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索菲说,我没有让你伤心的意思。
看看你又能怎么啦?布兰克先生问,他哽咽地说道,你有这么漂亮的乳房。我只是想看一看,摸一摸。我想把手贴在你的皮肤上,用手指穿过你的头发。这难道很可怕吗?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想温存一下,仅此而已。我已经被这个地方折腾够了,这样的要求有多过分吗?
好吧,索菲思忖着说,毫无疑问她对布兰克先生的痛苦心怀怜悯,也许我们可以达成一项协议。
比如说?布兰克先生问,他用手背揩去泪水。
比如说……比如,你把药片吃下去,每次吃一颗,我就让你摸一下我的乳房。
赤裸的乳房?
不,我得穿着衣服。
这不够。
行行行,我把衣服脱了,但我得戴着乳罩,明白吗?
那不算是完美,但我想只好接受了。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索菲脱下上衣,解开衣襟时布兰克先生激动地看到她戴的是一个轻薄的乳罩,带着繁复的蕾丝花边,不是那种上了年纪的女人用的颜色单调只为托住乳房的玩意儿,也不是做爱前被扔在一边的廉价品。索菲那个球体上半部分和整个丰满的乳房渐次呈露出来,甚至下半部分也清晰可见,因为乳罩的质地太薄了,都能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顶在乳罩上的奶头。不算是完美,布兰克先生吞下第一颗药片,一边啜一口水一边对自己说,但他已经感到相当满意了。然后他伸手托住了它们——左手覆在右乳上,右手抚住左乳——他尽情享受着索菲略感松弛却仍出色的乳房,当他注意到她在微笑时,心里更高兴了。也许不是出于愉悦,但至少是有兴味的,这便证明了她并非心怀怨恨地在忍受着,不妨把这冒险行动再推进一步。
你是个下流的老头子,布兰克先生,她说。
我知道,他回答说,可我以前也是一个下流的小伙子。
他们如此不断地进行着两个程序——吞服药片之后便是与乳房怡人的接触——随后索菲把上衣穿上,这便进入午餐时刻了。
不妙的是,反复抚弄女人诱人的胴体自然也在他自己身体上引起了反应。布兰克先生的老朋友再一次挺了起来,因为这时我们的主角没有裹在棉布长裤和内裤里,几乎就等于完全裸露在睡裤里,于是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这“大人物”穿过裤裆口把自己的脑袋伸到光天化日之下。偏巧这时索菲正在揭去覆在盘子上的金属盖子,当她弯腰把盖子搁到餐车下层时,她眼睛离那个元凶只有几英寸。
瞧你,索菲说,她指的是布兰克先生勃起的阴茎。您捏了好几次我的乳头,现在又打算来干事了。忘了吧,伙计,游戏结束了。
对不起,布兰克先生说,这一次他倒是真诚地为自己感到尴尬。是它自己钻出来的,我没料到会这样。
没必要道歉,索菲回答说,把那玩意儿搁回裤子里去吧,我们该做正事了。
正事就是布兰克先生的午餐,其中包括一小碗变得微凉的蔬菜汤,一块白面包三明治,一盘西红柿沙拉和一杯红色的果冻布丁。我们并不想不厌其烦地描述进餐的情形,只是有一件事必须被提到。与早上布兰克先生服过药后的情形一样,这时他的手也颤抖起来,无法控制。这一次或许会有所不同,或许这些药物用途不同,因为它们的颜色就不一样,可谁知引起手部颤抖的效果却如出一辙。布兰克先生以喝汤来开始自己的进食。就如你所想象的那样,勺子从汤碗到布兰克先生嘴巴是一个艰难的旅程,勺子里的汤汁几乎没有一滴能抵达自己的既定目标。这完全不是他的过失,可勺子里的东西一滴不剩地全洒到了他的白衬衫上。
老天,他说,又来了。
还没等吃到嘴里,或者确切地说,还没等到用午餐,布兰克先生就得换衬衫了,这是他最后一件白色衣服,现在他用睡衣的上衣来替换它,这就恢复到本书开始时提到的他的着装。这对布兰克先生来说是一个沮丧的时刻,因为到了这时,安娜温柔而细心的服侍和精心的准备已经无迹可寻了,更糟糕的是,他现在已完全打破了穿白色衣服的承诺。
就像早些时候安娜所做的一样,索菲也亲自来喂他吃饭,虽说她和安娜一样亲切而富有耐心,可是布兰克先生不像爱安娜那样地爱着索菲,于是,当她用勺子和叉子把食物喂到他嘴里时,他的眼睛从她左边肩膀望过去,一直望到墙壁上的一点,心里假设着坐在自己身边的是安娜而不是索菲。
你对安娜了解得多吗?他问。
我前几天刚见过她,索菲回答,不过我们早先长聊过三四次。我们在许多方面都很不一样,但我们在一些重要问题上看法完全一致。
比方说?
你就是一例,布兰克先生。
是她要求你今天下午来顶班的吗?
是的。
至今为止我度过了许多可怕的日子,又能见到她使我感觉好多了。我不知道没有她我会怎样。
她对你也有同样的感情。
安娜……安娜姓什么?我花了好长时间回忆她的姓氏。我想应该是B打头的,但我再也想不起后面的字母了。
布卢姆。她的姓名是安娜·布卢姆。
没错!布兰克先生喊了起来,用左掌拍了一下前额。我他妈的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我一生都记得这个名字。安娜·布卢姆。安娜·布卢姆。安娜·布卢姆……
现在索菲走了。不锈钢餐车撤了,溅了汤汁的白衬衫拿走了,从浴缸里捞出的湿漉漉的脏衣服也拿走了,他在索菲的帮助下又到卫生间里顺顺当当解了一次小便,举止还算得体,现在布兰克先生又是独自一人了,坐在单人床的床沿上,手掌抚在膝盖上,脑袋低垂,凝视着地面。他思索着索菲这次造访的细节,责怪自己居然没有向她询问自己最关心的事情。比如,他是在什么地方。他能不能在不受监视的情况下到公园里去走走。衣橱在什么地方,如果确有衣橱的话,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更不用说还有那个关于门的永恒的不解之谜——是否从外面锁上了。他在想,对这么一个深具同情心的人,显然对他不存恶意的人,为什么自己却犹豫着没有向她袒露心扉?仅仅是因为害怕吗,还是与这种对他有害的、使他更为衰弱的、渐渐剥夺了他站起来为自己战斗的力量的治疗有关呢?
不去想它了,布兰克先生耸耸肩,手掌拍一下膝盖,从床沿上站起来。几秒钟后,他坐到桌边,圆珠笔握在右手上,小拍纸簿摊在他面前,翻到第一页。他搜寻着名单上安娜的名字,发现在第二行,就在詹姆斯·P.弗勒德的名字下面,于是写下字母B-l-u-m-e,把安娜改成安娜·布卢姆。然后,他翻到第二页,又在名单上加了两个名字:
约翰·特劳斯
索菲
当他合上拍纸簿时,布兰克先生震惊地发现特劳斯的名字毫不费力地就回到了自己脑海里。经历了这么多挣扎、这么多失败,没能回忆起那些名字、面孔和事件,他觉得这是第一个巨大的胜利。他坐在椅子里前后摇晃着庆祝自己的成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午的药对于早些时候的失忆具有恢复作用,抑或这只是一次偶然的运气而已,经常会有这种没有明显理由而不期然地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不管是怎么回事,他决定继续把故事想下去,为今晚医生的来访做好准备,因为法尔跟他说过,他会尽一切可能让他把这个故事讲到结尾——不能等到明天,因为一到明天,毫无疑问布兰克先生这一路叙说的内容就都想不起来了,这事今天就要解决。然而,正当老人坐在椅子上使劲前后摇晃时,他的目光落到了贴在桌面上的那张白色纸条上。这一天下来,他眼里已经不下五十或一百次瞟见过这张纸条了,每一次都清清楚楚地看到纸条上写着桌子这个词。现在,让布兰克先生惊讶的是,他看见那上面却明明是灯的字样。他的第一反应是也许他看错了,于是他停止了摇晃,更仔细地看了一下。他身子前倾,鼻子都几乎碰到纸条上了,他仔细地研究了这个词。让他十分气恼的是,这个词竟然就是灯。
布兰克先生愈发惶恐不安,费劲地从椅子上下来,脚步蹒跚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在每个物件上的白色纸条前都停一下,他要弄清楚那些词是不是都被换掉了。一番仔细查对后,他惊恐地发现没有一张纸条贴在先前的位置上。现在墙壁上贴着椅子,台灯上贴着卫生间,椅子却成了桌子。布兰克先生脑子里马上浮现出几种可能的解释。他患了中风或是大脑受到什么损伤;他丧失了阅读文字的能力;有人对他耍了这个恶劣的把戏。但是,他问自己,如果是恶作剧的话,那么这是谁干的呢?今天早些时候有好几个人进入过他的房间:安娜、弗勒德、法尔,还有索菲。他觉得那两个女人不可能跟他玩这一手。然而,如果真是有人搞鬼,那只有弗勒德是在他心神不定的时候进来的,同样他真切地记得,法尔是在自己在厕所里冲马桶时进来的,但他想象不出这两人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如此煞费苦心的一连串动作——他们不在他视线中的时间至多只有几秒钟,他们几乎没有时间做手脚。布兰克先生知道自己的脑子虽然不在最佳状态,但也不比今天早上更糟,这就可以把中风一说给排除了,还有,如果他丧失了阅读能力的话,那么刚才他怎么能够把新增加的两个名字写到自己的名单里去呢?他坐在单人床的床沿上,心想索菲离去后自己是不是晕眩过几分钟。他不记得自己睡着过,但想到最后,唯一的解释是,曾有第五个人进来过,那人不是安娜,不是弗勒德,不是法尔,也不是索菲,是那个人趁着布兰克先生现在想不起来的那个空档进来把纸条换了位置。
有一个敌人在监视这座房子,布兰克先生对自己说,也可能是几个人或者许多人在齐心协力地工作,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恐吓他,让他无所适从,让他以为自己丧失了心智,他们似乎试图让他相信自己脑子里驻留的阴影变成了真实的幽灵,那些游魂般的幽灵已侵入了他的小房间,目的就是尽量造成混乱。但布兰克先生是一个重视秩序的人,对手这种小儿科的恶作剧把他惹恼了。在漫长的一生中,他在一切事情上都注重条理。在他把自己手下派遣到世界各地执行任务的那些岁月里,他总是以极大的耐心来撰写报告,用最贴近事实的笔触,条分缕析地把行动方案记录下来。他根本不会把椅子叫作桌子,或是把桌子叫作灯。沉迷于这种幼稚的恶作剧,就是要把世界搞乱,让生活变得令所有人都难以忍受,除非你是疯子。布兰克先生还没有落到分辨不清什么物件上该贴什么名字的地步,但毫无疑问他的脑子是在退化,他明白这一天可能就要到了,也许很快就会到来,甚至就在明天,当他的大脑在进一步退化时,有必要把物件名字贴在那样东西上使他一眼就能认出。于是,他决定把那些被没见过的对手弄乱的字条一张张重新贴回正确位置上。
这事情花费的时间比他预期的要长,因为布兰克先生很快发现,那些字条是用一种神奇的强力胶粘上去的,要把它们从物件表面一张张揭下来需要毫无保留的专注和努力。起初布兰克先生用左手大拇指指甲剔开第一张字条(这是写着墙的字条,却贴在床的橡木柱脚上),但是刚把指甲楔入纸条右下角,指甲尖就断了。他再试着用中指的指甲,这只手指的指甲短些,相对来说不那么容易折断,他坚持不懈地用指甲抠着贴得死死的右边那只角,直到字条翘起,终于能让拇指和中指捏住一小部分,继而轻轻掀起以防撕破,然后从床脚上揭离了整张字条。这一刻非常满意,不错,可是每揭下一张就要做足足两分钟折磨人的准备工作。考虑到一共有十二张纸条需要揭去,考虑到在这一过程中布兰克先生又折断了三枚指甲(于是可用的指甲尖就只剩六枚了),读者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把这事情搞定。
这样折腾下来,布兰克先生累垮了,他都没有停一下环顾室内,来不及欣赏自己的工作(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改观甚微,很不起眼,但对他而言却是一项象征着恢复被破坏的世界秩序的任务),便拖着脚步钻进卫生间去揩洗脸上的汗水。眩晕的老毛病又来了,他用左手扶住洗脸槽,右手往脸上撩水。但当他关上水龙头去拿毛巾时,突然感觉更晕了,比任何时候都晕得厉害。这回的身体不适似乎发生在胃里什么地方,但还没等自己说出胃这个词,体内的一阵蠕动就升到了咽喉,还伴随着他的下颏令人讨厌的格格作响。他本能地用两手扶住洗脸槽,低下脑袋,那股难以言表的压倒一切的恶心一阵阵袭来,他竭力遏制着。他憋了一两秒钟,祈求他能把汹涌而来的呕吐给憋回去,却毫无办法,顷刻之间他就吐到了洗脸槽里。一阵狂吐刚过,布兰克先生就大喊大叫:他们给我下毒了!那些魔鬼给我下毒了!
恢复行动后,布兰克先生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看着新刷上白漆的天花板。现在要命的毒性从他体内排出去了,他感到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光了,刚才卫生间里那阵伴着眼泪鼻涕的猛烈呕吐把他折腾得半死。但是,如果说真有那种事,他倒是觉得更好受一些,衰弱的内心亦更觉平静,对于毫无疑问将要面临的考验会更有准备。
当布兰克先生继续研究着天花板时,那白色的东西逐渐变幻出某种形象,在他的幻觉中,他似乎不是在看着天花板,而是凝视着一张白纸。为什么竟会这样,他说不上来,但也许是天花板长宽比例的问题,它是长形的,而非正方形,这意味着这个房间也是长形的,而非正方形,虽说天花板要比一张纸大得多,但它的比例与八点五乘以十一英寸标准规格的纸张相似。布兰克先生心里这个念头还在盘桓着,内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搅动了一下,那是他意识中无法确定的某种遥远的记忆,他越靠近,那些记忆就越显破碎,但穿过那些阻碍他洞穿自己脑海的浓雾,他模模糊糊地辨认出一个人的身影,那人毫无疑问就是他自己,坐在桌前把一张纸卷进一台老式的手动打字机里。那也许是一份报告,他用柔和的声音响亮地说了出来,迄今为止布兰克先生不知道自己重复过多少次、多少年这个动作了,应该不下成千上万次,简直就是无数次,至于卷入打字机的纸张,一个人花上一天、一星期乃至一个月都数不清。
想到了打字纸,他又回忆起今天早些时候看到的打印文稿,既然这时他多少已从那桩累人的活儿中歇过来了,那些白色字条也都各自归位,既然胃里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已经平息下去,布兰克先生打算把那个故事继续下去,他要把那个故事的结尾部分想好,这样晚上医生再来造访时就可以告诉他了。他现在仍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他在考虑是默不作声地继续这个故事,也就是说在自己意识中讲述这个故事,还是朗朗出声地往下创作情节,即便这时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在听他说话。由于此刻他感觉特别孤寂,几乎被他强加于自己的孤寂感给碾碎了,所以他假装医生和刚才一样跟他一起坐在房间里,也就是说,他要把故事说出来,而不仅仅只是在脑子里构思。
让我们接着往下说,好吗?他说,联邦的故事,西格蒙德·格拉夫的故事,异族属地的故事,欧内斯托·兰德的故事。这事情假定发生在哪一年呢?我猜大约是在1830年吧。没有火车,没有电报。旅行得靠马匹,你得等上三个星期才能等到一封信。像是在美国,但不完全一样。比如说,没有黑奴,至少文中没有提到。可是人种要比美国历史上那时候更多。有德国人的名字、法国人的名字、英国人的名字、西班牙人的名字。好吧,我们说到哪儿了?格拉夫在异族属地,寻找兰德,他也许是一个双面间谍,也许不是;他也许是拐跑了格拉夫的妻子和女儿,也许没那回事。让我们再往前回溯。先前我可能进展得太快了,急于往结尾上赶。据朱伯特的说法,兰德是联邦的叛徒,他暗地里拉起一支队伍去帮助原住民并率领他们入侵联邦的西部省份。顺便说一下,我讨厌原住民这个词。它太直白,太生硬,没有一点活力。我们试着来想想某种更富有色彩的名词。唔……我说不好……也许就像什么……斯皮里特人。不,不好。道尔人,奥尔人,托尔人。糟糕透了。我这是怎么了?那就叫第因人吧。就是这个了。第因人。听上去有点儿像是印第安人,却又混合了另外的含义。好吧,第因人。朱伯特认为兰德在异族属地领导第因人攻击西部省份。但格拉夫认为事情没这么简单。为什么?一方面,他相信兰德是忠于联邦的,另一方面,兰德怎么能在德·维加上校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带着上百人穿过边境呢?德·维加声称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但卡洛塔跟格拉夫说过,兰德一年多以前就进入了异族属地,除非她在撒谎,否则德·维加肯定是知情者。或者有其他可能——其中有此前我没考虑到的某些状况——兰德用大把金钱买通了德·维加,而上校并没有卷入整个事件之中。但格拉夫不这么觉得,他从来就不相信这件事情上有行贿的可能。根据他的推理,兰德,德·维加,还有整个部队,为了把联邦捏合到一起而企图策划一场与第因人之间的虚假战争,也许他们想在这一进程中把第因人干掉,也许不是。暂时看来只有两种解释:朱伯特的说法和格拉夫的说法。不过,如果这个故事要增加什么内容的话,那就必须有第三种解释,没人估计到会出现的那种状况。否则,他妈的那也太简单了。
好吧,布兰克先生沉吟片刻继续往下说。格拉夫已经到过甘济人的两个村庄,那两个村子里的居民都被屠杀了。他掩埋了那个语无伦次的白人士兵,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暂时放慢了追踪兰德的脚步,让我们把他面临的两个主要问题分开来看。一是出于工作任务,一是出于私人考虑。兰德跑到异族属地来干什么?格拉夫的妻子、女儿又在何处?十分坦率地说,家庭问题这一节让我感到厌烦。可能有几种解决的方案,但每一个方案都有不对劲的地方:太老套,或是太常见了,以至于不值一提。其一:比阿特丽斯和玛塔跟着兰德私奔了。如果格拉夫发现他们在一起,他曾发誓要杀了兰德。或是成功或是失败,可这样一来,故事就演变成一个戴绿帽子的试图捍卫自己尊严的简单的情节剧了。其二:比阿特丽斯和玛塔是跟着兰德私奔了,但比阿特丽斯死了——或是死于瘟疫流行或是死于异族属地的艰苦生活。至于玛塔,算来现在十六岁了,已是一个大姑娘了,成了兰德的情人,跟着他四处奔波。那格拉夫会怎么办?当他唯一的女儿乞求他放过她的爱人兰德时,他还会杀了他的老朋友吗?噢,爸爸,求你了,爸爸,别这样!格拉夫是否就会让过去的事情过去算了,忘记所有的一切呢?这样处理或是那样处理,总是没法让人接受。其三:比阿特丽斯和玛塔确实是跟着兰德私奔了,但她们两人都死了。兰德没在格拉夫面前提到她们的名字,所以这一故事要素变成了一条失效的红鲱鱼。特劳斯写这个故事时显然还很年轻,我一点也不奇怪他为什么从未出版过这部东西。他被那两个女人逼进了死角。我不知道他想出了什么解决方案,但我敢打赌,肯定是第二种——跟第一种和第三种方案差不多糟糕。就我而言,只想尽快忘记比阿特丽斯和玛塔。我们不妨就安排她们死于瘟疫大流行期间,然后就忘了她们吧。当然,格拉夫很可怜,但如果你要讲一个好故事,那就不可能抱有任何怜悯之心。
好吧,布兰克先生清了清喉咙,整理一下叙述的思路,我们说到哪了?格拉夫。格拉夫独自一人。他骑着马在荒漠上晃悠,那是一匹名叫怀蒂的好马,寻找神出鬼没的欧内斯托·兰德……
布兰克先生停住了。一个新的想法闪入他脑海,一个极为残忍的毁灭性的想法,这念头掀起的愉悦浪潮猛地涌遍他的全身,从脚趾一直到大脑神经的每一个细胞。就在这一瞬间,整个事情对他来说已是清清楚楚了,他现在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选择,是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中唯一的选择。在思索这个选择那极其惨痛的结果时,他爆发出一阵痉挛性的狂笑,一边捶胸顿足一边晃动着肩膀。
等等,布兰克先生扬起手对他想象中的对话者说。我把事情整个梳理一遍。我现在已经明白了。回到前面。那是第二部分。回到第二部分开头,格拉夫穿过边境进入异族属地那一部分。抛开那个甘济人村庄的第二次屠杀。格拉夫绕开所有的第因人村庄和定居点。强制执行禁入法令已有十年之久,他知道第因人不会欢迎他的出现。一个白人孤身在异族属地旅行?不可能。如果他们发现了他,他就死定了。这么说他一直露宿野外,只是在远离各个部族的旷野地域活动,找寻兰德和他的人,没错,他遇到了那个语无伦次的士兵,没错,一旦发现自己所要寻找的,那情形却与预期中的完全相反。在异族属地北部中央的一片荒原上,那很像是犹他州的盐碱地,他偶然发现了一堆尸体,有一百一十五具之多,有些尸体已残缺不全,有些还完整,所有的尸体都已腐烂,在太阳底下散发着恶臭,开始分解。没有甘济人的尸体,没有一具是第因人的,全是白人,穿着军装的白人士兵,至少那些不是赤身裸体也没有被大卸八块的尸体是这样。格拉夫磕磕绊绊地穿行在这充满腐臭而令人作呕的屠戮尸场,他发现其中有一具尸体就是他的老朋友欧内斯托·兰德——仰面躺着,前额有一个弹孔,一大堆苍蝇和蛆叮在他已经走形的脸上。我们无须详述格拉夫见到这吓人的一幕时的反应:呕吐和哭喊,嚎叫,撕扯着外衣。事情就是这样。因为格拉夫遇到那个精神错乱的士兵是在两个星期前,他知道这场屠杀准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但最重要的是,这是怎么回事:他毫不怀疑杀害兰德和他手下的是第因人。
布兰克先生停一下,又发出一阵大笑,也许比上一次略为节制,而那笑声中既有兴奋又带着痛苦的意味,尽管布兰克先生很高兴能照自己的意思重新编排故事,但他知道这完全是一个可怕的故事,只是越可怕他越想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