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我,他还有个堂兄弟住在这里,经常潜水捕鱼。
他的堂兄弟是住在这里, 老人说, 不过在另一边,不靠海,临河。他做水果生意。但他的村庄不太美,马里纳·迪·卡拉拉,美极了。
他星期六该来了, 我说, 我们打算一起到河里去潜水捕鱼。
我不明白, 他说, 今年他们潜水捕鱼能获得什么,他们全都去潜水捕鱼。
从来没这样做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我说, 这很美,五色缤纷。鱼群从您肚子下面游过,接着归于宁静,无法想象。
看来,您也这样做。
我从来没做过, 我说, 星期六我要同他一起做。但这是众所周知的。
我们没什么事可以交谈了。他又对我说起大理石:您会看到,在马里纳·迪·卡拉拉,所有的大理石都堆放在码头上,等待运出。
他没对我谈到过大理石。 我不由自主地说, 卡拉拉的大理石很贵吧。
我们谈论大理石。
大理石既沉又脆,是运输抬高了它的价格。在本地,当然并不贵。在这片平原上,人人死后都葬在大理石里,连穷人也不例外。 他微微一笑,我也对他笑了笑,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这儿,甚至厨房里的洗碗槽也是大理石的。 他继续说。
接着,从这种运往全世界的大理石说起,我终于让他谈谈他的旅行。他从来没去过罗马,仅仅到过米兰。正是那一回,他见识了皮埃蒙特的桃子。不过他的妻子,她认得罗马。她去过一次。
那是为了去给领袖献结婚戒指,所有的意大利女人都这样做。如果知道这给我们带回来什么,她还不如留着这枚戒指。
他喜欢法国人。他在一九一七年认识了一些法国人。他认为法国人瞧不起意大利人。
战争时期,什么不能让人相信? 我说。
不过,他认为法国人有道理。
话说回来, 他说, 我们的拉丁小妹妹,他们迫使我们去轰炸她。谁能抹掉这个?
回忆这些事显然仍使他痛苦。我改变话题。毕竟,这样晚了,他在这条路上散步做什么?
舞会妨碍我睡觉。 他说, 于是有舞会的夜晚,我就散步。再说,我要看管小女卡拉,我女儿中最年幼的。她十六岁,我们很晚才有了她。要是我睡了,她会溜到舞会上去的。
他大概非常疼爱这个卡拉,一提到她就笑逐颜开。
她只有十六岁。我还必须看顾她,不然她可能会遭遇不幸。
不过, 我说, 她总能不时到那里去的。如果您不送她去跳舞,将来您怎么把她嫁出去?
至于这个, 他说, 白天就足够看到她了。她每天本该去井边五次,那是必需的,而她去十次。我让她去。再说,看看我另外几个女儿,她们去跳舞足足有三年了,却毫无用处,她们至今还没有结婚。
他在寻思,他能不能最终把女儿们嫁出去,尤其是长女。我完全没料到他说这个,他一和我谈论他的女儿们,我的心又绷紧了。我突然感到一阵微微的不安。有一天,我能清楚地知道我要什么吗?我需要什么呢?
不时也有些追求者, 他说, 但都由于穷,在婚姻面前却步了。在意大利,人们挣得太少。
再说, 他补充道, 他们全都想要的是卡拉,不是另外几个。
我望着舞会,听他说话已不那么专心了。也许我应该做的,归根到底,是去舞场。
我认为, 埃奥洛继续说, 那是因为她没想结婚,只想跳舞。而另外几个不同,她们想结婚。但这种事情,男人们总是心明眼亮的。
总是心明眼亮的, 我说, 不错,总是心明眼亮的。
不仅男人, 他说, 大家都更喜欢卡拉。
他向我谈到那个美国女人,她也一样,在他的几个女儿中更喜欢卡拉。
那个小卡车司机, 我说, 他已对我提起过这个美国女人。您也认识她?
当然,他认识她。是的,她就在小饭店里用餐。她喜欢他妻子做的菜——这种菜,应该说是平原上最好的。明天,我就能在小饭店里看到她。他没对我说她美,大概因为他对她美不美毫无兴趣,也可能他衰退的视力不允许他对此做出判断。但他告诉我,她很和蔼,而且非常富有。她单身一人,来这里休息。他还告诉我,她有一艘游艇停靠在海滩这边。是的,我见过它,一艘漂亮的游艇,艇上有七名船员。她旅行不是为了取乐。据说她在找某个人,一个她从前认识的男人。一个奇怪的男子。一个奇怪的故事。不过都是传闻……比较肯定的是,她很和蔼。
她像卡拉一样单纯。她们很合得来,有时她陪卡拉去井边。
她不时同她艇上的水手们一起用晚餐。这种事从没见过。他们和她以 你 相称呼,直呼她的名字。
她是单身一人吗? 我问, 您确信,没有一个男人同她在一起?据说她很美。
既然她在寻找那个男人,她就不可能有另外一个男人,是不是?
我的意思是, 我说, 如果她的生活就是寻找那个男人,那么在找他期间……
谈这种事情,他似乎有点为难。
就是说,她身边没有一个男人,我的意思是,没有一个固定的男人,这是肯定的。不过我妻子,您知道女人是怎么样的,她说那个美国女人不是没有男人,她时不时有男人。
女人们对这种事看得很清楚。
她说,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少不了男人的女人。她说这话没有恶意,相反,她很喜欢这个美国女人,即使她穷也会照样喜欢她。
通常, 我说, 这种事是看得出来的。总之,这是个不难相处的女人。
您爱这么说也可以, 他说着向旁边瞥了一眼, 您可以说,这是个不难相处的女人。我妻子说,在海上,她那些水手对她就够了。
我明白。 我说, 这是一件稀奇事。
我们再没什么话好说了。他建议我去跳舞。要是我愿意,他可以用他的小船送我过去。我接受了。他又对我说起这条河。然后,快到时,他重又和我谈论舞会和他的女儿们。我就要在舞场上看到她们了,他说时对我微微一笑,我把这视为一种善意的提醒。他补充说,其实,即使她们在舞会上找不到丈夫,她们总算娱乐了,正是这点使人入迷,生活并不总是那么愉快。再说——
他激动起来——没有理由,为什么她们不能像别的姑娘一样找到丈夫呢?我问,谁组织这些舞会?萨尔扎纳市政府,这算是这个坏政府唯一的好举措。拉斯佩齐亚的工人也来这里跳舞,本地姑娘一般都嫁给他们。他把我送到岸上。我给他一支香烟。他回去看管他的卡拉了。
舞场靠近河边,设在一层桩基架着的地板上。四周围着芦苇编的栅栏,栅栏上挂着一些彩色灯笼。人们也在场外面对入口的一小块土台上跳舞。我犹豫了一下,由于外边没有椅子,我就上去了。我环视周围的面孔,想看看能不能认出他。说不定这个星期,他提早从比萨过来。但是找不见。他没提早到。甚至没有任何人像他。我再一次感到沮丧。我在一张桌前坐下,桌上有四杯汽水。我等待一支舞曲结束,好上前找个姑娘交谈。舞场里有许多姑娘,足以和二十来个像我这样孤单的男人配搭。我必须很快再找个人谈话。一支舞曲,我认为是桑巴,结束了,但立刻接上另一支舞曲。没有人坐下来。我决定,这支舞曲结束,就去找个姑娘聊聊。必须这样做。认定一个姑娘。我已经有了一个,在河对岸,单独躺在旅馆的房间里,但她不再能吸引我。这个女人和我即将去攀谈的姑娘没有多大差别,除了这一点,她不再能神秘地吸引我。那是在维希,她被任命后,我认识了她。整整三天,我用眼角偷看她。然后我产生一个念头,那时候,我有时会有这种念头。我心想:六年了,我期待跳出这个鬼地方,可我太懦弱了,独自跳不出去,我去强奸这个女公文拟稿员,她一叫喊,别人听见,我就被撤职了。一个星期六下午,只有我们俩值班,我就这样干了。可我干糟了。她大概正迫切等待一个男人。从此这成了星期六下午一个习惯。接着两年过去了。我对她再没有丝毫欲望。我从来没能做到喜欢她。可我明明感到,我生来像别人一样,可以爱全世界。然而,我从来没能做到把她包括进来,也爱她。大概必须接受这种不公正的事。明天,我就要让她受苦。她会哭的。这种预测就像太阳必然升起一样不可避免。不使这样的事发生,爱她,我完全无能为力。她的泪水会给她点缀一种新的魅力,那也许是她唯一从来没使我感受到的。我必须当心。那些跳舞的女人已经在用一种新的力量使我又想起她。她独自躺在客房里,我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正寻思我在哪里。我让她来到罗卡。四天来,关于我的决定,我还什么都没告诉她。难道我犹豫了?不,我明明觉得不是这样。明天,无论我用什么方式对她说,我确信她都会哭泣。她的拒绝将是彻底的。她会哭哭啼啼地回去,而我要留下来。直到最后一刻,她对我们这一对依然会抱有幻想。我突然感到遗憾,可能有点荒唐,没带她来跳舞。谁知道呢?也许我们一边跳舞,一边能更好地交谈,更好地让对方理解。我会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说: 我留在罗卡,我受不了啦。这种分手是必要的,你跟我一样心里明白。我们组成了错误的一对。我们生活在丰盛的世界里,却会饿死。干吗这样虐待我们自己呢?别哭。你瞧,我把你搂得多紧。我差不多要爱上你了。这是分手产生的奇迹。请你理解分手多么有必要。这样,我们俩总算彼此理解了——就像无论什么人都能彼此理解一样。
我对自己说着这些动听的话,花了那么大力气,连舞会上的姑娘我都视而不见了。但我完全知道,一旦面对她,面对她泪眼模糊的蠢样,我就说不下去了。总之,就我来说,事情已经敲定,它们来到我的脑际,如同我偶尔想起生活中难免的不公正——死亡。
桑巴舞结束了。
四个年轻姑娘来到我所在的桌旁坐下。其中一个很快瞥了我一眼,我选中了她。舞又开始跳了,这次是一支布鲁斯舞曲,演奏得不好。我邀请她跳舞。我有一个问题,禁不住想问她。
您是不是埃奥洛的女儿?他在河对岸开着一家旅馆。
她不是他的女儿。
我很高兴碰见您, 我说, 我很孤独。
她似乎很得意。我是舞场里唯一的法国人。
您一进来,我马上看出您在找一个年轻姑娘,想同她过一个晚上。 她说。
我不反驳她。
我独自一人。我今天刚到。
看得出来。独自来意大利?
是的。 我说。
比她不在河对岸还要孤独,而她在客房里也同样孤独。我比她更孤独。如果我爱过她,我就可能更孤独。和任何人分手都绝不是正常的。我同她一起过了不少可憎的日子。我知道不可能更换她。我知道,不管怎样,我们这懊恼、虚幻的一对,我们的错误,今后总是实实在在的。
我呀, 那姑娘说, 我不喜欢这样孤独。
其实,我不像别人可能以为的那样孤独。我有个女人跟我在一起。这会儿,她正在旅馆睡觉。我们就要分手了。
舞曲终止。我们彼此挨着坐下,靠近吧台。她很认真,说道:
这总是很难处理的。
她极其渴望向我提些问题,但出于谨慎,她等我说。这大概是个热衷于这类故事的姑娘。
她是好人,也漂亮。 我告诉她, 我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以指责她。我们彼此合不来,仅此而已。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
我在想,将来他返回比萨时,我就留在罗卡的埃奥洛老人处。我去萨尔扎纳观看有轨电车经过。作为开始,头几天,这是我要做的事。我不想考虑得更远。盛夏时期,我不该离开。夏天结束后,我才返回法国。不在这之前。暂时我需要一种酷热,能使我待在原处不动,需要这种酷热来制服我最后还在犹豫的理智。比如犹豫该不该为我按比例领取的退休金给殖民部写信。这是一封很难起草的信。这里,骄阳、酷暑、河流都在使我不敢贸然写这封信。在别处,说不定哪天晚上,我就写了。两天后,我们会去潜水捕鱼。整整玩两天。然后,我将等他,直到下一个星期六。我在罗卡认识埃奥洛老人。我该留在我有个熟人的地方。
我不该,永远不该再形影相吊,这种可憎的事再也不要有了,否则一切都可能发生。我很了解自己。我软弱,可能做一切卑劣的事。
您说话不多。 姑娘说。
免不了, 我说, 我因那件麻烦事有点烦恼。
我明白。她知道您要离开她吗?
我对她说过一回。但她可能不信。
在罗卡,盛夏会帮我大忙。我提防自己,就像提防瘟疫。多少年来,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仅有愿望而没有行动的人,现在这种名声终于对我有点用了。
总是这样的, 姑娘说, 不愿意相信。也许您经常对她这样讲,却没有勇气做。
我觉得把这事告诉她很自然。人人都可以判断我的遭遇,判断我尴尬的处境。何况,除了我的麻烦事,我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对任何人,甚至对一个女人讲。
不, 我说, 从我认识她以来,我已考虑了两年,但告诉她却还是第一回。
在这种情况下,她应该信。
她不信。
她想了想。对她来说,生活中最严肃的事,莫过于爱情故事。
那么,她能相信别人什么呢?
她以为这是说说而已。
她又想了想。
也许,您仍然不会这样做。 她说, 她应该了解您。
什么?
好吧,离开她。
当然,最后时刻以前,谁都无法预料,不过我相信我会这样做的。
她又长时间沉默,同时留神看着我。
真奇怪。 她终于说, 既然您不像您所说的那样自信,我倒认为您也许会做的。
我也这样认为,我不太清楚为什么,但我这样认为。不过,我一生中从来没做出过类似的决定,严肃的决定,我做不了。
首先, 她边说边想, 您知道,去做一件打算要做的事,本来就不可能有把握。其次,您好像很冷静,瞧着吧,您会做的。
我想是的。其实,很简单。一开始,她会收拾行李,我看她收拾。然后她搭乘火车,我看着火车离去。实现我的愿望,连小手指头都不需要动一动。我只要随时告诫自己,别动,别动,就行了。
她好像什么都看到了。她看到我在客房里,看到行李、火车,一切。终于,她说:
她收拾行李时,您不能待在客房里,您不能这样,那时您必须走开。
确实, 我说, 行李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再说,人总是提早收拾行李,尤其生气时。
是的,有些时候, 她说, 收拾行李不是为了出走,而是为了吓唬别人。女人,所有的女人平生总有一次毫无理由就收拾行李。她这样做是为了拴住您。
她是个勇敢的女人。她收拾行李就是真的要走了。
我明白她大概属于哪类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
您讲得有道理, 我说, 我不去客房里。我曾设想,我可以到马格拉河里游泳,仰浮在水面上——必要的话,在河里待整整三天,比如说,在这三天期间,她希望我同她一起回去。
她笑了。
这是肯定的, 她说, 您必须离开她。
她大概喜欢我们继续谈下去,但是她发现我说话突然不再利落。
咱们跳舞吧。 她说。
她站起来,我跟着她。她跳得很好。我们跳了一会儿,没有交谈。重新说话的是她。
真奇怪, 她说, 在这类麻烦事中,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向着男人,反对女人。也许因为女人不管男人是好还是坏,喜欢一概保留。她们不知道可以更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