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一年六月十六日,在凡尔登咖啡馆的后间里,将近中午时分。断臂者不可思议地四连击,捞回比分。巴尔达比乌仍然俯身于球台之上,一只手反在背后,一只手握球杆,不肯相信。
——算了。
他伸直腰身,放下球杆,不打招呼就出门了。三天之后他走了。他把自己的两家缫丝厂赠送给埃尔维·荣库尔。
——我再也不想管有关丝绸的事情了,巴尔达比乌。
——卖掉它们,傻子。
谁也猜不出他想去什么鬼地方、以及去干什么。他只是说了一些关于圣安妮丝的话,谁都没有听明白。
他出发的那天早晨,埃尔维·荣库尔和海伦一起去送行,送他至阿维尼翁火车站。他只带了一只手提箱,这也令人颇为费解。当他看到停在轨道上的火车时,就把箱子放到地上。
——有一次我认识了一个人,他让人修了一条自己专用的铁路。
他说道。
——妙处是修得笔直,上百公里不拐弯。还有一个原因,但是我不记得了。原因总是记不住的。总而言之,再见。
他不擅长讲严肃的话题。一声道别就是正经话了。
他们看见他,他和他的箱子,永远地离去了。
这时海伦做出不同寻常的举动。她离开埃尔维·荣库尔,跟在他身后跑起来,直到追上他,将他搂住,紧紧地,一边拥抱一边大哭。
她从未哭过,海伦。
埃尔维·荣库尔以可笑的价格将两座缫丝厂卖给了米欧尔·拉利奥特,一个善良的人。二十年来他每天傍晚同巴尔达比乌玩多米诺骨牌,他总是输,却坚持不解。他有三个女儿。两个大的叫弗洛伦思和西尔维亚。而老三,叫安妮丝。
三年之后,一八七四年冬季,海伦生了一种头部发烧的病,没有医生能够解释和治疗。三月初,她死了,一个下雨的日子。
全体拉维尔迪厄的居民都来送葬,默默地把她送到山谷里的墓园。因为她是一个快乐的女人,生前从未给别人造成痛苦。
埃尔维·荣库尔让人在她的坟墓上仅刻了一个字:唉。
他向大家致谢,千百次地说他不需要什么,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他从未觉得家是这么大,也从未觉得他的命运是这么不合逻辑。
由于绝望是不属于他的极端表现,他开始打量他生活中的剩余部分,并重新加以照料,以一个园丁坚不可摧的坚强意志投入工作,于暴风雨后的清晨。
在海伦去世后两个月加十一天,埃尔维·荣库尔去墓地,突然发现,在他每周于妻子坟前摆放的玫瑰花旁边,出现一个用小朵蓝花编织的花环。他弯腰凝视这些蓝色小花,长久地保持这种状态,使得远处路过的目击者,不能不得出结论,说他的表现实在独特,有人甚至说可笑。他回到家里后,不出门去花园干活,不像往常那样,而是待在书房里,沉思。一连数日,不做其他的事情。沉思默想。
在莫斯卡大街十二号,他看到的是一个裁缝开的工厂。人们告诉他布朗什夫人多年不住在那里了。他打听到她已迁居巴黎,在那里她成为一个很重要人物的情妇,供养她的那个人可能是一个政客。
埃尔维·荣库尔去了巴黎。
他花了六天时间才得知她住在哪里。他寄去一张短笺,请求她接见。她回信说于第二天下午四点恭候光临。很准时地,他登上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楼的第三层,楼房的四周簇拥着金莲花。一位女佣人为他打开大门。引他进入客厅,并请他坐下。布朗什夫人身着一件非常华丽和非常法国化的衣服出场。她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是巴黎流行的那种样式。她的手指上没有戴蓝花戒指。她一声不响地在埃尔维·荣库尔对面坐下。他只能等待。
他两眼正视她。但就像一个小孩能做的那样。
——您写了那封信,对吗?
他说道。
——海伦请求您写,您就写了。
布朗什夫人端坐不动,没有垂下目光,没有流露出半点惊讶。
然后她说出的那句话是:
——写信的不是我。
沉默。
——那封信是海伦写的。
沉默。
——当她来找我时她已经写好了那封信。她请我用日文抄写。我照办了。这就是事实真相。
埃尔维·荣库尔在那一刻明白这些话将在他耳畔响一辈子。他站起身来。双脚在原地停立,好像突然间忘记要去哪里。布朗什夫人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
——她还愿意念给我听,那封信。她有一副极美的嗓音。她带着一种我永远不能忘怀的激情念那些话。她假装是别的什么人,其实,是她的话。
埃尔维·荣库尔正拖着极其沉重缓慢的脚步,走出房间。
——您得知道,先生,我相信她希望自己是那个女人,超过其他任何愿望。您不能理解。但是我听过她念那封信。我知道是这样。
埃尔维·荣库尔已经走到门前。他将一只手按在门把上。他没有回头,轻声说:
——永别了,夫人
他们从此不曾再见过面。
埃尔维·荣库尔又活了二十三年,其中大部分的日子过得健康自在。他不再离开拉维尔迪厄,也从不离开他的家。他明智地管理他的财产,始终能够支付维修花园的费用。日深月久他开始热衷于一件他过去一贯不愿做的事情:向来访者讲述他的旅行。拉维尔迪厄的人们听他的故事,认识了世界,孩子们知道了什么是奇遇。他轻声地叙说,凝视着空中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星期天他去镇上参加大礼弥撒。每年巡视一次缫丝厂,去摸一摸刚刚生产出来的蚕丝。当心里感到寂寞难耐时,他就去墓地同海伦说话。其余的时间他就消磨在惯常的生活琐事之中,无暇去想不愉快的事情。在有风的日子里,他不时走到湖边,逗留几小时,观望水面上荡漾的波纹,他觉得是在观看轻松而又无法解释的戏剧演出,那曾经是他的生活。
(吴正仪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