生活”,永远四处流浪,四海“为家”的女人,两年前维纳斯节之夜他在阿列克塞皇太子的木筏上见到过她。跟她一起的有永不分离的旅伴,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逃亡壮丁彼季卡·日兹拉,他的手由于刺了官印——反基督的印记而枯萎了,还有老船工、傻子伊万努什卡,他每天夜里迎接基督,唱着入棺派的歌。
“你们到何处去,教友们?”索菲娅问道。
“我们是行踪不定的人,”维塔丽娅回答说,“在世上飘来荡去,受到异教的迫害,没有自己的城市,我们寻找未来,眼下是从凯尔仁涅茨来。那里进行着疯狂的迫害。彼季里姆是一只凶恶的狼,教会里的毒蝎,把七十七个隐修院给破坏了,把修道院里拯救人的生活给毁了。”
讲起受迫害的情形来。
一位圣长老三次给关在监狱里拷打,用钳子夹断了肋骨,把肚脐拽出来;后来“冬天严寒的天气里给他脱掉衣裳,往头上浇凉水,胡子上淌下的水冻成冰溜子,一直拖到地上;最后用火活活烧死了”。
有些人给戴上铁枷锁:“把头、手和脚往一处夹,夹得脊梁骨关节断裂,从嘴、鼻、眼睛和耳朵里流出鲜血。”
有些人被逼着吃“圣餐”,把嘴给塞得满满的。士兵们把一个少年拖到教堂里,放到板凳上,神甫和执事端着碗走过来,执事们按住他的手和脚,掰开嘴,往里硬灌“圣餐”。这个少年吐了出来。一个执事上去一个嘴巴,把下巴给打掉了。这个受难者就死了。
一个妇女想要逃避迫害,在冰上凿个窟窿,先把自己的七个孩子扔进冰下,然后自己也跳了进去。
一个正派的男人一天夜间给自己怀孕的妻子和三个孩子画了十字,等他们睡熟之后,全都给杀了。第二天早晨到衙门去投案,说:“我折磨死了自己家人,现在你们再把我折磨死吧,他们因我而受难,我因你们而受难,我们一起到天国里去当受难者。”
许多人为了逃避反基督而自焚。
“做得好。如果秉承上帝的意旨,就会幸福!如果落到反基督的手里,上帝也帮不上忙,忍受不住折磨,谁都无法坚持。莫如在这里跳进火里,免得永远遭罪!”维塔丽娅说。
“让火烧死还是投河淹死,反正得到解脱了!”索菲娅肯定地说。
星光闪烁。天边云缝中已泛出鱼肚白。一条河在无边无际的森林里弯弯曲曲地流淌,河面上泛出铁青色。悬崖下面,紧挨着维特卢加的修道院在昏暗中已经隐约可见,只见它用木桩栅栏围着,很像个古代的林中小镇。木头大门背河而开,门上挂着耶稣受难十字架。栅栏里面——“一群”“高脚”木克楞房子,门前有台阶和门楼,房子之间有通道相连,里面有密室,也有明亮的小房间,有夏季住屋,也有晒台,还有瞭望塔,带有如要塞炮眼一样的小窗和两面斜坡的木板房盖;除了弟兄们的净室外,还有各种服务设施——厨房、缝纫房、皮匠房、制鞋房、医务室、文化室、圣像室、客房;还有一座圣母小礼拜堂——也是简单的原木结构,但比别的房子都大,竖着木头十字架,木板房顶,齿状屋檐,毗邻着钟楼,在苍白天空衬托下显得发黑。
传来悠扬哀婉的敲击声,这是敲击木板用来代替晨祷的撞钟——用一根大三棱钉敲击悬挂在牛皮绳上的橡木板;据说挪亚就是用这种声音来召唤动物登上方舟的。这种木头声音传到寂静的森林中来,让人觉得很亲切,但也使他们感到忧伤。
这些云游者画了十字,望着那座神圣的修道院——这是被迫害者最后的栖身之所。
“神圣的新耶路撒冷,光荣属于你,万能的主哇!”基里凯娅唱了起来,苍白如蜡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
“所有的隐修院都给摧毁了,而这座却没动过!”维塔丽娅说,“显然是天后保佑的结果。《启示录》中说:给了女人两个鹰的翅膀,让她飞往荒原……”
“沙皇的手很长,可是够不到这里。”一个流浪者说。
“这里是最后的俄国!”另一个说。
敲击声停了,又寂静下来。这是一个伟大的沉默时刻,相传——水不出声,天使到来,六翼天使在上帝的神坛前惊恐地拍打翅膀。
傻子伊万努什卡蹲在地上,双手抱膝,直挺挺地望着明亮的东方,唱起他那支永远唱不完的歌:
松木的棺材
是为我造的。
我将躺在里面,
等着吹起号角。
又像维纳斯节那天在彼得堡木筏上——他们谈起了近来一段时间,谈起了反基督。
“快了,快了,已经到门口了!”维塔丽娅开始说,“眼下我们还能勉强活着,可是等到反基督来了,连嘴唇都不得动一下,只能在心里装着上帝……”
“痛苦哇!痛苦哇!”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呻吟着。
“顿河的逃亡哥萨克阿维尔卡前几天说,”维塔丽娅继续说,“他在草原看见了预兆:来了三个长老,个头一般高,说的是俄语,听起来像希腊语。问他们:从哪里来,往哪儿去?他们说:从耶路撒冷主的灵寝来,到圣彼得堡去瞧瞧反基督。又问:那里有个什么样的反基督?他们说:他就叫作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他就是反基督。他要占领君士坦丁堡,召集犹太人,再去攻打耶路撒冷,将在那里为王。犹太人认出了他是真正的反基督。这个时代在他这里也就完结了……”
大家又都默不作声了,好像是在期待着什么。突然间,从黑暗的森林里传来拖长的叫喊声,好像是婴儿哭泣——这可能是夜鸟的长鸣。大家都战栗起来。
“咳,弟兄们哪,弟兄们!”彼季卡·日兹拉磕磕巴巴地说,“可怕……我们叫他反基督,在这树林子里没有吗?……你们瞧,我们慌乱成什么样了……”
“傻瓜,你们这些傻瓜,木头脑袋!”有一个人气哼哼地说,像是熊吼。
大家回头一看,见到一个以前没有留意的流浪者。可能是大家谈话的工夫,他才从森林里出来,坐到远处的阴影里,一直没有吭声。这是个高个子的老者,有些驼背,头发已经花白。由于早晨天色昏暗而看不清他的面容。
“彼得沙皇怎能是反基督,他只是个酒鬼、淫棍!”老者继续说,“难道这是反基督?最后一个小鬼不会乘这种雪橇,他比彼得机灵得多!”
“老爹,”维塔丽娅吓得浑身发抖,但又好奇,“开导开导我们这些蠢人,用真理的光辉把我们的心给照亮吧,你就详细说说:这个魔鬼将怎么下界?”
老者咳嗽一阵,磨蹭一会儿,最后吃力地站起来。他那巨大的身躯很笨拙,像熊一样。一个男孩伸给他一只手,把他领到篝火旁。他穿着一件粗糙的羊皮袄,看样子从来都不脱下来,身上戴着铁链石头枷锁,一块石板在胸前,另一块在背后;头上扣着铁帽;腰上扎着铁链,上面带着一个铁环。吉洪想起了古代苦行者穆罗姆的卡庇顿的生活:腰上有个环,天棚上有个钩,睡觉时把钩子穿进铁环里,身子悬空。
老者坐到一棵松树的根部,脸朝着东方。朝霞把他的脸照亮了。两个眼窝塌陷,看不见眼球——里面溃烂了,充满脓血。他那顶铁帽用钉子从前面钉在头盖骨上,因此刺坏了双眼,他就失明了。整个脸很吓人,但笑容却很天真,令人亲切。
他说了起来,仿佛是用那双失明的眼睛看见了他所说的一切:
“咳,可怜的老少爷们!有什么可害怕的?反基督还没来到,我们看不到,听不见。眼下有了许多先兆,以后还会有。现在正在给他铺路。道路一旦畅通无阻,他便会亲自出马。他是不贞洁的姑娘所生,有撒旦附体。他花言巧语,在各个方面都好像是神子:讲究整洁,遵守斋戒,性情温顺,和蔼可亲;给有病的人治病,给饥饿的人饭吃,给无家可归的人房子住,给受苦的人以安慰。人们纷纷前来见他,拥戴他为王,让他统治人民。他从日出的东方到日落的西方,集中了自己的全部力量;大海布满了白色的船帆,大地覆盖着黑色的盾牌。他说:我要把整个宇宙都抓到自己的手中,像是个鸟巢;把里面的鸟卵据为己有!他创造出伟大的奇迹:移山倒海,在水上行走,如履平地,引来天火,把小鬼扮成光明的天使,让他们变成没有形体的大军,数量无穷;吹号唱歌,呼喊号叫;他本来是黑暗的主宰,却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他忽而上天,忽而入地,荣耀非凡。他入主上帝的神庙,扬言:朕即上帝。人人都向他顶礼膜拜,对他说:你就是上帝,除了你,再没有别的上帝。于是圣地变成一片荒凉。大地哭泣,大海咆哮,苍天不降甘露,云彩不降雨水;大海腐烂发臭,江河干涸,清泉枯竭。人们开始饥饿而死。他们去见反基督,哀求说:给我们些吃的和喝的吧。他却讥笑和谩骂他们。于是人们认清他了,他原来是头野兽。人们想要躲开他,可是无处躲藏。黑暗降临了——灾难不断,眼泪不干。人们看上去跟死人一样,女人成了枯萎的花,男人失去了欲望。集市上遍地是金银——却无一人去捡。他们悲痛欲绝,咬着牙,大骂这个活的上帝。于是天摇地动,人子在天上发出预兆。啊,主要降临了!阿门!阿门!阿门!”
他说完了,那双失明的眼睛盯着东方——天边上一块巨大的乌云洒上血红的和金黄的阳光,任何人还都没有看见的,他却仿佛是看见了。火红色的光束在天际扩散开来,如六翼天使们的翅膀,他们正在跟随着二次降临的基督从天而降。浓密而黑暗的森林上空,出现耀眼的火光,洒向云杉黑黝黝的尖顶,形成一条彩色缤纷的长虹。篝火的光亮在阳光下变得暗淡了。大地、天空、河水、树叶、鸟雀——世间的万物——和人的心都在兴奋地欢呼:啊,降临吧,基督!
吉洪体验到了世界末日的惊恐和兴奋,这是他从童年起就很熟悉的。
索菲娅向着太阳画十字,呼唤着火的洗礼,永恒的太阳——红死。
傻子伊万努什卡照旧蹲在地上,双手抱膝,轻轻地摇晃着身子,望着东方——那白昼开始的地方,为永恒的西方——白昼终结之处而歌唱:
棺材呀,我的橡树独木棺,
你们是人人永久的住宅。
白昼结束,傍晚临近,
叶落终究要归根,
最后的时代已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