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日是大斋节的第一个星期日,新任命的普斯科夫斯基大主教费奥凡·普罗科波维奇在乌斯宾斯基大教堂主持祈祷仪式。
只准高官显贵进入大教堂。
大教堂穹隆上的圣像本来是金碧辉煌,如今已经熏黑变暗,古时历代沙皇都在这里做祈祷;四根柱子支撑着穹隆,彼得站在一根柱子旁。挨着他,站着阿列克塞。
皇太子望着费奥凡,想起了所听到的有关他的情况。
费奥凡取代了主管宗教事务的行政长官费多斯卡,因为费多斯卡已经老朽,近来经常患“忧郁症”。是费奥凡起草了那道谕旨,规定在忏悔中泄露出来的叛国罪皆得汇报。他还起草了《宗教管理条例》,根据此条例将建立圣主教公会。
皇太子好奇地仔细打量着这位新主教。
他出身于哥萨克,是个小俄罗斯人,年龄三十七八岁,正值血气方刚之时,满面红光,须发浓密油黑。他笑的时候胡子抖动着,很像一只大甲虫。根据这笑容可以断定,他喜欢无伤大雅的拉丁笑话。他虽然道貌岸然,一本正经,但脸上每根线条里都闪烁着非常欢快的扬扬自得的神情:他陶醉于自己的智慧,他就是身穿大主教袈裟的古希腊预言之神西勒尼。他在开诚布公的时刻里常说:“噢,头脑,头脑,你狂饮了智慧,何以低垂?”
皇太子感到十分惊讶,如启示录中所说的,这个朝三暮四的人,曾是个合并派教徒,罗马天主教会的效忠者,第一批耶稣会士的门徒,后来又追随新教和无神论哲学,也许他本人就是个无神论者,可是却起草了《宗教管理条例》,决定了俄国教会的命运。
按惯例,大斋节第一个星期日这一天,大教堂的大辅祭对一切异教徒和叛教者,从阿里和格里什卡·奥特列庇耶夫直至玛泽帕,一一进行诅咒。随后,大主教走上讲经台,发表题为《论沙皇的权力和荣誉》的讲演。
这篇讲演论证的是圣主教公会的基石应该是:皇上,他是——教会的首脑。
“民众的导师,使徒保罗大声疾呼:没有任何权力不是上帝给的;君权来自上帝。反对君权,就是违背上帝的意旨。说得真好!我还应该说,保罗是皇上派来传教的,因此才竭力开导,一而再地重复:君权来自上帝,来自上帝。请每个人都好好想想:沙皇最忠诚的大臣还能说什么呢?我们还要使这个学说圆满成功,给最高的君权取个名字,使沙皇比身穿紫袍头戴冠冕还要美丽,什么样的名字呢?君主就叫作上帝和基督。权力是上帝给的,沙皇就是上帝在人间的总代表。另一个名字——在古代礼仪中叫作加冕的基督;那时沙皇加冕时施行涂油仪式。使徒保罗说:奴隶们,听从自己的君主和基督的话吧。使徒把君主和基督等同起来。但是最使我们惊奇的是他坚定不移地强调一个真理,我们也不能避开:经书教导我们不仅要服从好的君权,而且也要服从不好的君权。人人都知道使徒彼得的话:敬畏上帝吧,尊敬皇上吧。奴隶们,服从主宰者吧。先知大卫本人就是王,把扫罗王称作君主。他说:不管扫罗如何,他毕竟是受命于上帝而为王的,因此就有好的结果。也可以说:波斯王基尔是个什么人?巴比伦王纳乌霍多诺索尔是个什么人?然而上帝却称他们为受过登基涂油仪式的帝王,用大卫的话来说,也就是君主。罗马恺撒尼禄是个什么人?然而使徒彼得却教导我们服从他,他本来是基督教徒的迫害者,但却是受过登基涂油仪式的帝王,是君主。可是有人还怀疑,他们说:人人都有义务服从沙皇,可是也有例外,那就是神职人员和僧侣。这是毒刺,更是蛇蝎!这是罗马教皇鼓吹的那一套!因为神职人员在百姓中间担任特殊的职务,但是并没有生活在另一个国度里。这只是社会分工不同,犹如军人、医生、商人、工匠等各司其职,神职人员也有自己的职责——那就是为上帝效力,但归根结底还得服从国家政权。在《旧约·圣经》中,担任祭司的利未人在各个方面都服从以色列王。《旧约》时代是如此,那么《新约》时代又为何不是如此呢?因为政权的法则是不变的,是永恒的,开天辟地以来一向如此。”
最后的结论便是:
“俄国的一切人,不仅是世俗的,而且也包括神职的,皆以皇上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为至高无上的绝对君主,奉他为自己的首脑和祖国之父,人间的上帝!”
他说最后几句话时声音很高,眼睛看着皇上的脸,把左手伸向大教堂的穹隆,那里基督的圣像本来金碧辉煌,现在已经发黑变暗。
皇太子又大吃一惊。
他想,既然所有的皇上,甚至上帝的背叛者,都是人间的上帝,那么他们中间谁是最伟大的,未来的人间沙皇——反基督吗?
东正教大主教在莫斯科最古老的大教堂里,在沙皇和百姓们面前竟然发表这种亵渎神明的讲话。看来大地应该裂开,把这个渎神者吞进去,让天火把他烧死。
可是一切都很平静。透过斜射的光束和香炉的袅袅青烟,穹隆上巨大的基督圣像仿佛是离开地面,腾空而起,不可企及。
皇太子看了父亲一眼。他也很平静,虔诚地、聚精会神地听着。
费奥凡从中受到鼓舞,最后庄严地说:
“俄国,你尽可无忧无虑!你尽可自豪!你尽可耀武扬威!你的城市和乡村都要欢呼雀跃:因为三岁的皇太子,上帝所选中的皇位继承人,彼得·彼得罗维奇如一轮光芒四射的初升太阳,已经在你的地平线上升起!愿彼得二世幸福无疆,定国安邦,万民敬仰!阿门。”
费奥凡的声音刚刚停息,人群中响起另一个声音,虽然不很高亢,但清晰可辨:
“上帝呀,保佑保佑吧,可怜可怜吧,救救最虔诚的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殿下吧,他是俄国皇位唯一真正的继承人!”
人群不约而同地骚动起来,惊呆了。然后又喧嚷起来:
“这是什么人?这是什么人?”
“是个疯子吗?”
“癔病患者,有精神病。”
“卫兵是干什么的?怎么让他进来了?”
“快点儿抓住,别让跑掉——钻到人群里,就找不到了……”
在大教堂遥远的角落里,什么都看不见和听不清,传播着荒唐的谣言:
“暴动!暴动!”
“大火!祭坛起火了!”
“抓住了一个手里拿着刀的人:想要刺杀沙皇!”
惊惶不安越发厉害起来。
彼得没有顾及这些,走到大主教面前,亲吻了十字架,又回到原先的地方,下令把那个“狂喊乱叫的人”带上来。
斯科尔尼亚科夫-皮萨列夫上尉和两名中士押着一个瘦削的小老头向沙皇走来。小老头向沙皇递上一张纸——这是印刷的效忠新皇太子的誓词。下面在留作签名用的空白处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彼得看了看这张纸,然后又看了看老头,问道:
“你是什么人?”
“前炮兵书吏拉里翁·多库金。”
站在一旁的皇太子看看他,马上认出来了:这正是1715年春他在彼得堡谢苗教堂里遇见的多库金,后来在夏园举行维纳斯节庆祝活动那天到家去找过他。
他还是那样:是个人称“墨水瓶”和“衙门誊写员”的普普通通的书吏中间的一个——面部坚硬,如同石头刻的,眼睛暗淡无光,灰色的脸庞如同他在衙门里抄写了三十年的公文一样,后来他因有人告密受贿而被赶了出来。但眼睛深处却跟三年前一样,闪烁着思想的光辉。
多库金也偷偷瞧了皇太子一眼,这个老人脸上坚硬的线条里闪现出一种神色,仿佛是突然使皇太子想起来,多库金当时请求他关心基督教信仰,抱着他的双腿,哭着称他为俄国的希望。
“你不愿意宣誓吗?”彼得平静地说,好像是感到惊讶。
多库金盯着沙皇的眼睛,背诵起他亲手在印刷的纸页上所写的,跟刚才一样,声音并不响亮,但很清晰,整座教堂都能听见:
“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受上帝保护,是全俄国唯一真正的皇位继承人,可是却无辜地被褫夺了继承权,因此我不宣誓,不以神圣的福音书的名义起誓,不亲吻十字架,不承认皇子彼得·彼得罗维奇是真正的皇位继承人。虽然皇上因此会向我大发雷霆,但那就听凭我的上帝,耶稣基督的意旨了。阿门,阿门,阿门。”
彼得更加惊异地看了看他。
“你不知道吗,反对我的意旨——就得死?”
“知道,皇上。正是为此我才来到这里,想要为基督的话而受难。”多库金很从容地答道。
“好,老头,你挺勇敢。等我把你吊起来,看你还唱高调不?……”
多库金沉默不语地举起一只手,画了个很大的十字。
沙皇继续说:“大主教讲了必须服从君权,你可听见了?君权为上帝所授。”
“听见了,皇上。任何权力皆为上帝所授,不是上帝所授,就不是权力。这种不虔诚的皇上是反基督,不能把他们称作基督的主,说这话的人得割舌头。”
“你认为我也是反基督吗?”彼得问道,感到有些悲哀,但还是和善地微微一笑,“说真话!”
老人低下头,但马上抬起目光,又瞧了沙皇一眼。
“我认为你是最虔诚的东正教的沙皇,是上帝给涂了圣油而登基的。”他坚决地说。
“既然如此,你就得听从我的,闭上嘴。”
“皇帝陛下!我本来想要闭上嘴,可是不能——我的肚子里有火在燃烧,良心迫使我——我不能容忍……我们要是把嘴闭上,石头也得大喊大叫!”
他跪倒在沙皇脚下。
“皇上,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听听我们穷人吧,我们向你大声疾呼!我们什么都不能改变,你的父母和祖父母以及圣宗主教们都得救了,我们也都想得救归天。为了上帝,你得追寻真理。为了基督的血,你得追寻真理!神圣的教会是你的母亲,你可别毁了她。你别生气,别发火,想想我们的话吧。向自己的人民开恩吧,向皇太子开恩吧!……”
彼得听着,起先很注意,甚至很好奇,好像是努力去理解。可是后来却转过身去,感到无聊,耸耸肩。
“好啦。你的这一套听够了,老头。看来,你们这种傻瓜我处死的和绞死的还太少。你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们以为我尊敬教会和信奉救世主基督不如你们吗?是谁让你们这些奴隶在上帝和沙皇中间说三道四的?狂妄太甚!……”
多库金站起来,抬头望着大教堂穹隆上暗淡的圣像。一缕阳光从上面射到他身上,在他那白发苍苍的头上形成一个灿烂的光环。
“我们怎敢狂妄,沙皇?”他高呼道,“听我说,陛下!经书上说:人是什么,人子,你记得他吗,你光顾过他吗?你把他贬低了,让他位居于天使之下,你给了他光荣和声誉,让他凌驾于你亲手创造的事业之上,使一切都匍匐在他的脚下。人得独立自主!……”
彼得慢慢地,好像是很费力地把目光从多库金身上移开,临走时转身对站在跟前的托尔斯泰说:
“抓到军团去,严加看管,听候审讯。”
老头被抓住了。他挣扎着,叫喊着,还想要说什么。他被缚起来,给抬走了。
他望着皇太子,继续喊道:“噢,隐秘的受难者们,不要害怕,不要失望。忍耐吧,忍耐不了多久,为了上帝!他已经要降临了,不会很久!快来吧,吾主耶稣!阿门!”
皇太子看着和听着,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就该这样,就该这样!”他想,好像只是现在才明白了自己的一生,好像他的灵魂里一切都翻转过来了:原来感到沉重,如今却长上了翅膀。他知道,他又变得软弱了,悲观绝望了,但也知道,他所明白了的东西绝不会忘记。
他也像多库金那样,抬起目光,望着大教堂穹隆上暗淡的基督圣像。他觉得,这巨大的基督身影在斜射的光芒中,在香炉袅袅的青烟中动了起来,但已不像刚才那样离开地面,而是走下来,从天上下到地上来,这是基督降临了。
他高兴而又惊恐地重复着:
“快来吧,吾主耶稣!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