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继续翻阅。听到雄鹿的诅咒后,朱利安放弃了打猎,离开父母,环游世界。他成了一个很能干的雇佣兵。军事动乱接踵而来,他在很多国家杀人无数,却因此赢得了奥克塔尼亚国王的喜爱和感激,因为他使后者免受后倭马亚王朝的荼毒。作为奖赏,他得以迎娶公主。关于朱利安的一个预言——对他父亲说的他将成为帝王之家的人——成为现实,但这一切似乎都没能引起那位读者的注意。
还有最后一处标黄的地方,有两段描写朱利安的婚后生活,貌似心满意足,暗地里渴望却在酝酿沸腾:
他身穿紫袍,斜倚窗栏,忆起过去打猎的日子,渴望驶过大漠,追猎瞪羚和鸵鸟,或者躺在竹林中等着美洲豹,穿过犀牛成群的森林,登上最难攀缘的山峰去瞄射苍鹰,还要航行到浮冰连连的大海勇战北极熊。
有时候,在梦中,他会觉得自己是伊甸园中的亚当,周围全是动物:手臂一伸,它们就纷纷倒地;又或者,它们会双双排队从他身边走过,按照体形大小,从大象、狮子到白鼬、鸭子,就好像它们登上诺亚方舟的那天一样。他藏在岩洞里,向它们投掷标枪,无一虚发。会有越来越多的动物,屠杀会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
就在分号那个地方,那位读者停了下来,没打算把那段最后一句话也标出来,而且那句话也不长:
朱利安会从梦中醒来,眼睛狂乱地转来转去。
那位读者对故事的其他部分都未引述。事实上,他对关键部分,也就是朱利安如何像雄鹿预言的那样杀掉自己的双亲,以及更重要的,如何过上悲苦、克制、为他人服务的生活,最终成为标题中所说的圣人也没任何表示。他只关注动物以及它们的血腥命运。至于朱利安和他的救赎,他似乎毫无兴趣。
伊拉兹马斯叫着要出去遛遛。亨利还有电话要打,台词要斟酌,还得去一家古董服装店找一套戏服,于是他放下了故事。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趁着“巧克力之道”生意清淡之时,亨利又回到了那个故事。这次,他把整个故事当成一个整体来看,而不是只关注那位读者标记的部分。整个故事有一种很奇怪的不平衡感,一个关键因素一直悬而未决。朱利安的双重人格——既悲天悯人却又嗜杀成性——如果纳入人类范畴中来理解,就可以说得通了。比如说,他当雇佣兵的时候,他的所作所为确实很暴力,却发生在道德框架之内。于是,“一个接一个,他帮助过法国王储、英国国王、耶路撒冷圣殿骑士团、帕提亚军中的苏芮那将军、埃塞俄比亚皇帝还有卡利卡特皇帝”,而且心照不宣的是,这诸多君王均值得他出手相助,所以才需要杀那么多敌人。这种喋血行为背后的正义本质在同一页表现得很明显:“他解放民族。他营救囚于高塔的王后。除了他,再没有谁能杀死米兰的毒蛇,奥博博贝奇的恶龙。”很显然,那些压迫其他民族,把王后关进高塔的人在道德上跟米兰的毒蛇之流同属一路货色。于是,对人类的暴行经由道德的罗盘指引,把朱利安带上了一条不那么邪恶的道路:如果非要杀人的话,杀掉那些罪孽深重的“满身是鱼鳞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用河马皮圆形盾牌的黑人……类人猿……食人族”总比杀掉那些高贵的王储、国王、耶路撒冷圣殿骑士要好。于是,在暴力时代运用道德的罗盘就说得过去了。没错,道德的罗盘本来就该在这种时候拿出来用的。
朱利安的妻子邀请他父母在自己的床上休息,而朱利安却错把他们当作他妻子和她的情夫,趁他们睡觉的时候把他们杀了。这之后,他深刻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何等滔天大罪,悔恨吞噬了他。他的道德罗盘开始旋转。
故事结尾讲得很明白:朱利安收容了一个饥寒交迫、畸形至极的麻风病人,不仅给他吃的喝的,让他睡自己的床,还光着身子躺在他身上——“嘴对嘴,胸对胸”——如基督徒般尽一切可能给他温暖。后来证明那个麻风病人其实是耶稣基督。当主自己升上天空时,还把已经改过自新的朱利安也带在了身边,这也标志着朱利安溅满鲜血的道德罗盘真正成功指向了北极。在福楼拜的笔下,两种不同的看世界的方式——叙事的和宗教的——并驾齐驱,被赋予了最为普遍而同义的结论:皆大欢喜,罪人得到救赎。这一切颇合情理,也符合传统圣徒传记的规矩。
但是,对动物的杀戮却不合情理。从故事框架来说,既没有解决办法,也没有什么后果;从宗教上来说,则陷入了一片令人尴尬的空虚。朱利安从折磨、屠杀动物中所获得的快感,同其遭诅咒及获得救赎似乎毫无关系,而屠杀动物的篇幅却比杀人长得多,描写也详细得多。因为杀了双亲,他才在这个世界上孤独游荡,也是因为对一个麻风病人敞开心扉,他才获得了救赎。他对动物的惊人猎杀,唯一后果便是一只雄鹿的诅咒。除此之外,那些大屠杀,那些灭杀动物的渴求,不过是一场毫无道理的狂欢,对此,朱利安的救主不置一词。他们两个升入永恒,身后留下大量的动物鲜血,在沉寂中干涸。这个结局给了上帝和朱利安一个和解,但对动物的暴行却仍然熊熊燃烧,没有得到救赎。亨利觉得,这种愤怒让福楼拜的故事虽令人难以忘怀,却也让人疑惑,不甚满意。
他最后一次翻阅那些纸张,再一次注意到只要是提到动物屠杀的,不管是一只小老鼠,还是伊甸园里的全部动物,那位读者全都用鲜亮的黄色标记了出来,这也同样让人疑惑不解。
那信封里可不是只有一篇故事,还有一枚回形针夹了另外一沓纸,看起来像是一个剧本的选段,题目未知,作者未知。亨利猜这应该是他这位读者的作品。一阵困意袭来,亨利把福楼拜小说和剧本放回信封,放到了那叠信件的最下面。他想起来了,店里还有新鲜可可豆存货要整理呢。
但是过了几周,他处理完其他读者来信后,那个信封又冒了上来。一天晚上,亨利正在排练。他们这个业余剧团演出的地方之前是个温室大棚,用来做园艺生意的——因此取名温室剧团。多亏了一位慈善家,他们建了个多功能舞台,过去用来摆盆栽植物的架子也都换成了一排排舒适的椅子。都说做生意地段很重要,这话同样适用于艺术,甚至是生活本身:我们是茁壮成长,还是枯槁憔悴,都取决于环境是否滋润养人。用改造过的大棚当剧院还真不错,走在台上的时候还可以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或者,说得直白点,就是可以一边享受室内的温暖惬意,一边瞟几眼外面的天寒地冻)。一天晚上,亨利坐在舞台前面,看着矫揉造作、稍嫌蹩脚的表演,他突然想到这会儿正是看看寄福楼拜作品给他的那位读者的戏剧作品的好时机。他把剧本取出来,看了起来。
(维吉尔和碧翠丝正在树下坐着。他们茫然地望着前方。寂静。)
维吉尔:要是有个梨该多好啊。
碧翠丝:梨?
维吉尔:嗯,熟透了,多汁的那种。
(停顿。)
碧翠丝:我从没吃过梨。
维吉尔:什么?
碧翠丝:事实上,我应该从来都没见过梨。
维吉尔:这怎么可能啊?梨是很普通的一种水果呀。
碧翠丝:我父母总是吃苹果和胡萝卜。我猜他们应该不喜欢梨吧。
维吉尔:可是梨很好吃啊!我敢打赌这附近肯定有棵梨树。(他向四周看了看。)
碧翠丝:给我描述一下吧。梨是什么样子的?
维吉尔:(向后靠了靠,坐定)我可以试试。让我想想……首先,梨的形状很特别。圆圆的,下面粗,上面是锥形。
碧翠丝:像个葫芦。
维吉尔:葫芦?你都认识葫芦却不认识梨?我们知道和不知道的事情还真是奇怪啊。不管怎么说,梨跟葫芦不一样,它比一般葫芦要小,样子更好看一点。梨的锥形是对称的,上半部分端坐于下半部分正中心。你懂我的意思吗?
碧翠丝:应该明白。
维吉尔:我们先说下半部分。你能想象一种圆圆的、胖乎乎的水果吗?
碧翠丝:比如说苹果?
维吉尔:不完全是。你要是用你的心灵之眼观察苹果,你就会发现苹果周长最长的地方不是中间就是顶部三分之一处,是不是?
碧翠丝:没错。梨不是这样吗?
维吉尔:不是。你得想象一个苹果周长最长的地方在底部三分之一处。
碧翠丝:我想象得到。
维吉尔:但相似度也没那么高。梨的底部跟苹果不一样。
碧翠丝:不一样?
维吉尔:不一样。大部分苹果都有个“屁股”,也就是说,会有环形的棱或是四五个支撑点好让它不会倒下去。要是把苹果当成动物来看的话,过了尾部,向上一点,就是苹果的肛门了。
碧翠丝: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维吉尔:呃,梨不是那样的。梨没有“屁股”。它的底部圆圆的。
碧翠丝:那它怎么站得住呢?
维吉尔:它不站啊。梨要么挂在树上,要么侧躺着。
碧翠丝:跟鸡蛋一样笨手笨脚的。
维吉尔:关于梨的底部还有一个特点:有些苹果身上有那种纵向的纹路,大部分梨都没有。绝大多数梨有着平滑的圆弧形外表,底部也是。
碧翠丝:真是让人垂涎欲滴啊。
维吉尔:当然。现在,让我们穿过水果赤道向北移动吧。
碧翠丝:紧跟着你呢。
维吉尔:上面就是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个锥形了。
碧翠丝:我不太能想象得出来。梨是逐渐细成尖端吗?它是不是像圆锥体那样?
维吉尔:不是。想象一下香蕉的一端。
碧翠丝:哪一端?
维吉尔:尾端,就是你吃香蕉的时候拿在手里的那端。
碧翠丝:怎样的香蕉?香蕉有成百上千种呢。
维吉尔:是吗?
碧翠丝:嗯,没错。有些特别小,跟粗短手指差不多,还有的真有棍棒那么大。它们形状各异,味道也不一样。
维吉尔:我是说那种普通香蕉,黄色的那种,味道特别好的。
碧翠丝:普通香蕉,M.sapientum(圣者香蕉)。你说的可能是大米歇尔这个品种。
维吉尔:哟呵,没看出来啊。
碧翠丝:香蕉我懂。
维吉尔:比一只猴子还懂。抓住一根普通香蕉的尾端,然后把它放到一个苹果上,想着我刚才说的那些苹果和梨的区别。
碧翠丝:这个嫁接还蛮好玩的。
维吉尔:现在把线条打平柔化。把香蕉拉平,温柔地融入苹果中。能想象得到吗?
碧翠丝:我觉得可以。
维吉尔:最后一个细节。在这个苹果——香蕉组合水果的最上端,加一个硬得出奇的小梗,就像树枝那样的梗。就这样,你就大概有一个梨的样子了。
碧翠丝:听起来像一种很不错的水果。
维吉尔:确实是这样。一般来说,梨都是黄色,上面带有黑色小点。
碧翠丝:又跟香蕉很像。
维吉尔:不,一点都不像。梨的黄色没那么亮,也不像香蕉那样不透明、没光泽。梨的颜色比较浅,有点偏米黄色,但又不是乳白色,很水灵,就像水彩画的那种感觉,而且上面的小斑点有时候是棕色的。
碧翠丝:那些小斑点是怎么分布的?
维吉尔:跟豹子身上的那些小斑点不一样。与其说是斑点,倒不如说是一片片阴影,这跟梨的成熟度有关。顺便说一下,成熟的梨很容易被碰伤,所以要轻拿轻放。
碧翠丝:当然。
维吉尔:现在来说梨皮。梨的皮很特别,还真不好描述。我们刚才是在说苹果和香蕉是吧?
碧翠丝:嗯。
维吉尔:苹果和香蕉的皮都很光滑。
碧翠丝:嗯,没错。
维吉尔:梨的皮不光滑。
碧翠丝:是吗?
维吉尔:嗯,梨皮相对来说粗糙一点。
碧翠丝:就像鳄梨那样吗?
维吉尔:不是,不过既然你提到了鳄梨,梨跟鳄梨长得还是有点像的,虽说梨的底部往往更圆润一点。
碧翠丝:真令人神往啊。
维吉尔:而且梨的上部会变细,要比鳄梨明显。不过,这两种水果形状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像的。
碧翠丝:我完全想象得到。
维吉尔:但它们的皮可是完全不同!鳄梨的皮疙疙瘩瘩的,跟癞蛤蟆似的,看起来就像得了麻风病的蔬菜。而梨则是有一点点粗糙,很柔和,摸起来也很好玩。要是把手指滑过梨皮的声音放大一百倍,你能想象那听起来是怎样的吗?
碧翠丝:怎样的?
维吉尔:那声音就像唱片机的唱针划过磁道,那舞动的爆裂声,就像什么轻盈干燥的东西烧起来一样。
碧翠丝:毫无疑问,梨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
维吉尔:没错,没错!以上就是梨皮部分。
碧翠丝:梨能吃吗?
维吉尔:当然可以。我们说的可不是橘子那种涂了蜡一般的粗糙果皮。梨成熟后,皮会变得很软很柔滑。
碧翠丝:那梨尝起来是怎样的?
维吉尔:慢着。你得先闻味道。成熟的梨香味淡淡的,也很柔和,但其魅力在于给你嗅觉带来的那种轻柔感。你能想象肉豆蔻或是肉桂的味道吗?
碧翠丝:嗯,可以。
维吉尔:成熟的梨闻起来感觉就像那种香料,好像整个人中了魔似的,都被迷住了,绞尽脑汁,翻出一千零一种记忆和联想,就想知道这股令人陶醉的迷人味道是什么——顺便说一下,从来没想清楚过。
碧翠丝:但是梨尝起来是怎样的?我都等不及了。
维吉尔:成熟的梨甜甜的,汁水充盈。
碧翠丝:哦,听起来很不错。
维吉尔:把梨切片,你会发现它的果肉会由内而外发出一种耀眼的白光。谁要是拿把刀,再拿个梨,就不用怕黑了。
碧翠丝:我真得来个梨了。
维吉尔:梨的质地和硬度又是一个难以用语言描述的问题。有些梨口感会有点脆脆的。
碧翠丝:像苹果那样吗?
维吉尔:不是,跟苹果一点都不一样!苹果拒绝被吃掉。你不能吃掉苹果,你只能征服苹果。梨的那种脆要诱人得多。软软的,脆脆的。吃梨的感觉就像……就像接吻一样。
碧翠丝:哦,天哪!听起来真爽啊。
维吉尔:梨的果肉的口感有时候会稍稍有沙砾感,但是却入口即化。
碧翠丝:真有这样的事吗?
维吉尔:每个梨都是这样。这还只是外观,触感,味道和质地。我还没跟你说它吃起来是什么滋味呢。
碧翠丝:我的天哪!
维吉尔:一个好吃的梨,你开始吃的时候,你的牙齿嵌入这一美食中时,吃梨就变成了一项引人入胜的活动:除了吃梨,你什么都不想干。你宁愿坐着而不是站着,宁愿独自一人而非有人做伴,宁愿保持安静而非听着音乐。除了味觉,其他所有感官都将休眠了。你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都感觉不到——除非那感觉可以帮你体会到梨的非凡美味。
碧翠丝:但是,梨尝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
维吉尔:梨尝起来,尝起来……(他搜肠刮肚,然后耸了耸肩,放弃了努力。)我也不知道,没法儿用语言描述。梨尝起来就是梨的味道啊。
碧翠丝:(伤心状)真希望你能有个梨。
维吉尔:我要是有梨,肯定给你。
(沉默。)
这一幕就此结束。亨利上大学的时候读过但丁的《神曲》,所以认出了剧中角色的名字,但这也没什么帮助。他不明白这个结构完整的小短剧到底想说明什么。如果说这个小剧是沧海一粟的话,那它映衬出的那个大千世界,亨利却不知道是什么。他很喜欢那句“谁要是拿把刀,再拿个梨,就不用怕黑了”。节奏把握得也不错;他可以想象到两位演员进入场景。但他就是想不明白这个受饥饿驱使的,关于一个难以描述的梨的单纯对话跟《圣朱利安传奇》有什么关系。
另外,信封里还有一张打印的便条:
敬启者,
我读了您的书,欣赏至极。
我需要您的帮助。
敬上
签名几乎难以辨认。姓氏那部分基本上就是一条曲线。亨利一个字母都认不出来,甚至连一共有几个字母都无法判明。但是名字还是看得出来:亨利。潦草的签名下面有一个本市的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
他的帮助——这是什么意思?怎样的帮助呢?时常会有读者把自己写的东西寄给亨利,大部分都不算什么佳作,但亨利都回信鼓励他们,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权利扼杀他人的梦想。这位读者想要的是这样的帮助吗:赞扬、编辑反馈、介绍推荐?抑或是其他帮助?他偶尔确实会收到奇怪的请求。
他怀疑亨利是个青少年。这或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会对福楼拜小说中的血腥和蛮勇兴致勃勃,而对宗教主题了无兴趣了。不过那个小剧本笔法很流畅,句子干净简洁,没有拼写或语法错误,也没有句法上的纰漏。莫非是个有位好老师的小书虫?有个好妈妈,可以骄傲地替这位崭露头角的小作家做嫁衣?青少年写便条会这么简洁扼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