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 埃奥洛说, 自己种的东西总是好的。
每次我听见自己的嗓音,就想发笑。这一次,我克制了。雅克琳一直在受罪。
星期六你要到萨尔扎纳去买的葡萄,你爱吃吗? 她问卡拉。
既然是我挑选的,我当然爱吃。 卡拉说。
卡拉脸红了。想必她对那女人讲了知心话。
我要再喝一杯。 我说。
别喝了。 雅克琳低声说。
好吧。 我说。
没有哪种葡萄树像这一株攀缘得好。 埃奥洛继续全神贯注地解释, 我的露天座在全地区是出了名的。
只有卡拉认真听他说。
葡萄结在那里,就得吃。 我说。
就我一个人吃。 卡拉说。
你从来没有称心过, 她又说了一遍, 从来没有。
您总这样说。 卡拉说。
三十年来,这株可怜的葡萄树每年都结葡萄,而我们却要扔掉它们。这样一想,我就尽量多吃,可我没法全部吃光。 埃奥洛说。
卡拉已端上开胃酒。她重又背靠在门上,等着母亲叫她开午饭。那女人待在桌旁。埃奥洛想必有点醉了。
吃光, 他继续说, 我做不到。
又要重新开始了。 卡拉说, 每年都重复一遍。
她不讨厌别人注意她。这点我看出来了。还有,她说话时总脸红。我也看出,我不比别人更惹她不快。
有些事情是无法适应的。 我说。
我吃那么多葡萄, 埃奥洛说, 以致每年要拉十五天肚子,年年如此。
瞧, 卡拉说, 吃饭前他说拉肚子。
可我的想法是,这种拉肚子对健康有好处。 埃奥洛说。
嗨,他在客人面前就是这副样子。 卡拉说。
总得说点事情。 我说。
我笑了。她也笑了。不看她已越来越难。雅克琳什么都不注意听。她轮流看着我们,时而她,时而我。她的脸色苍白极了。
每年, 卡拉说, 他都因这些葡萄险些送命。十五天掉三公斤。很快就要到这时候了。
拉肚子能保养我的身体, 埃奥洛说, 让我降血压。再说,我总不能把这些葡萄都糟蹋了,不行。
确实如此。 我说。
要是随他去吃,他准会送命, 卡拉说, 他偷偷吃。
应当随他去吃。 我说。
哪怕冒生命危险? 卡拉问。
是的。 我说。
埃奥洛瞅了我一眼,感到意外。我差不多完全醉了。雅克琳抬眼看我,我认为目光很凶。有片刻时间,没有人再说什么。埃奥洛望着我那几只茴香酒酒杯,早已喝空的。接着,我听见她问卡拉,口气是想换个话题:
昨晚,你去跳舞了吗?
哪能啊, 卡拉说, 他通宵在屋前巡查。
今晚还有一场。 她说。
她朝我瞥了一眼,不过悄没声儿的,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
我当然知道。 卡拉说。
埃奥洛相当关心地听她们说。我不再想笑了。
要是我带你去,他会让你去吗? 她问。
我想不会吧。 卡拉望着父亲说。
埃奥洛笑起来。
不行, 他说, 我对您说过,跟您去不行。
我突然变得考虑周到,心跳得很厉害,说道: 我可以送她去舞会。
雅克琳气得脸变了样,但她大概不那么痛苦了。我对此已无能为力。卡拉很吃惊地看着我。她呢,我觉得并不怎么惊讶。
啊,像这样? 埃奥洛说。
我很乐意做。 我说。
雅克琳又一次低声发出抱怨。
我不知道, 埃奥洛说, 晚上我会告诉您的。
我从来就一无所有, 卡拉叫道, 我的姐姐们要什么有什么。
她大概早已知道自己撒野时的全部魅力,所以有点起劲地闹。她用白眼看父亲。
你等着瞧吧, 她温柔地对卡拉说, 等着瞧吧,他会让你去的。
她抚摩卡拉的头发。卡拉没避开。她还在用白眼看父亲。
到了晚上, 她低声抱怨, 他就要说他不愿意了。
一个小时。 我说, 她只和我跳。
我不知道, 埃奥洛说, 晚上我会告诉您的。
瞧他多么叫人受不了! 卡拉嚷道。
母亲喊她。午饭准备好了。卡拉推开椅子站起来,走进旅馆。她不在的时候,谁对谁都没话可说。然后她回来了,身后跟着她的两个姐姐,端着一些冒热气的大盘子。一股番红花炖鱼的香味在露天座上发散开来。午饭开始了。
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卡拉上菜。埃奥洛回厨房给妻子帮忙,因而我就没了说话的对象。我想说话想得要命,是想说话吗?不。是想喊叫。有一件事很明确,我感到需要乘一艘船离去。这是个固执的念头,刚吃饭时冒出来的——那天我喝醉的表现形式。有三次,我再也克制不住这种喊叫的渴念,想起身离桌走开。三次都是雅克琳的目光让我重新坐下。我想她对我们俩已审视良久。我不去看那女人,在我这种情况下,我还多少有些明白,看她会是危险的。而且我把心神集中在尽力不让自己叫出来。我吃得很少,酒却喝了很多,一杯接一杯,像喝水似的喝着。我醉了。如果我喊叫,肯定什么也叫不出来,除了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比如 游艇 之类,这些声音缺乏前后文,不可能向任何人阐明我的计划,反而会使我丧失把计划进行下去的微小机会,那是我自以为拥有的。
这是我和雅克琳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她自始至终怀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厌恶望着我。倘若我记得没错,她也吃得不多。想必我使她没了胃口。我们彼此不说话,她看着我,我喝着酒。不过,她把背转向整个露天座,我每喝一杯酒,她都低声冷笑。这种事还发生得相当频繁。可我已喝得醉醺醺了,处理得很好,不但不看成是她的敌意,甚至还当做一种默契的表示。何况,我喝得越多,通常就越从好的方面看待事物。上奶酪时,我已喝到第十杯酒,不再怀疑自己将乘游艇离去,这看来不难,我认为只要在我没喝酒时去要求就行了。我也认为,人人都能理解我有乘船离去的需要。我只想着船,想着乘船离去。我只想着这艘船。我必须乘这艘船离去。这是一件我不能不做的事。我又看见了这艘船,白色的,停泊在海上。身份登记处已退出我的生活。我不仅酒醉,还因考虑周到而陶醉。我在某种程度上体会到:你要在没喝酒时向她提出要求,不是现在,我在心里逐字逐句地反复叮嘱自己。雅克琳低声冷笑着,好像她已识破我的小计谋。而我却向她友好地,可能还带着理解地微笑着。不过,我也许过分了,因为午饭结束时,她抓起一只杯子,朝我扔过来。杯子掉在地下。
我殷勤地捡起碎片。这样做时,我不得不付出巨大努力,以免自己摊手摊脚地倒在地上。时间很长。我再站起来时,晕头转向,完全不知所措:要么迫不及待地大声宣布我的难处,叫露天座上所有人作证,她必须答应我上她的游艇,要么上楼回我的房间。
我尽我最大的能力在思考。这时雅克琳问我: 你在醒酒吗?
她可能以为我睡着了。 不, 我说, 我在醒我的生活。 我对这种说法很得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这时她的眼睛那样吓人,我立即选择上楼回我的房间。我站起来,看准过道,冲了过去。我穿过葡萄棚架时,态度尽可能严肃。她的桌子在另一头,靠近旅馆大门。 别干蠢事,别干蠢事, 我一边绕过它,一边告诫自己, 别丢失你微小的机会,别干蠢事。 我成功地渡过难关,没去看她——如果我看了她,在她的目光鼓舞下,我会大声喊叫,很可能吓跑露天座上所有的人。
我同到旅馆的楼梯上,对自己很满意。
我到房间只有一小会儿,也许十分钟,雅克琳就进来了。不过我相信我在这十分钟里睡着了,被茴香酒和葡萄酒醉倒了,因为我明明感到是她叫醒了我。她没有敲门就进来了,轻轻关上门,没有转过身去,然后躬着身子——就像影片中那些女人,肚里中了一弹,心里怀着个秘密,拖着最后的步子走向警察局,好卸下良心的包袱——走到壁炉边,背靠在上面。
浑蛋。 她低声骂道。
她一骂出来,我又昏昏欲睡了。
浑蛋。
浑蛋,浑蛋。
我看这个修饰语是有根据的。她像一杆枪似的在发射。她一张嘴,这些词儿就喷射出来,一致得像子弹一样。况且这样做对她也大有好处。
浑蛋,浑蛋。
骂够了要骂的次数之后,她突然恢复平静,眼泪汪汪的,说道:
好像你那葡萄的事能蒙得了人似的。可怜的蠢货。
你冷静下来。 我说,想说点什么。
好像大家都没看出来你想让她吃惊似的。可怜的蠢货。
我从来没见她这样。她好似换了一个人。而且这一次,她已不抱任何希望。
还当着我的面, 她嚷道, 当着我的面。
你冷静下来。 我重复说。
人家瞧不起你这副嘴脸。
她几乎笑着又补充一句:
她也瞧不起你这副嘴脸。
她使我的酒醒了。我留神听她说话,她看出来了。
你指望什么呢,可怜的蠢货?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终究必须往死里打,她说:别痴心妄想了,自己去照照镜子吧。
我突然想站起来做这件事,到壁炉上的镜子前照照自己。但我睡意依旧正浓,只是把双手放在脸上,试着对这张脸做个判断。我好像应付得不算太坏。
这不是嘴脸的问题。 我说,多少有点受到震动。
那是什么问题?可怜的蠢货,你说,是什么问题?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她,她对我的语气比对我的回答更加恼火。我说:
我要做的就是登上她的游艇。
上她的游艇?去干什么?
我不清楚,干任何事都行。
你连干个登记都不行,能在游艇上干什么? 她嚷道。
我不清楚, 我重复说, 干任何事都行。
可她干吗接纳你上她的游艇?这女人带些男人在她身边,如果不是为了不时给自己取乐,还能为了什么?
你言过其实了, 我说, 不仅仅为了这个。
你以为除了我,还有另一个女人会为你这样的蠢货操心吗?不会的,你不自己照照镜子?你这副可笑的嘴脸,你看过没有?
她达到了目的。我爬起来,到壁炉的镜子前去看我这副可笑的嘴脸。为了更好地评价这张脸,我大概——不知不觉——装出一副自负的神气。她大吼一声:
浑蛋!
全旅馆的人可能都听到了。
我有点醉了, 我说, 对不起。
我不那么感到困了。她气得脸变了样,我对她的脸略微有了点亲切感。
你会跟我回去的, 她继续吼道, 你会回去的。
她又要重新以为这是可能的?我极其需要自行排遣一下。但我仍然制止了她。
不。 我说, 我留下来,不管你怎样说,怎样做。
她的怒气消了。她望着我,神态沮丧、冷漠,她料到会这样。沉默片刻后,她说,但仅仅对自己说:我硬拽着你两年。唉,我逼着你去部里上班。我逼着你吃饭。我替你洗内衣。你的衬衫很脏,你甚至没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