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波美,达荷美的首都,我们达荷美那些暴君的昔日居住地,你们肯定记得其中最伟大也是最后的一位,唉!我想说的是贝汉津——世界的眼睛,最终写出他的传记并恢复他的声誉将是多么刻不容缓,我说在这样的阿波美,有某一位白人先生。根据路易指出的特征,根据他两年来对我说的耳熟能详的故事,这位白人先生差不多能同另一位白人先生完全相符,就是夫人您感兴趣的,并献出一生来寻找的那一位。殖民地的其他白人都以恶棍、皮条纤或杈杆来称呼他,我不知这最后一种我不熟悉的称呼是不是同其他的一样侮辱人,不过路易告诉我这有过之而无不及。白人们还说他是殖民地的耻辱,不过我看不出为什么这窑子——正如路易所说,请原谅——里的所有白人只由这一个来承担后果。这位先生有如下特别之处,他遭到波多诺伏、科托努以及所有城市白人警察的追捕,除了这位白人先生定居的阿波美,这里的白人警察——正如路易所说,请原谅——贪生怕死,而黑人警察由于肤色,无权追捕白人罪犯。我之所以马上告诉您这位先生被白人警察追捕,是因为借助我那点发育如此不良的小聪明,我似乎明白了这正是另一位先生最突出的特点之一,而寻找这位先生,长久以来,已经是您最喜爱的打发时间的方式。请原谅,我要说的就是直布罗陀水手先生。
指控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主要罪状名目繁多。凶杀,当然了,还有盗窃、走私和强奸,夫人,恕我放肆用这样的词,但我应该告诉您全部真相。我立刻要补充说明,这最后一项控告的罪状——强奸罪,在我们达荷美这里是极其有限的罪行,白人不愿予以理解正是他们的一个小小的缺点。涉及直布罗陀水手先生时尤其如此,他对我们,因而也就对我们的女人和女儿们诱惑力很大,唉,她们全都怀念达荷美往日的时光,那时,性爱就像呼吸一样,任何年龄,在一天的任何时候,以任何姿势,都可以做,没有治安法警来管。
至于我,坦率讲,我为接近过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而感到莫大的荣幸。您怎么会知道呢?我生于阿波美,我妻子大部分时间住在那里,我经常去她身边享受夫妻之乐。这些旅行同我当教师的职业并不矛盾,这个职业不是没有给我留下一些空闲。我正是这样非常高兴并极其荣幸地遇见了直布罗陀水手先生,有时和他还有一些友好的感情交流。
我们这些人,大体上是达荷美人,我们不用上述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这个称呼叫他。理由是,除了路易和从路易处了解实情的我,无人知道那才是他真正的称呼,也就是您对他的称呼。他对于您,正如人们所说,比世上所有的荣誉,比金色的项链,还要珍贵。我们达荷美人认识他,用的是一个不起眼的称呼:杰杰。
我说的是杰杰,不过,请原谅,您可能会把它和格莱莱,贝汉津国王大名鼎鼎的父亲——鲨鱼之眼搞混。
描述一下杰杰,对不起,描述一下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对我来说会有些困难。身为黑人,这您一眼就能识别,我无法区分白人不同的相貌。我把他们彼此全都搞混,甚至到了这个地步,有一天,我走到我们的总督先生面前,对他说:怎么样,老兄?我把他当成在座的路易了,那还是我们刚开始交朋友的时候,我告诉您,这差点让我付出高昂的代价。不过,我觉得我还是可以说,正如您所说,不用说却又在说,直布罗陀水手先生严格地说有一点点像埃帕米农达斯先生。向您描述他的面容,我感到困难,更难的是,直布罗陀水手先生戴着软木太阳帽和墨镜,我在阿波美街上从来没见过他不戴这些防晒物品,在我们殖民地,防晒物品对所有白人都是必不可少的,如您所知,达荷美离赤道这样近。尽管如此,我可以告诉您,我们的女人,对不起,夫人,如果我让您的感情受到考验的话,我们的女人说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某些女人声称——我不得不去打听了一番,以便同样能向您提供情况——他的眼睛蓝得就像早晨蔚蓝的天空,另一些女人说它们蓝得宛如暮霭里阿塔科拉高原的湖泊。不过,墨镜当然不是透明的,我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任何可以引导您的东西。乘您在这里旅行,您如愿意的话,可以判断一下这些富有诗意的微妙差异。至于我,从他制作得非常规整的墨镜,我可以一方面判断他的面貌端正匀称,另一方面判断他的头发——由于他戴着太阳帽,请原谅,我在这里告诉您的情况有点儿武断——应该依然还完全遮得住他的头顶。我只看见最边上的一点,但我可以告诉您这头发是黑色的。
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收入多而复杂,通常依靠这里的白人所谓的非法买卖。我想这个词指的是一种新颖、独特,如人们所说非常个性化的商业活动。这种非法买卖涉及我们达荷美的手工艺品以及黄金。他不是独自做这种买卖。据说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在整个非洲都有代理人,尤其在科特迪瓦、尼日利亚、苏丹东部,不过在几内亚的福塔贾隆、拉贝也有,一直到韦莱盆地的蒙布图部落,您知道,就是人称食人族的那种人。
至于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活动,尽管我们的谈话总是很简短,而且多半限于交流一下信息,但我从传闻中得知他喜欢含酒精的饮料,尤其是那种叫做威士忌的酒,据路易说,一旦人有沉重的过去,良心上压着重负,这种酒最管用。他也打猎,殖民地的所有动物他都猎取,甚至没有其他东西可尝鲜时,阿波美街上的乌鸦也打。他像我们这些穷黑人一样生活,他把我们叫做他的兄弟,他和十多个富拉尼人住在一起,他把他们也叫做他的兄弟,据说,他训练他们去反对殖民当局那些假白人兄弟。我补充一个细节,我个人很珍视这个细节,就是他非常精通达荷美的历史,对我们伟大的贝汉津怀着最崇高的敬意。
在我们达荷美,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被看做路易称之为硬汉或血性汉子的那种人。在我们这些单纯的高原牧羊人中,他更被视为一个受神保护、难以战胜的人。人们把他和快疾如风的羚羊相比,和初升的太阳相比,有些想象力丰富的人相信在他身上看到了我们伟大的贝汉津为复仇而再生。他喜欢这种对比。因此,他分给这些高原牧羊人不少烟草。不过,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我就略而不谈了,你们的神话和我们的相差很大,这就使您理解不了这种形象的意义。我要对您说的是,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变了,如人们所说,行事方式变了。现在,他不仅以双手作武器,还用毛瑟枪武装起来了。那些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个个都有一杆毛瑟枪。如果我没算错的话,这就使直布罗陀水手先生拥有十杆毛瑟枪。他从英属尼日利亚买来这些枪,他在那里也有些朋友。他的毛瑟枪是六发子弹的,杀伤力大。人们从来没见过直布罗陀水手先生不带枪。他肩上斜挂着毛瑟枪,毫不掩饰他所从事的活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也不掩饰他的既往经历。我们也知道,他过去在巴黎那个大都会犯过一桩杀人案。他说起这事很随便,很谦虚,如果重来,他还会做的,甚至有时他后悔已经做了,不能再做了。然而,是不是出于谨慎?他总是省略不说他是在什么情况下犯下这桩杀人案的,以及被害人是谁。
而我这方面,我总是不去就这个细节询问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这您不难理解。鉴于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暴躁脾气,我不可能当面对他说我知道他就是处死美国滚珠业大王纳尔逊·纳尔逊的人,而不让自己,如路易所说,有挨枪子的危险。不过我打算从远处做,我的意思是通过写信,彻底阐明我的想法,让他有时间来判断我的善意,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唉!直布罗陀水手先生不得不逃离了达荷美。
请相信,我是以非常难过的心情向您宣布这令人痛心的消息的。确实,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又突然犯下了两桩新的杀人案,就在达荷美,他再也不能同我们在一起了。他用毛瑟枪一枪,仅仅一枪就杀死了阿波美的一个警察,这个警察新来殖民地,在阿波美的一条街上胆大妄为地要他出示证件。他还杀死了一个白人移殖民,此人近来在黄金交易上和他竞争。这两起轻率举动,他是在一天之内犯下的。怎么解释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这样的神经质呢?那几天,我们阿波美城正经历场酷暑。可是白人移殖民不为任何解释所动,他们对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这种变本加厉的冷不防活动充满了恐惧,到总督先生那里去请愿。于是,总督先生把殖民地的所有警察部队都派到直布罗陀水手先生那儿去了。正是鄙人有幸通过中间人将这个消息传给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当结集的所有警察从波多诺伏北上科托努时,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却从科托努南下波多诺伏。对他来说,事情变得容易了,因为波多诺伏已没有任何白人警察,他们都在科托努。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因此得以从从容容地向一个新目的地逃走了。
他先到了偏僻荒漠地区,然后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去了比属刚果。一到比属刚果——您大概会认出这种极具个性化的行为——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就让人散布消息,说因为比利时当局没有让引渡之事朝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他陷入了绝境,他已让他那些食人族伙伴蒙布图人答应,在这个伟大的部落过年节时把他吃掉。这个计谋在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头脑里酝酿已经很久,您一点都不必担心,夫人。其实,在我们最后几次会面时,有一次直布罗陀水手先生曾亲口告诉我,有一天,如果万不得已,他就从海路去比属刚果,到了那里,如果还不让他安生,他便采取这种极端办法,意思是,让人散布流言说他被蒙布图人吞食了。他对我说: 杰杰绝不会被警察抓住,绝不会。 讲到这儿,我说明一下也许有用,直布罗陀水手先生提到自己时只用第三人称。
他说 杰杰饿了 ,或者 杰杰身体很好 ,还有 杰杰厌烦了 等等。在上述那次会面中,那是我有幸同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进行的最长一次会面,他向我解释说,既然他的生活已是这个样子,就是说,跟他希望拥有的生活一模一样,如果允许他这样希望的话,他对自己已有的生活相当满意,不后悔,也不可能设想过另一种差别太大的生活,他的意思大概是指比如受到监禁,所以他不在乎消失在蒙布图人那里。他说,奇怪的是,这甚至是他一直希望的一种死法。他曾对我说: 可惜啊,杰杰健康的身体没能派什么用场就死了,这结实的身体最终腐烂在非洲的土里,毫无用处。可惜啊,而他的伙伴,韦莱的蒙布图人将会非常高兴地为了友谊把他吃掉。如果杰杰病了,或老迈了,或患梅毒了,埋在非洲的土里当然可以,可像他现在这样,真可惜浪费了这么好的一具肉身! 在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住宅的墙上,警察找到了一块硬纸板的牌子,他临走前留下的,上面写的证实了我刚才对您说的话: 别白费气力了。别寻找杰杰。杰杰已不在人世。
连他的尸体也别找。非洲的土里不会有杰杰的尸体的任何踪迹。
原因是,正如在阿波美人人都会告诉你们的那样,杰杰被他的伙伴韦莱的蒙布图人吃了,而且他不把你们放在眼里。附言:对那个警察和那个移殖民,杰杰一点也不后悔。
阿波美的居民被盘问时证实了他们主人的说法。警察无能为力,回波多诺伏去了。
我之所以认为通知埃帕米农达斯先生是有用的,那是因为我们现在知道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在哪里了。一个月前,他从利奥波德维尔给我们写信。信是寄给我的,倒不是因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而是因为我是唯一能读法文的人。我们当然已把那封信毁了,但我们全都记得十分清楚。 亲爱的贝汉津, 他对我开玩笑说, 杰杰在利奥波德维尔。他尽量在这里住下去。这座城市很大,是这该死的殖民地的奇观之一。在这里生活谈何容易。不管怎样,他又找到了一些朋友。他玩牌。请把他的毛瑟枪埋起来。回头见,你们的杰杰。
收到这封信,路易下决心通过中间人给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写信。事情紧急,您已在去塞特港的途中,我们知道埃帕米农达斯在那里会让您来的。于是,正如人们所说,由于时间太紧,我们终于下决心和他谈谈他的过去,谈谈夫人您,以及您的消遣,空间距离有助于我们这样做。我们问他是不是处死美国滚珠业大王纳尔逊·纳尔逊的人,如果是,请告诉我们。我们还对他说,一位名叫安娜的女士上了一艘名为直布罗陀号的船,正在世界各处找他。
这封短信是不是太直白了?我们为情势所迫,可能写得有点匆忙,因为前天我们收到了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一封有些恼火的回信。信是这样写的: 就算杰杰是杀死纳尔逊·纳尔逊的凶手,他显然也不会说出来,尤其不会写在纸上。只有疯子或傻瓜才以为他会这样做。至于那个名叫安娜的女人,你们可以指引她来找杰杰。我们看看能为她做点什么。叫她来利奥波德维尔,刚果河左岸第一家酒吧找杰杰。
清原凉,夫人,我讲了这么长时间。我再没什么要对您说了,只是想告诉您,我怀着极大的同情,关注您的事。
我们相当晚才回到船上。在听这个新版本的直布罗陀水手的故事时,我们不得不忍住笑,因而感到疲劳。像理应如此似的,我们三个一起去酒吧喝威士忌,好从聚会得出结论。埃帕米农达斯那样愁眉苦脸,使得气氛沉重。
我认为, 他说, 这一回没找准。
她尽量使他安心,说道:
他可能变了,凭什么说没找准?难道他就没权利改变吗?
但喝了第一杯威士忌后,她突然狂笑起来,笑得连埃帕米农达斯也受到了感染。
这一回, 他说, 你会说是我使你陷于可笑的困境。
我最终会相信他是存在的,而且是怎样存在的。 我说。
埃帕米农达斯露出吃惊的神情。
他的意思是, 安娜说, 他有那些毛瑟枪,和他在一起也许应该比和别人在一起当心一些。
神经质的人肩上挂着枪时,他很可能,怎么说呢?很可能比较快就用上了。
我呢,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要谴责自己的就是……我不愿冒任何险。
我相信他大概不在乎这些细微差别。 我说。
埃帕米农达斯的思路变了。
那么,你还是要去刚果河岸?
人是会变的。 她非常温柔地说, 甚至改变很多。
她忽然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他变到了这个地步, 埃帕米农达斯强调说, 你认为还值得跑到刚果河岸去挨枪子吗?
刚果河两岸, 我说, 尤其是韦莱河两岸羚羊比比皆是。
如果只是为这个,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们也许可以去别处猎羚羊,何必到他的地盘去打?
他很可能变了, 安娜继续说, 完全变了。为什么不允许他也变老呢?在他的故事里,没有任何东西是和他对立的。他会变的。
确实, 我说, 为什么直布罗陀水手不会像别人一样也变老呢?
我从没有想到过。 安娜说。
人都要老的。 埃帕米农达斯归纳说, 但要是他老到了这个程度,你认为还值得去刚果河岸找他吗?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不着急的。 安娜笑着说。
我为你做得够多了, 埃帕米农达斯说, 可以对让自己挨枪子的事犹豫不决了。再说,要是他变得你已认不出来,去找他对你又有什么用?
不管老不老,如果他就是杀美国汽车滚珠业大王的人呢?
要是他现在对任何人都乱杀一气,那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埃帕米农达斯激动起来。
一个人能这样轻易放弃人生目标吗? 安娜羞怯地问。
轻易放弃, 埃帕米农达斯说, 这话我够爱听的。
再说, 我说, 只要她没见到他本人,她就不能相信任何人的话。谁告诉你他变到这个程度了?
要是她一认出他来,他就要她的命,那对她没多大好处。 埃帕米农达斯说。
那怎么办? 安娜问, 明明知道有一点机会可能是他,你认为我能放弃这个机会,再去别处寻找吗?
我看你们俩神情很奇怪。 埃帕米农达斯说。
如果不去碰这个运气, 我说, 倒不如马上放弃算了。
你怎么啦, 埃帕米农达斯对我说, 我看这一回你好像特别着急。 他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 奇怪,我有一种印象,不仅仅是他吸引你们去刚果河两岸,大概还有别的什么。
羚羊。 我说, 算一点儿。
别拿我打哈哈,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很清楚不是羚羊。
那是什么? 安娜问。
我不知道。 埃帕米农达斯依次望着我们俩说, 我知道的,就是不仅仅是他和羚羊。你们明明知道我们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
千分之一的机会,那就不错了。 安娜说。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该忽视。 我说, 刚果河水会照出我们的形象。
不知它会不会照出我的形象。 埃帕米农达斯表示。
我喜欢你。 安娜对他说。
这可能, 埃帕米农达斯说, 不过落到他这个地步,你很难让他放弃他的毛瑟枪。
我对这类枪械没任何反感。 她说。
对食人族,你也一样吗?
这是些好小伙子, 我说, 我们将给他们羚羊。再说,如果他们恣意妄为,我答应替你去上烤架。
确实, 他大笑着说, 对于你要失去的……我不相信我们会陷入这种绝境。 他说, 杰杰会为我们辩护的,他想必很有说服力。
我们抵达时遭遇的那场风暴,使船受到轻微损坏,所以我们在达荷美逗留了三天。这三天使我们同路易和他的小学教师朋友的关系更接近了。埃帕米农达斯和布律诺,由路易陪同,在乍贝地区做了一次猎羚羊的尝试。埃帕米农达斯不习惯打猎,什么也没打着,不过他没打中的各类动物已够多了,回来时照样兴高采烈,他的忧虑神奇般消失了,希望尽快出发去韦莱盆地。布律诺表现为好射手,带回来一只小牡鹿。他回来时也完全变了,连模样都改变了,终于庆幸自己在塞特港又上了船。路易有体恤之心,什么也没带回来。洛朗利用这两天的机会,同那个富拉尼姑娘连续过了两夜,姑娘在科托努感到很无聊。为了他便于行事,我和安娜接受小学教师的建议,驾车兜风一直到了阿波美。第二天,我们甚至行进到英属尼日利亚的拉各斯。我们不后悔此行。
返回时我们又多了一个朋友。其他船员在科托努和波多诺伏的妓院里打发时间。总之,逗留的日子人人称赞,大家谈论了很久。
出发前夜,大家都回来了,打猎的,逛妓院的,去拉各斯的,安娜决定为我们的两位朋友举行晚宴。这个聚会很欢快,各方面都是值得回忆的。倒不是晚餐有多好,而是喝足了意大利葡萄酒,人人都非常高兴。其实,想到就要去韦莱,我们都喜出望外。我们都像真的找到了直布罗陀水手那样快活。没有人再怀疑我们的成功,晚餐快结束时,也许除了洛朗、我和她,人人都这样坚信不疑了。布律诺唱起西西里歌曲,埃帕米农达斯说到羚羊。小学教师谈论达荷美及其光荣的往事。路易讲起他的新独桅帆船,他通过在阿比让和科托努之间运输比现在多十倍的香蕉,将很快发财。洛朗和安娜有一次长时间的谈话,我连片言只语都没听见。其他水手彼此讲述自己在波多诺伏的妓院里的战绩,晚餐越吃到后面,他们也就越直言不讳。那富拉尼姑娘坐在我身边,对我谈起旅行、科托努和她在那儿过的单调生活。总之,同一时刻,人人都在说自己感兴趣的事,而不需要对话者。这是难得而非常愉快的事。路易和他的小学教师朋友过于谦逊,不会把这个聚会看做是特地为他们举办的。也许为了激发一种随时可能松懈的一致精神,他们不时干杯,或者为了未被理解的贝汉津,或者为了又称直布罗陀水手的杰杰,他跑到韦莱逃避正人君子们愚蠢的严惩。寻找直布罗陀水手的好汉们就是这副样子。晚餐结束时,我们中的许多人由于意大利葡萄酒而神志不清,把这两位英雄各自的功绩搞混了,为了简便一些,我们终于不再叫他们的名字,而是为所有无辜者的不幸命运干杯。她坐在我对面,我为不能靠近她而有点痛苦,但我已对这类不便习惯了,可以凑合,也不会为此比别人少些快乐。
将近凌晨两点,路易霍地从桌前站起来,告诉我们他编了两个小喜剧,一个有关直布罗陀水手,另一个是关于贝汉津的。他补充说,他不愿失去一个如此好的机会,在众多善解人意的观众面前颂扬这两位英雄的功绩。他要求我们从两个短剧中选一个让他演。大家都选了那个关于贝汉津的,大概是为了换换脑筋。
他叫我们把餐桌搬开,好腾出地方演戏,他管这出戏叫《一八九零年条约的签订》。我们按他要求的做了,大家围成一个大圆圈,无序地坐下。她又一次离我相当远。不过这样也许更好。
路易请大家原谅,从甲板上走开了片刻,小学教师跟着他。他回来时穿着奇特,惹得水手们哈哈大笑。他头戴一顶纸帽,形状使人联想起浴帽,他告诉我们,这是阿波美国王的帽子。他全身裹着一块直到脚面的白色缠腰布,他又告诉我们这是那些伟大国王的习惯装束。他手里拿着一张白纸,想必是用来充当一八九零年条约的。他要我们别笑了。这需要花很长时间,不过在洛朗、她和我的帮助下,他总算办到了。
滑稽剧由长时间的静场开始,贝汉津望着他刚刚原则上签了字的条约,他还没来得及明白签约的意义,人家就迫使他做下了这件可怕的事。他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愣了半晌,才开口自言自语。
一个条约,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一个条约?首先,这张纸是什么?然后,签字是什么?他们把一支笔塞在我手里,抓住我的手,对我说:签字,签字!什么?交出达荷美?让我大笑吧!他们操纵我的手要我杀死自己!
小学教师很激动,向我们解释为什么贝汉津迟疑不决。
他不了解一纸条约的重要性,怎么会重视呢?要把这些如此不完善的事物装进脑子,是吃力而费时的。
我们,具有伟大习俗的国家, 路易继续说, 我们瞧不起这种玩意儿。纸张,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签字,让我大笑吧。
他们对我说,如果你不签字,就一枪把你打得脑浆迸裂。我怎么签字?怎么向你们做出承诺?让我大笑吧!
贝汉津像初生婴儿一样天真, 小学教师说, 他签了自己的死亡判决书。
我们大家都喝了够多的酒,对贝汉津的命运也就同情不起来了。路易使我们着迷。船员们随意大笑着,但这跟我们的两位朋友没什么关系。安娜也在笑,她把脸掩在一块手绢里,免得流露过多。只有路易的富拉尼姑娘一点也不笑。在阿塔科拉高原上度过童年后,她大概在科托努的一家妓院待过一小段日子。她已忘了洛朗,对埃帕米农达斯和我送着动人的秋波,似乎要向我们证明她善于交际。她看表演贝汉津的悲剧,想必已不是头一次。
演到绝望处,路易哭了,扯自己的头发——他确实在扯自己的头发——在地上打滚,这样做时,为了更方便,他用牙咬住一八九零年条约。
安娜望着他,捧腹大笑。她完全把我忘了。
他们使我出卖了我的人民, 路易叫喊着, 出卖了我亲爱的阿波美人民,我的富拉尼人、豪萨人、埃维人、贝巴人。他们对我说,签字吧,快签啊。我签字了。我问你们,签字意味着什么?To be or not to be,有纸或没有纸,签字或不签字,对我世界之眼来说,又有什么差别。我是多么天真!哦,格莱莱,我可敬的父亲,你的诅咒落在我的头上!我不再是那个鲨鱼之眼,不再是世界之眼,也不再是阿波美伟大的国王!我什么也不是了!我是世上的无辜者,在受苦,在受苦!
小学教师热泪盈眶。路易只留给他很少的间歇时间。
不, 小学教师大声喊叫, 不,你没有被诅咒。子孙后代会起来反抗,为你鸣冤!
此前, 路易大声说道, 他们用毛瑟枪顶在我背上,命令我:签字!我问你们,签字和放屁有什么差别!难道这样一签,我就要出卖我的贝巴人、埃维人、豪萨人?仅仅这么签一下,我就要把我所有的女儿送进妓院?我就要把我所有的儿子送给那些面无血色的人奴役?凭什么?
我们全都时而狂笑,时而激动。不过总的说来,狂笑的时候较多。
没想到我们跑了五千公里来看这种表演! 埃帕米农达斯大声说,高兴地拍着大腿。
富拉尼姑娘几乎不给他暂缓时间,她变得急不可待。她依然以新手方式给我们频送秋波。 你叫什么? 我问她。 玛乌西娅,母羊的乳房。 她说着,为了强调她说的意思,两手大把抓住她的双乳。这个动作弄得埃帕米农达斯和我有点神魂颠倒。安娜注意到了。 你是干什么的? 埃帕米农达斯问。 我是公主, 她回答, 也是波多诺伏的妓女。
路易不再怀疑。他终于明白他方才做下的事的影响。被一种惊人的愤怒折磨,他躺在地上,痉挛地往一八九零年条约上吐唾沫。他一边用那条约擦屁股,一边号召他的臣民们起来反抗。
来吧,孩子们,让白人看看我们的习俗不比他们的差。我们要用长矛刺穿他们,把他们烤了,美餐一顿!来让他们看看我们的习俗不比他们的差,而且是怎么样的!
他像个饿鬼似的,咬着想象中的二头肌。叛变已经完成,那张纸被揉成一团扔掉了。
他要病倒了。 安娜这时说。
船员们笑得那样响,路易不得不吼叫才能让人听见。
耐心些,贝汉津。 小学教师大声说。
大屠杀的日子来到了。 路易大喊大叫, 拿起武器,我的孩子们!快来,黑非洲的军队,赶走压迫者!醒来吧,我们祖先的孩子!把所有这些侵略军从我们的土地上清除出去!让我们烤了这些将军、上校!
富拉尼姑娘变得非常急迫,催促说: 我们还来得及走。
也许那会使我感兴趣。 埃帕米农达斯说。
下面是多德将军的故事, 她说, 接着是流放贝汉津。
长期的痛苦。不用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