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审讯在3月15日前结束了。沙皇和各位大臣在主易圣容军团总部进行判决,决定了被审讯者们的命运。
前皇后、修女叶莲娜发配老拉多加女子修道院,玛丽娅公主发配施吕瑟尔堡;对二犯严加看管。阿甫拉阿姆·洛普欣暂时解往彼得堡,关押在彼得保罗要塞,等候新的审讯。其余的一律处决。
那天早晨,在红场宣谕台开始行刑。1698年被砍头的那些火枪兵的头颅在二十来年的变迁中一直插在那里的铁扦上,前一天才清除,以便插上新的头颅。
斯捷潘·格列鲍夫被插到尖木桩上。尖木桩穿透后脑勺,露了出来。下面放着一块木板是让他坐着的。为了不让他受冻和继续遭受折磨,给他穿上皮衣,戴上皮帽。三个忏悔神父昼夜轮流看守,看他在死前是否还能交代什么。其中一个禀报说:“格列鲍夫自从插到木桩上起没说一句悔罪的话,只是夜里偷偷地通过修士司祭玛尔凯尔祈求圣塔因降福给他,悄悄地把他带走;接着便于3月16日早晨八点二刻灵魂出窍了。”
前罗斯托夫斯基主教,被解职的神甫杰米德被车裂。据说行刑官弄错了:本该砍头,然后焚尸,但他却把主教给车裂了。
基金也是车裂的。他受的折磨拖延时间很长,时断时续:一只一只地撕掉手脚,行刑持续了一天一夜。最残忍的折磨是:他被紧紧地缚在车轮上,丝毫动弹不得,只是呻吟和号叫,乞求早点儿死去。还有人讲,第三天沙皇从基金身边经过时,弯下身去说:“亚历山大,你是个聪明人。怎么敢干这种事呢?”据说基金竟然回答说:“智慧喜欢自由自在,而你却束缚它。”
第三个被车裂的是前皇后的忏悔师费奥多尔·普斯登内伊,他的罪行是把格列鲍夫跟前皇后撮合在一起。
没有被处死的人,有的挖去鼻子,有的割掉舌头。许多人听说前皇后剃度为尼,但看见她穿着世俗衣装而置之不理,也受到“严厉的笞杖”。
广场上立一白石方柱,高为六肘,两侧钉着铁扦,上面插着被处死者的头颅;石柱顶端有一宽大石板,上面陈列尸体,其中有格列鲍夫,似乎是同谋者们圈子里的人。
行刑时,皇太子必须到场。
最后一个被车裂的是拉里翁·多库金。他被缚在车轮上时说,他有事要向沙皇交代;于是把他从车轮上解下来,押往主易圣容宫。沙皇向他走来时,他已处于死前的昏迷状态,嘴里嘟哝着基督二次降临的呓语。后来好像是苏醒过来,眼睛盯着沙皇,说道:
“皇上,你要是把你的儿子处死,那么鲜血可就会溅到整个皇族上,从一个人的头溅到另一个人的头上,直到最后几代沙皇。你宽恕皇太子吧,向俄国开恩吧!”
彼得没有说什么,就走开了,下令把他的头砍下来。
行刑的第二天,沙皇返回彼得堡的前一天,在主易圣容宫举行“通宵酗酒大联欢”。
在这些流血的日子里,跟当年处决火枪兵以及彼得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里一样,他更热衷于开心取乐。好像是故意要用笑声堵住自己的耳朵。
不久前选定前“圣彼得堡都主教”彼得·伊万诺维奇·布杜林取代已故的尼基塔·卓托夫为新任“公爵教皇”。“模仿父神巴克科斯”的人选是在彼得堡定下来的,“按手仪式”则是在皇太子抵达前在莫斯科举行的。
现在在主易圣容宫为新任“教皇”举行穿法衣和戴法冠的仪式——戏谑模拟宗主教的穿法衣仪式。
沙皇在莫斯科审讯期间找出时间亲自编排和制定仪式程序。
“大联欢”在军团总部和审讯监狱隔壁一个宽敞豪华的邸宅里举行,这栋房子为原木结构,墙壁贴着红色呢绒,室内灯火通明。长条窄桌摆成马蹄形,中间设一个带台阶的高台,上面坐着祭司红衣主教和其他执事人员;丝绒帷幕下面——用酒桶搭成宝座,从上到下挂满玻璃杯和瓶子。
全体到齐以后,管理器具的牧师和大辅祭——由沙皇亲自担任——庄严地搀扶着新当选的“教皇”走进来。拿来两个装着“醉人葡萄酒”的酒瓶一个是镀金的,另一个是镀银的,和两盘菜肴——一盘是黄瓜,另一盘是卷心菜,还有裸体巴克科斯不体面的圣像,——都放在他面前。“公爵教皇”三次向“公爵恺撒”和“红衣主教们”鞠躬,为陛下送上礼物——那两瓶酒和两盘菜肴。
祭司长问“教皇”:
“你为何而来,想要干什么?”
“给我们的巴克科斯神穿上袈裟。”“教皇”答道。“如何执行巴克科斯的法律和建立功勋?”
“嗨,我的酒神!早晨天还不亮就起床,有时三更半夜也斟上两三杯,几口就喝光,白天其余的时间也不浪费,肚子像个大酒桶,灌满各种酒,有时喝得右手颤抖,两眼发黑,美味佳肴就是送不到嘴里去。阿门。”
祭司长宣布:
“酒神巴克科斯和你在一起,两眼发黑,浑身哆嗦,东倒西歪,头昏脑涨,你一生中天天如是!”
“红衣大主教们”搀扶着“教皇”登上圣坛,给他披上法衣——这是小丑穿的祭服、披肩和股侧锦章,上面绣着骨牌、纸牌、瓶子、烟斗、裸体的维纳斯和叶列姆卡-厄罗斯。给他脖子上挂的不是圣母小像,而是带铃铛的陶土酒瓶。交给他一个放着玻璃酒杯的盘子和一个葡萄藤做的十字架。给他的头涂上烈性酒,眼睛上各画一个圆圈。
还涂了两只手以及拿杯子的四个手指。
祭司长最后给他的头戴上铁皮的法冠,嘴里唱道:
为了所有的酒鬼,
为了所有的酒杯,
为了所有的傻瓜,
为了所有的小丑,
为了所有的葡萄酒,
为了所有的啤酒,
为了所有的木桶,
为了所有的铁桶,
为了所有的烟草,
为了所有的酒馆——
我们的酒神巴克科斯的住所。
阿门!
大家齐声高呼:
“对!应该!”
然后让“教皇”坐到酒桶搭的宝座上。他的头顶上悬挂着巴克科斯骑着酒桶的银质雕像。“教皇”把它拽下来,就可把酒倒进酒杯里,或者甚至直接倒进嘴里。
所有参加联欢的人员和全体来宾依次走到“教皇”面前,向他行跪拜礼,接受他的“祝福”——用在酒里浸泡过的猪膀胱往头上一击,并且从一只大木勺里喝一口胡椒酒。
祭司们齐声唱道:
“噢,最正派的巴克科斯神,你是化为灰烬的塞墨勒所生,在朱比特的股中长成,是狂欢暴饮的保护神!我们请求你今天和我们一起喝个痛快,一醉方休。还有你,举世闻名的维纳斯……”
接下去,便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大家终于落座。面对着“教皇”而坐的是费奥凡·普罗科波维奇,挨着他的是彼得,费多斯卡也在座,皇太子坐在彼得对面。
沙皇跟费奥凡谈起刚刚得到的消息:数千分裂派教徒在伏尔加东岸凯尔仁涅茨和黑松林里自焚。祭酒神的歌声和小丑们的叫嚷妨碍谈话。
于是根据沙皇的手势,祭司们中断了酒神祭歌,大家都安静下来,费奥凡的声音打破了这突如其来的寂静:
“噢,这些可恶的疯子,发狂的受难者!他们都强烈地渴望受苦,乐意把自己烧死,英勇地飞进地狱,并且给别人指出这条路。把这些人叫疯子还嫌不够:有一种邪恶,叫不出名字!人人都唾弃他们。”
“怎么办呢?”彼得问道。
“陛下可发布一道训令,说明:并非任何苦难都是上帝所喜欢的。难怪主说:受迫害者是幸福的,但为真理而受迫害者才是幸福的。在我们东正教的俄国不可能有为寻求真理而遭受的迫害,不必为此而担心……”
失宠的费多斯卡不怀好意地微微一笑,说:“训令!靠训令未必能把他们开导过来!得打掉这些离经叛道者的下巴!旧约教会中要求杀死不驯服的人,新约更是如此——因为那里有圣像,这里有真理。异教徒死了有益,杀死他们,是他们的福气:活的时间越长,造孽越多,美女越多,腐化堕落者就越多。用手杀死罪人,和诅咒他们死——是一码事。”
“不必,”费奥凡不看费多斯卡,平静地说,“这种严厉手段反而激怒他们,莫如软化受难者的心。对待教会不能恫吓和强制,而应该直接宣传福音书的爱。”
“的确是这样,”彼得表示赞同,“我们不希望强制人的良心,我们很乐意让每个人都关心自己灵魂的幸福。依我说,让他们随便愿意信仰什么就信仰什么,既然不能用理性改造他们,那么当然剑与火也无济于事。由于愚昧而受苦——他们并不会因此而荣耀,国家也不会因此而得到益处。”
“别着急,一步步地来,全都会妥善解决。”费奥凡接过来说。
“然而,”他凑近沙皇跟前,小声说,“让分裂派教徒缴纳双重赋税,更便于把迷途者吸引到神圣教会中来。如果可能,除了分裂,还可寻找他们的明显罪过,进行惩罚——鞭挞和挖鼻,流放到大桡船当划手,这可颁布明文法律,要是没有明显原因,可根据口头谕旨行事……”
彼得没有吱声,只是点点头。沙皇和大主教彼此都明白了。
费多斯卡想要说什么,但没有说,只是阴险地冷冷一笑,扭曲了他那张小脸——那张蝙蝠般的小脸,他全身蜷曲,安静下来,但脸色发青,仿佛是中毒了。他明白,“根据口头谕旨行事”是什么意思。庇季里姆主教被派到凯尔仁涅茨向分裂派教徒宣读训令,不久前向沙皇禀报说:“异常残酷地进行了审讯,甚至把内脏都给挖出来了。”沙皇在谕旨中禁止庇季里姆主教“这种类似于圣徒的功勋”。爱——挂在口头上,而行动上则如分裂派所抱怨的那样,“无言的开导者在监狱里站在拷刑架旁;不是用福音书,而是用皮鞭进行开导,不是像圣徒那样,而是用火来教导”。这也就是费多斯卡本人所鼓吹的“宗教权术政策”。不过费奥凡比他更狡猾,他觉得这支歌已经唱过了。
“这也毫不奇怪,”大主教继续说,声音又高了,在场的人都能听得到,“庄稼人愚蠢,极度无知,误入迷途就疯癫了。而真正让人惊异的则是在高等贵族中间,在沙皇的奴仆中间竟然有一些聪明人,表面上老实温顺,实际上比分裂派还阴险可恶。明面上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但都坏透了,真是胆大包天,无所不为!这是一些廉价的灵魂,是些毫无用处的人,生来只是享受他人的劳动成果——盗用沙皇的名义,盗用基督的名义!你们吃面包的时候,得问一问:这是哪儿来的?重现了大卫王的故事,瞎子和瘸子掀起暴乱反对他。我们的君主是贤明的,他治理俄国,由于他的努力,大家无忧无虑,荣耀无比,而他自己却过着贫困的生活,受到辱骂。他付出了艰苦的劳动,结果是未老先衰,为了祖国的完整,他损坏了自己的健康,拼命往前奔跑,自己奔向死亡,某些人似乎觉得——他会长寿!噢,这是俄国的悲哀,这是俄国的耻辱!我们得提防着,别让世人这样说我们:沙皇对得起这个国家,可是人民却不配这种沙皇。”
费奥凡不吱声了,彼得却说起来:
“上帝了解我的心和我的良心,我是多么希望祖国幸福。可是敌人却不断地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未必有哪个皇上能像我经受了这么多的灾难和攻击。外国人指责我采用奴隶制度管理国家。可是英国的那套自由在我们这里不合适——不顶用。治理人民,就得了解他们。不熟悉全部内情的人难于分辨我的无辜。唯有上帝才知道真情。他是我的裁判者……”
任何人都没有听沙皇。大家都喝醉了。
他没有把话说完,就不再吱声了,做了个手势——于是祭司们又唱起酒神祭歌,小丑们又叽里呱啦起来——模仿着各种鸟鸣,从夜莺直到红胸鸲,尖声刺耳,连墙壁都响起了回声。
一切都跟历次一样。人们大吃大喝,醉得不省人事。堂堂的高官显宦相互厮打,彼此拽头发,然后又和解了,一起倒在桌子底下。沙霍夫斯基公爵身为犹大开心骑士团的成员,挨一记耳光,得到几个小钱。一个年老的大贵族拒绝喝酒,结果是人们用漏斗往他嘴里灌。“公爵教皇”从宝座的高台上掉下来,摔到坐在下面的人的假发和长袍上。喝醉了的女小丑,“公爵女教长”勒热夫斯卡娅跳着舞,不知羞耻地撩起裙子的下摆,用嘶哑的嗓子唱道:
申喷,希瓦尔干!
哎,一次,两次,
痛痛快快地跳哇!
人们吹着口哨和跺着脚给她伴奏,尘土飞扬:
喂,加油!喂,加油!
一切都跟历次一样。可是彼得却感到无聊。他故意尽可能多喝烈性的英国酒——pepper and brandy(胡椒酒和白兰地),本想快些喝醉,可是他却不醉。喝得越多,越是感到无聊。他站起来,坐下,又站起来,在那些倒在地上的烂醉如泥的人中间走来走去,只见这些人一个个横躺竖卧,像是战场上狼藉的尸体,中间没有插足之地。他不禁涌起一种极度恶心的感觉。离开这里,不然就把这帮混蛋全都赶走!
室内臭气熏人,蜡烛将要燃尽,烛光暗淡,这时已射出寒冷的晨曦微光——人的面孔变得更加可怕了,更像野兽的脸或者幽灵怪物。
皇太子醉了。他的脸煞白,如死人一般;稀疏的发辫粘到汗渍渍的额头上;目光呆滞;下嘴唇张着;手里拿着一个斟满酒的杯子,哆哆嗦嗦,但他跟地道的酒鬼一样,尽量不让杯中的酒洒出来。
“酒可不是小麦,洒了便收不起来!”他嘟哝着把酒杯端向嘴边。
他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打个嗝,想要吃口腌蘑菇,但蘑菇滑溜溜,用叉子怎么也叉不起来——他便放弃了努力,塞进嘴里一块黑面包,慢慢地嚼了起来。
“我心上的朋友,我喝醉了吗?跟我说真话,我喝醉了吗?”他纠缠着坐在身边的托尔斯泰。
“醉了,醉了!”托尔斯泰同意说。
“就是这样,”皇太子说,舌头很僵硬,“我怕什么?一杯也没喝的时候,一辈子都不想喝。可是喝上一杯之后,就完了。拿来多少都不拒绝。亏得我不怕醉……”
他像个酒鬼似的,嘻嘻地笑起来,突然看了父亲一眼。
“爸爸,爸爸!你怎么不痛快呢?你过来,我陪着你喝。我给你唱个歌。你就高兴了,不是吗?”
他向父亲笑了,这是以前童年时代那种亲切的笑。
“地地道道的傻瓜,还美滋滋的!处死这样的人,怎能下得手?”彼得想,一种野蛮的可怕的怜悯之情像只野兽,突然啃食起他的心来。
他转过身去,装作听费奥凡说话的样子,大主教正在谈建立圣主教公会的问题。可是彼得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终于喊听差过来,吩咐套车,立刻启程赴彼得堡,他在等待的过程中又来回踱了起来,众人皆醉,唯他独醒,他感到无名的苦闷。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仿佛有一种力量彼此吸引着他们——他走到皇太子跟前,坐到他的身边,可是又转过身去,装作忙于跟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公爵谈话的样子。
“爸爸,爸爸!”皇太子轻轻地触动一下父亲的手,“你为什么这样不愉快?莫非是他得罪了你?用尖木桩往他喉咙里一插——就完事了……”
“他是谁?”彼得向儿子转过身来。
“我怎么知道他是谁?”皇太子冷冷一笑,笑得很奇怪,彼得感到很可怕,“我只知道,你现在是真的,而那个是冒牌皇帝,是只可恶的野兽,是变形人,鬼知道他是谁?”
“你怎么了?”父亲聚精会神地看着他,“阿列克塞,你还是少喝点儿……”
“喝——是个死,不喝——也是个死,最好是喝醉了死!你也省事:我自己死,就用不着处决了!”他又嘻嘻地笑起来,完全像个傻子,突然唱了起来,声音很轻,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
姑娘,我走在草地上,
脚步轻轻,走在河岸上,
姑娘,我采摘蓝色的花,
这是矢车菊的蓝色小花,
姑娘,我给你编个花环,
姑娘,我去小溪边,
把花环抛进溪水里,
把心上的人儿思念……
“爸爸,我前两天做个梦,梦见阿芙罗西妮娅夜间坐在旷野雪地上,浑身一丝不挂,很吓人,像个死人似的,在摇晃和哄着一个婴儿睡觉,婴儿也像死了似的,她唱着歌,好像是在哭泣,就是这支歌:
我的花环沉下去了,
我的心儿受伤了。
我的花环被践踏了,
我的情人把我遗弃了。
彼得听着——那种野蛮的可怕的怜悯之情,像是一头野兽,又突然啃食起他的心来。
皇太子唱着,哭着。然后把头伏到桌子上,打翻了酒杯——红色的葡萄酒洒在桌布上,像是一摊血——用一只手支撑着头,睡着了。
彼得长时间地看着这张苍白的脸,只见他伏在血一般的红葡萄酒旁,像个死人似的。
听差向沙皇走来,禀报说,车已套好。
彼得站起来,最后看了儿子一眼,弯下身去,亲吻了他的前额。
皇太子没有睁开眼睛,在睡梦中向父亲微笑着,是那么亲切,就跟他童年时睡梦中被他抱在怀里一样。
沙皇走了出去,狂欢暴饮还在继续,任何人也没有察觉到他,他坐上带篷马车,向彼得堡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