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爬上那把皮革扶手椅,他就前后摇晃了一阵以纾解自己内心的紧张。他明白,尽管自己耗费了许多体力,但还是害怕继续阅读那份打印材料。为什么竟如此恐惧,这是他不明白的地方。那只是一些词语罢了,他对自己说,那些词语究竟有什么能量竟能把人吓得半死?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只是轻轻的一点声音。接着,为了消除疑虑,他又重复了一下这句话,用最大的音量喊道:这不可能!
难以置信的是,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给了他继续行动的勇气。他深吸一口气,把眼睛定在面前的句子上,以下是他看到的段落:
从那以后他们就一直把我关在那个房间里。据我所能拼凑起来的印象,那不是一间典型的牢房,似乎也不是那种军事监狱或地区拘留所。那是一个毫无装饰的小房间,面积大约十二乘以十五英尺,由于设计简陋(劣质地板,厚石墙),我怀疑那里曾是储备食品的仓库,也许贮藏过一袋袋面粉和谷物。西面墙上有一个钉着栅栏的窗子,可是离地面太高,我的手够不着它。我睡在墙角的一个稻草垫上,每天有人给我送来两顿饭:早上是冷粥,晚上是不冷不热的汤和硬面包。根据我自己的估算,我在那里度过了四十七个晚上。但也有可能完全不是这样。在那里的头些日子受到的无数次拷打,把我对日期的计算给弄糊涂了,因为我不记得有多少次失去知觉——也不知道自己昏过去有多长时间——所以我的计算很可能在某个地方出现误差,特别是无法判断这是太阳已经升起的这一天,还是已经落下的另一天。
窗外是一片荒原。每次风从西面窗口吹进来时,我都能闻到三齿蒿和杜松树丛的清香,那是从干燥的远处飘来的些许气味。我曾独自一人在野外生活过将近四个月,自由自在地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不管什么天气都露宿野外,从乡间的旷野到这个逼仄的囚室对我来说真是难以忍受。我可以忍受被迫独处,可以没有人对话,可以不跟人类接触,但我渴望再度回到新鲜空气和阳光之中,我花了几天时间查看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墙,想从中发现什么。士兵时不时地走过我的窗下。我可以听见他们的靴子踩在地上的嘎吱声,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弄出的什么动静,以及在末日的炙热中急驰而过的大车和马匹声。这是乌尔蒂玛的一处要塞:位于联邦的最西端,这地方是我们所知道的世界的边缘。我们这里距离首都远不止两千英里,俯瞰着地图上未标明的广阔的异族属地。按照条例,任何人不得进入。我去那里是因为曾得到命令,而现在我已经回到了这里提交报告。他们将听我陈述自辩,或是不让我说,然后我就会被拽到外面枪毙。我现在已经相当肯定了。重要的是不要欺骗自己,要抵御希望的诱惑。最后他们把我拉到墙那里,举起他们的枪对准我的身体时,我唯一向他们提出的要求是去掉蒙眼布。我并不是想要瞧一眼那些要杀害我的人,而是想要再次看看天空。这是我现在想要的。我要站在外面,抬头望着头顶上的蓝天,我要最后一次凝视那荒凉的无限空间。
布兰克先生不看了。现在他的恐惧变成了困惑,而且,即便这么细抠文中每一个词的意思,他还是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这真是一份报告吗,这里面说的那个叫作“联邦”的地方在哪里,还有那位于乌尔蒂玛的要塞和那不知所云的异族属地,为什么这篇东西像是出自十九世纪的人之手?布兰克先生很清楚自己的意识尚未恢复正常,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以及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初的某个时候,他生活在一个叫作美利坚合众国的国家。这最后一个念头让他想到了窗子,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窗上的遮阳帘,挂在那上面的白色字条上写着遮阳帘这个词。他把鞋底踩到地板上,在皮椅的扶手上撑着胳膊肘,向右转了九十至一百度,想瞧一下窗上的遮阳帘——原来这把椅子不仅可以前后摇晃,还可以随意转动角度。这个发现让布兰克先生很开心,为刚刚发现的椅子的新功能兴奋不已,忘了自己转动椅子本来是为了去看窗上的遮阳帘。他转了一圈,转了两圈,然后又转了第三圈,他这样转着想起小时候坐在理发店有着相似功能的洛可可式理发椅上边,理发师忙前忙后地给他剪头发的情景。巧的是,当布兰克先生重新停住后,椅子就大致定在他起初开始旋转的位置上,这也就意味着他又一次看到了窗上的遮阳帘,不过,在被刚才一阵快活的旋转打断后,布兰克先生拿不定主意自己是否应该走到窗子那边去,拉开遮阳帘朝外面看一眼,看看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了。也许,他已经不在美国了,他对自己说,而是在其他的某个国家,在某个漆黑的夜晚被某些为外国机构工作的秘密特工诱拐到这儿了。
扶手椅转的三圈把他弄得有些头昏脑涨,他犹豫着是否要从自己所在的位置挪动一下,害怕再出现起先那样的插曲,他迫使自己四肢着地大费周折地穿过整个房间。布兰克先生这时还不知道,这把皮椅除了可以前后摇摆和左右旋转之外,它脚下那四个小轮子也可以让他不用起身就能滑行到遮阳帘那里。他不知道除了自己的两条腿,还有什么别的推动力可以利用,于是布兰克先生仍然背朝桌子坐在那里,看着曾是白色但现在已经发黄了的遮阳帘,试着回忆起昨天下午与那个前警察詹姆斯·P.弗勒德的谈话。他在脑子里搜索着某个形象,想一点一点拼凑出那家伙的样子,但这番祈祷没有唤来任何清晰的画面,他的意识又一次被负疚感淹没了。还没等这一回合的痛苦和恐惧把他整个弄得方寸大乱,布兰克先生听到有人在叩门,然后是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这是否意味着布兰克先生是被囚禁在这间屋子里的,除非出于他人的宽赦和善意,否则就不能离开?也不一定。有可能是布兰克先生被反锁在屋子里,现在此人想要进入房间就必须把锁打开,这就省去了布兰克先生亲自起身去开门的麻烦。
不管是怎么回事,门现在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小个子女人,布兰克先生觉得她的年龄很难判断,大约是在四十五至六十岁之间。她灰白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着深蓝色的便裤和浅蓝色的棉布上衣,她走进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对布兰克先生微笑了一下。这微笑,似乎既有温情又透着爱意,这让他的恐惧一扫而光,使他恢复到了平静状态。他不知道她是谁,但见到她却非常高兴。
你睡得好吗?女人问。
我也说不好,布兰克先生回答。真要实话实说,我都记不得自己有没有睡着。
很好。那就是说治疗起作用了。
布兰克先生没有对这般高深莫测的断语做出回应,而是平静地琢磨了一会儿这个女人,然后问:请原谅我的糊涂,你的名字是安娜吗?
那女人又一次给了他一个温柔而充满爱意的微笑。我很高兴你还记得,她说。昨天,你一直都没想起来。
被搞得困惑不堪的布兰克先生突然激动起来,他把皮椅子转向桌子,从那堆黑白照片里拿出那张年轻女子的照片。还没等他再转过去看那女人——名叫安娜的女人——她已经站在他的右边,手轻轻抚在他的右肩上,也低头打量着这张照片。
如果你的名字叫安娜,布兰克先生说,他的嗓音由于激动有些颤抖,那她是谁?她的名字也叫安娜吗?
是的,这女人回答,仔细看着那张人像照,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事情,厌恶与怀念兼有,两种相反的情绪不分高下。这是安娜。我就是安娜。这是我的照片。
可是,布兰克先生结巴起来,可是……照片上的姑娘那么年轻,而你……你的头发都灰白了。
时间,布兰克先生,安娜说。你能理解时间的含义,是不是?这是我三十五年前的照片。
没等布兰克先生回答,安娜就把自己年轻时的照片搁回那堆照片里了。
你的早饭都要凉了,她说,然后不作声地离开了房间,不大一会儿又转回来了,推进来一具不锈钢小车,上面有一个盛着食物的大浅盘,她把车子靠床沿停住。
盘子里有一个盛橘子汁的玻璃杯,一片涂了黄油的烤面包,两个水煮荷包蛋搁在一个白色小碗里,还有一壶格雷伯爵茶。安娜周到地帮助布兰克先生离开椅子,带他走到床边,但让他吃饭之前,她先给了他一杯水和三颗药片,一片绿的,一片白的,一片紫色的。
我怎么啦?布兰克先生问。我生病了吗?
不,并不完全是,安娜说。这些药片是治疗的一部分。
我没觉得生病,也许只是有点累有点晕,但也没什么可怕的。考虑到我的年纪,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吞下药片,布兰克先生。吃了药你就可以吃早饭了。我敢肯定你已经很饿了。
可我不想吃药,布兰克先生说,固执地坚持这一点。既然我没生病,我就不必吞服这些可恶的药片。
安娜没有反驳布兰克先生鲁莽而挑衅的说法,她弯下腰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亲爱的布兰克先生,她说,我知道你的感觉,但你答应过会每天吃药的。这是我们说好了的。如果不吃药,治疗就不起作用了。
我答应过?布兰克先生说。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因为是我啊,是安娜,我永远不会对你撒谎,因为我太爱你了。
说到爱这个词,布兰克先生的决心软化了,他冲动地决定放弃自己的坚持。好吧,他说,我会吃药的。可是你要再吻我一下。太贪心了?但这一次必须是真正的吻,在嘴唇上。
安娜笑了,再次弯下腰对着布兰克先生的嘴唇吻了下去。这一次持续了三秒钟之久,远非轻轻一触,即便没有碰到舌头,但这种亲密接触所传递的激情已经传遍了布兰克先生全身。还没等安娜直起身来,他已经在吞服药片了。
现在他们一起坐在床边。食物推车就在他们面前,布兰克先生喝下橘子汁,咬了一口烤面包,啜了第一口茶,安娜轻柔地用她的左手摩挲着他的背部,喃喃地哼着曲子,他听不清楚却知道这是他很熟悉或是曾经很熟悉的曲子。他开始吃荷包蛋,用勺子捅开其中一只的蛋白,把蛋黄蛋白调匀舀进勺子里,正要把勺子塞进嘴里时,他却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停地颤动。这不是什么轻微的颤抖,而是明显的震颤和抽搐,他根本无法控制。当勺子从碗口挪开六英寸时,强烈的痉挛让那些拌在一起的蛋白蛋黄全都撒到了盘子里。
要我来喂你吗?安娜问。
我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可担心的,她一边回答,一边拍拍他的背部,想让他重新安定下来。这是药物的自然反应。一会儿就过去了。
这就是你编造出来的所谓的治疗,布兰克先生自怨自艾地咕哝着,一副赌气的口吻。
这都是为了最佳疗效,安娜说。不会一直都这样。相信我。
于是布兰克先生让安娜喂他吃。她平静地用勺子拌着食物,把茶杯凑到布兰克先生嘴边,用纸巾给他擦嘴。在她做着这些事情时,布兰克先生开始觉得安娜不是一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个天使,或者,如果你愿意,也不妨说这是一个有着女人外形的天使。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问。
因为我爱你,安娜回答。就这么简单。
现在饭吃完了,接下来便是排泄、沐浴和穿衣服了。安娜把车子从床边推开,把手伸给布兰克先生帮他站起来。他非常惊奇的是自己居然站到了一扇门前,门上也贴着白色字条,上面的字是卫生间。布兰克先生奇怪的是,自己怎么一直就没留意到这个地方,毕竟这里离床只有几步路,但是,就像读者已经知道的那样,他的思绪一直飘忽在别处,当他苦苦搜寻着一直萦绕于心的那个问题的答案时,便迷失在一片幽灵般的存在和破碎的回忆之中。
你要去吗?安娜问。
去?他问,去哪里?
去卫生间啊。你要上厕所吗?
哦,厕所。是的。既然你提到了,我想应该去一下。
要我帮你吗,还是你自己能行?
我拿不准。让我试试吧,看看会怎么样。
安娜替他拧开白瓷把手,门开了。布兰克先生拖着脚步走进里面,这个没有窗子的房间地上铺着黑白瓷砖,安娜在他身后把门关上了,布兰克先生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看着靠墙的白色马桶,蓦然间感到心里发空,渴望安娜再度出现。最后,他轻声对自己说:挺住,老家伙。你简直像个小孩子。可是,即便他已走向马桶开始解下睡裤,仍然感到一阵不可遏制的想要号啕大哭的冲动。
睡裤褪到脚踝那里,他坐在马桶上,膀胱和肠子准备排出里面的液体和固体。尿液从阴茎里迸射出来,第一条大便拉出了,随之第二条又从肛门里滑落下来,能这样排泄放松感觉真是太好了,他忘记了刚才自己还愁眉不展。他当然可以自己来做这事,他告诉自己。他还是个小男孩时就开始自己做这事了,一旦开始拉屎撒尿,他就和这世上任何人一样了。不仅如此,他还特别擅长把自己的屁股揩拭干净。
就让布兰克先生再自豪一会儿吧,他还只是成功地完成了这套动作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还没开始呢。他从马桶圈上抬起身子冲马桶时遇上了一点麻烦,一做这个动作,他就发现睡裤还堆在脚踝那里,要想拉上睡裤,不是得弯下身子,就是得蹲下去用手去抓裤腰。但他今天既不能弯腰也没法蹲下,这两个动作都让他很有怯意,而二者之中似乎更让他害怕的是弯腰,因为他明白一旦垂下脑袋,就可能失去平衡,他明白万一真的失去平衡,自己就可能一头栽倒,脑袋磕在铺着黑白瓷砖的地面上。于是他决定两害相较取其轻,虽说他对自己膝盖能够承受多大力量完全没有把握。我们可没法知道他的膝盖是行还是不行。安娜听到里面冲洗马桶的声音,她断定布兰克先生已经完事了,于是开门进了卫生间。
处于这种尴尬局面,你也许以为布兰克先生准会非常难堪(人站在那里,裤子掉在下面,软塌塌的阴茎挂在赤裸的骨瘦如柴的两腿之间),但其实这不成问题。布兰克先生在安娜面前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地方。只要不碍事,他喜欢让她看自己身上的任何部位,他没有匆忙蹲下身去拉上睡裤,反而开始解开睡衣纽扣,把衬衫也脱了。
我现在要洗一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