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法想象。
现在变换一下。 他说。
是这样。
我笑了,问道:
那你呢?
什么都干过一点,从没有好好干下去。
是的。我也喜欢待在这艘船上。
他有一双很美的眼睛,笑眯眯的。
有意思, 我说, 倘若有人在书里讲述这个故事,没人会相信。
讲述她的故事?
是啊,她的故事。
这是个浪漫的女人。
他也笑了。
是这样, 我说, 浪漫。
我也笑了。我们彼此心照。
黄昏在逝去。船沿着意大利海岸航行,靠得很近。我指着海上一团发光的水汽给他看。那是一座城市,相当大。
里窝那?
不是。我不知道。里窝那已经过了。 他说,又用说笑的口气补上一句, 我们就这样去塞特港。
就这样。 我笑着说,又加了一句, 她有钱。
他不笑了,也不搭腔。
真的, 我又说, 她有钱。
他停下不漆了,口气有点生硬地说:你要她做什么?把钱都捐给儿童?
不,当然。我说不清楚,然而这艘游艇还是……
他打断我的话。
我认为这是她能做的最好的事。为什么不呢?
他几乎用煞有介事的口气接着说:这是世界上最后几个巨富之一。一个人竟敢做她所做的事,可能是世上最后一次。
嗨, 我笑着说, 总之,这是历史性的一刻。
你要这样说也可以。不错,是历史性的一刻。
太阳一下子变成紫红色,在地平线上显得硕大无朋。一阵微风习习吹来。我们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把刷子放进一个油漆罐里,合上盖子,点起一支香烟。我们望着连绵不断的海岸,海岸上亮起越来越多的灯光。
通常, 他说, 她接到信息后,都不绕道走的。
他望着我。
这次绕了一小圈。 我说。
不过, 他说, 我不反对绕道走。
我改变话题,问道:
里窝那离比萨不远吧?
二十公里。你认识?
比萨,我认识。一周前我在那儿。城市毁了。幸亏广场没被炸中。那儿很热。
你在罗卡同一个女人在一起。 他说, 我在埃奥洛旅馆见过你。
不错。 我说, 她回巴黎了。
你到船上来做对了。 他说。
过了里窝那,是什么地方?
皮翁比诺,船肯定要在那里停靠一下。
我还是得查一查地图。 我说。
他不断望着我,说道:
真奇怪,我认为你会留在这艘船上。
我也这么认为。 我说。
我们笑了,仿佛这是个有趣的玩笑。
他也走了。黄昏在继续逝去。我认识她已有四天三夜了。我没有立即睡着。我有足够的时间看到几个小港从船前闪过,然后夜色降临。夜幕开始笼罩甲板和海面。它也罩住了我,折磨着我的心。天空在相当长时间内依然是亮的。我睡着了一会儿,它才变黑。大约一小时以后,我醒过来,感到饿了。我去餐厅,她在里面。她冲我微笑,我在她对面坐下。洛朗也在那儿,向我友好示意。
你看起来挺怪。 她说。
我在甲板上睡着了,我还从来没这样睡过。
你忘却了一切?
忘却了一切。 我说, 醒来时,我什么都不明白了。
什么都不明白了?
什么都不明白了。
那么现在呢?
我饿了。 我说。
她拿起我的盘子,站起来。我跟着她到吧台。那里还有烤鱼和蔬菜炖小羊肉。我选了蔬菜炖小羊肉,说道:
不能因为在船上,就天天吃鱼。
她笑了。她关注地看着我吃,不过是偷偷地看。
待在露天, 我说, 容易觉得饿。
她又笑了。她情绪很好。我们同水手们海阔天空地漫谈,开玩笑。一些人很想一直开到西西里,再北上去塞特港。另一些人说西西里可能还很热,最好是提前在皮翁比诺海面就斜插过去。
没人谈起到塞特港之后干什么。晚饭吃完了,我到甲板上去观看连绵不断的意大利海岸。她来会我。
看到意大利海岸像这样在眼前掠过,人随时都会有下船的冲动。 我说。
我找过你, 她说, 在绞盘边找到了你。我让你睡了。
我指着海岸上一个发光的亮点给她看。
奎尔恰内拉。 她说。
我们在躺椅上躺一会儿。我这就去给你取一杯威士忌。
我不太想说话。 她带点恳求的意味说。
那么, 我说, 随便你编个什么。可你必须和我说话。
我把两张躺椅移近。她勉强躺了下来。我去给她取威士忌。
那段关系持续了六个月?
那是没法讲述的。 她说。
你嫁给了游艇老板,变得富有了,几年过去了。
三年。 她说。
然后,你又遇见了他。
我又遇见了他。事情总是这样。不是说我忘了他,正当我终于以为有一天我也许能不以回忆他度日,而是也可以靠别的什么为生,这时我遇见了他。
她突然扭头看我,不做声了。
所以, 我说, 永远不该灰心。
她喝了威士忌。接着,她向意大利海岸那边望去,相当长时间,一言不发。我在等她说话,她当然知道,我觉得没必要提醒她。她转向我,略带点嘲讽说:
在你的美国式小说里,要是提起这次重逢,你必须说明它对于我非常重要。它使我可以……稍微领会并明白这段经历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不管怎样,他可能具有的意义,甚至于他已经对我具有的意义……自从那次邂逅以后,我就相信再次遇见他是可能的事,不论何时遇见任何人都是可能的事。我也相信我应该去寻找他,就像别人应该……
应该什么?
我不知道。 她说,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我会说到这一点。 我说。
这不是文学作品, 过了一会儿,她补充说, 就算是文学作品,在某些时候,为了明白某些道理,这样的邂逅也是有必要的。
我也会说明。 我说。
倘若这是文学作品, 她又说, 那么,从这次邂逅开始,我就来讲文学故事吧。
她微微一笑。
这是可能的事。我也会说明。
那是一个冬天,在马赛。我们来海滨游玩,在马赛逗留。
天还没有亮,大概凌晨五点光景。黑夜既漫长又深沉。那天夜晚,想必同六年前他犯下罪行的那个夜晚十分相似。当时,除了我说过他杀的是个美国人,我还不知道杀的究竟是谁。
我们是四个人:我丈夫、他的两个朋友和我。我们在一家夜总会过了一夜,那夜总会处在大麻田路附近的一条小街上。这条街向下直通大麻田路。我们之所以能够邂逅,是因为我们的两辆汽车没有停在小街上,而是停放在大麻田路。由于缺少车位,我们没能把车停靠在小街上。正是去取车的时候,我们遇见了他。
凌晨五点,我们四个人走出夜总会。我记得那天夜晚是那样漫长而深沉。那种情境我能多次在脑海里重现。
夜总会在我们身后关了门。我们是最后的顾客。无论到哪儿,我们都是最后的顾客。大概也是最游手好闲的人。我已成了那种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的人。
马赛市内夜阑人静。我们沿小街下去,走向汽车。
我们的两位朋友走在我们前面。他们感觉冷,加快了步子。我们还没有走到五十米处,突然有个人从大麻田路出来。他沿小街往上走,正好和我们的方向相反。
这是个男人,走得很快。他提着一只看起来很轻的小旅行箱。他一边走,一边让那箱子在手臂底下摆动着。他没穿大衣。
我站住了。他几乎刚从大麻田路出来,仅仅看到他走路的姿态,我就立刻认出了他。我丈夫觉得惊奇,问我:“发生什么事啦?”我没法回答他。我待在原处不动,看着他走过来。我记得,我丈夫也扭过头去瞅他。他看见一个男人向我们走来,但没认出他。虽然这个人在他生活中也曾具有某种重要性,但或许是从没有同他亲密相处过,他不可能那么远就认出他。如他所说,他以为是别的什么妨碍他妻子走路并回答他。他不清楚是什么。
他很惊讶。走在我们前面的朋友一直在向前走,没有发觉我们已不再跟着他们。
他在马路上停了一会儿,抬起头,环顾自己的四周。忽然,他快步向我们的朋友斜插过去,在他们面前站住了。他们吃了一惊,也停了下来。他对他们说话。他离我不远,大约十米。
他对他们说的话,我没有全部听见,只听到了头一句,那是他带着询问的口气高声说的\'英国人吗\'。其余的话,他都是低声说的。他一只手提着旅行箱,另一只手拿着一样小东西,像是信封。他扬起的脸毫无表情。我们的朋友过了片刻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接着,冷清、寂静的街上响起一声愤怒的叫喊。这句话我完全听清楚了。 快滚开! 我们的朋友叫道。我丈夫也听见了,扭过头去,这次认出了他。而他客气地微微一笑,不屑回应,继续走他的路。他径直来到我们跟前。一瞥之间,他认出了我,停住了脚步。
我们有三年没见面了。我穿着晚礼服。我看见他正端量着。我身上的裘皮大衣昂贵而华丽,他把眼睛转向和我一起的男人。他也认出了他。他似乎感到惊讶,但这只是刹那间的事。他重新转向我,冲我微笑。我对他还笑不出来。我两眼紧盯着他。
他穿着一套夏季的服装,不合身,也旧了。像从前一样,他没有大衣。然而,在这冬天的凌晨,他好像不觉得冷。仿佛,不错,就是这样,他随身携带着夏日的温暖。我记得他是那样英俊。当时,我再见到的他就同第一天睡在游艇甲板上的他一样,还是那样美。自上海分开以后,有时候,我曾怀疑他是不是像我过去认为的那样美。不,我错了。他的目光依然没变,仍旧燃烧着激情,为内心的秘密而不安。此后,所有别的目光都使我感到厌倦。他有很久没去理发店了。像从前一模一样,他的头发剪得不好,太长了。他不可能去理发店而不冒生命危险。唯一的新情况,是他变得几乎和他当年被救到游艇时一样瘦削。不过,饥饿对于他就像对于夜里没有主人的野猫一样自然。尽管他瘦了,我还是认出了他,仅凭他的眼睛我就能认出他。他带着一丝歉意向我微笑,我懂他的意思,因为那天晚上在上海,他没有回到船上。我认出他时多么想叫出来。他的微笑不带任何羞愧,没有丝毫悲伤,只表露出一种难以抑制的纯真。他忘了他的箱子和里面装的东西,忘了在夜里这个时候到这条街上来是为了什么,也忘了寒冷和饥饿。他很高兴见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