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纳斯已购得,”别克列米舍夫从意大利写信给彼得说,“在罗马评价甚高。与举世闻名之佛罗伦萨者(美迪奇的)无任何不同,甚至优胜于彼者。曾为不知名人士所藏。为建造一新房而挖掘地基时所得。在地下沉睡已两千年矣。长期安放在梵蒂冈教皇花园中。臣对爱好者秘而不宣。唯担心不肯放行。然而,她——已归吾皇陛下所有矣。”
彼得通过自己的代理人萨瓦·拉古金斯基和红衣主教奥托巴尼与教皇克雷蒙特十一世谈判,获准把所购得的雕像运回俄国。教皇很长时间不同意。沙皇曾准备偷运维纳斯。最后,经过多方的外交交涉和巧施阴谋诡计,终于获准。
“船长先生,”彼得写信给雅古仁斯基,“最佳之维纳斯从里窝那启运,陆路抵因斯布鲁克,从该处经多瑙河水路运抵维也纳,须派专人押送,在维也纳汝应接收该货。如汝所知,兹因该雕像在彼处名声显赫,故而在维也纳应特制一带弹簧之马车,用该车更便于运往克拉科夫,而不至于有任何损坏,从克拉科夫则可重行水路运送矣。”
经过海洋与河流,越过山岭和平原,经过城市和荒野,最后又经过贫穷的俄国乡村、浓密的森林和沼泽,到处都按照沙皇的意旨小心翼翼地保护,这位女神或是在波涛中或是在柔软的弹簧上颠簸,关在昏暗的木箱子里,如躺在摇篮中或棺材中,完成了从永恒之城到新建的小镇彼得堡的长途旅行。
当她平安到达之后,沙皇虽然急于看看他期待已久和听说甚多的雕像,但是仍然战胜了焦急的心态,决定在夏园隆重举行维纳斯驾临典礼之前不开箱。
许多舢板、快速帆艇、小艇以及其他“新式船舶”驶近一个直接伸向水中的木制阶梯,停泊在岸边镶着铁环的木桩旁。来宾们下了船,沿着阶梯走向中央长廊,那里在彩灯的照耀下,衣着华丽的人群熙熙攘攘;男士们穿着花花绿绿的绸缎和丝绒长袍,头戴三角帽,腰挂佩剑,脚穿长袜和带扣的高跟皮鞋,戴着角锥形的假发,有黑色的,也有浅黄色的,都不自然地打着精美的发卷;女士们穿着肥大的鲸须圆筒裙——“凡尔赛最新款式”的圆筒裙,梳着长长的发辫——称作“施利福施线”,脸上涂着胭脂或贴着俏皮膏,头戴镶着花边的圆帽,头发上插着羽毛,戴着珍珠。但是在这华丽耀眼的人群中也可遇见一些装束朴实的人,穿着粗呢士兵军服,甚至水手装和船长服,脚穿发散着焦油味的长筒皮靴,头戴荷兰船员带护耳的皮帽。
人群给一个奇怪的行进队伍闪开一条路:只见一些体格健壮的皇家侍从和近卫军士兵用肩扛着一个狭长的很像棺材似的黑色木箱,显得很吃力,被压弯了腰。根据棺材的大小来判断,死者的身材是超人的。木箱放到地板上。
皇上单独一人,没用别人帮助,着手开启木箱。彼得手执木匠工具,运用自如。他很着急,急于把钉子起下来,竟把手划出了血。
全体都聚集在一起,相互拥挤着,跷起脚来,好奇地从肩膀和头部的空隙间观看。
枢秘顾问官彼得·安得烈伊奇·托尔斯泰曾长期生活在意大利,为人学识渊博,而且是位著作家——他在俄国首次翻译了奥维德的《变形记》——此刻正在向周围的太太小姐们讲述维纳斯古代神庙的废墟。
“我路过那不勒斯附近的卡什特里迪拜亚,看见了供奉维纳斯女神的神庙。整座城市都变成了废墟,在这座城市的遗址上长出一片森林。神庙是用宽砖建造的,建筑相当好,带有高大的廊柱。穹隆上画着许多异教的神祇。我在那里还看见了其他一些神庙——狄安娜、墨耳库里乌斯、巴克科斯,万恶的折磨者尼禄在那些地方祭祀这些神祇,由于对这些神的爱而和他们一起下了地狱……”
彼得·安得烈伊奇打开螺钿鼻烟盒——盒盖上画着三只绵羊和一个牧童,他正为一个睡觉的牧女解腰带——他把烟盒拿到美丽的切尔卡斯卡娅公爵夫人面前,自己闻了一点儿,有气无力地叹息着,补充道:
“我在那不勒斯的那段生活至今还记忆犹新,当时我爱上了一个名叫弗朗切斯卡的女公民,她美如天仙,远近闻名。我在她身上花了两万多卢布。那种不道德的行为甚至现在也还不能从我心中抹掉……”
他精通意大利语,讲俄语时也不时加进一些意大利语词:不说“爱上了”,而说“伊那莫拉特”,不说“女公民”,而说“契塔金卡”。
托尔斯泰已年过七十,但看长相却不超过五十岁,因为他体格健壮,精神饱满,朝气蓬勃。他对女士们的殷勤,用沙皇的说法,“胜过爱好维纳斯的年轻人”。人们谈论他时往往用“柔和”一词来形容:柔和绵软的动作,柔和的轻声细语,柔和而温情的微笑,柔和的异常浓密的黑眼眉(况且差不多就是染的),“全身都柔和,但却是个吝啬鬼”。彼得本人平时对待自己的“小鸟”不太谨慎小心,可是却认为“和托尔斯泰打交道时应该怀里揣一块石头”。在这位“优雅而高尚的先生”的良心里,有的不只是黑暗和凶狠,而且甚至是血腥气。然而他善于把结果藏在水里。
最后的几根钉子弯了,木板活动了,掀起盖子,于是箱子打开了。一开始所看见的是一些黄灰色的东西,像是腐烂在棺材里的骸骨。那是刨花、锯屑、毡子、毛絮,为了能起到绵软作用而放进来的。
彼得把这些东西掏出来,用两手翻腾着,终于摸到了大理石的躯体,兴奋地叫了起来:
“这就是,就是她!”
要用铁条把雕像底部和基座连接在一起,为了焊接铁条,已经把锡熔化。建筑师勒勃隆准备好一个类似起重机的东西,上面装有小梯子、绳子和滑轮。可是首先应该用手把雕像从箱子里抬出来。
听差们帮助彼得。其中一人开了一个非同小可的玩笑,竟然去抓“裸体少女”不该触摸的部位,于是沙皇赏了他一记耳光,这立即使所有的人对女神产生了肃然起敬之感。
一片片的毛絮像是一块块灰色的泥土,从光滑的大理石上掉下来。正如两百年前在佛罗伦萨那样,复活的女神从棺材里走出来。绳子绷紧了,滑轮嘎吱吱地响起来。她升起来,越升越高。彼得站在小梯子上,把雕像固定在基座上,用双手抓着她,仿佛是在拥抱她。
“维纳斯在马尔斯的怀中!”古典主义者勒勃隆终于忍不住了。
“这一对真美,”太子妃夏洛塔的一个年轻的宫廷女官兴奋地叫道,“假如我是皇后,会嫉妒的。”
彼得的身材跟雕像一样,也是超人的。他那张正常人的脸跟神的脸在一起也毫不逊色:人是配得上女神的。
她最后又晃动一次,到位了——突然变得一动不动了,直挺挺地牢牢地立在基座上。
这是普剌克西忒勒斯的雕塑:阿佛罗狄忒·阿纳迪俄门——“泡沫所生者”,也是乌剌尼亚——天神,古代腓尼基的阿斯塔尔忒,巴比伦的米利塔,始祖母,伟大的哺育者——她把种子撒向天空,使之布满星辰,从乳房流出乳汁,变成“奶路”。
她在这里跟从前在佛罗伦萨的山冈上是一样的,当年列奥纳多·达·芬奇的一个学生看着她产生了迷信般的惊奇;也像从前在卡帕多基亚古代马萨鲁姆城堡的地下,在荒废了的神庙里一样,她的最后一个崇拜者,身穿黑衣的苍白瘦削的男孩,未来的皇帝——叛教者尤里安向她祈祷。她还是那样纯洁无瑕和贪淫好色,赤身裸体而又不为自己的裸露而羞耻。自从在那里,在佛罗伦萨走出千年的坟墓之日起,她越走越远,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从一个民族到另一个民族,在任何地方也没有停留下来,直至最后在胜利的进军中到达了地球的最后边缘——极北的斯基泰,再往前除了黑夜和混沌,别无其他。她固定在基座上之后,仿佛是第一次用惊奇而又好奇的目光观看这块新的异国土地,这块平坦的多苔藓的沼泽地带,这座类似于游牧的野蛮人村落的奇怪的城市,这种既非白天又非黑夜的天空,这些类似于地下冥河斯梯克斯黑色的睡意蒙眬的令人生畏的波涛。这个国度不像她在奥林波斯山上天空明亮的故国,而是像遗忘之乡,像昏暗的冥界阿伊得斯那样令人绝望。尽管如此,女神仍然以她惯有的笑容微笑着,犹如太阳如果能照进黑暗的阿伊得斯,也会笑一样。
彼得·安得烈伊奇·托尔斯泰根据女士们的请求,朗诵了自己的一首题为《关于丘比特》的诗,这是一首古代讴歌厄罗斯的阿那克瑞翁体的颂诗:
从前,爱神在玫瑰花中
没有发现睡觉的蜜蜂,
被蜇伤手指,号啕大哭,
逃跑了,飞向奥林波斯,
找到美丽的女神维纳斯:
我完了,母亲,他说,
我完了,我就要死去!
一条小毒蛇把我咬伤,
它长着翅膀,庄稼人
把它叫作蜜蜂。
维纳斯回答儿子说:
既然蜜蜂的蜇刺
使你感到如此疼痛,
那些被你毒害的人,
孩子,我想会更疼!
女士们除了教堂的赞美诗和圣歌之外,不知道有任何俄语诗,因此完全被这首诗所陶醉了。
这首诗适逢其时,因为恰在这时,彼得亲手点燃第一颗焰火,并且把它放飞,这颗焰火是一架飞行器,形如丘比特,带有一个燃烧的火把。丘比特沿着一根看不见的铁丝滑行,从长廊飞向涅瓦河上的渡船,船上放着几块托板,上面有“火捻”,火把点燃了第一块托板上的火捻——钻石色火苗的祭坛上燃起两颗红宝石色的心。其中之一燃起绿宝石色的火苗,形成拉丁字母P,另一个是C:Petrus(彼得),Catarina(卡捷琳娜)。两颗心合成一个,出现一行文字:“合二为一。”这意味着,女神维纳斯和丘比特祝福彼得和叶卡捷琳娜的婚姻。
又出现了另一个图案——两块透明标语牌,一块上面——海神涅普顿看着在海中刚刚建成的要塞喀琅施洛特——下面是一行文字:Videt et stupescit(“看见并震惊”)。另一块上面——彼得堡,在沼泽和林莽中建成的新城——下面的文字是:Urbs ubi silva fuit(“从前是森林的城市”)。
彼得是焰火的热烈爱好者,经常是亲自掌管一切,向观众解说寓意。
无数颗焰火呼啸着腾空而起,像是一捆捆火的谷穗,直奔天际,在黑暗的天空中散开红蓝绿紫等各种颜色的星星,缓缓地下降,消失。涅瓦河在自己的黑色镜面中映照出来,并且把它们加大了一倍。火的轮子在旋转,火的喷泉火花四溅,曲痕花炮发出咝咝的响声,上下跳动;水球和气球像炸弹爆炸一样,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点燃了火的宫殿,有燃烧着的廊柱、穹隆、楼梯——在如太阳般耀眼的深渊里突然展现出最后一幅画面:一位像巨人神普罗米修斯一样的雕塑师——站在一尊未完工的雕像前,他正在用凿子和锤子雕刻一块大理石;上面用光线画成一只洞悉一切的慧眼,写着一行字:Deo adjuvante(“神助”)。大理石块意味着古代罗斯;未完工的雕像已经显露出女神维纳斯的模样——是新的俄罗斯;雕塑师是彼得。
画不完全成功:雕像过快地燃烧尽了,倒在雕塑师的脚下,毁坏了。结果是雕塑师只是往空中乱敲。锤子散架了,手垂下来,洞悉一切的慧眼暗淡了,仿佛是怀疑地眯缝着,不祥地眨着。
然而,任何人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大家都被一个新的景观所吸引。一团团的烟被彩虹般的五彩焰火照亮,烟团中出现一个巨大的怪兽,既不像马,也不像蛇,长着有鳞片的尾巴、带刺儿的鳍和翅膀。它顺着涅瓦河从要塞向夏园漂来。许多条装备有划桨的船用绳缆拖着它。怪兽的背上驮着一个巨大的贝壳,里面坐着涅普顿,他长着白胡子,手执三股钢叉;他的脚下是一些西壬和特里同:“北方涅普图努斯的特里同们在海上巡逻时,吹着喇叭,把俄国沙皇的荣耀传向四面八方”,一位观众,海军的修士司祭加甫里伊尔·布仁斯基解释说。怪兽拖着六对封得严严实实的空木桶,每个木桶上都骑着一个“滑稽的红衣主教”,为了不至于落入水中,他们都被牢牢地绑在木桶上。他们就这样一对跟着一对地漂动着,响亮地吹着号角。接下去是一个由同样的木桶编成的筏子,拖着一个大啤酒桶,里面放着一把大木勺,巴克科斯神的祭司坐在里面,像是乘坐小船一样。巴克科斯神本人则坐在平坦的桶沿上。
在庄严的乐曲声中,这部庞大的水上机器缓缓地驶近夏园,停靠在中央长廊旁,众神走进长廊。
涅普顿原来是皇上的弄臣,年老的大贵族谢苗·屠格涅夫装扮的;西壬们长着长长的鱼尾,像是拖地长后襟,因此几乎是看不见脚——这是宫廷使女们装扮的;特里同们——是海军上将阿普拉克欣的马夫们;跟随着巴克科斯的萨梯里或者潘由缅希科夫公爵的法国舞蹈教师装扮。这个机灵的法国人蹦蹦跳跳,让人以为他真的像法俄诺斯一样生着山羊蹄子。巴克科斯身穿虎皮,头戴玻璃葡萄花冠,一手拿着香肠,另一只手拿着酒瓶,——由宫廷合唱队指挥科农·卡尔波夫装扮,此人异常肥胖,红光满面。为了更真实可信,一连三天灌得他酩酊大醉,用他的酒友们的说法,科农醉得脸色如红莓苔子,成了活着的伊瓦什卡·赫梅里尼茨基。
众神把维纳斯雕像围起来。巴克科斯由“红衣主教”和“公爵教皇”虔敬地搀扶着,跪在雕像前,向她叩头,他不愧是大辅祭,以如雷般的男低音高呼:
“最贞洁之母维纳斯,恭顺的奴隶伊瓦什卡-巴克科斯,被焚的塞墨勒所生,令人快活的葡萄汁的榨取者,为你的儿子厄列姆卡-厄罗斯叩首。请你别让他,淘气的厄列姆卡伤害我们——你的人,刺伤他们的心,毁灭他们的灵魂。女神哟,请你大发慈悲吧!”
“红衣主教们”齐声高呼:阿门!
卡尔波夫醉眼蒙眬地唱起祈祷歌《真诚祝愿你》,可是他被及时地制止了。
装扮成“公爵教皇”的老朽的尼基塔·莫伊塞伊奇·卓托夫是皇上小时候的男仆,身为大贵族,曾当过先皇阿列克塞的御前大臣,现在穿着红丝绒和白鼬皮缝制的小丑披风,头戴铁皮的三重冠,上面画着厄列姆卡-厄罗斯猥亵的形象,他把一个用烤肉铁扦做的三脚架放到维纳斯脚下,上面放上一个圆铜盆,里面煮着普通的热糖酒,倒上一些伏特加,用火点燃。几名皇家近卫军士兵用杆子抬来一大桶胡椒酒,沉得压弯了杆子。只有在场的神职人员除外,像其他类似的滑稽集会上一样,所有的人,不仅男士,而且女士,甚至未婚的淑女,都应该依次走到桶前,从“公爵教皇”手中接过一个盛满胡椒酒的大木勺,差不多一饮而尽,把剩下的几滴倒在燃烧着的祭坛上;然后男士们一一亲吻维纳斯,由于年龄不同而亲吻的部位也有所不同,年轻者吻手,年老者吻脚;而女士则庄重地向她行下蹲礼,表示“赞美的礼节”。这一切,直到细枝末节,都是事先考虑好的,是皇上本人规定的,执行时一丝不苟,准确无误,否则将会处以“严厉的罚款”,甚至会挨鞭子。前皇后普拉斯科菲娅·费奥多罗芙娜身为彼得的嫂子,他的哥哥前沙皇约安·阿列克塞耶维奇的寡妻,也从大桶里饮了酒,向维纳斯行了礼。她在各个方面都迎合彼得,屈从于一切新事物:不要逆着风吹气。可是这一次,这位受人尊敬的老太太穿着深色的寡妇背心——彼得特准她着老式衣装——当她在这个“无耻的裸体少女”面前行“德国式的”下蹲礼时,她的心像被猫给挠了似的。宁肯躺到地下去,也别看到这一切!她想。皇太子也乖乖地亲吻了维纳斯的手。米哈伊洛·彼得罗维奇·阿甫拉莫夫本想躲起来;可是他被找到了,给强行拖过来;虽然当他把嘴唇贴上这个魔鬼雕像,感到接触的是冰凉的大理石时,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出了一身冷汗,差一点儿没有昏过去,可是在沙皇的严厉监视下仍然准确无误地履行了仪式,因为他害怕沙皇更甚于怕白色魔鬼。
女神看着这些亵渎神明的装扮的神和这些野蛮人的恶作剧并无愤怒的表情。他们祭祀她和做出亵渎神明的举动都是不由自主的。滑稽的三脚架变成了真正的祭坛,那里燃烧着跟她有亲戚关系的神祇狄俄尼索斯的灵魂,跳动着如蛇芯一般的细小的蓝色火苗。女神被这火焰给照亮,贤明地微笑着。
宴会开始了。桌子的上首,用本地沼泽产的葎草和越橘代替古典的香桃木搭成遮阳篷,巴克科斯骑在酒桶上,大祭司从酒桶里往杯子里斟酒。托尔斯泰面向巴克科斯,朗诵了另一首诗,也是他的手笔——阿那克瑞翁一首诗的译文:
巴克科斯,宙斯之子,
你迫害思想,却可解忧!
当他,美酒的提供者,
进入我的头脑时,
我就不由得手舞足蹈;
每当我喝得酩酊大醉,
我都感到愉快;
我一边鼓掌一边喝,
因维纳斯而心花怒放,
于是不停地狂舞。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彼得说,“这个阿那克瑞翁原来是个大酒鬼,是个寻欢作乐之徒。”
按惯例先是举杯祝酒,祝俄国海军强盛,皇上和皇后万寿无疆;然后,修士大司祭费奥多西·雅诺夫基表情严肃地站起来,手中举着酒杯。
虽然他的脸上表现出波兰人的傲慢——他出身于波兰小贵族,虽然佩戴着蓝色的勋绶和宝石小圣像,一面画有皇上肖像,另一面是耶稣受难图——一面镶嵌的宝石比另一面多而且大,虽然如此,费奥多西,用阿甫拉莫夫的说法,本人的样子却很令人惊奇,也就是说,长得瘦小孱弱,或者说是个早产儿。他身材矮小,瘦弱,为人机灵,戴着一顶高大的僧帽,上面缝着长长的黑纱褶子,穿着肥大的倍贝尔袈裟,很像是一只飞翔的大蝙蝠,两只肥大的袖子如伸展开的翅膀。可是当他开玩笑时,尤其是说亵渎神明的话(当他“微醉”时经常是这样)时,一双狡猾的小眼睛闪烁着邪恶的智慧之光,现出肆无忌惮的欢乐神色,蝙蝠的或者早产儿的那张愁苦的脸便几乎是迷人的了。
“我说的不是恭维的话,”他对彼得说,“确实是发自肺腑:通过皇帝陛下的事业,我们从无知的黑暗中走上光荣的舞台,从虚无进入存在,加入了政治民族的社会。你使一切焕然一新,陛下,或者甚至可以说,你重新造就了自己的臣民。俄国从前是什么样的,而现在又是什么样的?我们来看看房子吗?从前是粗糙的茅屋的地方出现了明亮的宫殿,从前是干树枝的地方——如今是繁花似锦的花园。再看看城市吗?我们现在有的东西,从前在古代手抄本中也没有见到过……”
他又讲了很长时间,讲到法典、自由学说、艺术、海军——“武装的游牧者”,讲到教会的革新和完善。
“而你,”他结束时兴奋地欢呼,以演说家的热情,挥动着肥大的袈裟袖子,像是挥动着黑色的翅膀——他更加像是一只蝙蝠了,“而你,新建的彼得之城,难道不就是你的奠基者崇高的光荣吗?在这里,任何人连想都没曾想到居住,很快就建起了无愧于沙皇宝座的地方。Urbs ubi silva fuit.(从前是森林的城市。)谁能不赞扬这座城市的位置?这个地方之美不仅超过了整个俄国,就是在别的欧洲国家也找不到这样的!这座城市是在乐土上建造的!陛下,你真的是在俄国创造出了最大的奇迹,使俄国‘变形’了!”
阿列克塞看着费多斯卡,聚精会神地听着。当他讲到彼得堡的“乐土”时,他的目光和皇太子的目光仿佛是无意之中相遇了一瞬间,皇太子突然感到,或者只是觉得,在这双眼睛的深处闪现出嘲笑的火花。他想起来了,费多斯卡在他面前,当然在没有父亲在场的情况下,是如何经常咒骂这块乐土的,称之为魔鬼的沼泽、鬼地方。况且,皇太子很早就觉得,费多斯卡在嘲笑父亲,几乎是明目张胆,面对面,但非常巧妙,任何人都无法察觉,除了他阿列克塞之外,每逢类似的场合,费多斯卡都迅速地跟他交换眼色,是那么狡猾,仿佛是他的同谋者。
彼得像经常那样,对这些贺词做了简短的答词:
“我十分希望全体人民都能知道上帝为我们所做的事。不应该松劲,而要努力关心上帝放在我们眼前的普遍好处。”
转入平常的谈话之后,为了让外国人也能听得懂,又开始使用荷兰语阐述他非常喜欢的一个思想——不久前从哲学家莱布尼茨那里听到的——“关于科学循环”的思想:“所有的科学和艺术产生在东方和希腊;从那里传到意大利,然后再进入法国、日耳曼,最后经过波兰进入俄国。现在轮到我们了。他们将通过我们而重新回到最早的发源地——东方和希腊,在这个过程中完成一个循环圈。”
“这尊维纳斯像,”彼得在结束时指着维纳斯雕像,已经用俄语,以其特有的矫揉造作说,“这尊维纳斯从希腊来到我们这里。我们这里一切都已经由马尔斯之犁所耕耘和播种。如今我们期待着新的诞生,愿上帝帮助我们!但愿我们的果实能毫不拖延,不会像海枣那样让栽树人看不见。如今维纳斯这位保佑万事如意,家庭和睦,政治和谐的女神,将要为了俄国的光荣而同马尔斯结合。”
“万岁!万岁!伟大的彼得,祖国之父,全俄国的皇帝万岁!”全体高呼,举起盛满匈牙利烈性葡萄酒的酒杯。
“皇帝”这个尊号在欧洲,甚至在俄国也还没有正式宣布——但在这里,在彼得的“小鸟”中间已经采用了。长廊左翼的女士席上已经把桌子撤下,开始跳舞。谢苗诺夫和主易圣容近卫军的军号、双簧管、定音鼓的声音从夏园的树林后面传来,由于遥远而变得柔和,在这里,在女神的脚下,或许是由于她的魅力,听起来很像是长笛和抒情古提琴的声音——这里是丘比特的王国,羊儿在绵软的草地上吃草,牧童解着牧女的腰带。彼得·安得烈伊奇·托尔斯泰和切尔卡斯卡娅公爵夫人跳着小步舞,在这种乐曲的伴奏下,他用柔和的声音为她吟唱: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我们已经不是没有伤痛,
然而,被爱情之箭射中,
即使溃烂也都感到甜蜜,
你那金色的爱情之箭
让我们人人全都折服。
漂亮的公爵夫人在男舞伴们面前扭捏地屈膝,如小步舞动作所要求的那样,用牧女赫洛娅陶然心醉的微笑来回答年过七十的少年达甫尼斯。
在黑暗的林荫路上,在亭台里,在夏园所有的僻静角落里,都可听见窃窃私语声、衣裙簌簌声、亲吻声和爱情的叹息声。维纳斯女神已经统治着极北的斯基泰。
像真正的斯基泰人和野蛮人一样,皇上的听差和宫廷侍从们在议论自己的姘妇——宫廷女官、女教师,或者甚至简单地说——“姑娘”们的风流韵事时,往往都是躲在夏宫的橡树林里,远离所有的人,形成特殊的一群,因此任何人也听不见。
有妇女在场,他们都很谦逊和腼腆;可是彼此之间谈起“女人”和“姑娘”来却表现出野兽般的无耻。
“哈蒙托娃姑娘跟主人睡了一夜。”一个人无所谓地宣布说。
哈蒙托娃就是皇后的女官玛丽娅·威廉莫芙娜·哈米尔顿。
“主人是个色鬼,离开姘妇就不能活。”另一个指出。
“她这不是跟第一个男人了,”一个宫廷侍从纠正说,他是个十五岁的孩子,郑重其事地吐了一口唾沫,又抽了一口烟斗,感到恶心,“在跟主人之前,玛什卡跟瓦修哈已经弄大了肚子。”
“可是他们把孩子弄到哪儿去了?”第一个人表示惊奇。
“丈夫不知道老婆在哪儿放荡!”那个孩子得意地笑了,“弟兄们,我老早就在树林子后面亲眼看见维尔卡·蒙索夫跟女主人干风流韵事……”
威廉·蒙斯是皇后的侍从官——“一个劣等的德国人”,但为人机灵,长相也漂亮。
他们彼此坐得更近一些,咬着耳朵相互通报着更有趣的传闻,说不久以前,在这个皇家花园里,清理喷泉管道时,发现一具用宫廷餐巾包裹着的婴儿尸体。
夏园里按照设计有一个法国花园必不可少的所谓“人工石洞”:封丹河岸上一个不大的四角形建筑物,从外观上看相当不雅,很像是荷兰新教教堂,但里面的确很像水下洞穴,装饰着巨型贝壳、珍珠贝、珊瑚、多孔石,有很多喷泉和从大理石樽中潺潺淌出的流水,对于潮湿的彼得堡来说,水丰盛得过分了,但是彼得喜欢。
一些令人尊敬的老人,元老院的元老和大臣们也在这里津津有味地谈论爱情和女人。
“早些年,好的夫妻关系奉行苦行,而如今通奸则被当作某种殷勤而受到推崇,这全是因为那些丈夫毫不介意地看待他们的妻子跟别人做爱,而且还把我们称作愚蠢者,说看重荣誉是我们的弱点。放任女人——你就等着瞧吧,她们就都要骑到我们的脖子上来!”一个年纪最大的老人嘟哝道。
一个稍年轻一些的老头指出,“按照古代习惯,随意对待女性,青年人和未成年的人感到愉快”;“如今爱情变得粗野,几乎难以辨认,开始主宰多情善感的心”“嫉妒是爱神的寒热症”。
“美貌的妻子经常都是淫荡的,”一个年纪中等的老头断定说,“当今的轻佻女人的肋骨里当然都有魔鬼安家。她们采取这样的政策,除了风流韵事之外什么事都不想听。一些小姑娘看到她们,也想干风流韵事,可是这些可怜的人儿却不想:她们为此而失去贞操。噢,贪图快乐压倒了做妻子的感情!”
皇后叶卡捷琳娜·阿列克塞耶芙娜走进人工山洞,陪同她的有侍从官蒙斯和宫廷女官——生着狄安娜面孔的高傲的苏格兰女人哈米尔顿。
那个年纪较轻的老头发现皇后在听他们的谈话,便殷勤地承担起保卫妇女的义务。
“真理向我们证实了女性值得尊敬的素质,上帝在创世的最后一天创造了亚当的妻子,要是没有此举,世界就是不完备的。人们证明,女性躯体的构造中集中了整个世界所拥有的一切优秀和美好的东西。除了这些优势之外,还增加了理性的美,我们能够不惊奇她们的优点吗?假如不给她们以应有的尊敬,男人就得向她们表示歉意。即使是在她们哪个方面有某些温柔的弱点,那也应该记住,造就她们的物质也是温柔的……”
那个年纪大的老头只顾摇头。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得出,他照旧认为:“虾不是鱼,女人不是人;女人跟魔鬼——分量相等,半斤八两。”
乌云的缝隙里露出一弯银白色的新月,蓝色的天空洒上金黄的光辉,显得发绿,柔和的月光也轻泻在空无一人的林荫路上;喷泉旁修剪成半圆形的树墙前,波摩娜大理石雕像下面的长椅形草土墩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身穿玫瑰色塔夫绸鲸须束腰筒裙,上面带有黄色中国小花,梳着时髦的“心花怒放”发型,但却生着一张常见的俄国人的脸型,可以看得出——她不久前来自偏僻的乡下,她是在那里古老庄园的茅草屋中,在婆姨和奶娘中间长大的。
她怯生生地向四周看了看,解开衣服上的两三个纽扣,灵巧地拿出藏在胸部的一个纸卷,这个纸卷还保留着体温的热气,是十九岁的表哥写给她的情书。这位表哥是根据皇上的谕旨从偏僻的乡下直接给选拔到彼得堡,进了海军部的航海学校,几天前跟其他一些高年级学生一起用一艘三桅战舰被送往不是卡的斯,就是里斯本——如他本人所说的,送往天边的鬼地方去了。
在白夜和新月的光辉下,少女阅读情书,字迹很大,虽然是顺行写的,但仍然歪歪斜斜,像是孩子写的:
“我心灵的宝藏和安琪儿纳斯简卡!我希望知道,你为什么没有给我寄来最后一吻。丘比特这个可恶的小偷用箭射穿了我的心。无限的思念——心儿鲜血淋漓。”
此处在字行中间用血代替墨水画了一颗被两支箭射穿的心;红点表示血滴。
再往下是不知从何处抄来的几行诗:
想一想,我亲爱的欢乐,我们是如何行乐的。
你我一起尽情享受了那些令人愉快的情话。
如今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看到我的欢乐了:
你飞来吧,我的小鸽子,我心头的甜蜜!
我如能有幸见到你,定会高呼:啊,我亲爱的!
我的欢乐,在我面前的可就是你吗?……
读完情书以后,纳斯简卡又精心地把它卷成筒状,藏在衣服下面的胸部,然后低下头,用手帕捂上了脸,手帕上喷洒过“阿摩尔的叹气”牌香水。
当她拿开手帕,看了看天空时,只见乌云像是一头怪兽,张着大嘴,把弯月吞了下去。
少女的睫毛上挂着泪珠,上面闪动着最后的一丝光亮。她看着月亮是如何消失的,轻轻哼着她唯一熟悉的一首情歌(上帝知道是从何处传到她那里的):
我要去花园和葡萄园,
心中没有丝毫的欢乐。
噢,鸽子没有羽毛飞不起,
我离开情郎哥痛苦难熬。
我年纪轻轻,泡在泪水里,
心上的人儿已经很久不见。
她的周围和她的身上一切都是外来的,非自然的,“凡尔赛式的”——喷泉、波摩娜、树墙、鲸须筒裙、绣有黄色中国小花的玫瑰色塔夫绸、“心花怒放”的发型、“阿摩尔的叹气”牌香水。唯有她本人,她那轻微的痛苦和轻轻的歌声是朴素的,俄国的,跟她当年在祖传庄园的茅屋里一样。
可是附近,在黑暗的林荫路上,在亭台里,在夏园所有的僻静角落里,跟以前一样,照旧可以听见窃窃私语声、衣裙簌簌声、亲吻声和爱情的叹息声。从维纳斯王国里传来小步舞曲的声音,犹如牧童短笛和抒情古提琴的声音,可以听见令人陶然心醉的低吟声: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我们已经不是没有伤痛,
然而,被爱情之箭射中,
即使溃烂也都感到甜蜜,
你那金色的爱情之箭
让我们人人全都折服。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长廊里,在沙皇的餐桌上,谈话还在继续。
彼得和僧侣们谈论着爱琴时代的多神教,感到不可理解的是,古希腊人“相当懂得自然规律和数学定理,何以把没有灵魂的偶像称作神并且信奉他们”。
米哈伊洛·彼得罗维奇·阿甫拉莫夫忍耐不住了,谈起最爱谈的话题,开始证明,神祇是存在的,假神是真正的魔鬼。
“你是这样谈论他们的,”彼得感到惊奇,“好像是你亲眼见到过他们似的。”
“不是我,而是别的人,正是亲眼看见了,陛下!”阿甫拉莫夫兴奋地说。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皮夹子,翻弄起来,拿出两张发黄的荷兰剪报,译成俄文,读了起来。
“从西班牙报道:某一外国人把一萨梯里带到巴塞罗那,彼为一浑身长毛之庄稼人,形同裹着云杉树皮,长有山羊角和蹄。食面包和牛奶,不能人言,只会羊叫。该怪物吸引众多观众矣。”
第二份剪报说:
“日德兰渔夫捕获一西壬,或称海女。该海怪上身似人,下身似鱼;体浅黄色,目光炯炯有神;头生黑发,指间有皮相连,如鹅蹼。渔夫们拖网上岸十分费力,网皆为其撕破矣。该地居民做一大桶,灌入咸水,将该海女置其中,冀望拯救其性命。关于海怪虽有诸多传说,但本报特刊登此讯,欲使人真正相信该奇异之海怪确已捕获矣。鹿特丹,1714年4月27日”
人们相信印刷的东西,尤其相信外国报纸,因为假如海外也说谎,那还能到哪儿去找真话。许多在场的人相信女水妖、林怪、家鬼、女怪、变形人,不仅相信,而且亲眼见到过。既然存在林妖,为什么就不能存在萨梯里?既然有女水妖,为什么就不能有长着鱼尾巴的海女?既然如此,其他的神,乃至这个维纳斯岂不就是真的可能存在吗?
大家都静下来,不说话了,有一种令人惊恐的东西在这寂静无声中掠过,好像是所有的人都立即感觉到了,正在做着不应该做的事。
阴云密布的天空越来越低,越来越黑。蓝色闪电,或者说是没有雷声的闪电,越来越明亮了。似乎是在这黑暗天空的闪光里反映出来的正是雕像脚下祭坛上仍然燃烧着的蓝色火苗,或者说,在这黑暗的天空中,也像祭坛上翻倒的石樽里一样,乌云后面,也像黑色煤炭后面一样,隐藏着蓝色火苗,有时从那里冲出来,便成为闪电。天上的火和祭坛上的火交相辉映,仿佛是在谈论着人们所不了解的在人间和天上正在发生的一桩骇人听闻的秘密。
皇太子坐在离雕像不远的地方,听过剪报之后,仔细看了看雕像。他觉得很熟悉女神那白色的裸体,好像是他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甚至不只是见到过:仿佛是他在那些罪恶的最见不得人的,他自己也感到羞愧的梦境中见到过这个少女的曲线背部和肩部的小坑。他突然想起来了,他在自己的情妇、使女阿芙罗西妮娅的身上见到的正是这样的曲线背部和肩部的小坑。他的头晕了,可能是由于饮酒,也可能是由于炎热和气闷——由于梦魇般的古怪的庆祝活动。他再一次看了看雕像,这白色的裸体处在双重的照耀之中——烟雾缭绕的彩灯和三脚架上的蓝色火苗——他觉得和活的一样,令人恐怖而又诱人,于是他垂下眼睛。难道对于他来说,也跟对于阿甫拉莫夫一样,女神维纳斯有朝一日会成为令人生畏而又令人厌恶的变形人,成为使女阿芙罗西卡?在他的思想中出现一个预兆。
“难怪不了解基督教法规的爱琴人崇拜这些没有灵魂的偶像,”费多斯卡重新提起被读剪报给打断了的话头,“而奇怪的是我们基督教徒并不了解供奉圣像的真正意义,而把圣像纯粹当成偶像进行崇拜!”
开始了彼得所喜欢的一个话题——关于各种虚假的奇迹和预兆,关于僧侣、狂叫症患者、鬼魂附体者、游方僧的骗人把戏,“女人的闲话和男人的长胡须”,亦即俄国神甫的迷信。阿列克塞不得不再一次听这些早已熟悉的老掉牙的故事,诸如:关于圣母的衬衫,这是僧侣们从耶路撒冷带回来并且作为礼物送给皇后叶卡捷琳娜·阿列克塞耶芙娜的,据说是不腐烂,放在火中烧不坏,可是经过研究,发现布料是用一种不燃的纤维——石棉纺织而成;关于里弗良德圣女冯·格罗特的圣尸,圣尸的皮肤“好像是精制的猪皮,很有弹性,用手指按下去之后还能恢复原样”;关于其他一些用象牙伪造的圣骨,彼得下令把这些东西送进新建的彼得堡珍宝馆,当作“如今已经灭绝了的超级珍品,应该尽心保管”。
“是的,俄国教会中编造了许许多多关于奇迹的骗人鬼话!”费多斯卡好像是很伤心地,但实际上却幸灾乐祸地总结说,并且提到最近一桩骗人的奇迹:彼得堡地区一座很贫穷的教堂宣布说,圣母像流出眼泪,这预示着大难临头,甚至新建的城市要彻底毁灭。彼得从费多斯卡嘴里听到这事之后,立即就到那座教堂去了,察看了圣像,发现了骗局。这发生在不久以前:还没有来得及把圣像送到珍宝馆去,暂时保存在皇上的夏宫里,放在一个不大的荷兰式房子里,就在这座花园,离开长廊只有两步远,在涅瓦河与封丹河的汇合处。
沙皇希望拿来给在座的人见识一下,便令一个听差去把圣像取来。
派去的人回来后,彼得站起来,从桌子旁走到维纳斯雕像前的一个小空场,那里更宽敞一些,他背靠着雕像的大理石基座,手中拿着圣像,详细而精心地讲解“骗人的机关”。大家围拢着他,很拥挤,都跷着脚,从彼此的肩上和头部中间好奇地望去,就像刚才观看开启雕像木箱一样。费多斯卡端着蜡烛。
圣像很古老。脸上的颜色昏暗,几乎是黑的;唯有一双悲伤的大眼睛像是活人的一样,但由于哭泣而眼皮略肿。皇太子从童年起就热爱和尊敬悲苦众生的圣母像。
彼得摘下镶满宝石的金属衣饰,它在第一次检查时就已毁坏。然后拧下新的铜螺丝,这是从背面把一块椴木板固定在圣像上的;中间镶着另一块更小的木板;这块木板在弹簧片上自由活动,用手轻轻一按,便可“出来”和“进去”。他把两块木板都取下来,指着木头上对着圣母眼睛之处凿成的两个小圆洞,里面放着吸足了水分的海绵,水从肉眼难以察觉的小孔中渗出,形成像是眼泪的水滴。
为了更清楚起见,彼得当场做了试验:用水把海绵浸湿,再把它放进小圆洞中,装上木板——泪水就流出来了。
“这就是奇迹眼泪的奥秘,”彼得说,“这个机关并不巧妙!”
他的脸色很平静,他好像是在讲解有趣的“自然游戏”或者珍宝馆里另一件奇异的物品似的。
“是的,编造了许多骗人的鬼玩意儿!……”费多斯卡重复说,轻轻地冷笑着。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有人沉闷地呻吟了一声,可能是喝醉了,或者在睡梦中;一些人嘻嘻地笑了,人人都感到奇怪和突然,几乎都惊惧地瞧着他。
阿列克塞早就想要离开。可是他却僵住不动,正像一个人在梦中想要逃跑,两条腿却动弹不得,想要叫喊,可是却喊不出声来。他就是这样僵住不动,看着费多斯卡如何端着蜡烛,彼得那双灵巧的手如何在圣像的木板上挪动,泪水如何在圣母哀伤的脸上流淌,而维纳斯可怕而又诱人的裸体在所有的人头顶上泛着白色。他看着——一种类似于极端恶心的厌烦之感涌上他的心头,压迫着他的嗓子。他觉得这种感觉任何时候都不会结束,将保持永远。
突然间,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天空,这火的深渊仿佛就在他的头顶迸裂。火焰般的白光比阳光更强烈,洒满玻璃般的天穹,让人难以忍受。几乎是就在这一瞬间,响起一个短促的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仿佛是天穹迸裂了,塌了下来。
黑暗降临了,闪电过后,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如在地下一般。在这黑暗中,暴风雨立即呼啸起来,如山崩地裂,雨滴和冰雹噼啪而降。
长廊里乱成一团。女人们尖声叫喊。其中一个好像是歇斯底里大发作,哭叫好像是狂笑。发疯了的人们奔跑着,自己也不知跑向何方,相互碰撞着,摔倒在地,你压着我,我压着你。有人绝望地狂叫道:“显灵者尼科拉!……圣母呀!……发发慈悲吧!……”
彼得扔掉手中的圣像,去寻找皇后。
翻倒了的三脚架的火焰熄灭前最后一次加倍地爆发出更大的蓝色火苗,像是蛇芯子,照亮了女神的脸。在暴风雨中,在黑暗和惊恐中,只有它平静如故。
有人踩到圣像上。阿列克塞弯下腰,想把它拾起来,只听见一棵树轰然倒下。圣像裂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