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吃饭吗?
多亏我,你才没成为痨病鬼。
我的衬衫很脏,是真的吗?
大家都注意到了,除了你。星期六,我不去看电影……她说不下去了,双手蒙住脸,呜咽起来。
……而是替你洗衣服……
现在轮到我痛苦了。
你本来不该这样做。 我说。
那该怎么做,我该让你成为痨病鬼?
我认为, 我说, 我认为那样反倒更好些。再说,你本该把我的衬衫交给洗衣店。正是这种事让你以为你爱我。
她听不进去。
两年了, 她重复说, 该死的两年,和一个浑蛋生活在一起。
这两年你并没浪费, 我说, 人总爱这样说,但这是错觉。
那么,我赚了这两年,是吗?
生活中,人总会浪费许多光阴, 我说, 要是悔恨起这些事情,人人都得自杀了。
她在思考,愁眉苦脸。她不仅不再抱任何希望,而且不再生气。我受不了这种沉默,找话对她说:我每次度假,都希望有奇迹出现,希望我有魄力不再返回身份登记处。你知道的。
她抬起头来,诚心诚意地问:
真的吗?身份登记处和我是一码事吗?
不是。 我说, 一码事的,是我的生活和身份登记处。
你的情况是,你不因身份登记处而感到痛苦。你无法明白是怎么回事。
人可以对一切感兴趣, 她说, 甚至对身份登记处。你这个不可救药的可怜家伙,你这整个部里最蠢的蠢货,我竟然对你感兴趣了两年。
她说这话时口气深信不疑,没多少恶意。
我是整个部里最蠢的吗?
人家这样说。
我至今仍在问自己,你怎么竟能做得到。 我说。
我同她一样真诚,她心里明白。她没回答。
坐到床边来, 我温柔地说, 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没离开壁炉。
我不知道。 她终于说,声音非常自然。
我从来没有想到。你很能干。
她向我投来不信任的目光,她看出我想讨好她。
哦,不是的, 她说——犹豫了一下, 我不过是习惯你罢了。再说,我抱着希望……
希望什么?
希望你会改变。
她等了一会儿,然后用总是那样自然的声音问我:你所说的奇迹,是这个女人吗?
不是。是我终于下决心离开身份登记处。我是在佛罗伦萨决定的,当时我还不认识这个女人。
但你见到她后,就更加坚定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因而更加坚定,也许吧,这很难弄明白。
她在这里,有艘船,于是我寻思有个微小的机会,就是让她雇我。
依靠女人来摆脱困境的男人都是浑蛋。 她说。
有人这样想, 我说, 我一直认为这样想有点蠢。究竟,为什么这样说?
浑蛋和懦夫。 她不听我的,继续说, 这种人不完全称得上是男人。
有可能, 我沉默片刻之后说, 可我不在乎。
任何男人都会明白的。
我决定留下来时,那是在佛罗伦萨,我还不认识她。
那么,你要去洗甲板?
我已没有从前的抱负了。
她倒在床上,精疲力竭。然后,她一字一顿地慢慢说: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你竟会堕落到如此下流的地步。
我站立不住,又躺下了。
我在身份登记处的时候最下流, 我终于说, 连对你都这样。你说得对,我一直是个浑蛋。我很不幸。
那我呢,你认为我幸福吗?
比我好些。你要是很不幸,就不可能洗我的衬衫了。
那你呢,你以为洗甲板就找到幸福啦?
我不知道。船是个没有证件、没有登记簿的地方。
可怜的蠢货, 她说, 自以为找到了幸福,就像对其他事一样,你什么都没明白。
你经常谈论人类的幸福。 我放肆地说。
我相信幸福。 她说。
是的, 我说, 但那是工作和尊严中的幸福。
她重新站起来,对自己有了信心,像以往一样不可动摇。我不想再回答她,不想再对她说任何事。她装出要走的姿态,然后停步,用疲倦的声音问:
是这个骚货的钱对你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有可能, 我说, 大概就是这个。
她再一次向门走去,接着又停下来。她的脸毫无表情,似乎被泪水洗净了。
那么,真的?结束了?
你会幸福的。 我说。
但我随即丧失信心。我不再相信有朝一日她会幸福。再说,她幸福或不幸福,对我也无所谓。
那么, 她继续说, 我乘今晚的火车走。
我没答理。她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那艘游艇的事是真的吗?你打算离去?
千载一时的机会。
如果她不要你呢?
这个我不在乎。
她将手放在门把儿上。我盯着这只一动不动还在迟疑的手。
你送我上火车吗?
不, 我叫道, 不,我求你离开。
她用死了心的眼神望着我,说道: 你真让我感到可悲。
她走出房间。
我等了片刻,等着门在寂静的旅馆中砰然作响。她把门砰的一声使劲关上了。我起身,脱了鞋,下了楼梯。到了后门,我重新穿上鞋,离开旅馆。这时大概是两点。大家都在午睡。田野上阒无一人。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我走上沿河的路,朝着和大海相反的方向,走向园林和橄榄种植园。我依然醉醺醺的,况且在整个谈话期间,我的酒并没有醒。在我漆黑一团的头脑里,只有一个明确的想法,就是远离旅馆。我的失败是那样彻底,我竟难以想象它的范围。我是一个自由的男子,没有女人,除了使自己幸福再没别的义务。但要是有人问这个男子为什么决定离开身份登记处,他很可能答不上来。我刚同那个在尊严和工作中寻求幸福的世界决裂,因为我没能说服他们承认我的不幸。总之,我再不让任何别人,而是只由我自己来掌握我的命运,从今以后,我的事业只涉及我一个人了。那酒随着酷热又升上头来,我感到自己又沉入醉乡。在某个时刻,我停下来,想洁身自好地把酒吐掉。然而我做不到。我从来就既不会呕吐,也不会节制欲望,这是我的教养中一向缺乏的内容,使我受到很大损害。我又试了试,还是吐不出来。于是我逐渐往前挪动。我走得晃晃悠悠,极其缓慢,这个自由的男子竟像死人一样沉重。酒在我周身循环,渗入我的血液,我不得不带着它,让它在体内循环往复,直到它排泄出,尿出。我必须等待。等着把酒尿出,等着火车离去,等着承受这份自由。因为我醉的是自由之酒。我听见我的心脏正在把这种呕吐物推进到我走得滚烫的双脚。
我走了很长时间,不知多久,也许有一个小时,一直在橄榄种植园内,以便更好地隐蔽。接着,我回头时,看不见旅馆了,就停住脚步。那儿有一株法国梧桐,离河几米远。我在它的树荫下躺倒。我沉得像个死人,一个在自由和工作的幸福世界中死去的人。不过,梧桐树荫正是适合我这类死人的。我睡着了。
我醒来时,连梧桐树荫也已撇弃我,待在我对面几米远的地方,正悄悄地在移动。我沉睡了两个小时,其中一个小时是睡在烈日底下的。我的酒醒了。我问自己会是几点,她乘的火车开了没有。我忘了那女人、游艇和自由。我不想别的,只想着她是已经走了还是就要走了。这种思虑真叫人受不了。我试着找回上午和她分手时还有的充足理由,但即使我都原原本本地找回来了,它们也无助于我摆脱因她离去而面临的可怕处境。
我确信感受了这可怕处境的各种情况。
我没有表,就一直等着。我总觉得离她起程还太早。于是我一直等着,等着。夕阳西下了,我还在等。然后,正当我完全绝望时,我听到了:这是一阵从乡村车站传来的汽笛声,尖厉而凄凉。只有一列火车晚上从萨尔扎纳开往佛罗伦萨。我不会搞错,这正是那列火车,她乘的火车。我爬起来,回到旅馆。
埃奥洛在旅馆的走廊里赶上我,说道: 夫人走了。
这是讲好的, 我说, 我们要分手。可我宁愿不去车站。
我明白, 埃奥洛沉默了一会儿说, 她看上去很痛苦。
她没说什么要转告我?
她让我告诉您,她乘今晚的火车走了,就这些。
我很快上楼回到房间。我相信甚至还没走到床头,我就已经哭了。我终于流出了眼泪,以前由于缺乏自由一直无法流的眼泪。我把十年的泪水通通哭出来了。
埃奥洛来敲我房门时,已经很晚了。他微微打开门,把脸伸进我的房间,笑眯眯的。我躺着,请他进来。
大家都在餐桌旁就坐了, 他说, 很晚了。
我不太饿。 我说, 不吃晚饭没关系。
他走近我,向我微笑,最后在我床前坐下,说道: 生活不容易。
我递给他一支香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我发觉从中午起我就没抽过烟。
车厢里想必很闷热。 我说。
在意大利,车厢里并不烦闷。 他说, 大家相互交谈,时间过得很快。
他再没什么要对我说了。他等着。
我已不太知道为什么我这样做了, 我说, 这有点像我毫无理由地把她毁了一样。
她还年轻, 他说, 您没毁了她。你们似乎合不来。
我们互相不理解, 我说, 正是这样,我们彼此一点都不理解,可这不是一个理由。
昨天晚上,您从房间出来时,我看出来了。甚至你们刚到的时候,我就可能看到了苗头。
我想呕吐。不愿再说话,渴望睡觉。
来吃晚饭吧。 埃奥洛说。
我累了。
他想了想,想到了什么事。冲我不停地微笑。
我把卡拉交给您,带她去跳舞, 他说, 来吧。
我对他微微笑了笑。随便什么人听了都会对他微笑的。
我完全忘了。 我说。
我对她说了,她在等着。
可我还是累了。 我说。
他慢腾腾地说:
我的小女儿,她年轻,这是一切中最重要的,而且她身体很健康,主要的她都有了。应该去跳舞。舞会结束时,火车也就到法国了。
我马上下去。 我说。
他赶紧起身,下楼了。我让他有时间去通知卡拉。我重新梳头,洗脸,来到楼下。
露天座全是顾客,比中午人多,他们想必都要去跳舞,以一顿美味的晚餐开始他们的夜晚。她也坐在那里。她看见我独自一人,而且来得很晚,几乎没显出惊奇。我到后不久,卡拉从走廊里出来。她红着脸对我粲然一笑。我加把劲,总算回了她一个会心的微笑。餐桌上依然摆了两副餐具。卡拉不知就里,问道: 夫人呢,她下来吗?
不, 我说, 她回国了。
她听见了。她以那样的方式望着我,我心领神会了: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乘游艇而去。千载一时的机会,我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