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有些神奇。我是从别人对我的反应知道这一点的,他们总是对我作出反应,仿佛我比真实的要高大。于是,就有了关于我的各式各样的传说,有些是假的,大多数是真的。
只有这样,我才能解释为什么我曾经那么受称赞,又为什么有那么多门向我敞开。作为一个表演者,我非常有天分。但是,不可能仅仅是因为我的天分。我聪明、好奇心强、反应快,尽管男人不希望女人聪明,但一旦女人聪明,尤其是当她把心思花在他们感兴趣的事情上的时候,他们往往非常赏识。但是,聪明女人很多。别以为我低估美的力量——我怎么会呢,因为我一失去了美貌,就遭到了蔑视。但是,美人很多,但为什么,我要问,其中一个被说成是最漂亮的,即使时间不长。即使是我名声的这个部分,我出了名的美貌,也证明了某种我拥有的包容更广泛的、让人无法不注意的、就像光环一样的东西。
我能描述它有时候让我做的事情。我回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徘徊在村里的路上,徘徊着,东张西望,感觉到目光从我的眼睛里飘了出去。它看见这个人,又看到那个人,全都在他们的辛劳和懒散中瑟瑟发抖、苦着个脸。我已经感到自己与众不同,我突然一时兴起,认为自己能用目光温暖他们。于是,我开始沿着路走,温暖他们,把他们朝我这边吸引过来。当然,这是一个傻乎乎的孩子的幻想,我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可当我长大成人,无论何时我走在街上,或走进房间,我从屋里和马车内的窗子看出去,我仍然感到:我必须用我的目光获得尽可能多的东西。
不管去哪里,我都感觉自己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我不知道我哪来的这份自信。我不可能有那样非同寻常啊,可我就是有。别人看上去太容易满足了,要不就是太逆来顺受了。我想让他们觉醒,让他们看看这一存在有多么的精彩。别人一般努力保持镇定。我要他们自我欣赏。我要他们爱他们所爱。
他们痴迷时更好。我不痴迷,但我总是急切。即使是漂亮的时候,我也从不优雅。我从不内敛。我不势利。我热情洋溢。我渴望赞美强烈的爱。我不是非拥抱不可。身体和身体不是非要一起摩擦、一起流汗。我爱用目光穿透,也爱被目光穿透。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它拥抱别人,它鼓励他们。但我更长于倾听。有时,你得一声不吭。这时候,你能触及他人的灵魂。有人在尽情地倾诉——是你帮助这个人说到这种程度的,也许是你先袒露自己的情感的。可接着,你深深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你稍稍发出嗯或啊的声音,表示鼓励和同情。此刻,你只是听,真正地听,显示出你真把听到的话往心里去了。几乎没有人这样的。
没错,我不断努力去成为我能成为的人,但是,我也有种感觉:成功是容易的,惊人的容易。我在那不勒斯第一次上歌唱课,当时贴补给我母亲和我的零花钱是一年一百五十镑,供我们支付所有的花销;不到一年,位于马德里的意大利歌剧院想要我当女主角,三年六千镑。欧洲几家歌剧院也提供了这样的合同,我全都毫无遗憾地拒绝了。
如果我想唱,我就能唱好。我需要勇敢时,勇敢对我来说很容易。
不管什么事情,如果我没有做好,那是因为我没有努力去做好——有时候是因为我明白,达到更高的境界肯定就会逼得我改变自己的性格,不能太张扬。于是,我钢琴演奏得好,但我从未像凯瑟琳那样演奏过,我肯定。我缺少那种必要的忧郁、那种内在性。但我可以用我的身体、用我的脸来表现各种情感。所有人对我的各种表演姿势都赞叹不已。
如果我有演员的天分,那我也没有办法。如果我喜欢让人高兴也一样。如果我立马就能明白别人的意图,那我能怎么办。假使我没有自我控制,战胜自己的脾气,谁又会保护过我呢?但是,我用心去吸引别人。不止一次,我看到王后为了插手国王处理国事,出现在国王面前,然后优雅地把一副长长的白手套套到手臂上。国王喜爱女人的手臂以及她们的手套。我不用这种小伎俩。我不需要。我轻而易举就能让人高兴。和学东西没什么两样。在这个仔细审视我的世界里,我的口音出了名的遭人诟病,还有我的拼写,可我确实在改进呀。不过,如果我不是这么爱我母亲,我毫不怀疑,我已经脱去了我乡下出身的所有痕迹,说一口月光般纯正的英语了。正如我说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能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有人说,我不知羞耻地奉承所有人——我的丈夫,然后是王后,还有那不勒斯对我有用的其他人,最后是我的爱人。我奉承,没错。但是,我也受到了奉承呀。罗姆尼先生对我讲,我是个天才,是个女神,我只要摆个造型,画就完成了;剩下来只是画下来就行了。我丈夫认为我是他的全部花瓶和塑像,他赞赏的全部的美,是有生命的。我的爱人真诚地认为我超越所有的女人。他叫我圣人,对所有人说我是他的宗教信仰。我母亲总告诉我,我是世上最优秀的女人。我被视为这个时代最美的女人。
这对我的性格不可能有什么好处。但他们这么说,可不是我的错。
即使我被视为最美的女人,我还是确实有个瑕疵,或者说是我的美有瑕疵:我的后缩的小下巴。还有,我还年轻时,我的身体就发胖了。我喝酒,不是要抗击情绪低落,而是因为我有时会生气,而且知道如果我表现出来,我会受到责备,也许会被抛弃。我还经常感到饥饿。我看到我的下巴变厚。某个闷热的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我摸着我的肚子,我想,我的腰围出状况了,我的身体在变。失去了美貌——我的挡箭牌,谁都可以嘲笑我。
大家都说我变得太粗糙、太庞大了。大家总认为我话太多。我承认,我总有什么要说。我的生活节奏快。然后,我的生命就耗尽了。贬低我的人知道到了最后我变得非常沉默寡言,无疑会高兴的。
现在,我不像你们可能以为的那样有很多话要说。
假如他活着,我会很幸福的。但他死了,取得了指望他取得的大胜利。他念叨着我的名字死了;在遗嘱里,他把他女儿和我作为遗产留给了他的国王和祖国。我没有获得抚恤金。我和他的孩子甚至都没有获得邀请参加葬礼,那是英国举行的最荣耀的葬礼。举国上下都在流泪。但我不禁要想,有些人这下舒了口气,因为他在一生最辉煌的时候死去,他没有活下来过普通人的生活,和我,在我的怀里,和我们的这个孩子,还有更多的孩子一起过一种普普通通的生活。因为我肯定还要继续生孩子,能生几个就生几个;这些孩子是他给我的、我给他的爱的礼物。
我没有乞求、恳求、抱怨过,直到我爱人死去。他死后,我发现没有人肯帮我——我的命运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尴尬、一种妨碍。
我的爱人离开我的怀抱去特拉法尔加后,我就没再拥抱过另外一个男人。贬低我的人无法指责我淫荡,他们该感到多么遗憾啊!同时,也没有根据说我爱财,尽管他们本来也想在这上面添油加酱的。我从不在乎钱,除了用来花,或者买礼物。我的爱情从来不被过上安逸生活的欲念牵着鼻子走:我会满足于和我爱的人在一起过俭朴的甚至是贫困的生活。有时,我想象我可能过的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假使我没有这么漂亮,我不会介意的,只要不丑就成。在不那么悲惨的生命的尽头,成为一个步履蹒跚地走上教堂的台阶的胖老太,我也不会介意的。
那些这么残忍地说我的人,会非常后悔的。总有一天,他们会意识到他们当年是在伤害一个悲剧人物。
我受到什么样的指责?酗酒、欠债、粗俗、缺乏吸引力,妖妇的引诱。哦,对了,还是杀人同谋。
我将提到一个关于我的、实际上不实的事情。他们现在说我不参与营救奇里洛医生,我后来感到了内疚;还说我当时就知道无辜的血正在那不勒斯流淌。当时有人传,说我一直到生命的尽头都在做噩梦,有些夜晚,就像麦克白夫人一样,我会梦游、大喊大叫,举起双手寻找血迹。我相信我没有罪恶感。我为什么要感到有罪呢?
最后,大家都与我断绝往来。我写信给王后——我的朋友。她不回信。我被投入关欠债人的监狱。我一有条件被释放出来,就装了两箱子衣服,包了一些珠宝和纪念品,为我和孩子买了船票,乘班轮离开伦敦塔前往加来。我孩子只知道她是她父亲的女儿,我——他的朋友——是她的监护人。在加来,我在最好酒店的最好客房住了两个星期,花掉了我带在身上的一半的钱。然后,我们搬到镇外几英里远的一个农场。因为那里没有她能上的学校,就由我给她上课,教她德语和西班牙语——她的法语已经算可以了——和她一起读希腊史和罗马史。我还雇了个村妇带她去骑驴子,好有些体育锻炼。
我们逃离英国时,我女儿十四岁。我也是十四岁从我的村子上伦敦,非常急切,也非常开心地要开始我的新生活,想飞黄腾达。我出身低微。她是那个最伟大的英雄和曾经是这个时代第一美人的女儿。我有个母亲,不管我干什么,她总是表扬我——一个无知的傻乎乎的母亲,她的陪伴和她的爱给了我巨大的快乐和安慰。我女儿有一个母亲,她从不表扬她,她总是告诉她记住她父亲是谁,他正从天堂看着她,必须随时随地都只能让他看到为她感到自豪的事情——一个厉害的母亲,她一出现,就让她感到害怕、恐惧。
没有人从英国来看我们。我已经变得面目可憎,从来都不照镜子了。我患了黄疽病,所以脸色蜡黄,我还水肿。我病得太厉害时,我们就回到镇上,靠一点点可怜的养老金住进一个光线黯淡的房间。我的床在凹室里。我每个星期让孩子去当铺老板那里,先当一只表,后来又当掉一个金别针,然后当我的衣服,这样,她才有吃的,我才能接着有酒喝。我教她和我一起玩西洋双陆棋。我多数时间在睡觉。我惟一的一位来访者是附近教堂的一个牧师。
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孩子在照顾一个身上味道难闻、哭泣、打鼾的奄奄一息的女人;没有别人,只有她在倒便盆、洗床单。我对她非常狠,而她则非常孝顺。
真的到了最后,我叫我女儿去叫圣皮埃尔教堂的牧师来做临终祈祷。只有到了这个时候,这个一脸严肃、受尽压迫的人儿才第一次反抗我的意愿;她长大成人后会嫁给一个教区牧师,而且会牢记在法国靠少得可怜的救济金度过的最后可怕的六个月。
你别剥夺我这一安慰,我叫道。你竟敢这样!
如果你告诉我我妈是谁,我会去叫牧师,这个可怜的孩子回答道。
你的母亲,我低声嘶嘶地说,是个不幸的女人,她希望不提她的名字。我一定要对得起她的信任。
她等待着。我闭上眼睛。她摸我的手。我把它拿开。我开始唱歌给自己听。我感觉到嘴里吐出一股苦水沿嘴边流下。就算是肯定要失去天堂,都不可能让我告诉她真相。没人来安慰我,凭什么我要安慰她。我听见关门声。她叫牧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