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怒气又一次消了。
我有些柠檬, 她说,口气中带着某种柔情, 躺下吧。
你不能不跟我说说就这样离开我。咱俩应该谈谈。
我认为不必再多谈了。 我说, 待一会儿咱俩一起去喝开胃酒,这比谈话更有意思。
但是你躺下呀, 她说, 你在做什么?
她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头并没转向正对大海的位置?
你怎么还不躺下。 她嚷道, 我对你说我有柠檬,我这就给你切开一个。
那女人的脸隐没在披散的秀发中,那样安详,处在比我的位置稍远的地方,就会以为她真的在睡觉。可她的手从乳房间抬起,放在了闭着的眼睛上。她美吗?我看不清楚。她转向大海。
哦,是的,她非常美。
你到底听不听我对你说的话? 雅克琳说。
由于我还是不动,她抬起身,想看看像我这样姿势能瞧得见什么。她手里拿着泳帽,帽里放着新切开两半的柠檬。她看见那个女人了。她松开泳帽,柠檬块滚落在地上。她一言不发,甚至不捡柠檬就重新躺下。我几乎紧跟着她也重新躺下。我再没什么可对她说的。事情已自行完成,我不需再做什么,只要任其发展就行了。我捡起掉在我身边的半拉柠檬,在我的嘴上挤汁。我们一声不吭。在我们的头顶上空,在可怕的生活之上,烈日依然照耀着,燃烧着。
你看的是她吗? 雅克琳终于问。
她的声调变了,变得缓慢。
是她。 我说。
我和你说话时,你一直在看她?
你没和我说话,你在自说自话。
她拿起浴巾,裹在身上。
我太热了。 她呻吟说。
这是假招子,可她又能怎么做呢?我因而对她产生一种朦胧的好感。她似乎在发冷。我不敢瞧她,但我明明看出她在哆嗦。
我很想找些话对她说,但我一时还做不到。气氛是沉重的,由于那女人的出现而败坏了。我一心只想着她——雅克琳对此也有数。她应该知道,我要是为什么事难受,那仅仅因为我无法抬起身来再看她。我可以不顾她的痛苦,观看那个女人。现在她明白我不曾撒谎了。我也一样,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这一点。只有这件明摆着的事还维系着我们。眼下,她沉浸在痛苦中,宛如汪洋中一艘被击毁的船,我们共同面临着这一事件,却无法阻止。至少在几分钟时间内,烈日无情地照亮了我们生活的真相。它闪耀着,异常猛烈地燃烧着,忍受它简直成了一种真正的折磨。可是雅克琳呢,赤身裹在浴巾下却抖得越来越厉害。我依然无法为她做任何事。没什么可以做的,我不难受。除了无法抬起身来,我一点也不痛苦。我能为她做的全部事情,就是继续顽强地忍受阳光的灼烤。
你打算留在这里吗? 她终于问道。
我想是的。 我回答。
她突然生气了,但不再像刚才那样发横。
还有更重要的理由吧! 她嘲笑说。
别激动, 我说, 尽量冷静些,理解一下。
我亲爱的可怜虫, 她仍然嘲笑说, 我亲爱的可怜虫。
我好像告诉过你,说我要留下来。
她又开始不再听了,只顾重复对我说过的话。
你为人懦弱也有好的一面。我不相信你的话。即使你自以为行,我也知道你是做不成的。
我相信我会做成。 我反驳说。
我说这话想必满怀着信心,她的怒气顿时消了。
如果是由于身份登记处, 她突然恳求说, 我可以离开那里,我们去做别的工作。
不。 我说, 你别离开身份登记处。
可要是我离开呢?
我还是会留下来。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受不了啦。
她又一次哭起来。
那女人站起身子。她穿着一件绿色游泳衣。她那苗条的身材呈现在我们头顶之上。她向大海走去。
一看到她,雅克琳就既不哭也不说了。我呢,再也无法忍受灼热的阳光。我领悟到,我之所以一直强忍到现在,也是为了等着看她站起来,从我前边走过。
我们去游泳吧。 我说。
她用沙哑的声音再次恳求说:
你不愿再谈谈吗?
不,没必要了。
我重新穿上游泳裤。
来同我一起游吧, 我再次尽量用温柔的语气招呼她, 这是咱俩能做的最好的事。
是不是由于我的语气?她又哭起来,不过这一回没有生气。
我搂住她的双肩。
一周后,等着瞧吧,你会突然间开始寻思也许我是对的。
接着,你就会看到,你渐渐变得真的幸福了。跟我在一起,你一直不幸福。
你叫我恶心。 她说着挣脱身子, 放开我!
你一直不幸福。至少要明白,你一直不幸福。
我们走出芦苇丛。一切我还都记忆犹新。沙滩上,旅馆的几个房客还在玩球。他们叫着,声调随着某个人接球或失球而有所不同。我们在芦苇丛后面时,我就已听见他们在叫。他们叫着,还因为沙子烫痛他们的脚,使他们无法待在原地不动。两个年轻女子躺在帐篷下,随着他们的比赛进程忽而喝彩,忽而发出嘘声。我们奔向大海,因为我们也感到双脚灼痛。经过玩球人附近时,我接住飞过来的球,给他们抛回去。晒过太阳后,海水显得冰凉,进去时使人感到憋气。大海几乎像马格拉河一样平静,不过那有规律的浑浊细浪还在拍打着海滩。我们走过不久,玩球的人停下不玩了,也跳进海里。沙滩上已空无一人。我仰卧水面。
雅克琳在我旁边试着游爬泳。记得当时我就心想,既然她在试游爬泳,她可能不会痛苦太久。她猛烈扑打双脚,搅扰了沉睡的大海。其他人都仰浮在水面上。游艇泊在海平线和我们之间。那女人就在游艇和我们中间游着。我又想起铜器,也就是想到了前途。我不再畏惧,我留在罗卡。我确实下了决心,是我刚刚下的。在此之前我做出的所有决定,在我看来已无足轻重。
回到小饭店,我指名要茴香酒。埃奥洛告诉我,意大利没有茴香酒,不过他有几瓶,是留给他的法国客人的。我邀他同我一起喝一杯。我们坐在露天座上。稚克琳平常只喝果汁,这时要了一杯仙山露开胃酒。我们在桌旁坐下没多久,可还是在我喝完一杯茴香酒之后,那女人来了。
美国女人。 埃奥洛低声告诉我。
我在他耳边悄悄说,她在海滩上晒日光浴时,我已见过她了。 好吧。 他眯着苍老的眼皮说。雅克琳没听见我们说话。
她显然忍不住睁大眼睛望着那女人。我喝第二杯茴香酒。那女人坐在露天座的另一头。她一边抽烟,一边喝着卡拉给她端来的一杯葡萄酒。现在,我从对面把她看得十分清楚。没有人认识她。
我也不认识她。在此之前,我从不曾知道,也绝不会料到她会存在。我记住了她。喝完第二杯茴香酒,我有点醉了。我对埃奥洛说:
我还要一杯茴香酒。
听见说法语,她把头略微转向我们,接着又掉过头去。
茴香酒是烈性的,您清楚。 埃奥洛说。
她还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清楚。 我说。
最近这些天,我过得大概有点过于沉闷。此刻这种沉闷感已在我心中一扫而空。
毕竟, 埃奥洛提醒说, 第三杯了……
您不可能明白的。 我说。
他笑了,果然没明白。雅克琳惊骇地望着我。
不是说不爱喝茴香酒吗? 埃奥洛笑着问道。
是不爱喝。 我说。
他一直笑着看我。她也同样,我感觉得到,不过这会儿我没瞧她。雅克琳叫了一声,微弱的一声。
什么? 埃奥洛问, 明白什么?
雅克琳转过头去,眼里充满泪水。所有人想必都已听见她的叫声,除了埃奥洛。
没什么, 我回答, 明白开胃酒是什么。
他叫卡拉给我再端一杯茴香酒。她端来了。然后,应当谈点什么事。我说:
您这儿的葡萄足够吃一个季节。
埃奥洛抬起头来看葡萄棚架。她也无意识地跟着看。
确实够了。 埃奥洛说。
葡萄串特别大,一串叠着一串。照在棚架上的阳光,从一堆青葡萄间透过。她沉浸在这片葡萄的光线里。她穿着一件黑色棉套领线衫,裤腿卷到膝盖,也是黑色的。
我从没见过同样的葡萄。 我说。
雅克琳一直紧盯着她,目光有些愕然。她似乎没注意到。她对自己颇不在意,这很奇怪。
这种葡萄熟的时候, 埃奥洛说, 依然是青的。必须尝一尝才知道是不是熟了。
真奇怪。 我说着笑了。我感到自己真的开始醉了。埃奥洛还没看出来。雅克琳看出来了。她呢,这事想必没引起她多大兴趣。
就人来讲也一样。 我说。
什么? 埃奥洛问。
有些人一生都是青的。
青年人。 埃奥洛说。
不, 我说, 是笨蛋。
意大利语里,笨蛋是什么意思? 埃奥洛问。
就是傻瓜。 我说。
冷静下来。 我告诫自己。但很难做到。生活中有像这样的时刻,我就是想发笑。
只有我吃这些葡萄。 埃奥洛说, 女儿们都不爱吃。可我一个人吃就太多了。连顾客们也总觉得它们不够熟。
不过它们挺好看。 我说。
卡拉背靠大门听父亲说话。她望着他,神态既温顺又不耐烦。我也看出来了。我尽力不瞧那女人。
连卡拉也不爱吃这些葡萄, 埃奥洛继续说——他在自言自语, 她说这种葡萄让她寒心。
毫无用处。我情不自禁地要看她。
这成了我的一种发自内心的义务。以往不知她存在,我已失去太多的时间。
你真的不爱吃这些葡萄? 她问卡拉。
她的嗓音同她的目光一样温柔。她不是美国人。即使说意大利语时,她也有法国口音。
我为了让他高兴才吃, 卡拉说, 我确实不爱吃。
除了我,没有人发觉我并不比别人更惹她不快。可能雅克琳注意到了。
我妻子,她爱吃。 埃奥洛继续说, 我们结婚时栽下这株葡萄树。有三十年了。
房客们返回了。来了两个猎人。他们向埃奥洛要两杯基安蒂葡萄酒。他叫卡拉端上来。
每年,这些葡萄都招来同样的麻烦。 卡拉一边待客一边说, 打我们小时起,他就逼我们吃葡萄。
你从来没有称心过。 她对卡拉说。
不是这么回事, 卡拉说, 可干吗这样逼我们?
她没回答卡拉。大家以为谈话即将终止。不料埃奥洛什么都不再关心,只对葡萄这种事感兴趣,而且乐此不疲。他说:给我葡萄植株的是个邻居。他搞错了一株。七年后我发现时,已经太晚了,我没勇气把它拔掉。
自己种了东西…… 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