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总督达翁伯爵邀请皇太子于9月26日晚到他的总督宫去会晤。
近日来,空气中可以感觉到西洛可风的临近,这种风称作焚风,从非洲撒哈拉沙漠深处刮来,带来炽热的黄沙。风暴可能在高空大气层中已经开始肆虐,但下面却是死一般的沉寂。棕榈树和金合欢的叶子一动不动地悬垂着。只有大海掀起没有泡沫的巨浪,浪涛撞到岸边,摔得粉碎,发出隆隆声。远方覆盖着朦胧的雾霭,太阳高悬在无云的天空,暗淡无光,好像是蒙上一层乳白色的烟雾。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尘埃。这尘埃渗到各处,甚至钻进门窗紧闭的室内,把白纸和书页蒙上一层灰尘,使人觉得刺眼和呛嗓子。天气发闷,越来越闷。自然界就像人体化脓了似的。人和动物辗转不安,心情烦躁。百姓们等待着灾难降临——战争、瘟疫或者维苏威火山喷发。
的确,9月23日夜间,托雷德里格列科、雷济那和波蒂奇的居民感觉到了地震。出现了熔岩。岩浆顺着山坡往下流淌,已经快要到最高处的葡萄园了。为了平息主的愤怒,人们手持蜡烛,低声唱着歌,高声哭喊着,自我谴责——这是在举行忏悔仪式。可是上帝的愤怒并没有平息。维苏威火山白天冒着滚滚黑烟,好像是一座熔铁炉,这浓烟形成长长一片乌云,从卡斯特拉摩尔一直延伸到波济里波,而夜里则火光冲天,像是地狱里的大火,映红了天空。众神的祭坛变成了欧墨尼得斯的威严的火炬。终于在那不勒斯也听到了地震的隆隆声,好像是地下的雷鸣,仿佛是古代的提坦诸神复活了。全城陷入一片惊慌之中。人们想起了所多玛和蛾摩拉城的末日。夜间,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在窗户的缝隙里,在门底下,或者在炉灶的烟囱里便响起了尖细的呼叫声,好像是被捉到的蚊子在嗡嗡叫:这是西洛可风唱起了自己的歌。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好像是马上就要变成疯狂的怒吼,可是突然间停息了,中断了——又开始了死一般的寂静,更加死气沉沉。仿佛是妖魔鬼怪在天上和地下遥相呼应,决定着世界末日的到来。
皇太子这些天一直感到自己好像生病了。可是医生却安慰他说,这是由于不习惯西洛可风所致,给他开了一种使人兴奋的酸药水,他服了之后确实好了许多。在规定的那天,他准时启程去总督宫会见总督。
在前厅里,值班军官迎接皇太子,转达了达翁总督的歉意,说大人尚须在客厅里稍候几分钟,因为总督有重要的事情不能脱身。
皇太子走进空阔的客厅,只见里面的布置陈设是清一色西班牙式的,很豪华,但给人以阴森的,甚至不祥的感觉:墙上贴着血红色的绸子,乌木雕花的镶金柜橱十分笨重,像口棺材似的,镜子昏暗,好像是只能照出幽灵来。墙上挂着的巨幅宗教画出自古代名家之手:一群罗马士兵像是屠夫,有的焚烧,有的鞭打,有的用刀割,有的用锯锯,有的用其他方法折磨基督教受难者:这使人联想到宗教裁判所的屠杀或刑讯。天棚四边有涡形和贝壳状装饰,中央画着——奥林波斯众神:这是提香和鲁本斯的混合,可以看出文艺复兴晚期的风格——在纤细娇柔中流露出野蛮和粗放:一大堆富有肉感的裸体——肥胖的脊背、鼓起的肚子、劈开的双腿、下垂的女性乳房。这些男女神祇都好像是肥猪的胴体,小爱神则好像是粉红色的小猪崽,奥林波斯山上的诸神都和牲口一样,供基督教屠宰,供宗教裁判所严刑拷打。
皇太子在大厅里来回踱着,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累了,便坐下来。黄昏的黑影爬上了窗户,房间的角落里都笼罩上灰色的影子,好像是蜘蛛结的网。只有托着圆桌碧玉或孔雀石台面的镶金狮子爪和狮身鹰首怪兽闪闪发亮,特别醒目,还有盖着薄纱的吊灯上面垂着的水晶饰物,如挂满露珠的巨大虫茧,晶莹透亮。皇太子觉得西洛可风带来的闷热由于这许许多多肥胖的富于肉感的裸体而加剧,上面——是异教神祇的躯体,下面——是基督教受难者的躯体。他那漫不经心的目光在墙上扫来扫去,落到一幅与众不同的画上,只见它在所有的画中如一个明亮的光点,上面画着:一个裸露着上半身的少女,一头红发,乳房还是童贞的,一双黄色的眼睛异常明亮,脸上泛着无意义的笑容,嘴角微微翘起,眼角细长而稍稍倾斜,这幅肖像里有一种山羊的野性,奇怪而又令人生畏,让人想起少女阿芙罗西卡。突然间,他朦胧地感到,在这笑容和肆虐的西洛可风闷热之间有着某种联系。画并不高明,是伦巴第画派达·芬奇的学生的学生一幅古老绘画的临摹。在这无意义的但仍然神秘莫测的笑容里反映了那不勒斯高贵女公民蒙娜丽莎·乔昆达的最后一夜。
皇太子感到奇怪的是,一向彬彬有礼的总督何以让他等待这么久:魏因哈特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么寂静——整座宫殿都好像是凝滞了?
他想要站起来,叫人拿蜡烛来。可是他却奇怪地僵住了,仿佛是被墙角上的黑影——蜘蛛结的网给包裹住,缠住了,懒得动,眼皮发黏。他努力睁大眼睛,免得睡过去。可是他仍然睡了一小会儿。当他醒来时,他觉得过了很长时间。
他梦见了可怕的景象,但想不起梦见了什么。只是心里留下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感,他感到,在这可怕的梦、那个红发女郎无意义的笑容和西洛可风肆虐的闷热之间有着一种联系。当他睁开眼睛时,在自己面前看到一张苍白的幽灵般的面孔。他很长时间不能明白:这是什么。后来终于明白了,这是他自己的脸在对面墙上昏暗的镜子里的映象,他是坐在镜子对面的椅子上睡着了。在镜子里看到恰好在他身后的门开了,出现一个可怕的景象,这正是他方才在梦中见到的,而又想不起来的那副景象。
门无声地开了。出现蜡烛的光亮和几张面孔。他仍然看着镜子,没有回过身来,但也认出了第一张、第二张、第三张面孔。他跳了起来,转过身,向前伸出双手,希望这只是他在镜子里所看到的,但是他实际上所看到的却正是在镜子里所看到的——无限惊惧的叫声从他的胸中冲了出来:
“他!他!他!”
假如不是魏因哈特从后面搀住皇太子,他定会一头栽倒在地上。
“拿水!拿水来!皇太子病了!”
魏因哈特小心翼翼地扶他坐到安乐椅上。阿列克塞在自己的头上看见了俯下身来的老达翁伯爵那张和善的脸。他抚摸着他的肩膀,让他闻闻酒精。
“放心吧,殿下!为了上帝,放心吧!什么坏事都没发生。最好的消息……”
皇太子喝水,牙齿碰到杯沿上。他两眼紧盯着门,浑身不停地瑟瑟发抖,好像是患了寒热症。
“他们来了几个?”他小声地问达翁伯爵。
“两个,殿下,总共两个。”
“第三个呢?我看见了第三个……”
“您大概是发生了错觉。”
“不对,我看见了他!他在哪里?”
“他是谁?”
“父皇!……”
老人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西洛可风所致,”魏因哈特解释道,“头部有些涌血。常有的事。我今天从一大清早起总觉得有一些蓝色的小兔子在眼前跳来跳去。放放血——马上就好。”
“我看见他了!”皇太子重复说,“以上帝名义起誓,这不是梦!我看见他了,伯爵,就跟现在看见您一样……”
“咳,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老人真诚地伤心了,惊叫道,“我要是知道殿下不太舒服,说什么也不会放他们进来……可以把会见再推迟一些时候吗?……”
“不,不必——反正是一样。我想要知道,”皇太子说,“让老人一个人来见我。别让那个和另外一个进来……”
皇太子痉挛地抓住老人的手:
“看在上帝的面上,伯爵,别放那个人进来!……他——是杀人凶手!……您瞧,他是怎样看人的……我知道:他是皇上派来杀我的!”
皇太子的脸上现出惊惧的神色,总督心想:“谁了解这些野蛮人,也许是真的?……”他想起了皇上给他手谕中的话:
“安排会见应谨慎,不得让任何一个莫斯科人(彼等皆亡命之徒,无所不为也!)袭击皇太子,不得动他一指,朕不期望发生此类事情。”
“殿下尽管放心,以我的生命和名誉担保,他们绝不会对您做出任何坏事。”
总督向魏因哈特耳语一阵,让他加强警戒。
这时,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托尔斯泰以最恭敬的样子,低低地弯着腰,蹑手蹑脚地向皇太子走来。
他的同行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鲁勉采夫近卫军上尉是沙皇的侍从,身材魁梧,相貌英俊,既像个罗马军团士兵,又像是俄国傻子伊万努什卡,他根据总督的手势,留在门外的远处。
“最仁慈的皇太子殿下!父皇的御书,”托尔斯泰说,腰弯得更低了,左手几乎触到衣服的下摆,右手送上信件。
皇太子只凭写在信皮上的“儿”字就认出了父亲的笔迹,用颤抖的手拆开信,读了起来:
吾儿!
众所周知,汝蔑视和违背吾之意旨,一向不遵从吾之教诲,最后一次分手之际汝以上帝名义赌咒发誓,借以迷惑吾,此后汝所作所为若何?远走异国他乡,寻求外人庇护,实乃叛徒也!此种行为在吾子中,甚至在吾显赫之国民中闻所未闻。汝令为父者伤心矣,给祖国造成耻辱矣!兹向汝寄出最后一函,要求汝按照吾之意旨行事,托尔斯泰君和鲁勉采夫将向汝转述。汝如惧怕吾,吾则以上帝名义保证,汝如能听吾之言,迅速归来,将不受任何惩罚,吾将对汝表现出最美好之爱。汝如不照此办理,为父者以上帝赋予之权力,永远诅咒汝,吾身为国君,将宣布汝为叛徒和毁父者,上帝将认可吾之所为。汝尚须牢记,吾从未对汝实施暴力;何时采取此举,皆取决于汝。吾欲何为,即可为之。
彼得
皇太子读完信以后,又看了看鲁勉采夫。他鞠了一躬,想要走过来。可是皇太子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在椅子上欠起身来,说道:
“彼得·安得烈伊奇……彼得·安得烈伊奇……别让他走过来!……不然我就要走……马上就走……伯爵也说不让他……”
鲁勉采夫根据托尔斯泰的手势,站住了,那张英俊但愚蠢的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魏因哈特递过一把椅子。托尔斯泰凑近皇太子,毕恭毕敬地坐到紧边上,弯下腰,用信任的目光看着他,说起话来好像没有发生任何特殊的事,他俩走到一起是为了进行愉快的谈话。
这还是那位优雅的大人先生,枢秘顾问官和善于向女人献殷勤的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托尔斯泰:毛茸茸的黑眉毛,绵软的目光,亲切的微笑,温柔的说话声——一切都软绵绵的,但是里面却包藏着刺儿。
皇太子记得爸爸有句名言:“托尔斯泰——是个聪明的人,但是跟他谈话时应该怀里揣块石头。”尽管如此,他还是高兴听他说话。这番聪明而又实际的话使他放下心来,解除了他的恐惧,使他回到现实来。在这番话里,一切都和缓了,平息了。好像是可以办得到:既让狼吃饱肚子,又让羊完好无损。他说话时像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年老的外科医生,让患者相信最难的手术也是轻而易举的,甚至是令人愉快的。
“软硬兼施,可设法规劝,亦可威胁恫吓。”沙皇在手谕中说。假如沙皇能听到他,必定会很满意的。
托尔斯泰在谈话中论证了信里所说的——如果皇太子能够回国,将会得到完全的宽恕和仁慈。
然后他引用了沙皇给他托尔斯泰的手谕中关于与恺撒会谈的原话,而在他的声音里除了原先那种和蔼可亲的语调,还可听出坚决的语气。
“假如恺撒声言吾儿寻求彼之庇护,不能违背其意愿而将其交出,或宣布其他种种借口和稀奇古怪的担心,彼欲评断朕与吾儿之是非,吾等绝无接受之理,汝当告之曰,根据吾国之法律,国民中任何个人皆无权评断父子之是非:为子者理所当然应服从父之意旨。本专制君主无须在任何方面服从恺撒,不可对彼退让,彼应将太子遣返;朕既身为皇帝,又为其生父,根据父母之义务,将会仁慈地接待彼,宽恕其过失,将教诲彼改过自新,奉行朕之意图;彼将取得为父之爱心;彼皇帝陛下如能表现出宽厚,必将荣获上帝之奖赏,亦可得到吾等感激之情;尤其吾儿必将永远对彼感恩不尽,尽管彼如今似一囚徒或恶人羁留彼处,冒名某叛乱者,匈牙利伯爵,有损于朕之名声。如恺撒拒绝,可向彼宣布,吾等视此为断然决裂,定将举世声讨之,为吾等遭受之奇耻大辱而设法报仇雪恨。”
“胡说!”皇太子插嘴道,“父皇绝不会由于我而和恺撒打仗。”
“我想不会打起来,”托尔斯泰表示赞同,“但即使不打仗,恺撒也会把你交出来。他不会得到任何好处,但你住在他的国土上,会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他已经履行了对你的诺言,充当了你的庇护者,但你父皇对此也已原谅,既已原谅,恺撒便没有过错,而如果继续收留你,就很可能酿成与沙皇的战争,然而他目前正在同两方面作战。一方面同土耳其人,另一方面又同西班牙人:你大概清楚,西班牙舰队目前正停泊在那不勒斯和撒丁岛之间,准备进攻那不勒斯,而本地贵族密谋欲摆脱恺撒的统治,希望接受西班牙政权。你要是不相信我,可问问总督:他已接到恺撒的手谕,要求他尽一切方法劝你回到父亲身边去,最低限度,不管你到何处去,但必须离开他的国土。如果好言相劝不成,那么皇上准备动用武力把你抢回去,当然,为此而驻军于波兰,以便可以迅速将其调到斯莱济亚冬营地:从那里到恺撒的领地就不远了……”
托尔斯泰更加亲切地看了看皇太子,轻轻地触动他的手,说道:
“太子殿下,听从你父皇的规劝吧,回到父亲身边去吧!沙皇说‘朕将宽恕彼,仁慈宽厚地接待彼,保证彼享有充分自由和丰富的物质条件,不受任何迫害和斥责’,这是陛下的原话。”
皇太子沉默不语。
“他说,如果他不愿意,就以我的名义向他宣布,他如不听劝说,必将遭到父亲和教会诅咒,我将向全国宣布他为叛徒,让他好好想想,他将过什么样的生活。不要让他以为他很安全:莫非他要永远被囚禁,受到严格看管不成?此生肉体遭受折磨,来世灵魂受磨难。我们不放弃寻求一切办法惩罚他,甚至动用武力迫使恺撒把他交出来。让他好好想想,这会是什么结果。”
托尔斯泰沉默了,等待着回答,可是皇太子也默不作声。最后,他终于抬起眼睛,凝视着托尔斯泰。
“你多大年纪了,彼得·安得烈伊奇?”
“不在女士们面前说,已经年过七十。”老人亲切地笑着说。
“根据经书所说的,七十岁好像是人生的极限。彼得·安得烈伊奇,你一只脚已经迈进棺材里,怎么还干这种事?我还以为你爱我呢……”
“爱,亲爱的,上帝看得见,爱你!直到最后一口气都高兴为你效力。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促成你与父亲和解。这是件神圣的事,人们常说:促成和解的人是幸福的……”
“别撒谎了,老家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鲁勉采夫被派来干什么吗?他是个强盗,对他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可是你,安得烈伊奇!……竟然向未来的沙皇和专制君主举起手来!杀人凶手,你们两个都是杀人凶手!你们是爸爸派来杀我的!……”
托尔斯泰惊恐地摊开双手。
“上帝是你的裁判者,皇太子!……”
他的脸上和说话的声音里流露出真诚,不管皇太子如何了解他,仍然想:是否错怪了他,是否伤害了老人?可是他立刻大笑起来——甚至怒气都消失了:这种谎言有一种质朴的,无辜的,差不多是迷惑人的东西,就像女人的狡黠和伟大演员的表演一样。
“呶,你可真狡猾,彼得·安得烈伊奇!但是,老兄,什么样的狡猾也休想把羊诱骗到狼的嘴里去。”
“你说的狼是指你父皇吗?”
“是狼也罢,不是狼也罢,反正我要是落到他的手中——连根骨头都不会剩下!我们俩为什么相互找麻烦?我想你也是知道的……”
“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咳,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可是陛下的亲笔手书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以上帝的名义保证。你听啊,用上帝发誓!难道沙皇会在全欧洲面前违背自己的誓言不成?”
“誓言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皇太子插嘴道,“即使是他自己不允许这么干,可是费多斯卡也会让他这么干。高级僧侣说话不算数。决策的是宗教会议。俄国的专制君主就是这么回事!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像神一样——莫斯科沙皇和罗马教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安得烈伊奇,别白费口舌了。活着,我决不妥协!”
托尔斯泰从衣袋里掏出金烟盒,上面画着一个牧童正在解睡熟的牧女的腰带,他不慌不忙地用手指所习惯的动作,捏了一点儿鼻烟,低下头,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若有所思地说:
“好吧,看来就是如此了。随你的便吧。不听我这个老头子的——也许能听父亲的吧。我想他本人不久也会到这里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胡说些什么,老头子?”皇太子说,脸色煞白,回头看着那可怕的门。
托尔斯泰跟先前一样,不慌不忙地把鼻烟塞进一个鼻孔,然后又塞进另一个鼻孔——吸了一下,用手帕抖掉胸前花边上的烟末,说道:
“虽然没让宣布,但是看来反正是一回事儿,说走嘴了。前几天,我接到皇帝陛下的亲笔手书,说他马上要来意大利。他本人到达以后,谁能禁止父子见面?你切莫以为不能这样做,这没有丝毫难处,只要取得沙皇政府允许即可。你自己也很清楚,皇上早就打算赴意大利,如今正是时机,名正言顺。”
他把头垂得更低了,他突然皱起眉头,脸更加苍老了,好像是他想要哭——甚至好像是流出了眼泪。皇太子再一次听到时常听见的话:
“你躲开父皇跑到什么地方去?就是钻到地里去,他到处都能找得到。沙皇的手很长。我为你惋惜呀,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惋惜呀,亲爱的。”
皇太子站起来,又像会见开始时那样浑身颤抖着。
“等一下,彼得·安得烈伊奇。我要对伯爵说两句话。”
他走到总督面前,抓住他的手。
他俩到隔壁房间去了。确信门已锁上,皇太子向他讲了托尔斯泰说的一切,最后用冰冷的双手抓住老人的一只手,问道:
“如果父亲动用武力要我,我还能够指望恺撒的庇护吗?”
“您尽管放心好了,殿下!恺撒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他所庇护的人,在任何情况下……”
“我知道,伯爵。但我现在并非把您当成恺撒的总督,而是当成一位高尚的绅士,当成一个善良的人。请您说出全部真相,什么都不要瞒着我,看在上帝的面上,伯爵!不要什么政治!请讲真话!……噢,主哇!……您看,我有多么难呀!”
他哭了起来,看了他一眼,好像是被捕获的野兽。老人情不自禁地垂下眼睛。达翁伯爵身材又高又瘦,面孔细长,脸色苍白,和堂吉诃德有些相像,他为人善良,但性格软弱,优柔寡断,具有双重的思想方式,他一方面是个骑士,另一方面又是一个政治家,永远在老派非政治的骑士风度和新派非骑士的政治中间摇摆不定。他可怜皇太子,但同时又担心搅进这个非同小可的事件中去——像是一个桨手被一个落水者抓住一样,胆战心惊。
皇太子跪到他面前。
“我用上帝和一切圣徒的名义祈求恺撒不要抛弃我!我一旦落到父亲手里,会是如何,想起来都害怕。谁都不了解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可怕,可怕!”
老人向他弯下身去,眼里含着泪水。
“请起来,请起来,殿下!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对您说的全是真话,没有任何政治考虑:据我的了解,恺撒绝不会把您交给您父皇;这样做,会有损于凯撒的名望,也违背世界公法——是野蛮的标志!”
他拥抱了皇太子,吻他的前额,表现出慈父般的爱抚。
当他们回到客厅时,皇太子的脸煞白,但安详而坚毅。他走到托尔斯泰面前,没有坐下,也没有让他坐下,看来是要他明白,会见就此结束,说道:
“回到父亲那里去是危险的,他发怒时去见他,不无恐惧,因此我不能回去,我将就此写信禀报我的庇护人恺撒陛下。也可能写信给父亲回复他,那将是我最后的答复。现在我什么都不能说,需要认真考虑一下。”
“如果殿下,”托尔斯泰又很和蔼地说,“有什么条件,尽管向我提出来。我想你父皇都能答应。也会允许你和阿芙罗西妮娅结婚。想想吧,亲爱的。早晨比晚上聪明。好吧,我们还有时间再谈谈。这不是最后一次见面……”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彼得·安得烈伊奇,也没有必要再见面。你要在这里待很久吗?”
“听命令。”托尔斯泰轻声地说,看了皇太子一眼,他觉得好像是父亲通过他的眼睛看他,“命令我不带你回去,不能离开此地,假如把你转移到别处——那我也得跟随你去。”
然后他更加小声地补充道:
“你父皇不会放弃你的,一定要得到你,不是活的,就是死的。”
从绵软的爪子里露出了骨头,但立即又藏了起来。他像进来时一样,深深地鞠了一躬,甚至想要吻皇太子的手,但他把手拿开了。
“我是最仁慈的殿下的最忠实的仆人!”
他和鲁勉采夫从进来的那道门走了出去。
皇太子用目光送他们,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道门,仿佛是他面前又闪过了令人惊惧的幻觉。
终于坐到椅子上,用手捂住脸,蜷曲着身子,仿佛是背负着可怕的重担。
达翁伯爵把手放到他的肩上,想要说句话安慰他,可是感到无话可说,然后沉默不语地向魏因哈特走去。
“恺撒坚持,”对他耳语道,“让皇太子离开跟他同居的那个女人。我今天没有勇气把这件事告诉他。你找个机会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