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晴,也不那么热了。那场阵雨大概相当大,街道还都湿淋淋的,碎石没铺好的地方有些水坑。不知是由于下午即将结束还是由于暴雨?城市显得相当欢乐。街上的人比我们刚到时多了许多。城里的孩子都出来了,赤着脚踩在水坑里。她望着他们,似乎比早上更加注意。我默默不语,也许她对此感到惊异,不时偷偷瞥我一眼。但这不妨碍她愉快地溜达。我们从容地走着,步调一致。我们能够走很长时间,尽管喝了酒,尽管身子疲乏,尽管她下船前告诉洛朗的时间已过了一个小时,可我们不提时刻表的事,我们朝港口相反的方向,往城市的深处走去。半小时后,我们偶然走进一条行人很多的街道,两边全是商店。满载乘客的破旧有轨电车驶过整条街道。我和她聊了一会儿。
这让我想起罗卡附近的小城萨尔扎纳。
我陪卡拉去过一次。 她说。
我喜欢这些小城,胜过其他一切城市。我喜欢世间令人不快的事物。
还有呢?
我喜欢令人不快的城市,令人不快的处境。不喜欢幸运的城市,不喜欢幸运的处境,也不喜欢世间任何幸运的事物。
我对她微笑。
也许你夸张了。 她说。
哦,没有。 我说, 这个我能肯定。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
你能说出为什么吗?
个人性格的问题。 我说, 我在这里比在别处自在一些。不过应该还有其他原因。
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我不想知道。
她不坚持问下去了。我紧握她的手臂,对她说: 我想,我对这次出行很满意。
大概由于我的语气,她的目光闪过一丝猜疑,但她没有回应。我又说:
你愿意的话,到下一个停靠港,我们还下船。
只要你愿意就行。
她放松了,微笑着补充说:
我可再没有什么可以给你讲了。
我们总能谈些别的事。 我说。
她开心地笑了。
你这样认为?
我确信。人人都有故事可讲。人人都有一个故事,不是吗?
你知道, 她不急不忙地说, 一切都是可能的,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他随时都有可能在下一条街的街角出现。
我懂, 我说, 甚至已经在船上,正等着我们呢。
对, 她笑起来——然而似笑非笑, 找人就是这样的。
我懂。不过我确信,直布罗陀水手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我们不声不响地走了一会儿。
真奇怪, 她说, 我从来没问过自己,如果找到他,我会做什么?
从来没问过?
差不多吧。
到时候自会知道。 我说。我们笑了。
我只能想到再看见他的时候,想到他就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没法想得更远了。 她说。
现在, 我说, 刑事时效已经过了。你在找的是一个自由的人,不是吗?
是的。有点像是另一个人。
可你还继续在罪犯出没的港口找他。
我干笑一下,就像布律诺说她嘲弄人时那样。她乐意地接受了。
不能同时到处都找。 她说。
我们离开商业街,到了城市的尽头,眼看着这座城市逐渐往玉米田的方向消失了。
没什么道理, 我说, 还是应该回去了。
我们重新穿过整座城市,时间不长,才用二十分钟就到了港口。快到时,她问:
你对我讲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呢?
所 有你期待 我 说 的事。 我说, 我会不停地 说 下去的。
我们到了港口。水手们不高兴了。
你过分了。 洛朗对她说,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要给自己制定时刻表。
但他并不是真的情绪不好。她请求原谅。
我也奇怪为什么这样做, 她说, 可能这样做像回事吧。
她和洛朗一起走了。我见他们进了酒吧。他们有时要商量一些和我完全无关的事。我到甲板上去,在绞盘附近我待惯的地方躺下来。天时已晚,甲板这一边没有一个水手。船几乎立刻就开了。它缓慢地离开码头,远去。一旦开出锚地,船不是向南转,而是完全掉了个头,意大利海岸也跟着改变成相反的方向。几分钟内,我也无心地翻了个身。突然,我又和厄尔巴岛打了个照面。她一点都没告诉我。我没料到,觉得好笑。她刚刚下令直驶北方的塞特港,埃帕米农达斯和直布罗陀水手在那里等着她。我隐约觉得她可能通知了什么人。船加快了速度。厄尔巴岛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从我的左边漂向被我们放弃的南方。船还在加速,加速,再加速。我相信,它在用尽可能快的速度航行。总之,自我们从罗卡出发以来,船还从没有开得这么快过。她要把给我讲述直布罗陀水手的故事丢失的时间补回来。大海无可挑剔,美得出奇。夕阳西下。但这一次,我来不及看到天黑了。我睡着时,天空仍然很亮。我们大概还在意大利的外海航行。
我醒来时,她正坐在我身边。天已完全黑了。
我也睡了。 她说。
她又补充问道:
你不想过来吃饭?
我大概沉睡了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我忘了她的存在。
听到她的声音,我蓦然想起了她,一下子认出了她。我们彼此看不太清。我坐起来,一把抱住她,将她翻倒在我身边的甲板上。
就像有时刚睡醒时那样,我动作粗暴,使劲搂着她。我在黑暗中把她紧贴在胸前,既不太明白想干什么,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出什么事啦? 她低声问。
没什么。
我一下子放开她。
不会吧。
是没什么。 我说, 我睡过头了。
我站起来,拉着她进了餐厅。从黑黢黢的地方来,灯光显得晃眼。她眼睛睁得很大,吃惊的样子,我觉得她大可不必这样。
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想只能这样理解。洛朗和另一个水手在餐厅里,他们已经吃完,正在聊天。那个水手说:以这种速度,我们很快就到塞特港了。
洛朗没有站起来。她漫不经心地同他们谈了一会儿,谈到埃帕米农达斯。水手阿尔贝建议她让埃帕米农达斯上船。他和洛朗都没有间接提及埃帕米农达斯捎来的信息。另一个水手说: 像埃帕米农达斯这样的,没有第二个人了。 她表示同意,答应让他上船,随即不和他们聊下去了。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我们都垂下了眼睛。我们无法交谈。这显而易见,连洛朗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很快离开餐厅。另外两个水手紧接着进来。其中一个打开收音机。播音员正在报告意大利重建的消息。她从裤兜里掏出一支铅笔,在纸桌布上写道: 你来。 我笑了。我压低声音对她说,每天晚上不行,做不到。她没笑,也不坚持,向两个水手道了晚安,就走了。
我紧随着她也离开了酒吧,去我的房舱。我甚至没有气力躺下来。我在镜子里看见一个咬着手绢不让自己呼喊的人。我刚回到房舱,她几乎立刻跟着进来了。
每天晚上为什么不行? 她问。
我没有作答。
这能对你有什么影响? 她继续问, 即使…… 她仍然在微笑, 即使每天晚上同我在一起?即使同我在一起就像同任何别的女人在一起一样?
过几天吧。 我说。
也许我还是喜欢看她,超过做其他任何事情。
早知道这样, 她说, 我就会告诉你,我在做一次观光旅行。
这个念头使我们发笑。她在我的铺位边上坐下,双臂抱着抬起的膝盖。
这故事像别的故事一样, 她说, 你大概没好好理解。
不是这样, 我说, 这甚至是一个有点俗套的故事。
她微笑了,略带些微嘲讽。她在铺位边上没坐好,凉鞋脱落,掉在地下。
那为什么?
不是因为这个故事,而是因为这很累人。
她垂下眼睛,像我一样看着她赤裸的双足。过了相当长时间。然后她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口气,平常谈话的口气,再一次问我:
那么,告诉我,出什么事啦?
没出任何事。
我的声音大概有些生硬。她还在微笑。
我告诉你我刚才睡了, 她说, 但这不是事实。我睡不着。
好吧, 我说, 这正是今晚早点睡的好理由。
她没反驳,说道:
说出来和不说出来,中间有很大的差别,你知道吗?
你告诉过我了。可我不知道差别达到这个程度。
我呢, 她说, 我知道。
她很理智,补充说:
你该在这艘船上找点事做。
我去钓鲱鱼。
她一点儿也没笑。
回你的房舱吧。
我不得不大声一点说出来。可她一动不动,好像我什么也没说似的。她双手抱着头,仿佛要永远这样待着。
这确实有很大差别。 她低声说, 人总在重新认识一些事物。
你真傻。
她抬起头来,用冷静的嘲弄口气说:可你知道,我们终归要交谈的,不是吗?
我们会交谈的, 我说, 会把所有临时的、不正规的东西规范起来。回你的房舱吧。
我这就回去, 她温柔地说, 不要担心。
有一天, 我说, 你不这么傻了,我就给你讲一个有趣的故事,长得没完没了。
什么故事?
你要听什么故事?
她垂下眼睛。我抓住门不让自己走向她。她看得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