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着跑了三天,中途很少停下来睡觉或觅食。当骨头先生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弗吉尼亚州北部的某个地方,四肢摊开地躺在一块离周家后院九十多英里的草地上。在他面前二百多码的地方,太阳正从一排橡树后慢慢落下。在中间的空地上,六七只燕子来回盘旋着,掠过田野去搜寻空气中的蚊子。而在他身后暗处的树枝里,一些鸣禽叽叽喳喳唱着夜晚来临之前最后的歌谣。当他躺在高高的草丛中,胸腔剧烈地起伏着,舌头吊在嘴巴外边时,骨头先生想,如果闭上眼睛会发生什么呢——以及,如果他真的闭上了,明天早上还能睁开吗?他累坏了,也饿坏了,被这马拉松式的长途跋涉弄得神志不清。如果他睡着了,那么很有可能会一睡不醒。
他看着太阳继续在树后下沉。当黑暗慢慢笼罩他时,他努力使自己的眼睛睁着。他坚持了不过一两分钟,但在被疲惫打败之前,他的脑海中已经充满了关于威利的回忆,很久之前的那些关于幸运牌香烟和烟圈、傻乎乎的滑稽动作的画面在他脑中一一闪过。这是主人死后,他第一次毫无痛苦地想起这些事情,第一次明白回忆是一个地方,一个可以前往的真实存在的地方,以及和死去的人待一会儿并不见得是坏事,事实上,那可能是一个巨大的安逸幸福之源。然后他就睡着了,威利还在他的身边,重生于那段最辉煌的断章,他装成一个盲人,由骨头先生领着走下地铁站的台阶。他意识到那是四年半以前一个有风的日子,那个他们满怀希望和期待出发前往科尼艾兰、向阿尔叔叔宣讲“气味交响曲”这个重大发现的有趣下午。为了这个重大的日子,威利特意戴了一顶圣诞老人的帽子。他把用来做“交响曲”的所有材料塞进一个巨大的塑料垃圾袋里,驮在肩上,这让他走起路来有些驼背,看起来完全就是醉酒版的圣诞老人本人。确实,他们刚到那里的时候事情进行得并不怎么顺利,但那只是因为阿尔叔叔的情绪不大好。当然,他不是真正的叔叔,他只是家里的一个朋友,在威利的父母刚从波兰来到美国的时候,曾帮助过他们。只是念及妈妈大人和她丈夫的旧情,他才允许威利和骨头先生在他店里闲逛。事实上,新奇玩具生意对阿尔来讲没什么意思,而且由于来买东西的客人越来越少,有些货物已经被搁置在架子上十年、十二年,甚至二十年了。现在,这生意只不过是他其他生意的掩饰罢了,那些生意大多数都是违法的,只有一些不是。要是这个鬼鬼祟祟、巧舌如簧的阿尔没法靠烟花、收受赌注和贩卖偷来的香烟赢利,他想都不想就会立刻永久关掉这个布满灰尘的小店。谁知道3月的那个大风天他有什么诡计没能得逞,反正当威利晃进来跟他说起“气味交响曲”,并向他鼓吹他的新发现会如何把他们俩都变成百万富翁时,“美国游乐场”的经营者对他这个冒牌外甥的推销充耳不闻。“你疯了吧,威利,”阿尔叔叔说,“你他妈的就是个神经病,你知道吗?”然后迅速地把威利和他那冒着各种臭气的垃圾袋、折叠式纸板迷宫等都一股脑赶出了店门。威利并不会被这一丁点儿的怀疑论打倒,他兴致勃勃地开始在人行道上建造“交响乐”迷宫,决心向阿尔叔叔证明他确实发现了一个有史以来真正的奇迹。但那天的风确实太大了,威利刚刚把七号交响曲的素材(毛巾、海绵、毛衣、雨靴、特百惠保鲜盒、手套)拿出来,一阵风就把它们卷到了街上,扔在好几个不同的方向。威利跑去捡,但他一松手,连袋子也被吹走了。而这位所谓对古雷维奇家充满善意的阿尔叔叔,却只是站在门口放声大笑。
这是四年半之前发生的事情,但在骨头先生那天晚上在草地上做的梦里,他和威利从来没下过地铁。毫无疑问,他们是在去科尼艾兰的路上(有白边的红色圣诞帽、鼓鼓囊囊的垃圾袋和骨头先生肩膀上挎着的导盲犬背带为证)。尽管在真实旅途中,那天下午的F线地铁特别拥挤,但在梦里,只有他和威利两个人,一路上他们都是仅有的乘客。当他注意到这个区别时,威利转过头来对他说:“别担心,骨头先生。这不是那时,这是现在。”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骨头先生回答说,这些词很自然地从他口中说出,显然是一种由来已久、确凿无疑的语言能力的产物,因此骨头先生对刚刚发生的奇迹一点都不感到吃惊。
“意思是你完全错了。”威利说。
“从巴尔的摩逃走,在这块蠢草地上耗着,白白让自己挨饿。这完全没用,我的朋友。快给你自己再找一个新主人吧,要不然你就死定啦。”
“我找到了亨利,不是吗?”骨头先生说。
“那是最好的男孩,千真万确。但还是不够好。这就是小孩子的麻烦。他们也许心肠很好,但他们没有任何力量。骨头先生,你必须直达顶层。搞清楚谁是老大。找出那个能做决定的人,然后依附于他。没有别的办法了。你需要制订一套全新的计划,但首先你必须学会开始用脑子。”
“我那时候太绝望了。我怎么会想得到他爸爸那么可恶?”
“我警告过你小心那些地方,对不对?一看到苗头不对,你就应该及时止损,马上跑路。”
“我的确跑掉了。明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又要开始跑了。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威利。我跑啊跑啊,打算一直跑下去,一直跑到我倒下为止。”
“别放弃人类,小狗。是有过几次困难的尝试,但你要坚持住,再多试一次。”
“不能相信人类。我现在知道了。”
“你相信我,不是吗?”
“你是唯一一个,威利。但那是因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而现在你也死了,地球上没有一个地方对我来说是安全的。就在昨天,我差点被人打死。我从一块田里抄近路,一个家伙开着辆红色的皮卡跟着我。补充一下,他一边追还一边大笑,然后他突然拿出一把来复枪,朝我开火。幸运的是他没打中。但谁知道下一次会怎样呢?”
“他只是一个人。只要有一个像他那样的人,就会有一个像亨利那样的人。”
“你的数据不准,主人。也许有零星几个傻瓜对狗有好心肠,但大多数人看到那些走到他们地盘上的四腿生物,都会毫不迟疑地给手枪上膛。我害怕,威利。我害怕往东走,也害怕往西走。现在的情况是,我觉得我宁肯在这个荒郊野外饿死,也不愿冲进枪林弹雨中去。他们要杀你,只因为你在喘气,当你面对这样一种深仇大恨时,尝试又有什么意义呢?”
“好吧,想放弃就放弃吧。反正不关我什么事。我当然可以坐在这里,告诉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对你撒谎又有什么意义呢?事情也许会变好,也许不会。我又不是算命的,事实上,并不是所有故事都有个幸福的结局。”
“这就是我一直想跟你说的。”
“我知道,我也没说你错了。”
直到这时,列车都在匀速穿过隧道,飞速掠过空无一人的站台而没有停留。突然,骨头先生听到列车刹车发出的刺耳声音,车开始渐渐慢了下来。“怎么了?”他问,“车子为什么慢了下来?”
“我得下车了。”威利回答说。
“这么快?”
威利点点头。“我要走了。”他说,“但在我离开之前,我必须提醒你一些你可能已经忘了的事。”这时,他已经站了起来,等着车门打开。“你还记得妈妈大人吗,骨头先生?”
“我当然记得。你把我当什么狗了?”
“嗯,他们那时候也想杀了她。他们就像捕猎一条狗那样追杀她,她为了活命,必须不停地逃跑。人也会被像狗那样对待,我的朋友,有时候他们只能睡在谷仓甚至草地里,因为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在你开始为自己感到难过之前,请记住,你并不是第一只无家可归的狗。”
十六个小时以后,骨头先生已经在那片他躺着做梦的草地以南十英里的地方了,正在从一座两层楼房新建的附楼旁的一小丛树林中钻出来。他已经不再感到害怕了。也许他有点饿,还非常累,但在过去的几天中根植于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已经基本消失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事实是,自从威利去世以后,他从来没有像这次醒来时感觉那么好过。他知道威利并不是真的和他一起在地铁上,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的会讲话,但在这个不可思议的美梦的余韵中,他感到威利一直和他在一起。即使他不能和他在一起,那么他也像是在注视着他,即使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其实只存在于他的心里,这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因为这双眼睛的存在,才是在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感到孤独的根本所在。骨头先生不擅长分析梦境、想象和其他精神现象的奥妙,但他非常确信威利在廷巴克图,如果刚才他确实是和威利在一起的话,也许这就意味着这梦也把他带到了廷巴克图。也许,这就能解释他为什么一下就有了说话的能力——在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失败之后。如果说他已经去过一次廷巴克图了,难道他就不能再去一次?——不就是闭上双眼,碰巧进入一个恰当的梦吗?很难说。但这种想法让他感到安慰,就像和老朋友重逢的那段时间给他带来的安慰,尽管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尽管实际上什么也都不会发生。
现在正是下午三点,空气中充满了割草机、洒水器和小鸟的声音。在远处,一条看不见的通往北方的公路上,蜂群一般黑压压的车辆在郊区的风景中缓慢流动着。一个收音机被打开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开始歌唱。再近一点,有人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听起来像是一个小孩的笑声。骨头先生已经在树林中走了半个小时,这时终于到了林子的尽头。他把鼻子从小树杈中间探出来,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情形:一个淡黄色头发的两三岁小男孩坐在离他大概十二英尺远的地上,扯起一把把的青草扔到空中。每当一阵青草雨落在他的脑袋上,他就爆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拍着手蹦来蹦去,好像发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游戏。在男孩身后十到十二码远的地方,一个戴着眼镜的女孩抱着个洋娃娃走来走去,对着她怀中的“小婴儿”温柔地唱着歌,好像在哄它睡觉。很难猜出她的年纪。大概在七岁到九岁之间,骨头先生想。但她也可能是六岁过半,或者十岁多点,甚至可以说她快六岁了,或者刚满十一岁。在女孩的左边,一个穿着白色短裤和白色吊带背心的女人正蹲在一片红色和黄色的花丛中,用一把泥铲小心地除野草。她背对着骨头先生,还戴着一顶阔檐的大草帽,整个脸都被遮住了。他只能看到她背部的弧线、纤细手臂上的雀斑,还有一小块雪白的膝盖。但仅仅是这些,他就能断定她年纪不大,至多不过二十七八岁,这意味着也许她就是这两个孩子的妈妈。出于谨慎,骨头先生没有再向前走,他待在原地,从藏身的树林边缘注视着这一切。他没法知道这个家庭是喜欢狗还是厌恶狗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会善待他还是会把他从自己的领地上赶出去。然而,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他发现了一块非常漂亮的草地。当他站在那里,看着这片护理有方、绿丝绒一般的青草在面前铺展开来,不难想象在这上面打滚、闻着它散发出的香气会有多舒服。
他还没有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决定权就已经不在他手中了。小男孩又抓了两把青草扔到空中,这时候,正好吹来了一阵微风,青草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垂直落在他的头上,而是被吹向了树林的方向。小男孩转过头去观察绿色粒子的飞行,当他的眼睛扫过他俩之间的空白地带时,骨头先生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从一种科学研究般的冷漠变为了显而易见的惊奇。这条狗被发现了。小男孩站了起来,开始冲向他,欢快地尖叫着,裹着臃肿的塑料纸尿裤一路蹒跚前行。就在那时,骨头先生突然意识到自己命悬一线,他知道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时刻。他不仅没有退回树林中,也没有逃跑,而是用最镇定、最自信的态度,小心翼翼地踏到草坪上去,任由那男孩用双臂抱住他。“狗狗!”小男孩一边叫,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抱紧他,“好狗狗!大乖狗狗!”
紧接着是那个女孩,她抱着洋娃娃跑过草地,朝身后的女人叫道:“看,妈妈,看小老虎发现了什么。”尽管小男孩还一直紧紧地抱着他,一阵警惕马上传遍了骨头先生全身。她说的老虎在哪儿——一只老虎怎么可能在这种人住的地方跑来跑去?威利曾带他去过一次动物园,所以他知道关于这种长满条纹的丛林大猫的一切。它们甚至比狮子还要大,如果你偶然遇到一只这种长着利齿的幼崽,恐怕你就得跟自己的将来说再见了。一只老虎会在十二秒钟之内把你撕成碎片,至于那些它不爱吃的零碎,就会变成秃鹰和虫子的美餐。
即使是这样,骨头先生还是没跑。他继续让他的新朋友死死抱住他,耐心地忍受着小孩子那种没轻没重的蛮力,希望他的耳朵刚刚跟他开了个玩笑,他只是听错了那女孩的话。下垂的纸尿裤里包满了尿,他还能闻出混在强烈的氨水气味中的胡萝卜、香蕉和牛奶的痕迹。然后女孩在他们身边蹲下来,用她那蓝色的大眼睛凝视着骨头先生的脸,谜团突然解开了。“小老虎,”她对那小男孩说,“放开他。你会把他勒死的。”
“我的小伙伴。”小老虎说着抱得更紧了,尽管骨头先生很庆幸他不会被一只野兽吞掉,但他脖子上的压力已经让他痛苦不堪了。也许这男孩不是一只真正的老虎,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一点也不危险。他那种我行我素的方式,比骨头先生更像一只动物。
幸运的是,那个女人这时赶到了,一把抓住小男孩的手臂,在造成更大伤害之前把他从骨头先生身上扯开了。“小心,小老虎,”她说,“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一条乖狗。”
“噢,他很乖,”小女孩说着,轻轻拍了拍骨头先生的头顶,“你只需看看他的眼睛。他真的很乖,妈妈。我敢说他是我见过的最乖的狗。”
骨头先生对女孩出色的判断感到很吃惊。为了表现他的雅量,为了表现他的确是一条不记仇的狗,他开始带着口水般丰沛的爱意舔小老虎的脸。小家伙笑着大叫起来,即使骨头先生舌头的推力几乎让他失去了平衡,这个皮糙肉厚的小老虎仍然认为这是他遇到过的最有趣的事。他在骨头先生密集的亲吻攻势下一直大笑着,哪怕他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屁股上还垫着那湿漉漉的纸尿裤。
“嗯,至少他很友好,”女人对她的女儿说,仿佛勉强承认了一个重要的点,“但多脏啊!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脏、更臭、更狼狈的动物了。”
“他的这点小问题,只要用一点肥皂和水就能解决,”女孩说,“看看他,妈妈。他不光很乖,还很聪明。”
那女人笑了:“你怎么知道呢,艾丽斯?他什么也没做,只不过舔了舔你弟弟的脸。”
艾丽斯在骨头先生面前蹲下来,双手捧住他的脸。“给我们看看你有多聪明,老伙计,”她说,“耍个小把戏什么的,好吗?你知道的,比如打滚啊或者用后腿站起来什么的。让妈妈瞧瞧我说的没错。”
对于一只有胆量的狗来说,这些任务几乎没有什么难度。骨头先生马上开始展示他会的小把戏。他先在草地上打滚——不是一圈,而是三圈——然后他弓起背,把前爪举到脸旁,然后慢慢地用后腿站了起来。他上一次尝试最后这种绝技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尽管他的关节疼得比他想得要厉害,但他还是设法把这个姿势保持了三四秒钟。
“看,妈妈!我跟你说什么来着?”艾丽斯说,“他是有史以来最聪明的狗。”
那女人第一次俯身蹲到骨头先生面前来,看着他的眼睛。尽管她戴着太阳镜,头上还戴着草帽,他还是能看出她长得有多么漂亮,一束金色的卷发披在脖子后面,一张丰满、生动的嘴唇。当她开始用她那缓慢懒散的南方口音说话的时候,他感到身体里有什么猛地颤了一下。而当她开始用右手拍他的脑袋时,骨头先生觉得心都要碎成一万片了。
“你能听懂我们在跟你说什么是吗,老狗?”她说,“你很特别,不是吗?你累坏了,而且需要点东西来填饱肚子。就是这样,对吗,老伙计?你走丢了,孤零零的,而且浑身都筋疲力尽了。”
还有什么可怜的杂种狗会比那个下午的骨头先生更幸运吗?没有再做深入的讨论,也没有再要求更多的把戏来讨好他们,或者向他们证明他有多么高尚的灵魂,这家人就把这条疲倦的狗从院子带到了自家房子这个圣殿里。在那里,在一个明亮的白色厨房里,包围他的是粉刷一新的橱柜、闪闪发光的餐具,他从来没有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富丽堂皇的气氛。骨头先生大吃了一顿,狼吞虎咽地吃了剩的烤牛肉、一碗通心粉和奶酪、两罐金枪鱼罐头,还有三个生热狗,更不要说过程中喝掉的两碗半水。他本想克制一下,让他们知道他是一只饭量不大的狗,养起来一点都不麻烦,但一旦食物摆在他面前,他的饥饿感就变得强大无比,以至于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先前发的誓。
不过这些根本没有影响到主人们。他们是好心人,能分辨出一条狗饿不饿,如果骨头先生饿得不行,他们会非常乐意给他吃的,直到他吃饱为止。他在一种难以置信的幸福中吃啊吃,忘记了一切,只感觉到食物被吃进口中,然后沿着喉咙滑落下去。当他终于吃完了这些食物,抬起头去看其他人在做什么时,他看到那个女人已经摘掉了太阳镜和帽子。当她在骨头先生身边弯下腰来,把地上的碗收拾起来的时候,他瞥见了她那灰蓝色的眼睛,意识到她确实是个大美人,属于那种一走进房间就会让男人们屏住呼吸的美人。
“怎么样,老狗,”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掌在骨头先生的头顶摩挲着,“感觉好点了吗?”
骨头先生轻轻地打了一个感激的饱嗝,然后开始舔她的手。小老虎,那个他几乎已经忘了的小家伙,突然朝他冲过来。那个饱嗝让他乐坏了,他被吸引过来,凑到骨头先生的面前,也学了几声饱嗝,这让他更开心了。这情形又开始变得像酒吧那样闹哄哄的,但在局面超出控制之前,他的妈妈把他搂入怀里站了起来。她看着艾丽斯,而艾丽斯正靠在一个橱柜上,用她那严肃而警惕的眼神打量着骨头先生。“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呢,宝贝?”女人说。
“我认为我们应该把他留下来。”艾丽斯回答道。
“我们不能那么做。他也许是谁家的狗。如果我们把他留下来,那就跟偷别人的狗一样。”
“我,不觉得他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朋友。看看他。他可能已经走了一千英里路。如果我们不收留他,他会死掉的。那样你不会良心不安吗,妈妈?”
确实,这女孩有这个天赋。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当骨头先生站在那里听她对妈妈讲话时,他想,也许威利低估了一些孩子的能力。艾丽斯也许不是管事儿的人,她也不能做决定,但她的话一针见血,注定会产生效果,把事情的发展推向某个特定的方向。
“看看他的项圈,亲爱的,”女人说,“也许那上面有名字或者地址什么的。”
骨头先生很清楚那上面什么也没有,因为威利从来都懒得打理像许可证、登记或者精美的金属名牌这类事情。艾丽斯在他身边跪下来,开始绕着他的脖子转动项圈,看上面有没有关于他的身份或者所有权的标记,而他因为早就知道了答案,就利用这个大好时机享受她的呼吸落在他右耳后方所带来的温暖。
“没有,妈妈,”她最后说,“这只是个普通的旧项圈。”
在认识她以来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他第一次看到她犹豫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困惑和哀伤。“我没问题,艾丽斯,”她说,“但在跟你爸爸谈过之前,我没法答应你。你知道他有多讨厌意外的事。我们等他今天晚上回来,然后一起决定。好吗?”
“好吧。”艾丽斯说,对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感到有点泄气,“但是即使他不同意,我们也是三比一。讲道理嘛,对吧?我们得养他,妈妈。今天剩下的时间,我都要跪着向耶稣祈祷,如果他能让爸爸同意的话。”
“你没必要这样做,”女人说,“如果你真的想帮忙的话,就把门打开,让狗到外面去,这样他就能做他自己的事了。然后我们看看能不能把他弄干净点。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他得给人留个好的第一印象。”
门开得正是时候。经历过整整三天的穷困潦倒,只饥不择食地吃了极少量的残羹和垃圾,四处搜寻着一切腐烂变质的食物之后,刚刚吃的这顿盛宴变成了一种冲击着胃部的痛苦,他那复苏的胃液以两倍甚至三倍的速度迅速消化着这一大波食物,他所能做的就是强忍着不拉在厨房的地板上,以免被驱逐出去,永久流放。他跑到树丛后面,试图躲开视线,但艾丽斯跟了过来,在他极端的羞耻和尴尬中,她站在那里目睹了那恶心的液体从他的屁眼里迸射出来、溅到他身边的树叶上的全过程。这时,她发出了一声表示恶心的抽气声,他为冒犯到了她而羞愧不已,有一阵子都恨不得自己能缩成一团死了算了。但艾丽斯不是普通人,虽然那时他早已认识到这一点,但他仍然没有料到艾丽斯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怜的小狗,”她用一种哀伤而又怜悯的声音喃喃道,“你病得很厉害,不是吗?”这就是全部的陈述——只有短短两句话——但当骨头先生听到艾丽斯说出这些的时候,他意识到威利·G.圣诞并不是世界上唯一可以信任的两腿生物。原来还有其他人也可以,而且其中一些还很小。
下午剩下的时间在模糊的欢乐中溜走了。他们用花园里的水管给他洗了身子,在他身上涂满了小山一样的白色肥皂泡。当新伙伴的六只手一起在他的背上、胸前和头上揉搓的时候,他忍不住想起这一天是如何开始的——而竟然会这样结束,这是多么奇妙。然后他们把他冲洗干净,等到他把自己身上的毛甩干,绕着院子跑了几分钟,沿着领地四周在树丛里撒了尿,女人和他坐在一起,花了很长的时间在他身上找扁虱。她向艾丽斯解释说,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在北卡罗来纳,她爸爸教过她怎么找扁虱。唯一万无一失的方法就是用指甲尖把它们的头掐掉。一旦你找到了扁虱,不能只把它们弹到一边去不管,也不能只是把它们踩在脚下。你必须把它们烧了,虽然她无意鼓励艾丽斯玩火柴,但可不可以请她跑一趟厨房,把炉子右边最上面抽屉内的俄亥俄蓝标火柴拿来。艾丽斯按她说的拿来了火柴,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就和妈妈坐在一起给骨头先生梳理毛发,一个接一个地找出那些吸饱了血的虱子,把这些罪犯用闪烁着蓝色磷光的火焰烧成了灰。怎么能不感激呢?身上摆脱了难忍的瘙痒和痛苦,怎么能不高兴呢?骨头先生因她们所做的一切完全放松下来,甚至对于艾丽斯接下来的评论他也没做抗议。他知道这种侮辱纯属无心,但他仍然很受伤。
“我不想让你抱太大的希望,”女人对艾丽斯说,“但也许在你爸爸回家之前,给这狗起个名字是个不错的主意。那会让他看起来更像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从而给我们一些心理上的优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宝贝?”
“我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艾丽斯说,“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知道。”女孩停顿了一会儿来集中她的思绪,“你记得我小时候你念给我听的那本书吗?那本红色封面的图画书,里面全是关于动物的故事。那本书里有条狗和这只长得一模一样。他从一个着火的房子里救了一个小婴儿,他还会数到十。你记得吗,妈妈?我过去很喜欢那条狗。当我看到小老虎在树丛旁抱着这条狗的时候,简直就像梦想成真了一样。”
“那狗的名字是什么?”
“斯巴齐。他的名字是小狗斯巴齐。”
“好的,那我们也叫这条狗斯巴齐。”
当骨头先生听到连女人也同意这个荒谬的选择时,他觉得被激怒了。要适应卡尔这个名字已经让人很难忍受了,现在这个名字却变本加厉。这个肉麻、幼稚的绰号,这个从小孩看的图画书里得来的愚蠢昵称,对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他知道,像他这种气质忧郁的狗,即使再活一次也不可能适应这个名字,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肯定会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打冷战。
但还没等骨头先生真正发作起来,院子另一边就有麻烦发生了。在过去的十分钟里,当艾丽斯和她的妈妈忙着给他抓跳蚤的时候,他一直在看着小老虎在草地上自娱自乐地踢沙滩球玩。每当球从他身旁滚开时,他就会用最快的速度追在后面,样子就像一个发狂的足球运动员在追一个有他自己两倍大的球。这孩子不知疲倦,但这并不是说他不会绊倒、踢到自己的脚指头。当不可避免的事故终于发生的时候,他疼得发出了一声足以把太阳从天空中吓跑、把云彩吓得掉到地上的惊天尖叫。女人放下了手头娴熟的护理工作,跑去照顾小男孩。当她把男孩从地上扶起来,抱到房间里去时,艾丽斯转过头对骨头先生说:“小老虎就是这样。十分之九的时间,他不是在大哭就是在大笑,否则的话,肯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要发生了。你会习惯的,斯巴齐。他只有两岁半,你没法对这么小的孩子要求太多。他的真名是特里,但我们都叫他小老虎,因为他实在是太爱闹腾了。我的名字是艾丽斯,艾丽斯·伊丽莎白·琼斯。我八岁零九个月大,刚上四年级。我出生时心脏上有一些穿孔。当我小的时候,甚至比现在的特里还要小的时候,有好几次都差点死掉。我一点都不记得了,但妈妈说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身体里活着一个天使,这个天使会永远保护我的。妈妈的名字是波莉·琼斯。她以前的名字是波莉·丹福思,后来嫁给了爸爸,就改姓了琼斯。我爸爸叫理查德·琼斯。大家都叫他迪克,大部分人说我长得比较像爸爸而不是妈妈。他是个飞行员,会飞到加利福尼亚、得克萨斯还有纽约,诸如此类。有一次,在小老虎出生前,我和妈妈跟着他去过一次芝加哥。现在我们住在这个大房子里。我们搬进来没几个月,所以,斯巴齐,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有足够的空间,而且我们已经都安顿好了。如果爸爸说我们能让你留下来的话,那这一切就太完美了。”
她努力想让他感到受欢迎,但艾丽斯对整个家庭语无伦次的介绍带来的实际效果却把骨头先生抛进了恐惧当中,使他感到胃里在翻江倒海。他的命运被掌握在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手中,而根据目前他所听到的关于这个人的各种评价,他看起来不大可能做出对狗有利的决定。这种焦虑迫使骨头先生又跑回到灌木丛里去,一个小时之内,他的肠胃第二次背叛了他。当排泄物涌向地面时,他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祈祷狗的上帝照料他这可怜的病体。他已经进入了应许之地,一个有着绿色草地、温柔女人和丰富食物的美好世界,但如果他终将陷入被驱逐的境地,那么他只要求这痛苦不要被延长到超出他所能忍受的范围。
迪克的沃尔沃轿车开进车道时,波莉已经给孩子们用过了晚饭——汉堡、烤土豆,还有冷冻青豆,有些已经落入了骨头先生的嘴巴——他们四个又重新回到院子里,给花园浇水。夜幕慢慢降临,天空中开始出现黑夜的第一抹斑驳。骨头先生无意中听到波莉告诉艾丽斯,从新奥尔良开来的飞机预计在四点四十五分到达杜勒斯。如果航班没有延误,交通也不太拥堵的话,她爸爸应该在七点钟前到家。没多久,迪克就到了。他已经走了三天了,当孩子们听到他的车驶近的声音时,都尖叫着冲出院子,消失在房子的另一边。波莉并没有跟着他们跑过去,她只是平静地继续浇花,而骨头先生紧紧地粘着她,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他知道现在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但如果说有人能把他从即将发生的厄运中拯救出来的话,那就是她了。
过了一会儿,房子的男主人走进了院子,一手抱着小老虎,另一只手被艾丽斯拖着。因为他穿着飞行员的制服(深蓝色的裤子,浅蓝色的衬衫,衬衫上装饰着肩章和徽章),骨头先生把他当成了警察。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联想,一种令他恐惧终生的条件反射,于是当迪克靠近的时候,尽管骨头先生亲眼看到这个男人正在开怀大笑,似乎很高兴再见到他的孩子们,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退缩了。还没等骨头先生从这混乱的谜团和矛盾的印象中整理出头绪来,他已经被带入了那个戏剧性的时刻,从那一刻起,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同时发生了。艾丽斯从爸爸刚下车时起就开始向他讲起这条狗,一直到他走进院子向妻子问好(在脸颊上敷衍地亲了一下)时还在讲。她越是缠着爸爸,向他吹嘘他们发现的这只奇妙生物,她的小弟弟就越兴奋。“斯巴齐!”小老虎用尽力气大叫着,他钻出爸爸的怀抱,跑向骨头先生,胳膊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丝毫不逊于她那矮小的弟弟,艾丽斯也跑过来做了同样的动作,用反复的拥抱和戏剧般的亲吻,夸张做作地表演着对骨头先生的深情。两个孩子突然这样猛扑过来,手臂遮住了他的耳朵、胸口和脸,让他错过了四分之三大人们的对话。他唯一听清楚的一句话是迪克最初的评论:“嗯?这就是那条著名的狗吗?在我看来只是一条不怎么样的杂种狗嘛。”
之后,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看到波莉关掉水龙头,切断了水流,对迪克说了些什么。大部分的话都听不到,但是从骨头先生能抓住的那几个句子和短语,类似“今天下午走到院子里来”“聪明”“孩子们认为……”,他明白她正在替他辩护。然后迪克回答说:“我毫无头绪。也许他是从马戏团里跑出来的。”这听起来挺鼓舞人心的,但当他终于把左耳从小老虎的抓握中挣脱出来,想要听更多的时候,波莉把水管扔到地上,和迪克一起朝房子的方向慢慢走去。他们站在后门前几英尺的地方继续谈话。骨头先生意识到决定性的时刻到来了,但尽管他们的嘴唇一直在动,骨头先生却再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了。
然而,他能看到迪克在注视着他,和波莉继续讨论的时候,不时对着他做一些含糊的手势,而骨头先生已经对艾丽斯和小老虎开始的这次情意绵绵的闹剧感到有些厌倦了,他想也许主动做些什么来帮助自己并不是个坏主意。与其在自己前途未卜的时候站在这里傻等,为什么不拿出些犬类的勇气,做一些漂亮的小狗把戏来打动迪克以扭转局势呢?的确,骨头先生累坏了,他的胃仍然很痛,腿脚也十分虚弱,但这些都不能阻止他敏捷地跳开,跑到院子的另一头去。小老虎和艾丽斯惊喜地尖叫起来,追在他后面,就在他们快要捉住他的时候,他又从他们身边跳开,突然转身冲向刚才来的方向。他们又追在他身后,而他也又一次在他们要捉住他的时候跳到一旁去。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奔跑过了,他知道他太过拼命了,早晚会为这种操劳付出代价,但他仍然继续跑了下去,骄傲于为如此崇高的事业而自我折磨。在草地上来回冲了三四次之后,他停在院子中央,和他们玩警察捉小偷——狗狗版的捉人游戏——尽管他已经快喘不上气来了,但他仍然不肯出局,直到孩子们都玩累了,躺倒在他面前的草地上。
与此同时,太阳慢慢落山了。天空中缀满了粉色的云,空气也变得凉爽起来。现在,跑跳马拉松已经结束。看起来,迪克和波莉要宣布他们的最终判决了。当骨头先生气喘吁吁地和两个孩子躺在草地上的时候,他看到两个大人从房子那边转身走回到院子里来。尽管他永远不能得知他意志高昂的疯狂爆发是否对结果起到了任何作用,但波莉嘴边越来越明显的微笑使他重新振作了起来。“爸爸说斯巴齐能留下来。”她说道。艾丽斯从草地上跳起来去拥抱爸爸,波莉则弯下腰来,把快要睡着的小老虎抱进怀里,骨头先生生命里的一个新的篇章开始了。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开香槟庆祝,迪克又补充了额外几点——可以说是附加条款。他不是不想让大家开心,他说,但暂时大家必须明白把狗留下是有一个“试用期”的,除非满足了某些特殊条款——说到这里,他审慎地看了艾丽斯一眼——否则交易就告吹了。第一,任何情况下都不许把狗带到房子里来;第二,必须把狗带到兽医那里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如果检查发现他的健康状况不佳,那他必须离开;第三,要在第一时间约一个专业的宠物美容师。这狗需要修毛、洗澡、剪指甲,同时也要彻底除掉虱子、跳蚤和臭虫;第四,他必须做绝育;第五,艾丽斯必须负责给他喂食和换水——而且这不会增加她做家务得到的零用钱。
骨头先生不明白这个绝育是什么意思,但其他的事情他都明白了。总而言之,一切听起来还不算太坏,也许除了第一条的不准进房子,因为他不明白,如果一条狗不被允许进房子的话,那他怎么能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艾丽斯一定也在想同样的问题,所以当她爸爸一说完最后一个条款,她就马上提出了疑问:“冬天来了可怎么办呢?”她问,“我们不会把他留在这么冷的室外的吧,爸爸?”
“当然不会,”迪克说,“我们可以把他放到车库去,如果那里还是太冷的话,我们可以让他住在地下室。我只是不想让他把毛弄得满家具上都是,仅此而已。但我们会让他在外面过得很舒服的,别担心。我们会给他一个顶级的狗屋,我还会在这两棵树中间系一根绳子,给他弄一个跑圈的地方。他会有足够的空间活蹦乱跳。一旦适应了这些,他会像蛤蜊一样快活的。别为他难过,艾丽斯。他不是人,只是一条狗,狗是不会问问题的。他们总能随遇而安。”说完这句果断的话,迪克把手放在骨头先生的头顶,给了他有力而富有男子气概的一握,好像是为了证明其实他不是个刁钻的家伙。“不是吗,伙计?”他说道,“你不会抱怨的,对吧?你知道你能待在这里是多么幸运,所以你绝不会无事生非的。”
这个迪克是个能干的家伙。尽管第二天是星期天——这意味着宠物医院和美容院都不开门——他仍然起得很早,开着波莉的货车去了木材厂。他花了整个早上和下午组装了一个装配式狗屋(豪华版,附有拼装说明),还在院子里圈了一块活动场地。很显然,他属于那种更喜欢拖着梯子走来走去、把钉子钉到木板里去而不是和妻子儿女闲聊的男人。迪克是一个有行动力的人,是一个和懒散作战的战士。当骨头先生看到他穿着卡其布短裤忙碌,以及他额前闪烁的汗珠时,他情不自禁地把这场行动看成一个好的兆头。这说明昨天讲的那个“试用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迪克在这些工具和狗屋上花了不下二百美元。他还在炽热的阳光下辛苦工作了大半天,他不会让他的辛苦和钱白白浪费掉的。他的脚趾现在已经沾到水了。据骨头先生推测,从现在开始,他只能是要么沉下去,要么游起来,总之已经摆脱不掉了。
第二天早上,一家人各行其是。七点三刻的时候,一辆校车开过来停在房子门口,把艾丽斯带到了学校。四十分钟之后,迪克穿着飞行员制服去了机场。接着,快九点的时候,波莉把小老虎固定在货车的儿童座椅上,开车带他去了晨间游乐小组。骨头先生简直没法相信发生了什么。这里的生活难道就是这么进行的吗?他琢磨着。难道他们就是这样一大早就把他扔在这里,指望他自己照顾自己一整天吗?这感觉像一个让人恶心的笑话。他是一条为陪伴而生的狗,生来就是要和人一起分享生活的狗,他需要被人抚摩、与人交流,才能融入一个不是只有他自己存在的世界。难道他走遍整个世界才找到这块天堂般的福地,就是为了被收留他的人们羞辱的吗?他们把他变成了一个囚犯。他们用这个可恨的大铁链锁住他,这个金属刑具不断发出吱吱嘎嘎、叮呤咣啷的声音,他稍微动弹一下,这噪音也如影随形——就好像是在提醒他,他不再是自由之身了,他已经把他与生俱来的权利换成了一大堆麦片粥和一个难看的拼装屋。
正当他准备做些鲁莽的报复行为时——比如说,挖出花园里的花,或者咬掉小樱桃树的皮——波莉回来了,出人意料地开着卡车驶进车道,世界又变成彩色的了。她不仅走到院子里来给他解开了链子,还让他跟着她进了房子,和她一起到楼上的卧室里去。但她在换衣服、梳头、化妆的时候告诉骨头先生,应该记住两种规矩:迪克的规矩和她的规矩。迪克在家的时候,骨头先生只能被限制在室外,但是迪克不在的时候,就是她做主,这就意味着狗可以到房子里来。“倒不是说他人不好,”她说,“只是这男人有时候太死心眼了,一旦他在脑子里决定了什么事情,再和他争论纯粹是浪费口舌。和琼斯在一起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斯巴齐,我他妈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要保守这个秘密。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连孩子们也不能告诉。你听到了吗,老狗?完全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但这还不算完。就像宣布这种结盟和感情还不够,那天上午的晚些时候,骨头先生近两年内第一次又坐上了汽车。不再像过去那样蜷缩在后排的地板上,而是坐在副驾驶座的正前方,大开着窗户,在前排享受着甜蜜的弗吉尼亚空气扑面而来。这样乘车是一种庄严的声明,美丽迷人的波莉正驾驶着这辆普利茅斯捷龙,卡车的震动在他的肌肉里隆隆作响,他的鼻子疯狂地嗅着沿途的每一种气味。当他终于明白这辆货车将要成为他新生活的一部分时,他开始对近在咫尺的美好前景感到敬畏了。和威利在一起的生活很不错,但也许现在这种生活更好。因为很可悲的一点是,那个诗人不开车,而且即使是徒步旅行的时候,他们也并不总是知道要去哪儿。
去见宠物美容师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但他尽量忍受着肥皂和剪刀的混合攻击,不想在得到那么多好意之后还抱怨不休。一个半小时后,他们终于弄好了,他完全变了个样子。他那腿关节上晃荡着的乱蓬蓬的毛,肩胛骨上突起的肮脏硬块,还有遮住眼睛的毛发,统统不见了。他不再是条流浪狗,不再是个令人难堪的存在。他被打扮得光彩夺目,被改造成了一条资产阶级花花公狗。如果这种改头换面的新鲜感让他变得有点得意忘形,谁又能因为他为自己的好运兴高采烈而责备他呢?“哇,”当他们终于把他带到波莉面前时,她惊叹道,“他们可真没糊弄了事,不是吗?接下来,你知道,老斯巴齐,你就要在狗狗秀上拿奖了。”
二十四小时之后,他们去看了兽医。骨头先生很高兴能有机会再乘一次车,但他以前曾经和这些穿白大褂的人打过交道,他很清楚那些针头、体温计、胶皮手套会带来怎样可怕的事情。古雷维奇太太过去总是定期带他看兽医,但她去世以后,骨头先生就省去了继续看这种专业医师的巨大折磨。威利要么是太穷,要么是太健忘,总之再没提起过这回事。鉴于他四年没有看医生,仍然活得好好的,他看不出体检对他能有什么好处。要是你病得快死了,医生也救不了你;要是你没病,那又何必让他们戳戳刺刺地折磨你半天,最后告诉你健康状况良好呢?
检查的时候,要不是波莉一直待在他身边,把他抱在怀里,用她那温柔可爱的声音不断地安慰他,他一定吓坏了。即使有了她的帮助,他在整个检查过程中还是一直在瑟瑟发抖,有三次,他从检查台上跳下来,冲向大门。那个医生的名字是伯恩赛德,沃尔特·A.伯恩赛德。这庸医假装喜欢他,根本是无关紧要的,骨头先生早就发现他一直在盯着波莉看了,他还闻到了这个年轻医生皮肤上发情的味道。他追求的是她,喜欢她的狗只是一种诡计,一种取悦她、用自己的理解和技巧打动她的方式罢了。他说骨头先生是条聪明的狗,拍他的脑袋,在他试图逃跑时放声大笑,这些根本不重要。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接近波莉,甚至可能轻轻接触到波莉的身体,但波莉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照顾狗上,根本没注意到这个卑鄙家伙的企图。
“还算不错,”最后这医生说,“考虑到他所经历的事情。”
“他是个坚强的老家伙,”波莉说着,在骨头先生两眼之间亲了一下,“但他的胃很不好。我都不敢想里面是不是出了什么大问题。”
“只要给他规律的饮食,他很快会好起来的。别忘了给他吃那些打虫药。一两个星期之后,大概就能看到很大的改观。”
波莉谢过医生。当她和伯恩赛德握手告别的时候,骨头先生不可避免地注意到这位“殷勤绅士”握手的时间过长了。当他用“这是我的荣幸”来回答波莉礼貌的道别时,骨头先生突然有一种跳起来咬他的腿的冲动。波莉转身准备离开。正当她推开门的时候,那个医生又补充了一句:“去问一下前台的琼。她会替你安排其他的事情。”
“这并不是我的主意,”波莉说,“但我丈夫坚持要这么做。”
“他是对的,”伯恩赛德说,“这样比较省事,而且长远来看,会让斯巴齐快活许多。”
星期四的晚上,迪克回来了,这就意味着星期五早上会比之前无趣许多。不再有秘密待在房子里的奢侈时间。不能坐在浴室里看波莉洗澡。没有炒蛋吃。也喝不到孩子们的燕麦粥里剩下的甜牛奶。通常,这种巨大的损失会让他感到痛苦,但在那个特殊的周五早上,它们只让他感到一丝伤感的遗憾。骨头先生满怀憧憬,他知道只要周日下午迪克一离开,大门就又会为他敞开。这个想法给他带来了一些安慰,所以尽管那天下着毛毛雨,最初的秋意让空气变得有些凉,他仍然安生地待在自己的狗屋里。当一家人在屋里吃早饭的时候,他就轻轻啃波莉在宠物美容院给他买的那根橡胶骨头。他听到校车开过来又开走,听到货车也开走了,然后,在波莉回来之前的空当中,迪克闲逛到后院来跟他打招呼。即使这样也没有影响到他满足的情绪。那个早上,这飞行员看起来心情很好,当他夸奖骨头先生发型很漂亮,还问他最近过得如何时,狗类的宽容战胜了怀疑,他小心翼翼地、非常绅士地舔了舔他的手作为回答。他最终认定,自己并不想和迪克作对。他只是为迪克不懂得如何享受生活而怜悯他。世界上充满了这样的怪人,一个人总是把时间花在为错误的事情操心上,这是种多么可悲的状态啊。
骨头先生预料到这一天将会缓慢而冗长,他已经打算好在孩子们回家之前尽量少活动,懒洋洋地消磨时间:打瞌睡、啃骨头,要是雨停了就到院子里溜达一圈。总之,懒散是这一天唯一的日程,但迪克却一直在说这是多么重大的一天,喋喋不休地说什么“真理终于要降临了”,过了一阵子,骨头先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他根本不知道迪克在讲什么,但尽管听了这么多神秘兮兮的声明,当波莉送完小老虎回来,马上就让骨头先生上车时,他还是一点都不感到吃惊。当然,这跟往常不同,迪克也在场,但他又凭什么反对这个对协议的小改动呢?迪克坐在驾驶座上,波莉坐在他旁边,骨头先生坐在后面,身下垫着一块迪克铺的沙滩巾,以防狗毛弄到车上来。后排的车窗打不开,这就大大减少了乘车的乐趣,但他还是很享受这个过程。总而言之,他宁愿待在这里,也不愿待在之前那里。
但是,他能感觉到琼斯夫妇之间的气氛并不是那么平静。车继续开着。很显然,波莉表现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压抑,她一直望向右手边的窗外,而不是迪克。过了一会儿,似乎她的沉默也让迪克变得沮丧起来。
“听着,波莉,”他说,“我很抱歉,但这真的是为了他自己好。”
“我不想讨论这个,”她说,“反正你已经打定主意了,这事就这样了。你知道我的意思,所以再争论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想到要这么做,”迪克说,“这是个惯例。”
“哦,是吗?要是别人这么对你,你会怎么想?”
迪克发出了一种介于哼哼和笑之间的声音:“得了吧,亲爱的,到此为止。他是条狗。他甚至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拜托,迪克,我不想讨论这个。”
“为什么不呢?如果你这么难过——”
“不。不要在他面前说这些。这很不公平。”
迪克又笑了,不过这次是一种感到滑稽的麻木不仁,一种难以置信的狂笑。“你真会开玩笑!”他说,“我是说,上帝啊,波莉,我们在谈论的是一条狗!”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在这个车里,我再也不会对这件事说一个字。”
她真的没有。但他们已经说了足够多让骨头先生开始担心的话了,当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发现他们在周二波莉带他来的那幢大楼前,那个兽医沃尔特·A.伯恩赛德办公室的所在地,骨头先生知道自己要倒霉了。
果然。但奇怪的是,迪克说得很对。骨头先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在他屁股上打了一针,把他放倒,直到切除手术结束,被带回到货车时,他仍然晕晕乎乎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别提他是谁,或者他还是不是自己了。直到后来,麻醉剂的药力逐渐减退,他开始感到身上的疼痛,但即使是到了这时候,他还是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知道是哪个部位在疼,但这和知道那里为什么疼是两码事。尽管他想查看一下那个部位,却不得不暂时推迟,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力气把身体弯到合适的位置。那时,他已经回到了狗屋,恍恍惚惚地朝左侧卧着,波莉双膝跪在敞开的门前,抚摩着他的头,亲手喂他吃东西——一些切碎的半熟牛排。那肉有一种特殊的香味,但事实上,他当时根本没什么胃口,如果说他吃了一点,那也不过是为了让她高兴罢了。那时,雨已经停了。迪克带着小老虎不知道去了哪里,艾丽斯还在学校没回来,但和波莉待在一起已经够舒服的了。当她不断抚摩着他的头,向他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时,他一直纳闷自己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疼。
他及时查看了自己的伤情,终于发现到底少了什么,但因为他只是条狗,而不是个生物学家或者解剖学教授,他还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是的,现在阴囊里确实空了,他熟悉的小东西们也不见了,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他之前很喜欢舔自己的那个地方,实际上从他能记事起,这已经成了日常习惯。但是除了那两个柔软的小球以外,那个部位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完整无缺。他怎么会知道,正是被切除的那些东西已经让他当过许多次爸爸了呢?除了和那条爱荷华城的爱斯基摩犬格蕾塔为期十天的恋情,他的恋情总是很短暂——鲁莽的交配,即兴的放纵,发疯一般在干草里打滚——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亲生的幼崽。即使他见过,他又如何能认出来呢?迪克·琼斯已经把他变成了太监,但在他自己看来,他仍然是个爱情王子,是狗中的罗密欧之王,他会继续向小姐们献殷勤,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就这一次,他没能搞清楚自己生命中的悲剧层面。唯一困扰他的是生理上的疼痛,一旦这种疼痛消失,他就再也不会想手术的事了。
许多天过去了。他已经适应了这个家庭的节奏,习惯了身边的来来往往,也渐渐明白了周末和工作日的区别,校车和UPS快递卡车声音的区别,住在院子边树林里的那些动物的气味:松鼠、浣熊、花栗鼠、兔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小鸟。他现在已经知道没必要去管小鸟,但每当那些没有翅膀的动物踏上草坪时,他就会冲出来,朝着他们发狂般地猛扑猛叫,把这些小淘气鬼赶出自己的领地。迟早有一天,这些小动物会发现他被那条可恶的铁链拴着的事实,但目前,大多数动物还是会被他吓到,所以这游戏仍十分有趣。当然,猫并不包括在内,但通常情况下来的总是猫,尤其是隔壁那只黑猫,它已经算清了狗绳的长度,也就是说,它知道骨头先生在院子里的活动范围。这个猫科入侵者总是成心站在让他感到最挫败的地方:狗的势力范围之外几英尺的地方。骨头先生无可奈何。他要么站在那儿朝着他狂吠,等着他发出嘶嘶声、用爪子挠他的脸;要么躲回狗屋里去,假装无视这只猫,但即使这样,那个婊子养的还会跳到屋顶上去,在他正头顶上厚实的雪松木瓦上磨爪子。只有这两种选择:无论是被挠还是被嘲笑,都会以失败告终。但另一方面,在这个狗屋有时也能看到一些小奇迹,特别是晚上。比如说,一只银狐,凌晨三点从草地上跑过,还没等骨头先生反应过来,就消失不见了。它在骨头先生脑海中留下了一个如此清晰、如此晶莹的印象,以至于在随后的几天里,他不断地想起那个场景:一个轻盈而迅速的幻影,一种纯然野性的优雅。后来,在9月底的一个深夜,有一头小鹿从树林里走了出来,踮着脚尖在草地上徘徊了二三十秒钟,然后被一辆远处开过的汽车惊动,飞快地跳回了黑暗中,在草地上掀起了几大块草皮,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里一直留在那里。
骨头先生变得非常热衷于草坪——它毛茸茸、软绵绵的触感,在草茎间跳来跳去的小蝗虫,还有随时随地迎面而来的泥土芬芳。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明白,如果说他和迪克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那就是他们对草坪毫无理性的深爱。这是他们之间的纽带,也正是他们哲学观的根本分歧所在。在骨头先生看来,草坪的美是上帝赐予的礼物,应该被当成圣地来对待。迪克也对这种美持有信仰,但他认为这出自人类的努力,如果想要维持这种美,就需要不断呵护和辛勤劳作。那个词叫作草坪维护,直到11月中旬以前,迪克每周至少要花一整天的时间修剪他那块四分之一英亩的小草坪。他有自己的机器——一台橙白相间的割草机,模样介于高尔夫球车和小型拖拉机之间——每当他发动引擎,骨头先生总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他恨那台机器的噪音,恨它震耳欲聋的迸发和停顿,恨它喷得到处都是的浓厚汽油味。只要迪克开着这台机器在院子里咆哮,他就躲进狗屋里去,把脑袋藏在毯子下面,徒劳地想要堵住耳朵。但实际上根本无处可藏,除了彻底被放出院子以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但是迪克有他的规矩,既然骨头先生应该待在院子里,那他就装作根本看不到这狗有多难受。几个星期过去了,骨头先生的耳朵一直饱受折磨,由于迪克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他没法不对此心生怨恨。
毫无疑问,当迪克不在家的时候,日子就好过许多。生活就是这样,他已经学会了接受,就像他曾经学着接受古雷维奇太太对他的严酷对待一样。开始的时候,她确实对他抱有明显的敌意,他在布鲁克林生活的第一年里,受尽了这个老太婆的耳光和臭骂,双方都积累了许多敌意。但后来一切都改变了,不是吗?他最终赢得了她的喜爱,谁知道同样的事会不会也在迪克身上发生呢?同时,他也尽量不去想太多。做了一辈子只有一个主人的狗之后,现在他有三个人要爱,这已经够好了。就连小老虎都开始像那么回事了,只要你学会了避开他那没轻没重的小手,和他待在一起实际上也算有趣——尽管只是小剂量的。但是,和艾丽斯待在一起,再大的剂量都无法形容。他总希望她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他,但她整天都待在那个可恶的学校里,放学以后还有周二的芭蕾课和周四的钢琴课,更别提每天晚上的家庭作业了。他们平日的会面仅限于每天早晨的短暂交谈——她把他的毯子整理好,给他换食盆、添水盆——再有就是她放学回家后,吃晚饭前的那段时间,她会告诉他一天都发生了什么,问他这一天过得怎么样。这也是她身上最让他着迷的特点之一:她和他说话的方式,平静地从一个话题转移到另一个话题,面面俱到,就好像她认为骨头先生能听懂她所说的一切一样。艾丽斯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一个她幻想出来的世界里,她也把骨头先生带到了那个世界,成为她的伙伴,她的主人公,她的男主角。周六和周日充满了这样怪诞的即兴创作。他们一会儿在邓威迪男爵夫人的城堡里喝下午茶,这位美丽但危险的权谋家,正在密谋夺取弗洛里安尼亚帝国。一会儿又是墨西哥发生了地震。直布罗陀岩山附近刮起了飓风,船只失事,他们搁浅在尼莫岛的海滩上,唯一的食物是草根和橡子壳,但要是你能捉到生活在地下的夜间行动的神奇大蚯蚓,一口吞下去,就能获得飞翔的能力。(骨头先生吞掉了她递给他的一条虫子,之后,艾丽斯紧紧抱着他的后背,他飞到了空中,他们一起逃离了那个小岛。)
跟小老虎在一起总是跑啊跳啊。跟艾丽斯却是文字和思想的交流。当初,就是艾丽斯这个藏在小小身体中的成熟灵魂说服爸妈让他留了下来。但当他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最需要他的人是波莉。在跟在她后面几十个早晨,听她对他说的那些话,看她做的那些事之后,骨头先生终于明白,她和他一样,都是命运的囚徒。遇到迪克的时候,她只有十八岁。那时候,她刚刚高中毕业,在秋天去北卡罗来纳州夏洛特城上大学之前,打点零工赚钱。她在弗吉尼亚州亚历山大市的一个海鲜餐厅里从事一份夏季女招待的工作。迪克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如愿以偿地约到了她。迪克比她大九岁,但她觉得他长得又帅人又自信,她放任自己走得比原先想象的更远。他们的恋情维持了三四个星期,之后,她回到了北卡罗来纳州上大学。她打算拿到一个教育学学位,然后当老师。但第一个学期开学之后的一个月,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父母时,他们气疯了。他们骂她是个荡妇,说她的淫乱让他们蒙羞,并且拒绝提供任何帮助——这给家庭造成了一道永远无法完全弥合的伤痕,哪怕这九年中他们互相道歉、表示悔恨,也无济于事。她根本不想和迪克结婚,但在父亲不管她之后,她还能去哪儿呢?迪克说过他爱她。他一直对她说,她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出色的女孩,在几个月的犹豫徘徊、陷入种种最绝望的打算(流产;把孩子送去寄养;把孩子生下来,努力自己养活他)之后,她在压力面前屈服了,退学嫁给了迪克。等孩子长到足够大了,她还想回去念书,但艾丽斯生下来有许多健康问题,于是在接下来的四年里,为了让她的小姑娘活下来,波莉的生活被医生、医院、实验性手术,以及无穷无尽的治疗和会诊占据了。有一天早晨,她告诉骨头先生,那是她作为一个人最自豪的成就——她那样照顾艾丽斯,让她恢复健康——尽管那时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把力气用光了。当艾丽斯身体好到能去上学之后,波莉又开始考虑回学校念书的事,但这时候她又怀上了小老虎,她不得不再次推迟这件事。现在,也许已经太迟了。迪克已经能赚不少钱了,他的工资和投资收益加起来,已经能让他们过得相当富裕了。他不想让她去工作,每次无论她怎么说去上班也许很好的时候,迪克总是同样的答案。他说,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对于任何女人来说,妻子和妈妈都是够艰苦的工作了,只要他能照顾好她,为什么要为了改变而改变呢?然后,为了证明他有多爱她,他给她买了这套漂亮的大房子。
波莉爱这套房子,但她不爱迪克。对于骨头先生来说,这是显而易见的,尽管波莉自己还没意识到,但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恍然大悟。这就是她需要骨头先生的原因,而他爱她胜过世上的所有人,他非常愿意当她的知己和智囊。没有别人能填补她所需要的这个角色,尽管他只是一条狗,既不能给她建议,也不能回答她的问题,但他作为一个盟友,只需简单地待在她身边,就已经足够鼓励她去做一些以前根本不敢的举动了。建立她自己的规矩,把骨头先生放进屋子里来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在这个小小的举动之下,是对迪克的挑衅,这个微不足道的背叛实例,日后会慢慢导致更重大的背叛。骨头先生和波莉都知道迪克不想让他到屋子里来,但这个禁令唯一的作用是增加了他拜访的乐趣,让他们感到危险而神秘,就像是背叛国王的同谋。骨头先生被卷入了一场勇气与怨气的战争中,他在那里待得越久,他的角色就变得越发重要。迪克和波莉现在不再为自己吵架,而是经常为了他争论,把狗作为加速他们分手的一个借口。虽然骨头先生很少听到那些谈话,但他从波莉和她姐姐的电话中了解到,他们已经因为他爆发了好几场激烈的争论了。比如说,地毯上的毛发引起的冲突。迪克快回来的时候,波莉总会小心清理掉骨头先生留在屋里的痕迹,用吸尘器把每一处狗待过的地方都清扫干净,必要时甚至会跪下来,用胶带清除掉那些吸尘器漏掉的碎毛。但是有一次,她没有彻底打扫干净,迪克在客厅的地毯上发现了几根骨头先生的毛发。波莉打电话向她在达勒姆的姐姐佩格讲这件事的时候,说那几根毛发引起了一场冗长又无礼的对质。“迪克问我这些毛怎么会在这里,”她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少有地在早晨抽着烟,“我跟他说我不知道,也许是孩子们掉的头发。然后他跑上楼去,在卧室床头柜旁的地板上又发现了一根。他捏着那根毛跑出来跟我说,‘我猜这些你也不知道是谁的吧?’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知道?也许是从斯巴齐的梳子上掉下来的。’‘他的梳子?’迪克又说,‘你拿着他的梳子在卧室里干什么?’我说我在清理梳子,我尽可能保持平静,‘有什么问题吗?’但迪克不肯罢休,他一定要彻底揭穿我,所以他一直拼命问。‘为什么你不在院子里清理?’他问,‘你不知道该在哪里清理吗?’‘因为外面下雨了。’我说,这是这场谈话里我撒的第十四个小谎。他又问,‘为什么你不在车库里清理梳子呢?’‘因为我不想,’我说,‘那里太黑了。’结果他就开始发火了,他说,‘所以你就把狗梳子带到床上来清理?’‘对啊,’我说,‘我就想在那里清理。’于是他说,‘你不觉得恶心吗,波莉?难道你不知道我多讨厌这些吗?’我跟你说,佩格,他就这么嚷嚷了十几分钟。这些废话有时候真让我发疯。我不想对他撒谎,但当我们开始讨论这种愚蠢的分歧,我还能说什么呢?他太固执了,这个男人。他的心肠不错,但有一半时间他都忘了自己的心在哪里。上帝啊,如果我告诉他我让狗进了房子,他说不定会跟我离婚的。他肯定会直接收拾好行李然后走人。”
这就是骨头先生被卷入的婚姻斗争。迟早有一天会爆发,但在波莉自己觉醒之前,在她终于把那小气鬼逼出家门之前,家里的气氛仍将充满密谋和隐藏的敌意,一场濒临死亡的爱情中的伎俩和反伎俩。骨头先生尽力想要适应这一切。但新事物太多了,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学去理解,而波莉的婚姻起伏只占了他精力的一小部分。琼斯夫妇把他带入了一个和威利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每一天,都有一些经历让他突然受到启发,或者是为以前生活所缺失的东西而感到悲痛。不仅仅是每天乘车,也不仅仅是规律的饮食或者身上再也没有跳蚤臭虫,而是在后院吃烧烤,是给他啃的上等牛排骨,是周末到沃纳齐比湖和艾丽斯一起在冰爽的水中游泳,是吞没他的富足与幸福的整体感受。他降落在一个有两个车库、房屋装修贷款和新文艺复兴时代的购物中心的美国,事实上他也完全不反感。威利总是攻击这些东西,用他那种偏激而又滑稽的方式抱怨他们,但威利始终是站在局外看待它们的,他拒绝给自己任何机会去体会这些事情。现在,骨头先生身在其中,他不明白自己的老主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为什么要费尽力气去抵制这种美好生活的象征。也许这地方并不是十全十美,但却有许多值得推荐的地方。一旦你习惯了这种系统的运行机制,整天被拴在铁链上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当你在那里待够两个半月以后,你甚至都不在意自己的名字是斯巴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