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以来,我已不试图看清他文身下所刺的名字。他忽地一伸身子,我瞥见了,是雅典娜。我为他刺上这个名字而高兴。
你在文身下刺的是雅典娜。 我也友好地说。
你以为是什么?你瞧,我犹豫过,心想有一天我可能看上去会像个傻瓜,于是……
我们俩心领神会地笑了。然后,他回酒吧,我回我的房舱。
我下去时存舱口碰见她。她拦住我,小声告诉我——低着头,说得很快——明晨六点半左右,我们将通过直布罗陀海峡。
白天剩余的时间和一部分夜晚,我都在等她中度过。可我甚至吃晚饭时也没看到她。
不到六点,比她告诉我的时间略早一些,我们到达直布罗陀。
我起床,走到甲板上。她已经在那里了。全船的人,连埃帕米农达斯在内,都在熟睡。她穿着睡袍,没梳头。大概她也睡得不多。我们互相什么也没说。我们没什么可聊的,或者不如说我们再没什么可以闲聊的,哪怕是问好。我走到船头,她的身边。
我们凭倚在舷墙上,彼此靠得很近,望着海峡到来。
船在巉岩前驶过。有两架飞机在峻岩上空飞行,它们闪闪发亮,绕着巉岩盘旋的圈子越来越小,活像两只瞄着猎狗的秃鹫。
白色的别墅坐落在炸药包似的岩石上,鳞次栉比,拥挤得令人窒息,却显示出高度的爱国心。别墅里的英国人在沾染鲜血的西班牙土地上安睡,始终无动于衷。
巉岩渐渐远去,也带走了使人困惑、令人眩晕的现实世界。
海峡慢慢临近,却带来了同样使人困惑、同样令人眩晕的虚幻景象。海水难以觉察地变换了颜色。非洲海岸耸立在眼前,干燥、裸露,像一座由盐堆成的高原。峻峭的海岸线在休达处断裂。
它的对面是西班牙海岸,隐蔽、阴暗,上面覆盖着拉丁世界最后几片松林。
船驶入海峡。塔里法到了。这个弹丸之地烟雾缭绕,仿佛在阳光下燃烧。在它洁白的脚下,海水正暗暗起着世间最神奇的变化。起风了。大西洋出现了。她终于转向我,望着我问道: 如果全部是我编造出来的呢?
全部?
全部。
我们之间的事情变得不能回避了。就像她告诉我的一样。
那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说。
船转向了。海水变成绿色,起了泡沫。海峡变宽了。海水、天空和她眼睛的颜色都改变了。她转向船头,一直在等。
那么, 我说, 真到了这个地步?
是的, 她说, 到了这个地步。
我走近她,挽住她的胳臂,把她带走。
她入睡时,船到丹吉尔已有一个小时。我们始终默默不语。
我把她留在房舱里,去餐厅喝了一杯咖啡,就下船了。我想,我甚至没花时间从甲板上看一看这座城市。我很快下了船,开始溜达。时间大概是十一点,大气已经热起来。不过海风掠过城市,这种热天还是可以忍受的。我走上我碰到的第一条横向街道,一刻钟后,我不知不觉地进了城,来到一条嘈杂的大街上,两边种着矮小的棕榈树。我睡得太少,不仅是头天夜里,而且是到了罗卡以后的所有夜晚,我已精疲力竭。这条大街很长,想必是城内的商业要道。它一头通向海港,另一头通往一个看不清楚的广场。一些装煤的巨大卡车从上面下来,另一些载着货物箱、机器或铁屑的卡车在艰难地往上爬。从我站的这个高度望去,整条街自海港到广一场一览无遗。街道几乎完全被两列长长的车队覆盖,尤其是卡车,断断续续,有规律地每隔一段距离,就被人行横道的红灯拦住。这些车看上去差不多以同样的速度前行,在一种有规律的迟缓波动中停停走走。这条大街在我看来真的好像无穷无尽,宛如大海一般变幻不定,闪闪发光。我不得不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才能承受这样的景致。离我不远,一支国际警察仪仗队正穿过这条街,铜管乐队走在前面。仪仗队步伐整齐,骄傲地在卡车司机面前行进,把他们逗乐了。等仪仗队走过,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朝广场方向走上去。好像那里会有一些树,和没有一丝荫凉的矮种棕榈树不同,尤其会有咖啡馆的露天座。我走得很慢。我觉得,我就像在佛罗伦萨去找小卡车司机时一样累。不过这一次,城市没有在我周围收缩合拢,相反,它越来越大,我真以为永远也走不到头,因而一旦到了广场上的咖啡馆,我会一辈子待在那里不动了。我非常幸福。我几乎在每张长椅上坐下来,听一听。全城的人都在热情地工作。这样倾听时,需要某种专注,透过沿街往上开的卡车巨大的响声,可以辨认出港口那边传来的遥远而嘈杂的喧哗。我又站起来,往前走。我可能花了一个小时才到达广场。咖啡馆的露天座刚洒过水,在梧桐的树荫下展开摆着。我走到第一个露天座就停了下来。正是在这儿,大概由于过度疲倦,我搞不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我感到我再也没有力量活下去了。但这种感觉持续不长,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咖啡馆的侍者穿一身白衣,手里拿着一块餐巾,问我要喝什么。我说:咖啡。我没有为直布罗陀水手的女人殉情。
冰镇的?
我不知道。
您不舒服?
我很好,但累了。
那就来热的,可能更合适。
好吧,热的。 我说。
他走开了。广场朝向大海,是这座城市的最高点。城市一直延展到商业港,以及商业港右边稍远处的游艇港。直布罗陀号就泊在那里,是所有游艇中最大的一艘,一眼就能认出。她可能还在睡觉,也可能醒了,正寻思我在哪儿。还可能,直布罗陀水手已到了船上,谁知道呢?侍者端着咖啡过来。
您想吃点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想吃。他注意到,我正往游艇港那边眺望。这是用午餐的时间,顾客还不多,他有时间闲聊。
直布罗陀号今儿早晨到了。 他说。
我大概略微惊跳了一下,但他正望着港口,没注意到。他对那些船感兴趣。
您认识这艘船?
三十六米长的游艇不多,这是最后几艘中的一艘,自然谁都认识。
我喝下滚烫的咖啡,味道相当好。我喜欢喝咖啡,早晨喝很多。广场是单行线,卡车不断环绕它行驶。卡车上的铁屑在阳光下发出强烈的光。一个阿拉伯小贩在我面前停下来,推销一些朴素的城市景观明信片。我买了一张。我从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在明信片的右边写下雅克琳的地址,也就是我的地址。这是我打算在离开欧洲之前要做的一件事。我边写边看我的手。离开罗卡以来,由于缺少衣服,我没换洗过,我既没有时间也不太需要洗澡。那个侍者站在我身边,瞭望港口。对他来说,我是完全无关紧要的。不过一天之中这个时辰,咖啡馆的侍者不知做什么好,他们喜欢这个时辰。
船上住着一个女人。 他说, 她在周游世界。
就这样不停地环绕地球?
据说她在寻找一个人。不过只是传闻……
确实……只是传闻……
还有就是,听说她像克罗伊斯一样富有。她总得找点事干干。
来了一个单身顾客,叫他。我在寻思能给雅克琳写点什么,可是想不出来。我的手很脏。我写下:我想你。随即我撕掉了这张明信片。那些停泊在港口的游艇在海上摇晃。一些游手好闲的女人在露天座前走过,几个妓女在窥视无所事事的单身男人。她们都把我重新引向她。她大概还在我的房舱里睡觉。我想起她睡时毫无顾忌的模样。想象得太多,我就觉得身体不好受。
那个侍者再次来到我身边,我向他要一杯冰薄荷酒。我想让自己一直凉到心窝里,再也感觉不到痛苦。我一口气喝了下去,然而薄荷酒同样把我引向她。我试着回味佛罗伦萨的冰薄荷酒,那酒曾把我整个吸引住,使我大汗淋漓,但我回味不出来。这杯薄荷酒不同,具有一种使人疲乏不堪的味道。我再也想不起那一连五天的炎夏天气里的酷热和我的孤独感。我成了一个没有回忆的人。同佛罗伦萨的薄荷酒一样,雅克琳也很难再回到我的脑海里,我已既认不清她的模样,也听不出她的嗓音了。我离开她已有六天。
我想必在这家咖啡馆待了很久。咖啡馆内渐渐客满,都是刚用完午餐的。侍者很快非常忙碌,不再和我说话。露天座上已没有任何空位。他走过来,委婉地示意我该走了。
一百法郎。 他说, 请原谅。
我掏出皮夹子,里面装着我所拥有的一切,是我前一段人生的全部积蓄。这段生活持续了八年,我却已毫无记忆。我把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放在桌上,对侍者说我想再待一会儿。
那得另外要点东西。
我又要了一杯咖啡。他马上给我端来了,告诉我总共一百三十五法郎。我给了他一张一千法郎面值的钞票。他没有零钱,走开去找钱了。这样我又争取到十来分钟。我喝了咖啡,它香溢满口,宛如她芬芳馥郁的秀发。侍者拿着找头回来。我终于决定走了。我重新开始在城里转悠。我的疲倦可能有所缓解,然而咖啡使我心跳加速,我还只能慢慢悠悠地走。饭馆内人逐渐走空了。
风停了。天气比早上闷热多了。我走着,很快就听到钟敲两点。
我大概饿了,却并不想吃东西。我有其他要操心的事,我不知道是重新回到船上去,还是让游艇丢下我开走。我发现一个广场中心的小公园,在一株梧桐的树荫下有一张空长椅。我坐下,睡着了。我大概睡了半个小时,醒来后,那种幸福感依然使我惶恐,我仍旧不知道要不要再上船。虽然心中没谱,我还是站起身子,开始寻找我来时的那条大街。这花了我一点时间。大街始终没变,照样使人疲劳,被人行横道的红灯隔断,街面覆盖着一层波形起伏的车流,那是从港口驶上来的卡车。我沿着早上那条路朝码头走下去,一直缓步而行。直布罗陀号泊在那儿的阳光里,甲板上空无一人。船正在加燃料油。布律诺值班。他向我走来,说道:
你该上船去。
你不在丹吉尔下船了?
你会看到我在哪儿下船的。你该上船去。
就这样我又上了船,布律诺在背后监视我。我直接去酒吧。
她面对着一杯威士忌,坐在里面。她看到我穿过码头上了船。埃帕米农达斯和她在一起。她一直在担心。一见到我,她就不害羞地说了出来。
我担心了。
我立刻看出她大概喝了不少威士忌。埃帕米农达斯似乎很高兴看见我。
我去找过你了, 他打趣着说, 总是找人,谁都要找,这可不是人过的日子。是不是也得开始找你了……
我在一家咖啡馆里。 我说。
你喝酒了。 她说。
喝了咖啡和一杯掺水的薄荷酒。
你看起来醉了。
我是醉了。
他什么也没吃过。 埃帕米农达斯说。
她站起来,走去拿了一块面包和奶酪,递给我,接着,仿佛这是她喝了那么多威士忌后还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她倒在我身边的一把靠背椅上。
我倒宁愿你去妓院了。 她说。
好像他还需要这个。 埃帕米农达斯说。
然后,她看着我吃,一声不吭,反应迟钝,呆板地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就像第一次看到我似的。我吃完后,她站起来,去取三杯威士忌。埃帕米农达斯帮她端了回来。她脚步不稳。
别再喝了, 我说, 我们去城里转一圈。
我有点醉了。 她微笑着说。
她站不住了。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没有喝酒, 我说, 我会扶着你走,我很想要你一起去。
这有什么用? 她问。
没用。 我说, 什么都没用。
埃帕米农达斯走开了,我没叫他陪我们去,他可能有点不快。我和她一起下到她的房舱里,我帮她穿戴。她换了一身夏装,这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我记得这件红绿相间的棉布连衣裙。她又戴了一顶帽子,要装进她的全部秀发显得小了点,她把它高高搁在头顶上。帽子下,她的脸摇晃着,好似一个睡着的女人勉强睁开眼睛。她想独自走下舷梯,但做不到,她怕起来,半道停下了。我用力搂住她,把她送下去。我不知她喝了多少威士忌,但她真的醉醺醺了。她单独和埃帕米农达斯在一起时,总喝个不停。我们刚到岸上,她就要在一家咖啡馆停下来再喝。可是这里没有咖啡馆。我这样告诉她,逼着她走路。我们沿横着的一条街往上走,到了那条大街。她停了下来,又想进一家咖啡馆,可是那里仍然没有咖啡馆。于是她说她想在长椅上坐一坐。我不愿她这样,因为我担心一旦坐下来,她就会睡着的。她不听,做出要坐的姿势,我使劲拉她,而她一心要抗拒我,结果她的帽子掉下来,秀发完全散开了。她几乎没发觉。我捡起帽子。她披散着头发,重又走起来。行人们停下来,望着我们走过。她没有觉察,有时她太疲乏了,索性闭上眼睛。我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模样。我汗流浃背。但我比刚才有劲多了,能硬拉着她走。我们可能用了半小时,走到大街一半的地方。坡道变得平缓了。时间是下午四点。起风了,把她披散的长发吹回到她身上,遮住了她的上腹部和乳房。我这样使劲硬拉着她走,别人会以为我在把她拖往警察局,或者以为她发疯了。可我觉得她美极了,远不是我能形容的。我和她一样醉了,是看着她陶醉了。她不停地要我放开她。
放开我。
她没有叫嚷,而是以一种不变的温柔语气要求我,有时还夹杂着某种惊讶,因为我执意不听从她。
你必须走动。 我说。
我对她一再说必须往前走,却不告诉她为什么,我自己难道知道吗?不知道,但绝对必须这样做。她一时也信了,迈开步子走了几分钟。接着她的醉意又上来了,她再一次要我放开她,同时尽力拖住我的脚步。于是我重新开始说服她绝对必须往前走。
我没有一次对到达广场放弃希望。我们到了。碰见第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她同样不由自主地坐下了,恰好就是一小时前我逗留的那一家。她把头后仰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就这样平静地待着。侍者走过来,正是早上那个人。他认出了我,向我问好。他站在我们面前。他和我,我们一起望着她。他明白了,对我亲切地微微笑了笑。
等一会儿。 我说。
他走开了。我轻声叫她:
安娜。
她睁开眼睛,我把她的秀发拢到后边。她听任我做。她热极了,头发粘在额头上。
我们吃冰淇淋。 我说。
我叫回那个侍者,他就在离我们几米的地方,怀着好奇心不停地瞟我们。我向他要了两客冰淇淋。
什么味的?
这个问题惹我发笑。他又明白了。
香草味。 他说, 这是最好的。
不, 她说, 不要冰淇淋。
侍者用目光询问我。
两客香草冰淇淋。 我又说一遍。
她没反对。她观看行人,这会儿有很多。下午即将结束。但卡车仍然都在行驶。这个时候,也有一些游览大客车。侍者端来冰淇淋,不是很好吃。她尝了一匙,撅了撅嘴,放下了。然后她看着我吃我那客冰淇淋,似乎很感兴趣。我全都吃完了。大街上发生了交通阻塞,广场上挤满了卡车和大客车。两辆大客车停在咖啡馆前面,一辆内全是小女孩,另一辆都是小男孩。所有的汽车同时按起了喇叭。小男孩们唱着《在我的金发姑娘身边》,而小女孩们唱着一首英国歌曲。在小男孩乘的大客车前面,有另一辆大客车,上面的美国老太太们正激动地望着那辆小男孩乘坐的车。嘈杂声震耳欲聋。她眯起眼睛,受不了这闹声。她一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好像我是乘她睡着时把她从游艇搬到了这个露天座上,她只好听之任之了。她的面容一直是忧伤的,但她的醉意消了一些。
你不吃冰淇淋?
它不太好吃。
她撅了撅嘴,勉强微笑了笑。
扔了不好, 我说, 为了这个侍者。
她又试了试,仍然不行,她放弃了。
我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