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朝着门口望去,彼得应该从那里走进来。
主易圣容宫差不多跟沙皇在彼得堡的那栋小房一样简陋,小小的客厅里洒满二月的黄色阳光。窗外的景色是皇太子早在童年时代就很熟悉的——白雪皑皑的田野,几只黑色的寒鸦,兵营的灰色大墙,监狱的尖木桩围墙,土堤上堆成金字塔形的圆弹,岗楼旁一动不动的哨兵及其身后明亮的蓝天。几只麻雀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已经显现出春天的气息。从冰溜子上往下滴答着亮晶晶的水珠,好像是眼泪。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飘来卷心菜馅烤饼的香味。钟摆在寂静中发出单调的嘀嗒声。
从意大利返回俄国的一路上,皇太子心情平静,甚至很欢快,不过仿佛是处在半睡半醒或麻木状态之中。他没有完全理解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正在把他送往何处并且为了什么。
可是现在,他和托尔斯泰一起坐在客厅里,就像那天夜里在那不勒斯总督宫里一样,如在梦中,惊恐地看着门口——仿佛是从梦中惊醒,开始明白了。也跟当时一样,他全身不停地颤抖,犹如患上了寒热症。他忽而画十字,忽而小声祷告,忽而抓住托尔斯泰的手:
“彼得·安得烈伊奇,噢,彼得·安得烈伊奇,亲爱的,会怎么样?可怕!可怕!”
托尔斯泰用他那惯有的柔和声音安慰他说:
“您尽管放心,殿下!剑不砍有过错人的头。上帝保佑,平平安安,和和睦睦……”
皇太子没有听,而不停地在心里重复着准备好的话,免得忘了:
“父皇,我不能为自己辩解,仅仅眼含热泪请求父皇开恩、宽恕和批评,除了上帝和你对我的恩爱,我已经没有任何期望了,我的一切全都听凭你的处置。”
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门开了。彼得走进来。
阿列克塞跳起来,身体一晃,要不是托尔斯泰上去搀住,就可能一头栽倒。
在他面前,好像是变形人瞬息万变,闪过了两张面孔:一张是跟他格格不入的,让他恐惧的脸,犹如死人的面具;另一张是他感到亲切的慈祥的脸,他只在早期童年才记得这张脸。
皇太子走到他面前,想要跪到他的脚下,但彼得向他伸出双手,把他抱住,紧紧贴在自己胸前。
“阿寥沙,你好!呶,上帝保佑,上帝保佑!我们终于见面了。”
阿列克塞感觉到了他所熟悉的刮得光光的胖乎乎的面颊和父亲的气味——烈性烟草和汗酸的混合味,看见了他那双明亮的深色大眼睛,既让人害怕,又让人感到亲切,只见他那两片如女人般的弯曲的薄嘴唇上挂着美丽而又有些狡黠的笑容。他把那番事先准备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喃喃地说:
“原谅我吧,爸爸……”
突然忍不住抽泣起来,一个劲儿地重复着:
“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顷刻间,他的心融化了,好像是冰掉进火里。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阿寥申卡!……”
父亲抚摸着他的头发,亲吻他的前额、嘴唇和眼睛,像母亲一般温柔。
托尔斯泰看着这种温柔劲头,心里想:
“鹞鹰亲吻母鸡,没安好心!”
他根据沙皇的手势走了出去。彼得把儿子领进餐厅。
母狗利泽塔起初吠叫,后来认出了皇太子,不安地向他摆尾,舔他的手。餐桌上摆着两套餐具。听差把所有的菜肴全都端上来之后便退下。只剩下父子二人。彼得斟了两杯茴香酒。
“祝你健康,阿寥沙!”
碰了杯。皇太子双手颤抖,把酒洒了半杯。
彼得为他准备了自己所喜欢的饭食——奶油拌碎葱蒜馅的黑面包。他把面包切成两半,一半给自己,另一半给儿子。
“瞧,你吃外国面包都饿瘦了,”他看着儿子说,“我们给你做些好的吃——你就会胖起来!俄国面包比德国面包有营养。”
用些俏皮话劝他多吃多喝一些:
“一杯接一杯——不会是一棒子接一棒子。没有三个人,盖不起一栋房子。增加三倍——能让客人开心。”
皇太子吃得很少,但酒喝得很多,很快就醉了,与其说是由于喝酒,不如说是由于高兴。
他仍然提心吊胆,不能明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可是父亲跟他谈话非常随便而欢快,让人不能不相信。询问他在意大利看见和听见些什么,问到军队和战舰,教皇和恺撒。谈笑风生,不时地开开玩笑,像是同伴对同伴一样。
“你的口味很高哇,”他笑嘻嘻地挤着眼睛,“阿芙罗西妮娅——可是个无可挑剔的姑娘!我要是能倒退十年,恐怕当儿子的就得提防着爸爸,可别戴上绿帽子。看来真是龙生龙,凤生凤 。当爹的找了个洗衣婆,当儿子的就找了个擦地板的姑娘:据说阿芙罗西妮娅曾在维亚节姆斯基家擦过地板。那有啥,卡简卡也洗过衣裳嘛……想要结婚吗?”
“爸爸要是允许。”
“我拿你有什么办法呢?既然答应了,恐怕就得允许。”
彼得往水晶杯里斟满红葡萄酒。二人举起来,碰了一下。水晶杯发出响声。葡萄酒在阳光照耀下像鲜血一样红。
“为了祥和和永远友好!”彼得说。
二人都一饮而尽。
皇太子感到头晕了。他好像是在飞翔。心跳得忽快忽慢,仿佛是马上就要裂开,他高兴得马上就要死去。他能记得,能看见,能感觉到的只有一点:父亲爱他。尽管是只有一瞬间,那也由它去好了。假如为了这一瞬间,就得重新经受一生的痛苦,他也会干的。
他想要把一切都说出来,招认一切。
彼得好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把手放在儿子的手上,温柔地说:
“阿寥沙,讲讲你是怎样逃跑的。”
皇太子感到就要决定他的命运了。自从下决心回到父亲身边那一时刻起,他一直不去想的一切,现在全都恍然大悟。或者是说出一切,出卖同伙,当叛徒;或者守口如瓶,缄默不言,让那个无底深渊,那道厚厚的墙壁重新出现在他和父亲之间——二者必居其一。
他沉默不语,垂下目光,害怕再看父亲的脸,因为那已不再是那张胖乎乎的脸,而是另外一张,跟他格格不入,让他恐惧,犹如死人的面具。最后,他终于站起来,走到父亲面前,双腿跪下。睡在彼得脚下的利泽塔惊醒了,站起来走开了,把地方让给皇太子。他趴在垫子上。真想永远像条狗似的,趴在父亲脚下,看着他的眼睛,等待着爱抚。
“爸爸,我全都说出来,但请你饶恕所有的人,就像饶恕我一样!”他仰起脸,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
父亲向他弯下腰,双手放到他的肩上,照旧表现出那种温柔。
“听我说,阿寥沙。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罪过,怎么谈得上饶恕呢?我代表我个人可以饶恕,但不能代表祖国。上帝要怪罪的。谁要是放过坏人,他也就是做坏事。我只保证一点:凡是你交代的人,我都宽恕;而你要是隐瞒谁的罪过,那就必将严惩。如此说来,你就不是告密者,而是维护自己的朋友。全都说出来,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任何人。我们一起来商议商议……”
阿列克塞沉默不语。彼得抱住他,把他的头贴在自己身上,深深叹口气,补充道:
“咳,阿寥沙,阿寥沙,你要是能看见我的心,要是能了解我的苦楚,那就好啦!我很痛苦,痛苦哇,儿子!……一个帮手也没有。总是孤军奋战。总是有敌人,总是有坏人。你可怜可怜父亲吧。你做个朋友吧。不愿意,你不爱我?……”
“我爱,爱,亲爱的爸爸!……”皇太子羞怯而温柔地小声说,就像他小时候父亲夜里悄悄走过来,把他在睡梦中抱起来一样,“我全都说,你问吧!……”
他讲了一切,供出了所有的人。
可是等他说完之后,彼得还在等着他说出最主要的来。他一件件、一桩桩地想了所有的事情,可是没有想起任何一件付诸行动的事情,只想起一些言论、传闻和流言蜚语——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无据可查,无法侦讯。
皇太子把一切罪过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为所有的人开脱。
“我喝醉酒的时候嘴闭得不严,经常胡说八道,不可能不说一些反叛的话,指望人们保守秘密。”
“除了言论,不曾有过采取行动,煽动百姓作乱的打算吗?或者想要动用武力立你为皇位继承人吗?”
“不曾有过,爸爸,上帝可以做证,没有!全都是空谈。”
“母亲知道你逃跑的事吗?”
“不知道,我想……”
他思索片刻,补充道:
“我真的不清楚。”
他突然沉默了,垂下目光。他想起了罗斯托夫斯基主教多西菲以及母亲所信任的其他几位长老关于彼得堡毁灭、彼得死亡和他的儿子当沙皇的预言。他是否要说出来呢?是否会出卖母亲呢?他的心收缩了,像死亡一样痛苦。他感到不该说。况且爸爸也没有问及。这关他什么事?像他这样的人还害怕女人的胡言乱语?
“全说了吗?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彼得问道。
“还有一点。但怎么说呢,我不知道。可怕……”
他全身贴紧父亲,把脸藏到他的怀里……
“说吧。你会轻松一些的。你应该像真正忏悔那样,让自己的灵魂干干净净。”
“你生病的时候,”皇太子伏在他耳朵上悄悄地说,“我想过,你要是死了,我会高兴。盼望你死……”
彼得轻轻地推开他,盯着他的眼睛,从中看见了在人的眼睛里从没看见过的东西。
“是不是跟别人一起想过我的死?”
“没有,没有,没有!”皇太子惊叫道,脸上和声音里都流露出惊恐,于是父亲相信了。
他俩沉默不语地用同样的目光相互看着。这两张如此不同的脸上却有共同之处。它们像镜子一样,反映出彼此内心的无限深处。
突然,皇太子笑了,这是一种软弱无力的嘲笑,然后简单地说了,声音奇怪而又陌生,仿佛不是他在说话,而是另一个离他很遥远的人在代替他说。
“我知道,爸爸,你或许不能饶恕我。不需要这样。处死我吧,杀了我吧。我自己代替你死,只要你爱我,永远都爱!别让任何人知道。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你和我。”
父亲什么也没有回答,用手捂住了脸。
皇太子看着他,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最后,彼得把手从脸上拿开,又向儿子俯下身去,双手抱住他的头,默默地吻着他的头,皇太子觉得,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父亲的眼睛里看见了泪水。阿列克塞还想要说什么,可是彼得站起来,迅速地走了。
那天晚上,皇太子新的忏悔师瓦尔拉阿姆神甫来见他。
抵达莫斯科以后,阿列克塞要求让他以前的忏悔师雅科夫·伊格纳季耶夫神甫到他这儿来。可是遭到拒绝,而指派了瓦尔拉阿姆神父。这个小老头看上去,“头脑简单——是一只呆鸟”,如托尔斯泰奚落他的那样。可是皇太子也很高兴他来,只要是能够尽快地忏悔就行。在忏悔仪式上,他重复了对父亲说过的一切。又补充了对他所隐瞒的——关于他的母亲、前皇后阿芙多季娅,关于姑妈玛丽娅公主和舅舅阿甫拉阿姆·洛普欣——关于他们的一个共同的愿望,即爸爸“尽快完蛋”,也就是快些死掉。
“应该对父皇讲真话。”瓦尔拉阿姆神父说,然后突然慌乱起来,匆匆忙忙地走了。
他们之间出现一种奇怪的、让人害怕的情形,但很短暂,一闪即逝了,皇太子无法知道实际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只不过是他产生了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