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1年,沙皇到沃罗涅日去建造舰船,他刚一离开莫斯科,出于天意,那里就发生了火灾。克里姆林宫里宫殿起火,木房和砖房里面的一切、教堂、十字架、房盖、圣像壁和圣像全都焚毁殆尽。悬挂在大伊万上的重达八千普特的钟王被烧坏,掉在地上摔破了。乌斯宾斯基大钟也摔碎了,其他一些钟也掉了下来。好像是大地都烧着了。”
这是七十岁的老人,莫斯科圣母报喜大教堂保管祭物的伊万神父对皇太子阿列克塞说的。
彼得病愈以后立即于1716年1月27日到外国去了。皇太子一个人留在彼得堡。没有得到父亲的消息,他“推迟”了最后的决定——为了取得继承权而改正错误还是剃度为僧——像以前一样混日子,听凭上帝的安排。他在彼得堡度过冬天,在罗日杰斯特温诺度过春天和夏天,秋天去莫斯科会见亲属。
临行前一天,即9月10日晚上,他看望了自己的老友——奶娘的丈夫、圣母报喜大教堂保管祭物的神甫,跟他一起去参观火灾之后一片荒凉的老克里姆林宫。
他们在没有尽头的废墟上待了很长时间,逐个查看了被焚的宫殿和房舍。没有被焚的,也没能逃脱时间的劫难,终于毁坏了。许多房子没有了门窗和地板,所以不能进到里面去。墙壁上裂缝纵横。房盖和拱顶坍塌了。阿列克塞没有找到,或者说没有认出他童年住过的房子。
不用说话,他已经猜到了伊万神父的想法:火灾恰恰发生在沙皇开始毁坏古代传统的那一年,是主发怒的征兆。
他们走进一座破旧的家用小教堂,伊万雷帝曾经在这里为被他击毙的儿子祈祷。
透过拱顶上的裂缝可以看到天空,只见它又深又蓝,只有在废墟里才能看见这样的天空。裂缝的两个边沿中间,飘荡着弧形的蜘蛛网,被暴风吹断的十字架悬挂在铁链上,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云母的小窗户全都被风吹落。几只寒鸦飞进窟窿里,它们在拱顶的下面筑了巢穴,它们的粪便弄脏了圣像壁。圣徒黝黑的脸上涂着一道道白色鸟粪的痕迹。一半的圣障已经脱落下来。圣坛前有一个脏水坑。
伊万神父对皇太子讲了这个教堂的神甫,一个百岁老人,曾经长期到衙门去,甚至找皇上请求修缮寺院,“拱顶由于年久失修而千疮百孔,非常危险,有可能给圣餐仪式造成危害”。可是谁都不听。他痛苦而死,教堂也就毁坏了。
受惊的寒鸦不祥地叫着,飞来飞去。从窗户吹进来的穿堂风发出呻吟声和哭泣声。蜘蛛在网上跑起来。有什么东西从圣坛后面飞出来,可能是一只蝙蝠,在皇太子的头顶上盘旋。他感到毛骨悚然。可怜这个被糟践了的教堂。他想起了先知关于圣地一片荒凉的预言。
他们经过“金栅栏”,沿着“红台阶”的前排通道进入多棱宫,这里比别处完整一些。可是在这个从前沙皇接见各国使节的地方,如今却上演新的喜剧和举行丑角婚礼。为了使旧的不影响新的,墙上创世纪题材的壁画用石灰刷掉,用赭石涂抹上“新式”的花纹。
来到一个库房,伊万神父指给皇太子看两具狮子模型。他马上就认出了,因为小的时候常常看见。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时代放在圆柱宫里的皇帝宝座旁,像活的一样,能吼叫,眼睛会动,嘴能张能合。铜质的躯体上贴着用羊皮仿制的狮子皮。能发出“狮吼”和控制眼嘴活动的机器设在毗邻的仓房里,里面有器械和弹簧。可能是为了修理而移到克里姆林宫,和其他一些废弃物一起被遗忘在这里的仓库中。弹簧断了,毛皮上出现了窟窿,腐烂了的韧皮纤维从肚子里掉出来——当年象征着俄国君主威严的雄狮是何等威风凛凛,如今却显得异常可怜。它们的脸上现出绵羊般的蠢相。
一些被废弃但尚完好的房舍,由各种衙门占据。譬如滨河的报答堂和追荐厅里是弹药局,楼阁里是元老院,饲料库和粮食库里是盐务局、军事部、被服局和远征处,御马厩里是布匹和火药仓库。每个衙门搬来时不仅带来档案、官员、门卫和来此办事的人员,而且带来了戴枷的囚犯,他们成年累月地住在宫廷的仓房里。这些新来的人麇集在这古老的宫殿里,乱跑乱窜,好像是尸体里的蛆虫,把这里糟蹋得乌烟瘴气。
伊万神父对皇太子说:“人畜的粪便和垃圾极其严重地危害着皇家的财物和宫中的古传珍宝。这里臭气熏天。金银器皿和皇家的所有财物都受到这种气味的损害——已经变黑。应该清除垃圾,把囚犯解往他处。我们曾多次申请,可是没有理睬我们。”老人悲哀地总结说。
这天是星期日,衙门里空无一人。可是空气中却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随处都可以看见求见者们脊背摩擦墙壁留下的油污、墨迹、下流猥亵的图画和文字。金碧辉煌的古代壁画已经模糊不清,但古代先知们和俄国圣徒们的庄严面孔仍然清晰可见。
克里姆林宫里,宫殿和大教堂附近,秘密大门旁,竟然为公务员和书吏们开了一家酒馆,字号叫“滚子”,由克里姆林山的陡坡而来。它像一棵毒菌,迅速成长起来,多年来一直十分兴旺,尽管明文规定:“应立即将该酒馆从克里姆林宫迁出,为保持酒税的收入,可酌情增设数家以取代该酒馆,应选择适当地点,以不伤大雅。”
一个办公楼里异常气闷,臭味扑鼻,皇太子急忙打开窗户。下面“滚子”里挤满了人,传来野兽般的号叫声、跳舞的跺脚声、三弦琴的铮铮声和醉鬼的小曲:
妈妈狂舞时把我生下,
在皇上的酒馆里给我施洗,
用绿色的葡萄酒为我洗浴。
“这首歌很熟悉,小丑女教长勒热夫斯卡娅在父皇的饮宴上唱过。”
皇太子觉得,“滚子”像是一个张着的大嘴,与这歌声、骂娘声和劣质酒味一起,还有一股令人窒息的臭气向皇宫升起,使他感到恶心,两眼发黑,心里一阵剧痛。
他举目向“金殿”的拱顶望去。只见上面画着天体运行图,有日月星辰、天使和各种“神的用具”,基督乘着彩虹车,左手拿着金杯,右手拿着槌子,头戴七角王冠,金绿色的画地上写着题记:“圣父亘古长存的金玉良言通过天之子使动物从无到有,给教会以安宁,给皇帝以胜利。”
下面传来歌声:
妈妈狂舞时把我生下,
在皇上的酒馆里给我施洗……
皇太子读了太阳上的文字:
太阳归西,夜将至。
这些话在他的心里成了预言:古老莫斯科王国的太阳在楚赫纳人黑暗的沼泽地里,在秋天的泥泞中找到了自己的西方。夜将至——不是漆黑的夜,而是可怕的彼得堡白夜。古老的太阳暗淡无光了。莫诺马赫古老的金冠和披肩由于这新的臭气而变黑。神圣之地夷为一片荒凉。
他仿佛是害怕有看不见的人追捕,急匆匆地跑出皇宫,在通道和楼梯上头也不回,伊万神父由于年迈而腿脚迟缓,几乎是跟不上他。到了广场,来到露天地,皇太子才停住脚步,自由地吸了一口气。这里秋天的空气清洁而凉爽。古代大教堂的白色石头也很清洁,好像新的一样。
伊万神父住在圣母报喜大教堂墙边的一个角落里,即圣徒格奥尔基侧祭坛教堂的净室里,那里有一个低矮的长凳,他常常坐在这里晒太阳,以温暖他那把老骨头。
皇太子疲惫不堪地坐到长凳上。老人回去为他安排住宿。只剩下皇太子一个人。他感到很累,好像是走了几千俄里的路。他想要哭,可是没有眼泪:心在燃烧,泪水仿佛是在烧热的石头上烤干了。落日的余晖如神灯的光亮,照到白色的墙上。大教堂金色的圆顶呈现出红色,好像烧红的炭。天空变成深紫色,像凋谢的紫罗兰花的颜色。白色的尖塔好像是巨大的红色花冠。
响起了钟声,先是在斯帕斯塔楼上,在密室的里兹波洛仁斯克大门上,后来近处和远处的其他尖塔上,都响起了钟声。这拖长的钟声在空中回荡,仿佛是所有的钟彼此呼应,谈论着过去和未来的秘密。古老的撞钟方法——许多小钟为一个雄壮的大钟“伴奏”,奏出一首庄严的教堂乐曲;而新式的荷兰方法,则以急促的“阿姆斯特丹式”流行舞曲相呼应。这新与旧的两种不同声响使皇太子回想起遥远的童年。
他合上眼睛,灵魂陷入恍惚状态,陷入介于梦境和清醒之间的浑浑噩噩之中,其中残留着过去的阴影。犹如阳光透过缝隙射进黑暗的屋子里,白色的墙壁上出现五光十色的阴影,回忆中的种种影像一幕幕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在这一切中占主导地位的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形象——父亲。一个旅人在漆黑的夜里攀上高处,借助于闪电的光亮四下观望,突然看见了所走过的道路,他也是这样,在这可怕的形象照耀下,看见了自己的整个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