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水手倚靠在舷墙上,同我一样,眺望着远去的意大利海岸。他们是四个人,不时也偷眼看看我。他们显得很好奇,想仔细看看她这次带上船的男人,但适可而止,毫无恶意。其中一个棕色头发的小个子冲我微微笑了笑。他离我不到两米远,时间长了就和我攀谈起来。
像这样的大海,看着真是一种享受。 他说,带着意大利口音。
我回答说,确实是一种享受。船离去得越来越快。完全看不见河口了,只能见到山岭朦胧的轮廓。整个海岸上都亮起了灯火。我下意识地点起水手的人数。甲板上有四个,加上机舱里两个,掌舵的舵手,大约有七个,再算上一两个做饭的。正式的船员人数应该是九人。我在正式船员以外。在她和他们之间。我想我明白了,在她和他们之间一向就只有一个男人,从没有更多的。
船越驶越远。夜完全降临。连山岭朦胧的轮廓也看不见了,暮霭笼罩了它们。海岸成了一条连续的光线,一排贴近地平线的灯火将天空和大海分开。直到这排灯火也变得模糊起来,她才来到我身边。她也看我,不过她的好奇心不同于那些水手。我们先是相视而笑,一声也不言语。她穿着在罗卡时穿的衣服,同样的黑裤,同样的黑棉线套衫,但戴了一顶贝雷帽。我认识她才两天,事情发展得真快。我已知道她衣服下隐藏的身体,我已有机会看她睡觉。不过情况也已不同。她走近我时,我又开始发抖,就像第一回在舞会上那样。可能又会重新开始,看她走近我,望着她,我又要不习惯了。
她一直看着我。这不是个目光直率的女人。这天晚上,她的目光比往常愈加难以捉摸。可能因为她在寻思我在舷墙边还能做什么,我待在那里已一个小时,而且再没什么可看的了。不过,她并没问我。是我先开口对她说: 你戴了顶贝雷帽。
为挡风。
没有风。
她微笑了。
有什么关系?这是个习惯, 她把头转向大海,补充说,有时我躺下时忘了摘掉,就戴着睡着了。
这帽子对你很合适。 我说, 有什么关系?
有时, 她说,总是用同样的口气, 我也和衣而睡,甚至有时还不梳头,不洗脸。
这些也是习惯,像其他习惯一样。 我说。
在平静而深暗的海上,中舱的灯火跳动着。她的胳臂触到了我的胳臂,但她的头始终转向大海。
那你吃饭吗? 我问。
吃。 她笑了, 我胃口很好。
总是这样?
必须有好胃口,才能不吃饭。至于忘记洗脸,就不必有好胃口了。
我们终于互相注视。我们都想笑,但是没笑出来。我从她眼睛里看出她有点紧张。于是我对她说了一句合时宜的话。
怎么样,我上船了。
她莞尔而笑。非常轻柔地说:
哦,这不是一件难事。
对,这不是一件难事。
我们沉默了片刻。她一直面对着我。
这给你可笑的印象?
她的嗓音有点羞怯。
我想,是给了我某种印象。
那你呢? 她过一会儿才问, 你有胃口吗?
有。 我说。 我甚至在想……
来同我一起吃饭吧。 她高兴地说。
她笑了,稚气的笑容和我宣布我陪她走时一模一样。我跟着她到了餐厅,也就是酒吧。我早已熟悉这个 酒吧 。原来西普里斯号酒吧的陈设大概已所剩无几,只留下了吊灯、地毯和书橱。一眼就能看出,这船上的主人已很久不接待宾客了。它与其说是酒吧,倒不如说是个值班室,布置得尽可能方便所有的人,没有独特的品味,而且差到令人不禁要问是不是故意为之。原先和贮藏舱相连的船员餐厅已经废弃,现在水手们就在这里同她一起进餐。在这艘船上,从早晨七点到晚上十点,随时可以用餐。
每餐两个菜,一直热在电菜肴保温器上。各人自用。在吧台上方的一个架子上,总放着一些奶酪、水果、大口瓶装的鳗鱼、橄榄等现成食物。葡萄酒、啤酒、烧酒也可随意饮用。我们进去时,一台无线电收音机正在轻轻地播音。我第一次注意到一个角落里摆着一架钢琴,上方的墙上挂着一把小提琴。
她在一张桌前的扶手椅上坐下,我坐在她对面。离我们不远的另一张桌上,有三个水手正在吃饭。他们看着我们进来,没有停止闲聊。我认出了在甲板上和我攀谈的棕发小个子。他又一次含蓄地冲我微微笑了笑。她站起身,拿着两个盘子走向保温器,又回来在我对面坐下。她丝毫不在乎水手们注视我的目光。经过他们身边时,她问:
行吗?
行。 棕发小个子说。
盘子里有两条烤鱼,鱼嘴里露出茴香。它们也好奇地望着我。
你喜欢吃这个吗? 她问, 不喜欢,还有别的东西。
我喜欢吃这个。我用餐叉一下子把两个鱼头切下,搁在盘子边上。然后我放下了餐叉。她看着我做。我感觉到水手们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这使我有点窘。不是因为他们不怀好意,确切地说正相反,但我不习惯成为任何好奇的对象,这使我有点倒胃口。我想她假装没注意到。我放下餐叉后,过了一会儿,她对我说:
你不喜欢吃这个。
我们去哪里? 我于是问道。
她亲切地微微一笑,转向三个水手。他们也微笑,始终没有恶意,甚至还带了点好意。
去塞特港。 她对他们说, 我的意思是,去塞特港,作为开头第一站?
大家就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中的一个说。
你不喜欢吃这鱼, 她说, 我给你另一个菜。
我喜欢吃鱼,超过任何菜肴。但我随她去做。她回来了,盘子里不知盛了什么菜,正冒着热气。
为什么去塞特港?
她不回答。水手们也不代她回答。我站起身,去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我刚刚看到一个水手就像这样做的。我喝了这杯酒。我又提出那个问题。
为什么去塞特港? 我问所有的人。
但是水手们依然不回答,他们觉得应该由她来对我说。
为什么不呢? 她说着,转向水手们。
可是他们不同意,显然不赞成她的说法。我一直在等。她又朝我转过身来,低声说:
前天,我接到了从塞特港来的信息。
她一说出这话,水手们就走了,只剩下我们俩。但时间很短。另一个水手来了,收拾桌子,洗杯子。他一边干活,一边也好奇地打量我。我吃不下去了。她盯着我,就像两天前在小饭店里一样,她对我说:
你不饿。
确实, 我说, 今晚我不太饿。
也许是累了。我平时总饿,可是今晚不饿。
想必是累了,想必是这样。
如果是由于去塞特港, 她说, 你不该不吃饭。
你什么时候接到这信息的?
在去舞会前一会儿。
午饭后吗?
正是,你回房间后一小时。 她微笑着避开我的目光,我有两个月没接到信息了。这有点像巧合的事。
谁送来的信息?
一个希腊水手,叫埃帕米农达斯。他很有想象力。两年来,这是他第三次给我送信息了。我如果不重视,会得罪他的。
我一点也不想吃了。她言不由衷地说:你会看到,像埃帕米农达斯这样的人没有第二个。 她温柔地补上一句: 我要你吃点东西。
我勉强吃着。
你一向只在港口找吗? 我有些费劲地问。
在港口找到的机会最大。不可能在内陆城市。不可能在撒哈拉沙漠。也不可能在小港,只能在大港。你知道,就是那些位于河口的大港。
对我说说。 我说。
大港的吞吐量巨大。它们既是大陆的财富,又是逃亡者的天堂。
她微笑着加上一句:
我说时,你吃饭。
继续说。
我再三琢磨过, 她有些勉为其难地说, 这些年来,我头脑里尽想着这件事。只有在一个港口,他才可能挺下去。你明白,一个人藏起来,不让别人认出时,他肯定希望挺下去。众所周知,正是在港口,人们发现的秘密最多。
她的语气既羞涩又勇敢,仿佛她在把我不太清楚的什么过错告诉我。
我在电影里看到, 我说, 一个人藏身的最好办法,就是尽可能混迹在寻找他的人群中。
正是这样, 她微笑了, 你明白,在撒哈拉沙漠,当然没有警察,但同样连棵蒲公英也没有。那么……她喝了那杯葡萄酒,很快接着说:独自一个人见证自己留在撒哈拉沙漠上的足迹,是难以忍受的。正像人们所说,这种足迹和人们走过时通常喜欢留在大地上的脚印显然不同。沙漠、卡拉布里亚荒山区、森林都是恶劣的藏身处。
世上有许多种类的大沙漠。 我说。
当然,但我所说的撒哈拉大沙漠,是不会有人选来藏身的。
我明白了。 我不由自主地加上一句, 也许你还是有点发疯吧。
不, 她说,显得很有把握, 我比一般人理智些。 她继续说, 相反,城市却是无比安全的。只有在柏油路上,直布罗陀水手才有可能安心放下疲于奔命的双脚。
她歇口气,说道:
我去给你拿杯葡萄酒。
每次她做手势,吃东西,把酒杯端到嘴边,起身,我都注意到了,而且越来越留意。
隐身在大麻田路成千上万的行人中, 她继续说, 这才是直布罗陀水手唯一的暂息机会。 她悄悄补上一句: 这是意大利葡萄酒。
我喝了。酒很好。她见我这么喜爱喝,显得很高兴。
真是奇遇。 我笑着说。
需要我说很长时间吗?
尽你所能吧。 我说。
只有在那里, 她说, 隐藏的人才感到自己在众多的生存可能性中再生了。他可以乘地铁,去影院,在妓院或公园的长凳上睡觉,撒尿,散步,在相对的安宁中生活,而这种安宁他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找到。
你这一辈子不干别的,仅仅寻找一个直布罗陀水手?
她没有作答,起身去给我取另一杯葡萄酒。
其他水手刚走进来,他们也开始用眼瞟新上船的人。我喝我的酒。我感觉热,葡萄酒清凉可口。我不在乎成为众人注视的目标。她一直用温柔而嘲弄的眼神望着我。
就我来说,我还在尽力寻找他。 她终于说。
然后,她显然想避开别人,笑着悄声说: 你会经常让我这样倾诉吗?
我很难叫你住口了。 我说。
她又一次起身,去吧台取回第三杯葡萄酒。
你不如干脆拿一瓶过来。 我说。
真的,我竟然没有想到。 她笑着说。
她戴着贝雷帽,有点水手的风度。一个非常漂亮的水手。她的秀发披散在脖颈上,她也不在意。我再一次把杯中物喝完时,她悄声说:
你喜欢喝酒。
我没搭腔。
我想问的是, 她说, 你一喝酒,总是很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