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书献给演员奥杰尼·阿莱格里以及导演卡布里埃·瓦切斯。在今年六月的阿斯蒂艺术节上,他们首先公演了此剧。不知道这是否可以作为我写下本剧本的原因,我有些怀疑。此刻,我看见它已被编纂成书,更感到它似乎是在一幅舞台布景与一篇须高声诵读的小说之间摇摆。我想,此类文体也许没有一个名字。总之,不大重要了。对我来说,这是个美丽的故事,值得一叙。另外,我喜欢想像,某人读到本篇的样子。
亚利桑德罗·巴里科
一九九四年九月
当一个人在某一刻抬起头的时候就会……就会望见她。真是一件难以理解的怪事。我是说,在海船上,有超过一千多号人,在惊涛骇浪之中,在移民之中,在怪诞的人群之中,我们中,却总会有一个人,就一个人,首先望见她。也许他只是在那里吃着什么,或是散步,抑或只是伫立在舰桥上……只是要在那里紧紧裤腰带,刹那间抬起头,向汪洋中一瞥,就看见了她。于是,他会定在那里,定在他站的地方,思绪万千。每次总是这样,我可以发誓。然后转向我们,向着这艘海轮,向所有人,(悠长地)呼喊出:“美——洲——”他会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就像进入了一张照片。那副神情,仿佛美洲是他造出来的一样。也许是某个夜晚,周日或是下班以后,是他那个做刷墙工的小舅子帮了他的忙。他真是个好人,本想谢谢他来着。牵手之间,美洲就造出来了……
第一个望见美洲的人。每只船上都有这样一个人。可别以为这是件偶然的事,不是。也不是因果报应的问题,那是命运。那一刻,在这些人的生命中早就烙上了印记。当他们尚在孩提的时候,你就可以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得出来,只要你用心看,就可以看见她——美洲,已经从那里呼之欲出,在能感知的神经与血管中滑动,直至脑颅与喉舌,那声呼喊顶到了后面(叫喊出):“美——洲——”一切就包藏在孩童的眼神里,美洲的一切。
包藏并等待着。
这些都是丹尼·布德曼·一九〇〇——这位海上最伟大的钢琴演奏师教给我的。在人们的眼中,可以看见那些他们将来要看到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已经看到的。他就是这样说的:那些即将看到的。
美洲,我见得多了。在我六年的船上生涯中,每年都会在美洲和欧洲之间的大洋上穿梭五六次,下船的时候,在厕所里都尿不直了。当他早已平静,而你,你却在摇晃。从船上还可以下得来,而要跳出海洋却……当我踏上它时,我十岁。在我的生命中,只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吹小号。所以当“弗吉尼亚人号”快轮在岸边招募人手的时候,我去排了队。我和我的小号。一九二七年一月。“我们已经有人了,”船上的某人说。我知道,却独自吹起小号来。他顿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了我一会儿。直到我吹完之前,他一直沉默,尔后才问:
——刚才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他的眼神一亮。
——当你也不知道的时候,那就是爵士乐。
他嘴边挂着一丝怪异的神情,也许是一丝微笑,那里有一颗金牙,居于正中,有点放在橱窗中向人们展示一下的意思。
——上边的人为这音乐疯狂。
他指的是在船上。而那种微笑,意味着他们接受我了。
我们每天演奏三四次。首先是为了头等舱的有钱人,而后是二等舱,有时候也去贫苦的移民那里演奏一下,但不穿礼服,很随便。有时候他们和着我们,也弹上一阵。我们吹奏是因为海洋太大了,让人生畏;我们吹奏也是为了让人们忘记时间的流逝,忘记他们在哪里,忘记自己是谁;我们吹奏还是为了让大伙跳舞,因为在跳舞的时候,你不但死不了,而且能感到上帝的存在。我们吹“ragtime”。在没有人看着他的时候,上帝就会和着这种音乐跳舞。
能和着这种音乐起舞的上帝,一定是黑人。
(演员下台,Dixie音乐起,轻快中有几分诙谐。演员穿上幽雅的船员爵士乐服重新上台,从这一刻起,表演时仿佛台上有一支乐队)
Ladies and Gentlemen, meine Damen und Herren, Signore Signori...Mesdames et Messieurs.欢迎乘坐本船,这座和泰坦尼克一模一样的漂浮城市。坐下,安静些,台下那位很激动,我看得很清楚。欢迎来海上,对了,你们这是干嘛呢?打个赌,你们后脚一定跟着要账的吧,不过你们比淘金潮可晚了三十多年啦!你们一定是想上船看看,可是没留神船就开了,你们出来只是想买包烟来着,这会儿,你们的太太一定在警察局说,您是个好人,很正常,三十年来从未吵过架……那么,在这个离任何一个龌龊世界三百海里,离下一轮呕吐还有两分钟的时刻,你们上来做什么呢?对不起,女士,我开玩笑的,请相信吧,这艘船行驶起来就像是一只弹子球,海洋就是张弹子桌,“哒”,还有六天两小时四十七分钟……然后,“砰”的一声就进洞了,那就是——纽约!
(乐队切到近景)
我觉得无需向你们解释这艘船怎么样,从很多方面说,这是一艘非同一般的船,而且绝对是独一无二的。驾驶者是史密斯船长(你们已经看到了,他住在救生艇中),他是个睿智的人,而且还以他的幽闭恐怖症而出名。为你们服务的水手实际上也都超乎寻常,实在是独一无二的专业人士。保罗·辛吉斯基,舵手,从前是个多愁善感的波兰神甫,但是很不幸,他失明了。比尔·杨,话务员,结巴子加左撇子,是个象棋高手。 Klauscrmanspitzwcgensd Orfentag,随船医生,等你们有急事要叫他的时候,你们就被玩惨了。但首推还是——巴丁先生,我们的大厨,他直接从巴黎来,在亲自验证了本船没有厨房的特殊环境后,便立刻打道回府了。别人也有观察敏锐的,比如十二舱的卡曼波特先生,他抱怨说,脸盆里装满了蛋黄酱。怪事,一般我们都是把腊肠放在脸盆里的。因为我们没有厨房,也就致使我们门缺少一个真正的厨师,本来铁定了是巴丁先生的。他从巴黎来又回巴黎去,带着在船上边找到厨房的幻想。而实事求是地说,这里没有,这得感谢本船的设计者,那位充满灵性的、健忘而伟大的工程师卡米莱利。对于他举世闻名的健忘,我请你们致以最热烈的掌声……
(乐队在近景)
请相信我,你们再也找不到这么一条船。也许你们花年头找,可以找到一个闭恐怖的船长,一个失明的舵手,一个结巴的话务员,一个名字佶屈聱牙的医生,全都在同一条船上,而且还没有厨房。有可能。但可以发誓,这一切你们却不能重现:屁股坐在十厘米厚的沙发和百米深的水上,在大洋深处,眼前闪动着奇迹,耳中鸣响着天籁之音,脚下和着拍子,而心中却是那独一无二的、无可模仿的、无穷无尽的音符,就来自于——大西洋爵士乐队。
(乐队在近景。演员逐个介绍乐器。在每个名字后都伴着一声吹奏)
单簧管——山姆·华盛顿“睡虫”
班单琴——德·奥斯卡
小号——蒂姆·图尼
大号——基姆·盖洛普
吉他——萨缪尔·霍克金斯
最后,是钢琴——丹尼·布德曼·一九〇〇,他举世无双。
他的确是这样,举世无双。我们演奏音乐,而他却不然,他演奏……那玩意在他演奏之前都不存在,OK?在哪儿都不存在。当他从钢琴边站起来的时候,那东西就消失了,永远消失了。丹尼·布德曼·T.D.柠檬·一九〇〇。上次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颗炸弹上。真的。他就坐在这么大的一颗炸弹的发条上。说来话长。他说:“只要你还有一段好故事,并能向某人讲述它,那你就没有真的被人涮。”而他,就有一个好故事。他就是那个精彩的故事。只要一想到他就让人疯狂,但却美丽。那一天,他坐在炸弹上,他把他的故事馈赠给了我。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后来做了些蠢事,即使是我大头朝下倒不出一个子儿的时候,即使我卖了我的小号,所有的东西,但是,那段故事,没有,从不曾被丢弃,仍然在这里,清澈到无以言表,犹如大海中的一支音乐,从丹尼·布德曼·一九〇〇那架魔幻钢琴里飘了出来。
(演员走向幕后。音响中乐队起,终结篇。在最后一个和弦之后,演员重新登场)
是一个叫丹尼·布德曼的水手发现了他。在波士顿,一天早晨,人群全部登岸之后,老布德曼在一个厚纸箱里发现了他,大约十天了,十几天吧。他并不哭,睁着眼,独自一个人在纸箱中,很安静。有人把他放在了头等舱的舞厅里,在钢琴上。但却不像是头等舱里出生的婴儿。通常,这种事只有移民才能干得出来。在船上悄悄分娩,然后把孩子遗弃在那里。并非是他们狠心,那是因为贫穷,赤贫……有点像他们的衣服的故事一样,上来的时候、屁股上都打着补丁,每个人的衣服都磨得周身稀烂,而且就只有那么一件。然而,美洲毕竟是美洲,你看他们最后下去时,都是衣冠楚楚,还打着领带,大人孩子都穿着那种白色的短袖衬衫。总之,他们做得出来。在二十天的航程中,可以缝缝剪剪,最后船上就再也找不到一个窗帘,一条床单了,什么都没有了——都变成了给美洲留的上好衣衫了。全家都有份,你还不好说什么。
而且,时不时地,有孩子会漏下。对移民来说,孩子不仅是一张额外要填饱的嘴,而且在移民局,这意味着一大堆麻烦,还不如把他们留在船上。
从某个角度说,算是窗帘和床单的交换吧。——这个孩子也不例外。他们一定再三斟酌过的:把他放在头等舱舞厅的大钢琴上,也许某个富翁会把他抱走,他将终生幸福。一个不错的计划。但只灵验了一半。他没有变成富翁,倒成了钢琴师,最优秀的钢琴师,我发誓,最优秀的。
就这样,老布德曼在那儿捡到了他,本想找些能说明他身世的东西,在箱子外的纸皮上,却只有一行字,用蓝墨水印着:T.D.柠檬。还有一个图样,是一只柠檬。也是蓝色的。丹尼是费城的一个黑人,高大魁梧得惊人。他抱起孩子,说:“你好啊,Lemon。”他的身体里溢出了什么,那是一种当父亲的感觉。在一生中,他始终确信,那个T.D.是明显地意味着 Thanks Danny——谢谢丹尼。很荒谬,但他却深信不疑,那孩子就是留给他的,十分确信。T.D. Thanks Danny。有一天某人拿来了一份报纸,上面是一张宣传画,画着一个傻傻的大脸男人,留着浅浅的胡子,就是拉丁情人那种,还画着一只那么大的柠檬。边上的小字写着:Dano Damato,柠檬之王,Dano Tamato,王者的柠檬,也不知道是证书、奖状还是别的什么。老布德曼却不屑一顾。他问:“这个小丑是谁?”他要下那份报纸是因为在广告的边上有赛马的结果。他并不赌马,但他喜欢马的名字,仅此而已。这是他的嗜好,他常说:“听听这个,这边这个,昨天在克里弗兰跑的,他们叫它‘找麻烦’知道吗?有这样的吗?还有这个,你看,叫‘趁早领先’?不笑死人?”总之,他喜欢马的名字,那是他的爱好,谁赢了他都无所谓,他只喜欢那些名字。
他把他的名字给了那个孩子:丹尼·布德曼。他一生中惟一一次领受这种荣光。然后他又加上了“T.D.柠檬”,和纸箱上的字一模一样,因为在名字中间加几个字母会显得优雅。“所有律师的名字里都有字母,”伯帝·布姆也很确定地说。他是个机械师,沾一位叫P.T.K.万德的律师的光,他在牢里蹲了很长时间。“他要是当律师,我就宰了他。”老布德曼信誓旦旦地说。但那两个字母还是留在了那里,这样,丹尼·布德曼·T.D.柠檬的名字就出笼了。好名字。老丹尼和其他人揣摩了一会儿,又念叨了一会儿,那是在机械舱的下面,没有开机器,大家却被波士顿港浸得湿湿的。“好名字,”老布德曼说,“不过还缺些什么,还缺个漂亮的结尾。”的确,他还缺个漂亮的名缀。“现在是星期二,”做服务生的山姆·斯达尔说,“既然你是星期二找到他的,就叫他星期二好了。”老丹尼想了一会儿,笑了:“好主意,山姆。我在这个糟糕透了的新世纪里捡到了他,不是吗?就叫他一九〇〇好了。”“一九〇〇,“一九〇〇”,“但那是个数字啊。”“过去是数字,现在是名字了。”丹尼·布德受·T.D.柠檬·一九〇〇。棒极了,优雅极了!好名字,上帝啊,真是个好名字。有这么个名字,以后一定能成大器。大家都伏在那个大纸箱上。丹尼·布德曼·T.D.柠檬·一九〇〇望着他们,带着一丝微笑。大家一阵沉默,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小小的孩子竟能闹出那么大的乱子。
老丹尼·布德曼又做了八年两个月零十一天的水手,后来在一次远洋深处的暴风雨中,他被一只失控的滑轮击中了脊背。三天后才死去。脏器内部受损,已经无力回天了。一九〇〇那时还是个孩子,却坐在丹尼的床边,从未离开。三天里,他拿着一摞旧报纸,竭尽所能地把所有能找得到的马赛结果念给气息奄奄的老丹尼听。他的手紧紧地捏着报纸,目不转睛地用老丹尼教的方法把字母都拼起来,读得很慢,但却在读。老丹尼就这样死在了芝加哥的第六轮马赛上:“饮用水”以两个马身赢了“酱汤”,以五个马身赢了“深蓝”。面对这些名字,虽然他笑不出声,却也能含笑离去了。大家用帆布包裹了他的尸体,把他还归大海。在帆布上,印着一枝红色玫瑰,船长写下了:“Thanks Danny”。
就这样,一九〇〇突然第二次变成了孤儿。八岁的他已经在美洲和欧洲之间穿梭了五十多次。大海就是他的家,而陆地呢,他连只脚都没有踏上过。虽然在港口见过陆地,下船则从未有过。其实他是害怕别人把他带走,以身份证件、签证或是诸如此类的借口。所以他就永远留在船上了,每到某个时刻就起航。准确地说,对这个世界而言,他并不存在:从城市,医院,教区到监狱,他的名字没有留下丝毫的踪迹。没有祖国,没有故乡,也没有家庭。他八岁了,但却从未正式出生过。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人们常常对老丹尼这样说,“不论怎么说,这也是犯法的。”而老丹尼总是不屑地回答:“去他妈的法律吧。”这话一出口,大家也就说不出什么了。
船最终到了南安普顿港,老丹尼死了,船长觉得这事该有个头了。他通知了港口当局,并叫大副去把一九〇〇带来。唉,却再没有找到。整整两天,整艘船都搜遍了。一无所获。他消失了。谁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因为事实上,在“弗吉尼亚人号”船上,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个孩子。没有人敢说,“不过,从栏杆很容易坠下去的……大海那么肆意暴虐……”在重新起锚驶向里约热内卢之前的二十天里,大家都当他死了,而他也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繁星闪烁。人鱼游弋。烟花飞舞。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这次起航所不同的是,一九〇〇离大家而去了,永远。不知是什么吞噬了大家的笑容,令人心如刀绞。
航行的第二夜,已经望不见爱尔兰海岸线上的灯光。水手长白利疯了似的闯入了船长的卧舱,弄醒船长后叫他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一下。船长骂骂咧咧了一阵,但还是去了。
头等舱的舞厅。
没有灯光。
人们穿着睡衣,站在门口。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人们。
有几个水手,是三个从机械舱里爬出来的黑人。另外,话务员楚曼也在。
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看着。
是一九〇〇。
坐在琴凳上的他,双脚悬在那里,都触不到地。
但,千真万确,他在弹钢琴。
也不知道他弹的是什么音乐,小精灵般的,但却优美。一点没错,就是他,手放在键盘上,天知道怎么回事。还是听听他演奏了些什么吧。有一位女士,穿着玫瑰色的晨装,头发上有几个发卡——看上去很有钱,也许,是某个保险商的美国太太——大滴的泪珠流淌在抹着晚霜的脸上,一边看,一边落泪,不停地在哭。当船长走到一九〇〇身边的时候,已经惊愕到了极点,他,完全沸腾了。走过她的身边时,我是说那位女士,她仰起鼻子,指着钢琴师问道:
——他叫什么?
——一九〇〇。
——不是曲名,是那孩子。
——一九〇〇。
——和曲名一样?
这样的对话,对一个船长来说,四五句就够了。尤其是在他刚发现一个被认为已经死了的孩子,不仅活着,而且还学会了演奏钢琴的时候。他撇开那位女士,也顾不上理会她的泪水和其他的东西了,踱着坚毅的步子穿过大厅——连睡裤和制服都没有换。他在钢琴前停住了脚步。那一刻,他有很多话要说,比如,“你他妈在哪里学的?”或者,“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如同许多习惯在制服里生活的人一样,他的想法也消散在制服里了。因而,他说的也只是:“一九〇〇,所有这一切完全不符合规定。”
停止了演奏,这个寡言少语的孩子,学习能力却很强。他甜美地望着船长,说:“去他妈的什么规定吧。”
(暴风雨的声音起)
大海已经醒来/大海已经出轨/海浪滔天/破裂/涤荡/涤荡着风云与星汉/饕餮暴敛/跌荡几时/尚未可知/一天/结束/如此,妈妈/妈妈从未提起/呢呢喃喃/大海摇动着你的摇篮/用她的触角摇动/饕餮暴敛/寰宇四周/泡沫摩挲/大海疯狂/穷目远望/一片黑色/黑色的墙/盘旋着/一片沉默/期待着/她的休止/或葬身鱼腹/妈妈,这一切,我不要/我要的是休憩的海水/倒映着你/停下吧/这一切/墙/荒诞的海水/在下面崩溃/还有这声音
我和你一样谙熟海水
谙熟大海
平静
光明
和飞鱼
在上方
飞翔
首次航行,首次暴风雨。糟糕。我还没有弄清周围是什么,就撞上了弗吉尼亚人有史以来最致命猛烈的一次风暴。夜半时分,什么鸟东西都在转,连桌子都在转,海洋,好像永无尽头,一个船上的小号手在暴风雨面前似乎无能为力。为了不添乱,不吹小号是完全正确的,乖乖地待在铺位上就可以了。但在那里面我受不了。你竭力不去想,但我发誓,你的头脑中迟早会闪出这么句话:我们的下场会和耗子一样。我可不想和耗子一个下场。就这样,我走出船舱,开始游荡。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在船上待了四天,能找到回船舱的路就不错了。那儿还真像漂浮的小城市啊。真像。总之,很显然,在风吹雨打中慌不择路的我,最后只会迷路。已经是这样了。真背。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人,穿着优雅的深色衣服,平静地走着,毫无迷茫失措的神态,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风浪,仿佛是在尼斯的环海公路上信步,他,就是一九〇〇。
当时他二十七岁,但显得更大一些。我认出他,那四天我们在乐队里一起演奏,别的就没有什么了。我连他住哪个舱都不知道。当然别人曾向我讲过他。他们说了一件很怪的事情,大家说:一九〇〇从来没有从这里下去过,他出生在船上,从那时起就一直守在那里。一直。二十七年,连一只脚都没沾过地。说到这里,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气息,了不起的人物才有的气息。据说,他弹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音乐。而据我所知,每次开始演奏之前,弗里茨·赫尔曼,那个不懂音乐,却因为有着一张小白脸而当上指挥的白人,都会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一九〇〇,拜托,普通的音符就好,可以吗?”
一九〇〇点头同意,而后弹奏那些普通的音符,两眼直视前方,连手都不看,似乎完全置身于别的什么地方。现在,我才知道,他虽然人在这里,而事实上,心却已在别处了。当时我并不知道,只觉得他有些奇怪。仅此而已。
那一晚,就在风暴正酣的时候,他遇到了我,还摆出一种度假绅士的风范。而我呢,则迷失在某一条走廊里,面如死灰。他看了我一眼,笑了,对我说:“过来吧。”
如果一个小号手,在暴风雨中遇到了一个人对他说“过来”,那么这个小号手只会做一件事情,就是“去”。我跟在他后面。他在悠然信步。我则不大一样,我可没有他那么端庄。就这样,我们到了舞厅,东倒西歪地——当然是我,他的脚下却仿佛是站台,一直走到钢琴的边上。周围没有人,几乎一片漆黑,只有几丝微光,忽这忽那。一九〇〇指了指钢琴的支脚:
——放开脚钩。
这时的船儿像是跳着开心的舞一般,连站住脚都费劲,松开轮子上的挂钩简直是蠢事一件。
——相信我的话,松开它。
他真是疯了,我想,而后,松开了挂钩。
——现在到这边来。
他接着说。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真不知道。我停在那里,扶住了开始滑动的钢琴,滑得就像一块巨大的肥皂。这情形可真是,我发誓,这要命的风暴,再加上这个疯子,还有他坐的琴凳——简直就是一块肥皂!而他的手却放在键盘上,纹丝不动。
——你现在不上来就上不来啦。
那个疯子笑着说(他跳上一个机械装置,一种既像跷跷板,又像秋千的东西)。
——OK,我们把一切弄个稀巴烂,又有什么呢?我跳上来了,就这样我已经跳上了你那个烂琴凳,现在呢?
——现在?别怕。
他开始弹奏了。
(钢琴独奏起。一阵华尔兹舞曲,温和而甜美。小机械装置开始晃动,并带动演员在台上转动。演员都逐渐接近台前开始叙述,动作幅度更大,几乎擦到幕布)
现在,没有人逼你相信这一切。而我,说白了,倘若有人跟我这么说,我也不会信的。但事实是,那架钢琴开始在木制地板上滑动起来,我们就跟在后面。一九〇〇弹奏着,目光从未离开过键盘,仿佛已经魂归他处。钢琴随着浪潮飘来飘去,自己打着转,忽而向玻璃门笔直滑去,在千钩一发的时候又忽而悠悠地滑了回来。我是说,大海好像是在摇动着摇篮中的钢琴,也摇动着摇篮中的我们。我完全不知所措了,而一九〇〇仍在弹奏,一刻不停。显然,他不是在弹那架钢琴,而是在驾驭它。用键盘,用音符,随心所欲地去驱使那架钢琴,一切看似荒谬却千真万确。我们擦着吊灯和沙发,在桌子之间旋转。那一刻,我悟到我们是在做什么了,我们究竟是在做什么——我们在和海洋一起跳舞,我们和他,都是疯狂的舞者,完美而亲密,在一首暧昧的华尔兹舞曲中,在那样的夜晚和那镀金的法式地板上……Oh, yes。
(开始在舞台上大幅度地旋转,在机械装置上,神情愉快。而大海咆哮着,船舞蹈着。钢琴的音乐犹如一种华尔兹,随着几个强音时而加速,时而骤停,时而旋转,却总是在导演着这场宏大的舞蹈。在无数的杂技表演之后,一个失误,冲入后台而结束。音乐试着停下来,但是太迟了。主角及时地喊出:“哦,上帝啊!”
从一边的侧幕,什么东西撕裂了。只听见“哗啦”的破碎声,似乎是什么玻璃的东西碎了,酒吧的桌子或是茶几之类的东西。一片狼藉。片刻的停止,一片寂静。主角又钻入他出来的幕布,缓缓地……)
一九〇〇说,他还得继续提高那些技巧。而我说,实际上只要挂上那些钩子而已。而船长,在暴风雨之后,说(很激动地咆哮):“你们两个混蛋恶魔还是在机械室里待着吧!因为我不想亲手宰了你们,当然你们要赔偿,赔光到最后一个子儿为止!你们要工作一辈子!这船叫‘弗吉尼亚人号’,真是名副其实,因为你们是两个从没有航过海的白痴!”
那天晚上,在机械室下面,我和一九〇〇成了朋友。因为船长那王八蛋,我们成了永远的朋友。我们在计算着我们糟践的那些东西能折合成多少美元,数目越大,我们笑得越开心。现在回想起来,是那件事使我们如此幸福。或是类似的事情。
也就是在那晚,我问他那个故事是不是真的。那个关于他和邮轮的故事,就是他生于斯长于斯云云,再就是他是否真的从来没有下去过。他回答说:“是真的。”
——的确是真的吗?
他变得很严肃。
——的确是真的。
我不理解,但在那一刻,我内心感到,在一瞬间,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烈惧的颤抖。
恐惧。
有一次我问一九〇〇,他演奏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他总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在凝视着什么。当他的双手在键盘上前后飘忽的时候,他的心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对我说:
——今天,我去了一个美轮美奂的国度,女人们秀发芬芳,四处阳光洋溢,但却猛虎遍地。
他在神游。
每次他去的地方都不一样:伦敦的市中心,原野中的列车上,积雪齐腰的崇山中,在世界上最大的教堂中数柱子,和受难的耶稣面对面。神游。真弄不懂他是怎么知道教堂、积雪和猛虎的。我是说,从这艘船上,他从没有下去过。从来没有。不是开玩笑,真的。从来没有下去过。然而,他似乎看过所有那些东西,所有。一九〇〇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你对他说:“有一次,我去了巴黎”,他会问你是否看了这个或是哪个花园,是否在某个地方吃了饭,他全都知道,他会告诉你:“在那里,我最喜欢的是在纳福桥上等待落日的沉浮。当驳船经过时,可以从上面驻足观望,并挥手致意。”
——一九〇〇,你去过巴黎吗?
——没有。
——那……
——其实,去过。
——什么去过?
——巴黎。
你可以认为他是疯了,但并不是那么简单。当有人能准确地向你描绘出伯明翰街夏雨初停后的气息时,你就无法武断地说他是疯了,只因他从未去过伯明翰街。在别人的眼里,在别人的话语中,他,的确呼吸过那里的空气。用他自己的方式,但却真实。也许,世界,他从来就没有看过。这世界却在这艘船上度过了二十七年,而他也正好在这艘船上二十七年,一直窥视它。它偷走了他的灵魂。
在这方面他是个天才,无庸置疑。他懂得倾听。也会解读。不是读书,所有人都会的那种,他能读懂人。那种写在人们身上的印记:身份,声音,气息,他们的故土,他们的故事……都写在身上。他小心翼地读,并把他们归类,整理,编排……每天,都会有一小片被添加到他脑中正在描绘的巨幅地图中。一幅世界地图,整个世界的,从一端到另一端。庞大的城市,酒吧的角落,长长的河流,还有沼泽,飞机,狮子,一幅精美绝伦的地图。当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滑动的时候,他在亲抚着蓝调音乐的弧线,是上帝带着他在那幅地图上神游。
(响起忧伤的蓝调音乐)
憋了几年的时间,最后,有一天,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鼓起勇气,问他:一九〇〇,为什么你不下去一次,哪怕只有一次,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看世界,亲眼看一下她。为什么要死守这座漂泊的监狱呢?你可以置身于纳福桥上,眺望着驳船或是其他的一切,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演奏你的神来之曲,人们会为你疯狂,可以赚很多的钱,可以选择一处最漂亮的房子,甚至可以把它做成船的形状,怎么样?你可以把它安在任何你想要的地方,在猛虎中间或是在伯明翰街的中央……天啊,你不能再像庸人一样继续这种来来往往的生活了。你不是个庸人,你很伟大,世界就在那里,只要你下了那该死的舷梯,什么东西……只是几个烂台阶而已。天啊,走完那些台阶就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有。为什么不作个了断,从这里下去呢?就一次,至少一次吧……
——一九〇〇……为什么不下去呢?
——为什么?
——为什么?
那是个夏天,一九三一年的夏天,杰立·罗尔·莫顿登上了“弗吉尼亚人号”。一身白,连帽子也是白的。手上有一个那样的钻石。
他是这样一种人,在他音乐会的海报上写着:今晚献艺的是,杰立·罗尔·莫顿,爵士乐鼻祖。他这么写就是为了表明:他很自信,是他发明了爵士乐。他爱坐在琴凳四分之三的地方,双手如蝶,轻盈至极。他从青楼起家,在新奥尔良。他在那里学会了抚摩键盘,爱抚音符:在琴音之下人们发泄肉欲,他们不喜欢吵闹。他们需要的是一种飘逸在帘子里和床榻下的音乐,他们不喜欢被打搅。他的音乐正是如此。在那一方面,的确,他是巨擎。
一天,某人在某处和他说起了一九〇〇。他们大概这样告诉他:那才是最伟大的,世界上最伟大的钢琴家。说来有点荒谬,但这件事也许就这样发生了。一九〇〇,虽然以他的方式成名了,是一个小小的传奇,但是,在“弗吉尼亚人号”之外,他从未演奏过一个音符。那些从船上下来的人们纷纷描述着一种奇特的音乐和一个仿佛有四只手的钢琴师,可以弹出诸多的音符。有时,还流传着很多奇怪的故事,也有真的,比如美国议员威尔逊自愿待在三等舱里旅行的故事,因为一九〇〇在那里演奏。那些音符在他弹奏之前都是些普通的音符,从他那里弹出来就异乎寻常了。在下面,有一架钢琴,他下午或者深夜过去。他先是倾听,他想听人们唱那些他们熟悉的音乐,时常有人会拿出一把吉他,或是一个口琴之类开始吹奏,天知道那些音乐是从哪里来的。一九〇〇在倾听。然后他开始抚弄琴键,当他们或唱或吹的时候,那些对琴键的抚弄开始变成一种真正的弹奏,音符从钢琴中流了出来:黑色的,直泻而出。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音乐。一切尽在其中:一时间,凡间的所有音乐。实在令人瞠目结舌。威尔逊议员在听了那音乐之后,瞠目结舌。且不说是在三等舱里,他,衣冠楚楚地立在那种恶臭之中,一种名副其实的恶臭,放下臭不说,他到下面来本身就需要很多的勇气。如果不是为了一九〇〇,他应该在楼上度过他糟糕的余生。真的。报纸上是这样写的,千真万确。事情就是这样的。
总之,有人去了杰立·罗尔·莫顿那里,并对他说:那只船上有一个可以在钢琴上随心所欲的人。在他愿意的时候,他可以弹弹爵士乐,在他不愿意的时候,他可以弹出一种好像十支爵士混在一起的东西。杰立·罗尔·莫顿有个小脾气,所有人都知道。他说:“连走下那艘鸟船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能弹好琴?”然后,这位爵士乐之祖就一阵大笑,疯了一般。原本在那里就可以打住了,只是某人在那时候说:“你笑得好,只要他决定下来,你就只能回妓院去演奏了,上帝作证,回妓院去。”杰立·罗尔·莫顿不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镶着珍珠母的小手枪,对准那个说话家伙的脑袋,却没有开枪,问:“那只鸟船在哪里?”
他在脑子里构想着一场决斗。这在当时很流行。凭借一点勇气相互挑战,最后有一个赢家。音乐家式的。没有血,只是颇有那么一点仇恨,真正的仇恨。酒精下的音乐。在他的脑子里萦绕了一夜的想法就是,结束这个海上钢琴师的故事,和他所有的谎言。彻底结束。问题是,一九〇〇实际上在港口从不演奏,他不愿意演奏。即使港口算是陆地,他也不愿意。他只在愿意演奏的地方演奏。那地方是大海的中央,当陆地只是遥远的灯光,一种回忆,一种希望的时候。他生来如此。杰立·罗尔·莫顿咆哮了上干遍之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钱买了去欧洲的往返票,上了“弗吉尼亚人号”。在这之前,他只搭过去密西西比的轮船。“这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蠢的事。”在波士顿港的十四号码头上,面对来为他送行的记者,他这样说,夹杂着几声怒吼。然后他就把自己锁在船舱里,等待着陆地变成遥远的灯光,变成记忆,变成希望。
他,一九〇〇,却对这件事不怎么感兴趣。他甚至不太理解。决斗?为什么?但他很好奇。他想听听爵士乐之祖能弹出些什么玩意来。一定不是开玩笑的,他相信,那人一定是爵士乐的发明者。我想他一定是在想学点东西。一些新的东西。他天生如此。有点像老丹尼:毫无比赛的观念,他根本不在乎谁是赢家。是别的东西让他感兴趣。完全是因为那些别的东西。
在航行第二天的九点三十七分,“弗吉尼亚人号”行使到前往欧洲航线上第二十个航标的时候,杰立·罗尔·莫顿出现在了头等舱的舞厅里,优雅极了,一身黑。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做什么。跳舞的人都停了下来,我们乐队的人都把乐器放在一边,酒吧侍者斟上一杯威士忌,人们鸦雀无声。杰立·罗尔·莫顿取过威士忌,走近钢琴,凝视着一九〇〇的眼睛。他什么也没有说,但人们听见空气中弥漫着一个声音:
——站起来!
一九〇〇站了起来。
——您就是那位爵士乐的发明者,是吗?
——对。你就是那个只有屁股坐在海上才能演奏的家伙?
——对。
他们算是相互认识了。杰立·罗尔·莫顿点燃了一支烟,斜放在钢琴的边上,坐了下来,开始演奏。蓝调爵士乐。但似乎是一种以前从没听过的东西。他不是在弹,是在滑。就好像一条丝制内衣从女人的身体上滑下来一样,那音乐让丝绸在跳舞。在音乐中,有全美洲的妓院,那些豪华的,连女侍者都很漂亮的妓院。杰立·罗尔·莫顿在结束的时候点缀了一些不起眼的小音符,很高很高,在键盘的尽头,仿佛珍珠洒落在大理石地板上。那支烟一直在那里,在钢琴的边缘上,燃了一半,但烟灰还挂在那里。你也可以认为,他不想烟灰落下发出声音。杰立·罗尔·莫顿用手夹起烟,正如我所说,他的手如同蝴蝶一般,在拾起烟的时候,烟灰仍留在烟头上,或许是不想让烟灰飘落,或许是故意卖弄技巧,总之,烟灰没有落下。爵士乐之祖站起身,走近一九〇〇,把香烟放在他的鼻子下,烟灰和烟蒂是那么的整齐漂亮,他说道:
——轮到你了,水手。
一九〇〇微微笑了笑。他在玩呢。一点不错。他坐在钢琴边上,开始做一件蠢得不能再蠢的事情。他弹的是《老爸快回来》,一首蠢得掉渣的曲子,孩子唱的。几年前从移民那里听来的,从那时起他便不可自拔,他是真的喜欢,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令他那么喜欢,令他疯狂地感动。那样的东西当然不敢令人恭维。我都恨不得要上去弹了。他在弹奏的时候加上了一点低音技巧,加重了些什么,又加入了两三个他自己的修饰音,总之,就是很蠢,滥调一支。杰立·罗尔·莫顿的表情就像是有人偷了他的圣诞礼物。他用狼般的双眼扫了一九〇〇一下,然后又坐在了钢琴的前面。接着就涌出了一阵能让德国机械师都落泪的蓝调音乐,仿佛全世界黑人的辛酸经历都在那里,而他用那些音符娓娓道来。扣人心扉。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仰起鼻子来鼓掌。杰立·罗尔·莫顿甚至没有鞠躬致意,什么也没有。看得出来、他对这该死的一切已经受够了。
又轮到一九〇〇了。开始就很糟糕。在他坐下的时候,他眼中滚动着两颗硕大的泪珠,看得出来,因为那支蓝调,他被感动了,这一点还可以理解。荒唐的是,如果脑子里只想着刚才的音乐,手上还能弹出什么音乐来呢?都是因为刚才那支蓝调。“真好听,”第二天他还这样辩白。你们想想看吧。他对决斗连最基本的概念都没有。根本没有。他也弹那支蓝调。不仅如此,他在脑中组成了一系列和弦,慢悠悠的,一个接着一个,排列在一起,是一种折磨人的单调。他自己裹在键盘里演奏,自我欣赏着那一个一个的和弦,不仅奇怪,而且毫无韵律可言,而他却乐此不疲。其他人呢,却不怎么欣赏。在结束的时候,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在这个时刻,杰立·罗尔·莫顿完全丧失了耐心。他走到钢琴前,逼了上去。两个人之间,虽然是寥寥几句的窃窃私语,但却掷地有声,好让所有人都听见。
——去你妈的吧,蠢蛋。
而后,他骤然开始了演奏。不是演奏,是魔术,是杂技。他让八十八个琴键都发挥到了极至。以一种骇人的速度。一个错误音符都没有。脸上的肌肉连动都没有动一下。那甚至不是音乐,是魔幻,是巫术,美丽而幽雅。一个奇迹,毫不夸张。一个奇迹。人们欣喜若狂。尖叫和掌声,前所未见。热烈得就像过新年。在这片混乱中,我站在了一九〇〇的面前:他的表情是全世界最失望的。而且还有点蠢。他望了我一眼,说:
——那人完全是个傻子。
我没有回答他。没什么好说的。他转过来对我说:
——给我拿支烟来,去。
我惶惑地拿了一支递给他。——我是说,一九〇〇,他不吸烟。他以前从不吸烟。他接过烟,转过身,坐到了钢琴前。大厅里,过了很久,人们才意识到他坐在了那里,也许是要演奏吧。人群中爆出一串刺耳的起哄,一阵大笑,一阵口哨。人们就是这样,对输家很刻薄。一九〇〇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周围出现了一种寂静。他望了杰立·罗尔·莫顿一眼,他正站在吧台边上,品着高脚杯里的香槟呢。一九〇〇幽幽地说:
——是你要这样的,混蛋。
然后把那支烟搁在钢琴的边缘上,捻灭。
他开始了。
(一阵有活力的狂想曲起,仿佛是用四只手弹出的一样。持续了不到半分钟。以一阵激烈的和弦齐奏结束)
就是这样。
人们屏住呼吸,贪婪使劲地吞噬着音符,目瞪口呆,好像一群超级低能儿。所有人都保持着肃静,在那最后的一阵仿佛有一百只手演奏的超级和弦之后,钢琴似乎在任何时刻都有可能爆裂,依旧悄无声息。在这片令人发疯的寂静中,一九〇〇站起身,拾起那烟蒂,向前探出身子,越过键盘,把它贴在琴弦上。
嘶嘶的低鸣。
当烟蒂被抽出来的时候,已经着了。
千真完确。
很美地燃烧着。
一九〇〇将它握在手中,仿佛一根蜡烛。他不吸烟,也就不知道怎样用手指去夹烟头。他走了几步,来到杰立·罗尔·莫顿的面前。把香烟递给他,说:
——你抽吧,我不会。
这时人们才从魔法中醒来,迸发出一阵尖叫和掌声,乱了套了。我不知道,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场面。叫嚷声中,人人都想摸一九〇〇一下,像个大窑子,乱作一团。而我看见了他,杰立·罗尔·莫顿,在那中间,神经质地抽着那支倒霉的烟,想要找个合适的表情,但却找不到。蝴蝶之手也突然开始颤抖,颤抖,我看得很清楚,而且永生难忘。他抖得如此厉害,以至于在某一刻,那烟灰突然断了,落了下去,先是落在他那漂亮的黑色外套上,而后滑向他右脚的皮鞋,黑漆皮鞋,锃亮锃亮的,而那烟灰就像是一团白沫。他看了看,我清楚地记得,看了看鞋,看了看黑色的漆和白色的灰。他体会到了,那些该体会到的,他都体会到了。他转过身,慢慢地走着,一步捱一步,缓缓地,连烟灰都没有落下。穿过那宽敞的大厅,他消失了,连同那双黑漆皮鞋,以及一只鞋上落着的那一团白沫,他都带走了,那上面镌刻着赢家,但不是他。
杰立·罗尔·莫顿把自己反锁在舱里,度过了余下的旅程。抵达南安普顿后,他下了船。第二天动身回了美国。但是,是乘另一条船。他再也不想知道一九〇〇和他的事情。只是想回去罢了,仅此而已。
从三等舱的舰桥上,靠在栏杆上,一九〇〇目送他下船,见他穿着纯白的外套,带着所有的行李,很漂亮,真牛皮的。我只记得他说;“去他妈的爵士乐吧。”
利物浦,纽约,利物浦,里约热内卢,波士顿,里斯本,圣地亚哥,里约热内卢,安提尔,纽约,利物浦,波士顿,利物浦,安布哥,纽约,热那亚,佛罗里达,里约热内卢,利物浦,里约热内卢,利物浦,纽约,库克,波土顿,利物浦,里约热内卢,纽约,利物浦,圣地亚哥,纽约,利物浦。海洋,完全在他当中。突然,那一刻,画掉落了下来。
画掉落下来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挂在上面好好的很多年,什么事也没有,我是说什么事也没有,“砰”,掉下来了。钉子在那里钉得好好的,没有人动过,但某一刻,“砰”,它们像石头一样掉下来了。在绝对的寂静中,四周寂廖,连只苍蝇也没有,而它们,“砰”,落下了。为什么偏偏是那一刻?没有人知道,“砰”。是什么让一颗钉子觉得它不能再那样下去了呢?它也有灵魂,可怜的家伙。作出决定了?它已经和画儿商量了很久,它们对于要做什么还不太确定,多年来,它们整晚都在讨论。然后决定了某个日期,某时,某分,某秒,就是它了,“砰”。从一开始它们两个就知道,都是合计好了的。看吧,我决定七年后停下来,对我很合适,说定了。七年后的五月十三日,大约六点,就六点差一刻吧,说定了。别了,永别了。七年之后,五月十三日,六点差一刻,“砰”。谁都不理解。那样的事情最好别想,不然你会疯的。在一幅画要掉下来的时候。某一天当你醒来,你已经不再喜欢它了。当你打开报纸,战争爆发了;当你看见一辆火车,你想,我该离开这里了。当你看镜子的时候,你会意识到,你老了。当在大洋之中的时候,一九〇〇从键盘上移开目光,对我说:“三天后,在纽约港,我要下船。”
我愣住了。
“砰!”
对一幅画你可什么也问不了。而对一九〇〇,你还可以问。我让他安静了一阵之后,就开始发问了。我想知道为什么,至少应该有个理由。一个在船上待了三十二年的人,突然有一天要下去,还好像没事似的,连为什么都没有告诉他最好的朋友,什么也没有告诉。
——我得下去看一样东西。
他对我说。
——什么东西?
他不想说也情有可缘,因为他最后憋出来的是——
——大海。
——大海?
——大海。
想想吧,什么都你能想得到,却万万想不到这个。真不敢相信,真是用屁股想出来的狗屁理由。难以置信。简直是世纪玩笑。
——你看大海已经三十二年了,一九〇〇。
——是从船上看了三十二年,我想从陆地上看看她。不一样吧。
老天!我像是在和一个孩子说话。
——好吧,等到了港口,你探出身子,好好地看看大海好了。一样的东西。
——并不一样。
——谁告诉你的?
告诉他的人叫巴斯特,林·巴斯特。一个农民。一个像骡子一样活了四十年的人,他们那种人所能看到的一切就是田地,再不就是在赶集的时候去过一两次大城市,在几英里之外。不过后来是干旱毁了他的一切:老婆和一个不知底细的牧师跑了,两个孩子都发高烧死了。总之,一个背运的倒霉蛋。就这样,有一天他收拾了东西,徒步横穿了英国,就为了去伦敦。但由于根本不认识路,没有到伦敦,却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从那里沿路一直走,拐过两个弯,绕到一座小山的后面,最后,猛然间,你就会看见大海。他以前从没有看过海。那感觉像触电。一九〇〇把他奉若神明,愿意相信他说的一切。他说:“那就像一种强烈的召唤,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戴绿帽子的家伙,生命是一种广博的东西,明白吗?广博。’”那家伙,林·巴斯特从没有想过这件事。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去想的机会。这番话仿佛是在他头脑里的一场革命。
可能对一九〇〇来说,他……也从来没有真的想过生命的博大。也许他怀疑过,但没有人那样呼唤过他。所以,他让巴斯特向他重复了上千遍那个关于海的故事之后,他决定也该试试了。向我解释的时候,他那神情就像有人在给你解释内燃机是如何运转的,非常科学。
——我也可以在这上面过很多年,但大海什么也不会对我说。现在我下去,在陆地上生活,变成她的一部分,变成一个正常人,然后有一天我出发,到任何一个海岸,抬起头,凝望着海:那时候,我就可以听见海的呼喊了。
科学。我觉得本世纪的科学垃圾才对。我可以对他说,但没有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实际上,我很在乎他,一九〇〇,我希望他有一天能下船去,为陆地上的人们演奏,和一个善良的女人结婚生子,拥有生活里的一切。也许并不广博,但却美丽,只要你有运气,用心。总之,海上的生活我觉得很凄凉,但如果能把一九〇〇从船上带下去,我没意见。最后我反而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好。我说他的逻辑一点没错。而且我很高兴,真的。我还要送我的驼绒大衣给他,这样,当他从舷梯上下来的时候,就可以风风光光的了。他也有些感动:
——到了陆地上,你会来看我的,对吗?
天啊,我的喉咙里仿佛卡了一块石头,他这样,我会死的。我讨厌诀别,我尽量想笑得好看一些,真痛苦。我说,我一定会去找他,然后我们可以在田野里遛狗,他太太会为我们做好火鸡,不知道还有他妈的别的什么东西。他笑了,我也笑了,但我们俩的内心都知道,事实是不一样的:事实是,一切就要结束了,没救了,该发生的正在发生:丹尼·布德曼·T.D.一九〇〇将在二月的一天,在纽约港走下“弗吉尼亚人号”邮轮。在三十二年的海上生活后,他将下船登陆,为了看海。
(类似一种古老舞曲的音乐响起。演员消失在黑暗里。一九〇〇出现在邮轮舷梯的顶上。驼绒大衣,戴着帽子,大行李箱。迎风而立,目视前方。注视着纽约。走下第一级台阶,第二级,第三级。音乐骤停,一九〇〇定格。演员脱帽,面向观众)
在第三级台阶他停住了。很突然。
——怎么了?踩到屎了?
耐尔·欧克诺说。这个爱尔兰人连个屁都不懂,但他总是心情不错。
——一定是忘了什么东西。
我说。
——什么东西?
——也许他忘了,自己是在向下走。
——少扯蛋。
他停在那里,一只脚在第二级台阶上,另一只在第三级台阶上。他就这样久久地停在那里。目视前方,仿佛在找什么东西。但最后,他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脱下帽子,把手伸出舷梯,任帽子飘落。仿佛一只很累的小鸟,一只长着翅膀的蓝色煎蛋。在空气中打了几个旋,而后落入了海中。漂浮着。俨然是一只鸟,不是煎蛋。当我们的目光又重新回到舷梯上的时候,我们看见一九〇〇,穿着他的驼绒大衣,不,是我的驼绒大衣,正重新登上那两级台阶,背对着世界,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两步的工夫,就消失在了船上。
耐尔·欧克诺说:
——看到没有,新的钢琴师来了。
——听说他是最伟大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是悲哀还是高兴得发狂。
在第三级台阶上看见了什么,他不肯告诉我。从那天以后的两次航行中,他都有点奇怪,话比平时少,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我们没有问。他也装出没事的样子。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十分正常,但去问他又似乎不合适。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后来有一天,他来到我的船舱,慢慢地,却没有停顿,很有条理地对我说:“谢谢你的大衣,合身极了。真遗憾,本来可以风光风光的。但现在好多了,都过去了,别以为我不幸福,我不会再那样了。”
而我,则连他是否有过不幸福的感觉都不太确信。他不是那种需要你询问他是否幸福的人。他是一九〇〇,就够了。你不会去想,他和幸福或痛苦有什么关系。他似乎超越了所有的一切,不可触及。有他和他的音乐在,其他就不重要了。
“别以为我不幸福,我不会再那样了。”这句话让我难过。他的表情表明,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开玩笑。他是个深知何去何从的人。他会到达那里的。就像坐在钢琴边上全身心地演奏一样,对他的双手而言,毫无疑问,那些琴键早就在等待着那些音符,那些音符生于斯,也逝于斯。那些音符似乎是随性而出的,但在某处,在他的脑海中,却是永远铭刻在那里的。
现在我终于领悟到,那天一九〇〇的决定,是要坐在他生命的黑白键盘之前,弹奏上一曲美丽而复杂、荒诞而天才式的音乐,世界上最棒的音乐。他要在那音乐中跳完他余生的舞蹈。他再也不会不幸福了。
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一号,我从“弗吉尼亚人号”上离开了。我是六年前登船的。我觉得好像过了一生。不是从那里下来一天或是一个星期:我永久性地下来了。带着登陆的证件,拖欠的工资,以及所有的一切。一切正常。我和海洋,没有关系了。
那样的生活我并不是不喜欢。这是一种奇怪的方式,但还有效。只是,我无法想象永远这样下去。如果你是海员,就不一样了,大海是你的领地,你可以终老在海上,这样很好。但一个吹小号的……一个吹小号的,对大海来说,你是个陌生人,永远都是。早晚你得回家,还是早点回家好,我这样对自己说。
“还是早点回家好,”我对一九〇〇说。他很理解。看得出,他根本不愿意目送我下那舷梯,总是这样,但要他说出来,他永远都不会说的。最好这样。最后一晚,和平常一样,我们在那里为头等舱里的低能儿们演奏。轮到我的独奏了,吹了几个音符之后,我便感觉到了附和着我的琴音,低沉而甜美,和我一起演奏着。我们一起继续下去,我尽了我的全力要吹好我的小号,上帝啊,我不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但我吹得真好,他在任何地方都跟随着我,他知道怎么做。我们随心所欲地让我的小号和他的钢琴继续了好一会儿,那是最后一次,其中包含了很多言语想表达但又没有办法表达的东西。周围的人们继续跳舞,什么也没有意识到,他们也没有办法意识到,他们能意识到什么呢,继续跳舞,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但有人也许会对另一个说:“看那个吹小号的家伙,多奇怪啊,他一定是醉了,或者疯了,看那个吹小号的,一边吹,一边在流泪。”
从那里下来后发生的事情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如果不是那该死的战争从中间插了一杠子,也许我可以做一番大事。战争让一切都变得复杂了,真让人弄不懂。应该要有一个聪明大脑,才能搞清楚。得有一些我没有的天分才行。令人意外的是,当你置身于战争中的时候,吹小号仿佛一点用也没有。战争撞上来了。根本不放过你。
总之,好几年中,“弗吉尼亚人号”和一九〇〇没有任何消息。我可从未忘记过他们,我总是不停地提醒自己,还常常自问:“天知道如果一九〇〇在这里的话他会做什么,说什么,他会说:“去他妈的战争吧。”但这话我说就特别不是味,感觉差极了。有时候我闭上眼睛,就会回到船上去,回到三等舱里去听移民们唱歌剧,一九〇〇弹奏着不知什么音乐,他的双手,他的面容,还有那环抱的大海……我幻想着,回忆着,有时那是惟一剩下的能做的事情,能拯救我的事情,别无他法。穷人的伎俩,但总很有效。
总之,那个故事结束了。好像真的结束了。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耐尔·欧克诺写的,就是那个总开玩笑的爱尔兰人。但那一次,是一封认真的信。信中说,“弗吉尼亚人号”在战争中被征做流动医院使用,变得千疮百孔,最后破烂到人们决定要报废它的地步。剩下为数不多的船员都在普利茅斯登了岸,船上已经装满了炸药,迟早会被拖到深海里报废:“砰”……就结束了。信后还写着:“你有一百美元吗?我保证还给你。”下面是另一行小注:“一九〇〇,他还没有下船。”仅此而已。“一九〇〇,他还没有下船。”
我把信捏在手里摆弄了好几天。尔后我登上了去普利茅斯的火车,我去了港口,去找“弗吉尼亚人号”,我找到了。在塞了些钱给那里的看守之后,我上了船。从船顶一直转到底舱,下到机械舱,在一个充满火药味的空气中,我坐在一只箱子上。脱下帽子,放在地上,静静地立在那里,无语凝噎。
我停在那里是为了看清他,停在那里也是为了看清我自己。
炸药在脚下,炸药无处不在。
丹尼·布德曼·T.D.一九〇〇。
你想说,你知道即将到达,如同深谙如何弹奏音符一般。
沧桑的面容,美丽却不疲倦。
在船上,没有灯光,只有那穿透进来的星星点点,谁知道黑夜又是怎样。
苍白的手,精心缝制的外套,锃亮的皮鞋。
他,还没有下船。
明暗恍惚中,他好像一位王子。
还没有下船,他,要其他的一切飞上天空,坠入大海深处。
壮丽的结局,所有人都在岸堤上观望,盛大的焰火,永别了,落幕了。
烟和火,最终,只是骇浪一片。
丹尼·布德曼·T.D.柠檬。
一九〇〇。
在被黑暗吞噬的船上,他的声音是最后的记忆,孤单、悠长地回荡。
(演员变成一九〇〇)
整座城市……望不到边际。
结局,请问,能看到结局了吗?
只是喧嚣。
在那该死的舷梯上,一切,都很美,穿着大衣的我多么伟岸,风光无限。毫无疑问,我一定会下船的,没问题的。
戴着我的蓝帽子。
第一级台阶,第二级台阶,第三级台阶。
第一级台阶,第二级台阶,第三级合阶。
第一级,第二级。
不是眼前的景象让我停滞不前。
而是那些无法望见的。
能体会吗?朋友,我无法望见的地方……我找寻过,但却不在那儿……在那无尽的城市中,除了那些,什么都有。
什么都有。
没有结果。我望不见的正是一切结束的地方。世界的尽头。
现在你想:一架钢琴。琴键是始,琴键是终。八十八个键,明明白白。
键盘并非无限,而你,是无限的,琴键之上,音乐无限!这一点,令我欣喜,生命也得以延续。
但当我登上舷梯,面前就展开了一副有百万键、千万键的键盘。
百万键,千万键,无边无际,千真万确,无边无际却从未湮灭。
在那无边无际的键盘上。
在那键盘上没有你能弹奏的音乐,你坐错了位置,那是上帝弹奏的钢琴。
上帝啊,你望见前方的路了吗?
都是路,千百万条,而尘世中的你们如何选择一条。
选择一个女人。
一座房子,你的土地,一帧风景,一种死亡的方式。
所有那世界。
压在你身上的世界,连你也不知终于何处。
究竟多大?
那种博大,一想到它,你们就不会害怕最后粉身碎骨。只要想到它,就去经历它。
我出生在这船上,在这里,世界流动,每次两千人。这里也有欲望,但却无法超越从船头到船的空间。你弹奏着自己的幸福,在那并非无尽的键盘上。
我学会了。大地、对我来说,那是一只太大的船。是一段太漫长的旅途。是一个太漂亮的女人。是一种太强烈的香味。这种音乐我不会弹。原谅我吧。我不会下船的。请让我回去。
拜托了。
现在,朋友,请试着体会,试着体会吧,如果你可以。
眼中的整个世界。
美丽而可怕。
太过美丽。
恐惧带我后退。
重新回到船上,永远。
小船。
那眼里的世界,所有的夜晚。
幽灵一般。
如果放任他们,你将消亡。
下船的愿望。
和实现它的恐惧。
令你疯狂,如此的疯狂。
有些事一定要做,而我已经做了。
先是憧憬。
而后,我做了。
多年中的每一天。
十二年。
数以万计的时刻。
一个看不见的动作,却无比悠长。
我,无法走下那艘船,为了拯救自己,我要离开我的生命。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离开。每一阶都是一个愿望。每走一步,我就会对一个愿望说,永别了。
朋友,我不是疯子。我们在找到救赎自己的方法时就不会疯狂。我们如饥饿的动物般狡黠。和疯狂没有关系。那是天分。与生俱来。是一种极致。
欲望正在撕裂我的灵魂。我本来可以体验它们的,但我没能去体验。
所以,我对它们施了魔法。
我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抛在了身后。命中注定。又是一种极致。全世界的女人都被我施了魔法,我弹奏了一个晚上,只为了一个女人,一个,透明的肌肤,手上没有戒指,修长的大腿,随着我的音乐摇动头颅,没有笑容,目不斜视,一整晚都是如此。当她站起身,不是她离开了我的生活,而是全世界的女人。我看着我的一个孩子死去了,几天之中,我都坐在他的身边,没有错过这个美丽至极的痛苦节目。我要做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看到的东西,当他离开的时候,离开的不仅是他,还有我那些从未出生过的孩子,所以,我做不了父亲,因为,我施了魔法。我有我的陆地,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在一个北方男人的歌声中,我对它施了魔法,听见他的歌唱你就可以看见,看见峡谷,周围的山峰,缓缓流下的河流,冬天的雪和夜晚的狼。当他停止歌唱的时候,我的陆地也就永远地消失了,消失在任何地方。那天,我为了你和你一起演奏,在你当时的神态里,在你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他们,所有那些我深爱的朋友,那些我希望得到的朋友,我对他们施了魔法,在你离开的时候,他们也和你一同离去了。奇迹啊,永别了,我看见暖流融化了北海的冰川:奇迹啊,永别了,我看见因战争而粉身碎骨的人们的微笑;愤怒啊,永别了,这艘船已装满了炸药;音乐,我的音乐啊,永别了,那一天我能演奏的音乐就包容在那一瞬间的一个音符里;快乐啊,永别吧,我对他施以魔法,因为你,走了进来。朋友,这不叫疯。叫注定。都是修炼而来。不幸在我面前束手就缚。我的人生被我从欲望中抽取了出来。如果你追溯我的人生的脚步,你可以找出一个又一个中了魔法的、定格的、静止的事物来记录这场诡异旅程的路线。若不是你,我决不告诉任何人。
(一九〇〇向幕布渐渐远去)
(停下,转身)
我已经看到了我上天堂的情景。那个在名单中找寻我名字的人,没有找到我的名字。
——你说你叫什么?
——一九〇〇。
——伊辛斯基,伊塔巴脱,伊瓦里斯,伊面……
——我出生在一艘船上。
——什么?
——我出生在一艘船上,最后死在那里,不知道你那上面有没有我的名字。
——海难?
——不,是爆炸,六公担半的炸药,“砰”……
——噢……现在一切都好吗?
——对,对,好极了……只是手臂的问题……他们给我上了保险的。
——缺了一只手?
——对,您知道的,在爆炸中……
——那边应该还有一对……您缺哪一只?
——左边的。
——喔。
——怎么了?
——您要知道,恐怕只有两只右边的了。
——两只右手?
——是。对您来说,是不是有问题了?
——怎么说?
——我是说,如果您装上一只右手。
——在左臂的地方装一只右手?
——哦,不会的,大体上……有个右臂总比没有强。
——我也这么想,您等一下,我去给您拿。
——要不我过两天再来,也许您这里会来一只左手。
——哦,我这里有一只白的,一只黑的。
——不,不,统一色调,我不是看不起黑人。唉,只是这个问题涉及到……
妈的!天堂里的一切都是永恒,两只右手也是。(用鼻音)现在让我们来划个漂亮的十字吧。(欲动又止。看手)不知道该用哪只。(犹豫了一下,用两只手一起快速地划了个十字)这下永恒了,千百万年都是一个傻瓜的样子了。(用双手重新划十字)一个地狱。天堂里的。一点也不可笑。
(转过身,走向布,差一步离开的时候停住,重新转向观众,眼前一亮)
当然,你还知道是什么音乐,用手,两只……右手,只要有一架钢琴。
(又变得严肃)
兄弟,你屁股下面坐的是炸药。站起来走吧。结束了,这次真的结束了。
(周帆 译 沈萼梅 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