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苏拉将转椅摇转过来对着打字机,对着她书房的壁镜斜瞟了一眼,重对节制饮食暗下了保证。不过,从镜子里看自己,令人大失所望。她天造地设地赶不上凯思琳-鲍拉德。她是大骨架的身量,从腮到肩膀到臀部都如此,体重总是135磅。有一次,在一次聚会上,一个酒鬼就曾说她像一个身体过重的夏洛特-布朗蒂。她肯定,这是因为她把自己的暗褐色的头发从当中径直向下分开的缘故。尽管如此,她喜欢这种文学的引喻。对一个41岁的妇女——一个已经做了母亲的女人来说,她没有忘记提醒自己本周末写信给戴文,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像她的父亲,她保养得不错,并且对那双小手和完美的小腿颇有点沾沾自喜。再说,哈罗德喜欢这个样子。而且,除此之外,她是萨泼霍①而不是特洛伊的海伦,是木塞的萨泼霍,更不是莱斯博斯岛上的。她所具有的会更耐久。
①抒情女诗人。
她又砰砰啪啪地在打字机上干起来。还有一个小时她就得离开到机场,去会见伯特伦-福斯特和他的妻子阿尔玛。尽管从许多方面来说,福斯特并不是她的一个理想中的出版商——他的粗鲁和庸俗常常令人不愿接近。他办《家庭生活》杂志的兴趣,重在商业利益而不是文学,有时让人很感失望——不过,他确实是够精明的,能从他的众多的自由撰稿人中挑选了厄苏拉,并提拔为这份发行面颇广的家庭杂志的西方编辑。
这时,厄苏拉打好了她的概要,把它从打字机上抽下来,并开始进行校对。这份概要构想巧妙,措辞迎合了福斯特重金钱的偏见,并借此提高了自己所干工作的分量。概要包括了头半年她办公室的活动。它强调少花钱,办大事。它建议,花费很少的额外费用,采用某种具有诱惑力的方法大做广告,使她的部门具有更大的权威性和更广的报道范围。
“最亲爱的?”这是哈罗德的声音。
厄苏拉望去,只见哈罗德-帕尔默犹犹豫豫地走进这间书房里来,手里端着早餐盘子,盘子里盛着鸡蛋、烤面包、咖啡。“你最好吃点什么,要不会头痛的。”
哈罗德把她的早餐盘子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然后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厄苏拉心不在焉地瞅着他。自结婚以来,虽说他几乎每天早晨都准备早餐,即使雇用了一个住家佣人后,他仍坚持这个习惯。他每次这样做,看上去倒像这样干是为了帮个忙似的。他个子挺高,行动不决断,说话口齿不清,面色发灰,四面脸,比厄苏拉大两岁。他长着的一副会计师式的外表,而事实上,他就是一位会计师。
他在厄苏拉对过的皮椅里坐下。“应该去换换衣服了吧?”他用询问的口气说,一边搅着咖啡,一边朝她的加衬的长罩衣点了点头。
“我已经化好了妆,里面的衣服也穿好了,只是穿上件裙子就行了。”
“他们要在这儿呆多久?”
“两周,我想。他们还要到火奴鲁鲁去。”
“就应该这样生活。”他喝着咖啡,“也许,如果我今天见到伯雷,下午我们就去夏威夷。”
厄苏拉的心思早已跑到别的地方去了。“谁是伯雷?”她尽本份地问了一句。
“伯雷,”哈罗德很理解她的话意,不好意思地重复了一下,“他拥有伯雷减价杂货店,这里的地面上有十处,对我是笔大买卖。在我那家旧商行干活时,我曾接触过他几次。”
厄苏拉记得,所谓旧商行是指贝弗利山上的凯勒公司。哈罗德从大学毕业后,一直与那些熙熙攘攘、工资付不足的众多会计们一起干。由于突然爆发出一种要自立的莫名其妙的念头,他于3个月前离开他们,自己开了一间办事处。他雇用了两个个伙计——不过,厄苏拉发现,现在要付钱的是她。她为此深感不快。
“好,祝你走运。”厄苏拉说。
“我很需要这笔生意,”哈罗德承认道,“我于5点在市区与他会面,也许晚餐回来得迟一点。”
“哈罗德,你知道我们要带福斯特夫妇去潘内罗处。你必须准时到达。”
“哦,我将尽力赶到。不过,伯雷先生是个重要人物——我不能半道中断,这次事关重要。”
“福斯特更重要,你不能去。”
哈罗德没有争辩。他站起身,慢慢地收拾起杯子和碟子,并把它们叠放在盘子上,然后走了出去,而这时,厄苏拉又重新校对起文稿来。哈罗德走到门口时停了一下。
“厄苏拉。”
“什么?”她把放在面前的那页纸的“不利”一词划去,在上面写上“有害”二字。
“我希望你能够下去到那间办公室里去一下,那里属于我的家具连一条腿也没有。我一直在等待你去看看。”
“我会去的,一旦能抽出身来就去。”她不耐烦地回答。一会儿,她抬头看着他,露出了笑容,语气也柔和了些,说道:“这你知道我一直多么忙。不过,我一定去。”
“我想,可不可以在星期五——”
“星期五我打算举行盛大的午餐会,招待福斯特夫妇——所有的宣传方面的人,还有演员……”突然,她拍了一下手,“我的上帝,我答应了凯思琳-鲍拉德,星期五早上我要去听查普曼博士的演讲。这可怎么办?”
“查普曼博士?是那位性专家?”
“不错——他要在联合会上演讲。我以后将告诉你这事的所有情况。我必须好好想想。”
哈罗德点了点头,离开她到厨房去,那位黑人佣人哈利正在那里给电冰箱除霜。厄苏拉坐回摇椅,闭上了眼睛。查普曼博士本应该是只百灵鸟,可是眼下成了个讨厌的东西。她是个干工作的妇女,抽不出时间去听他的有关性的胡扯淡。她干脆就给凯思琳或者格雷斯打个电话,以早有事务约会为理由辞掉它。到底,福斯特毕竟是先来的。
这样,她仍感不满意。她站起来,找了支香烟和银质烟嘴,把烟插上去,在沉思中点上了烟。她感到,她比她起初所想象的更加盼望着去见查普曼。她穿过房间,停留在书壁前,找到《美国单身汉的性研究》,把这册厚厚的书从架子上抽出来。她缓缓地翻阅着,在这儿或那儿停一停,去思考统计数字,或者一长段文字所表示的意思。恰像她第一次读到它时那样,她被迷住了——倒不是因为其中的人物与她有什么关系,而是由于他们所敞开的卧室的大门通向了其它的生活。
就是在她把这本书放回到书架上时,这篇文章的标题已在她的脑海中渐渐形成并显现出来。它应该这样写:“‘查普曼博士与我会见之日’,撰稿人:一个郊区的家庭妇女。”当然-,这个所谓的郊区家庭妇女,应是厄苏拉她本人。这个题目登在《家庭生活》杂志上是再合适不过了。她应把它处理得格调轻松,文字幽默,语气俏皮,但是仍伴有足够的能使人引起争论的提问和回答,以便使这篇文章具有很高的引用性。而且更好的是,与查普曼博士或者他的小分队的某个成员的会见,可以为福斯特的杂志制造一篇绝妙的话题,进一步加强她在福斯特心目中的一个有能力、有智慧而又具有永恒女性的形象。
她在脑子里反复捉摸了一阵,又玩味了一番。在她将这次个人奇遇中数不清的轶事趣闻的细节,有血有肉地润色过之后,她甚至看得见伯特伦-福斯特的得意秋波。现在,她心里已没有任何怀疑了。她必须参加查普曼博士的演讲会,然后自愿进行一次及早的会见。一旦福斯特知道她为他和杂志所付出的代价后,他就会允许她迟一点出席他的午餐会。她能想象出她进门时的情景——她成了所有眼睛的注视中心,因为所有的人将会知道,是什么事使她来晚了——其后,看见她自己驾轻就熟,绘声绘色地把里面的性故事讲给她的雇主和著名的客人听。她肯定,福斯特会比以往更加赞赏她;它可能引来任何事情,甚至到纽约。
公共汽车的喇叭,在远离厨房洗涤槽上的窗口处高声地响了两次。因为发动机出了故障,早就把车搁在那里,过了一会,喇叭又响了两下。
“你能别放耳机稍待一会吗,凯思琳?”萨拉-戈德史密斯对着电话说,“学校的汽车来啦。”她用手捂住话筒,对着快喝完麦片粥的9岁的杰罗姆和正在大嚼着小甜饼的6岁的德博拉喊道:“快点,车来啦,够晚的了。别忘了带午餐盒。”
萨姆-戈德史密斯嘴里含着块热饼,放下晨报的商业版,把双臂伸出来,首先是德博拉,其次为杰罗姆,吻了吻他。
“当你在那儿出去休息时,一定要记住我告诉你的话,”他对杰罗姆说,“要把球棒离开身,举得高高的——像麦西尔那样——然后,径直地把棒朝下向球击去。这样不会错。”
杰罗姆点点头。“记住了,爸。”
两个孩子抓起了他们的餐盒,匆忙地在萨拉的脸上吻了一下,快步向前门走去。杰罗姆一路蹦蹦跳跳,德博拉手爬脚蹬,直到离开房子。大门在他们身后-地一声闭上了。萨拉尖起脚尖,伸长脖子,透过那扇高高的窗子向外看,一直瞅着他们快步跑过车场前铺设的停车点并且爬上汽车。等汽车开始嘎嘎地离开后,她这才缩回身,把捂着的手从话筒上放下来。
“真对不起,凯思琳,每天早晨都是这样。”
“哦,我清楚。”
“呐,听说的那场演讲——你说每个人都打算去吗?”
“格雷斯是这么说的。”
“呐,好吧,我不想做个与大家不同的人,看来这演讲一定很重要。”
“按查普曼博士的话讲,是为了‘科学进步’。”凯思琳顿了一下,“当然-,那全在于自愿,萨拉。在听过他的演讲之后,再决定或是进行会见,或是不同意。”
“我随大流,多数人怎么干我就怎么干。”萨拉说,“我读了他最后的那本书,我想那是项很好的事业。就是有点那个——哦,想来有点太难为情。是不是真的不说出是谁来?”
“发布稿上是这么说的。”
“我的意思是——我曾经在一份文摘杂志上读过一份材料,说的全是那些调查的事情——是对他们的经历的调查,以及对这些调查材料保密的办法。不过我记得,就是金西也是采用与你对面相坐并且当面提问的方法。在金西以前还有一个人——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
凯思琳查阅了一下面前的文件。“还能是汉密尔顿吗?”
“这名字很熟,可能是他,他用发给卡片的办法,所提问题都打在上面。不过,你仍然要当着他的面回答这些问题,这会搞得我非常不舒服。”
“是这样。”凯思琳表示赞同,几乎自动说出来。不过,尽管她同情萨拉的观点,她知道她却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尽管如此,我认为查普曼决不会一成不变地照搬这种方法。我想不起我所听到的有关他的方法的话,但有一点却是记得的,它是所有办法中最匿名的——你真的可以像上了封条似的和与会者一起参加,就像一位修女一样。我倒希望我能够告诉你具体如何做,萨拉。不过,格雷斯说,查普曼将在演讲中把一切都会解释明白的。”
“好吧,我一定出席。”
萨拉将话筒安放在电话机上之后,瞥了萨姆一眼。她拿不准他听没听到电话中的谈话。他仍深深地沉浸在最近的股票买进卖出指数中,而且显而易见,对刚才这一切并没有在意。她不吱声地注视着他,正像最近她常常这样做的一样。她那右手很有特性地放在心上(那里藏着那件秘密的事情)。她怀疑他有没有看见她比他们初次相遇时所见到的更多的情况。她想,如果他仔细观察一下的话,他也许会有所惊诧的。
萨拉-戈德史密斯把她的黑发很时髦地在后面挽成一个圆发卷。尽管她那沉重的黑框眼镜给她一种十分严肃的外表,但在她不戴眼镜时,她的脸衬上没有修拔的眉毛和宽鼻子,倒是像个典型的拉丁人,在上午初晨时分显得很柔和。她35岁。她那纵深的乳胸和浑圆的臀部仍然很坚挺并富有弹力。她不像萨姆,她从来没有让自己失去控制过,为此她感到很骄傲。即便结婚12年,并且有了两个孩子后,她的体重上下浮动没有超出过5镑。
这时,她叹了口气,向桌子移动过去,倒了一杯茶,对着她的丈夫坐了下来。越过他的报纸,她直盯盯地看着他的手臂和他那厚下颚脸看得见的那一部分,心里产生出一种超然度外的怜悯。虽说他只比她大4岁,但他却变成了一个——至少在她的眼里——肌肉臃肿的乡巴佬。她早已忘却早年她需要他的坚实,她对他为他们的安全所做出的顽强的奋斗所表示的赞许。她所记得的只有12年以后,他渐渐变成一个迟钝的、毫不敏感的、没精打采的、好坐不愿动的人,一个对他周围世界强烈刺激和了不起的进化不感兴趣的人。他所有的只是对他的男衣店、他的孩子、他的后花园和他的放在电视机前的高背椅的着魔般的关心。至于性爱,他像是尽义务,大喘粗气,每周一次,在星期六的晚上,从来没有使她满意过。对这一点,萨拉想,假若做爱时还有点浪漫色彩,或者至少有点乐趣的话,也许还可容忍。但是,它一直是对吃饭、睡觉和要干的家庭杂务单调需求的一种附加。呵,他当然是个好人,心地善良的人,这点毫无疑问。可是他是在那种松弛的、感情脆弱的、犹太人似的特殊方式中,是好的、善良的,难能道歉或者去喊或者表示感激,在这个活生生的世界里,他只是一具行尸走向。
她曾经读过《包法利夫人》,而且还记得其中几行:“她的内心深处在等待着要发生的什么事情。像遭受船难的水手一样,她把绝望的目光从她那凄楚孤寂的生活的上方转过去,一动不动地望着,寻找远处地平线上迷雾中的白色风帆……不过,对她来说,什么也没有发生。上帝的意志就让它这样。”从那之后,她总是想,她了解埃玛-包法利比她了解布里阿斯中任何女友更深刻。
“已经9点30分了!”她听见萨姆喊。他站立着,正在朝上推他的领带结。“如果我每天早上像这样迟到,他们就会把你掠夺得防不胜防。那些助手一旦发现你行动松弛,他们就会占便宜。我无时无刻不发觉这个问题。”他带上他的法兰绒上衣走了出来。“不过在家如此舒服,谁能离得开?我喜欢与我的妻子和孩子在一起,我喜欢我的家。”他站在萨拉的面前,整了整衣服,“这难道是罪过吗?”
“这很好。”萨拉说。
“这或许,因为我在变老的缘故。”
“你为什么总使自己比你实际年岁看上去还老?”萨拉说,话语比她原想表达的还要尖刻。
“这使你感到讨厌了吗?好吧,我再变成甜蜜的16岁。”他弯下腰,而她的脸两眼闭着在等着。她感到他的龟裂的嘴唇放在她的上面。“好啦,6点见。”他说,直起了腰。
“好。”
“今晚干什么?阿——哈,7点有胖丑角演出。也许我们应在起居室吃饭,这样还可以看。”
“好吧。”
他走到门口。“你今天有特别要干的事情吗?”
“逛商店,放学后还有杰丽的牙科约会——一大堆事情。”
“一切称心。”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谛听着他的皮鞋跟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声音,听着汽车门打开时的咯吱声响。稍过一会,轿车发出咳嗽似的响声,开始动起来。她听见它向后倒出车道,然后开走了。
她快速地喝完茶,摘掉围裙,走进卧室。她站在帝国牌梳妆台前,目不转睛地对着镜子。她的头发梳理得很好,格子花衬衫穿着合体。她打开她的草编手提包钩扣,掏出口红和镶镜粉盒。她仔细地搽了搽腮,然后在唇上涂上了柔和的胭脂红。她再次在镜中端详了自己一会,然后转身走到双人床中间台架上的电话前。
她拿起话筒,急促地拨动了一会儿,然后等待着。电话铃响了三声,传来了他的声音。
“喂?”
“我是萨拉,马上到那儿。”
她挂上电话,急得气也来不及喘地绕过床,走进洗澡间。她拉开澡盆边的抽斗,把手向里深摸过去,找那个带拉链的蓝色小包。她重新回到梳妆台前,用手抚摸了一下那个小包,触动了一下大膜片的边缘和那小管避孕膏。她把小包扔进草编手提包里,从抽斗里抓了一件桃红色的开司米卫生衫,急匆匆地走出房屋,朝停车场方向赶去。
玛丽-伊温-麦克马纳斯——她结婚还不到两年,不过她知道,每当她签署自己的名字时,这种使伊温处于随从的做法很使她父亲高兴——这时正坐在压皱了的床上,她那长长的细腿交叉在蓝色丝绸睡衣下。
“我想这恰恰是最要紧的,凯思琳。”她对着电话说。玛丽年方22岁,非常单纯,并且很爱她的丈夫,在早晨10点以前仍然精力充沛。“在我的名字后划上叹号。无论如何,我不会失去这次机会。”
“很好,玛丽。我希望每个人都这样痛快就好了。”
玛丽吃了一惊。“谁不想听查普曼博士的演讲?我是说,总是有可学的东西。”玛丽-伊温与诺曼相识、结了婚,是一位有钱的、生性快活、纯洁的年轻姑娘。虽说是用知识和慈爱培养起来的,但就方式而论,却一直是在受保护的环境中长大的。新婚第一夜之后的所有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她像在试验新的食谱和学做缝纫时那样,对性的通道、对如何打开它的秘密,以及对怎样学会其中的技巧,都充满了好奇。一天夜里,那是在第一年,在读过新婚手册中一章节后,整整一夜,她和诺曼用疯狂的欢闹,然后是无声的激奋,试验他们不同的性感兴奋区。
“查普曼博士原本并不打算教什么东西,”凯思琳说道,“他进行的是一项真正的非常严肃的研究。”
“呵,我晓得,”玛丽用一种有身份的成人口气说,“这像是历史上的一个组成部分,从某一点上说——有点像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要来布里阿斯谈什么精神病学,或者卡尔-马克思来讨论共产主义。它是某些应该让你的孩子们知道的事情。”
“哦,”凯思琳未下断论地说,“我猜是,在某点上。”
“戴利-达丽怎么样?”
“很好,谢谢。”
“她很讨人喜欢。我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演讲会上见。”
挂上之后,玛丽把电话放在床头柜上。她因这项邀请感到异常激动,像是盼着过星期天一样,而且突然感到急不可待地要与诺曼分享这条消息。她竖起脑袋,听了听,听到的却是身后浴室里发出的低沉的浴水拍溅声。他走出浴室后,她要告诉他。
她放开交叉着的双腿,仰躺到枕头上,每个肢体都感到充满活力,心里非常高兴,白天是这样有朝气,夜晚亦在期待之中,淋浴继续响着,她想到诺曼在冷冰喷溅下的情景。她能够想见,其情景正如他们经常一起进行淋浴时她所见到他的情景一样。他那好玩的理得不长的发式,炯炯有神的黑眼睛镶在漂亮的方脸上,他那多毛的前胸以及扁平的腹部,还有他那肌肉发达的长腿。三年前他竟在那次女大学生联谊会上把她挑中,在她看来仍是一桩奇缘。那天夜里,他对比她漂亮得多的任何女孩子都不看一眼,从那之后任何一夜都没有放过。
玛丽-伊温-麦克马纳斯对自己的美貌倒有自知之明。尽管她那缠结的孩子似的褐色头发,使她看上去与彼得-潘的温迪①相似——诺曼还曾带着赞美的口气提到过好几次——尽管她是个活泼的外向型人,不熟悉哪怕一丝一毫的隐秘心情,她对自己的生理外观却不抱自欺的态度。她是个骨骼大,具有运动员体型,走路迈大步的高个子姑娘。她的褐色眼睛凑得太近。她的鼻子,虽说长得很直,但是过分的显眼(在毕业的那一年,当她学过帕斯卡尔说过的‘克娄巴特拉的鼻子若短一些,整个世界的面貌会不同的’这句话时,她在床头上钉上了一幅克-巴特拉②的浪漫画)。双唇虽说很丰润,白牙齿长得也挺整齐,但嘴却挺小。她的胸部扁平——用什么泡沫乳衬也遮不住——而且腚很尖瘦。胸瘪腚削,她倒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好看。她从小长大,被视为掌上明珠,全家的中心,处处受赞扬、时时受宠爱。她天生的神盛气昂,将那妖娆女子倒比得苍白无色,从来不愁没有男朋友。就在她想要个丈夫时,诺曼出现了,用成熟的爱情取代了童年的情感。
①苏格兰剧作家J-M-巴里所着剧本中的角色,系一永不长大的小孩。
②公元前51年——前30年的埃及女王。
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诺曼便成了她的宇宙的中心。起初,哈里-伊温温和而又体面地提出反对意见,借口她还年轻,而诺曼又比较穷(他刚刚被录用到一家加利福尼亚酒吧间做工)。因她崇拜自己的父亲,她认认真真地听他父亲的话,但不久又设法把他说服了。既然哈里-伊温对他女儿的要求从来都不拒绝,便转而同意她找这个丈夫了。因他也看出来,她无论如何要得到诺曼-哈里提出的唯一条件——对此玛丽和诺曼立即并且很感激地答应下来——是这样的,这对新婚夫妇搬到那所西班牙式涂粉的房屋中空闲的楼上套间去,住在伊温的屋顶之下,直到他们能够自立并有了自己的房屋为止。后来,因虑及将女人的婚姻建立在有保证的资产基础上,哈里-伊温又采取了进一步的措施。正当诺曼已经向几家合法的大商行提出求职申请,而且当他在认真地考虑与他的老同学克里斯-希里尔合伙在洛杉矶市区比较贫穷的地段做事时,哈里-伊温给他的女婿很大方地提供给一个位置。哈里制造建筑用预制构件,他的部门里有4个业务律师,有一个要离开。哈里要把这个位置给诺曼,开始时的工资是每周150美元。
玛丽对她父亲的慷慨感激不尽,诺曼反应并不多么强烈。不知怎的,他感到因为这份嫁妆自己却放弃了部分独立。更有甚者,在一个需要人手的地区,与克里斯一起,成为一个真正的与之奋斗的审判律师的前途,显得更具竞争性。可是,在短短的一两天的犹豫不决之后,他最后相信,哈里的空缺职位正是上百个的年轻律师渴望得到的(这点,他们真的垂涎三尺),并且他认为,在那些状况不景气的人们中从事律师业务是有点浪漫性和不切实际。说到底,玛丽应得到最好的报答。由于他被妻子的一腔热忱所感动,诺曼加入了她父亲的职员行列。
自那之后的一年半时间里,玛丽渐渐看出,她丈夫对做一名文书和合同律师感到不耐烦。她曾经试图去减缓他的烦闷情绪,并私下告诉她父亲,恳求她父亲给诺曼某项审判室的工作。她父亲已经答应下来,一有机会就给他安排。此话是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自那以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这时,玛丽在枕头上侧过身子去瞅电子钟,她看见已是9点40分。她父亲该到楼下去用餐了,10点就要吃完。他会盼着诺曼也准备停当,因为每天早晨他们一起坐哈里的卡迪拉克车到工厂里去。她早已决定最好提醒诺曼别误了时间,就在这时,淋浴声突然停止了。
玛丽即刻坐起来,滑离开卧床,光着脚轻轻地走到浴室门口。
她把头贴到门上。“诺姆?”
“怎么?”
“9点40了。”
“知道了。”
她记起凯思琳的电话来。“猜谁打来电话?”
“什么?”
“我说猜猜谁打来的电话。”她稍稍提高了点声音。“凯思琳-鲍拉德刚刚电话告诉我,查普曼博士来这儿会见我们。”
她转动了一下玻璃旋钮,走了进去。狭窄的浴室内很温暖,水汽沾满了墙壁和镜子。诺曼在房子中间,处在浴缸旁边,赤足站在一方大桔黄色的垫子上。他的肌肉发达的后背对着她,举着双臂,用毛巾擦脸和头发。他光着全身,背上仍有片片水渍。
在她随手轻轻关门时,她直瞪瞪地瞅着他。她重又感到昨天夜里所体味到的阴部里稍有疼痛的快感。他那时占有着她,那一阵既剧烈又妙不可言。这时,突然之间,她听到她的心跳。
她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变得漫不经心。“我刚才在说,诺姆……”
他转过身,对她笑了笑,而她的眼接触到了他那苗条的身体,眼睛里有一种占为己有的并且引以骄傲的神态。“嘿,亲爱的,”他说,“我想你打算睡觉呢。”
“有人打电话,”她有点气透不过来地说,“星期五查普曼博士要在妇女联合会上演讲。”
“查普曼?”
“你知道,那个查普曼作关于性的报告。他计划会见我们。”
“对你有好处。不要保守任何秘密。”他交给她那条毛巾,“帮我擦一下脊背。”
她接过毛巾,他转过身去。“我能告诉他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爱人吗”?
“说得委婉点倒无不可。”
她用毛巾触着他的躯干的弯曲部分。“你是,你知道。”她说。
“我说,你是如何知道的?”他重新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一边开玩笑地说,“或许,你们妇女告诉你们所有的男人都是这种话吧。”
她直挺挺地站着,那条毛巾很滑稽地悬在他们俩人中间。“我爱你,诺姆,”他说。
他的微笑消失了。他伸开双臂,将她拉过去。在她紧紧抓住他的光光的脊背时,那条毛巾飘落到瓷砖地板上。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我要你,亲爱的。”他触着她的头发小声说。
“嗯,”她低应了一句,转而记起了什么,并想抽回身。“不行,诺姆,时间来不及——爸在楼下——”
“让爸见鬼去吧。”他说,吻起了她的脖颈。
“别这么说话。”她说,在话音完全消失之后,声音就小得几乎听不见了,而且这时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慢慢地,她向诺曼旁边的桔色小垫上沉下去;然后,身体被兜在他的手臂里,将她自己下落仰躺在地板上,几乎没有感觉到肩胛和大腿与瓷地板接触的凉意。她闭着眼睛,感觉到那毫不犹豫的手指在揿动她的睡衣,随之,那个令人渴望的可爱的压力在她全身扎下了营。一会儿她便完全消融在快感之中,哪里还能记起她的父亲正在楼下等着。
有一次,在厄苏拉和哈罗德家举行的晚餐会上,10来位客人在玩联词游戏。轮到厄苏拉那里,她抽出字条给一位男客,碰巧那字是“antiseptic①,那位男客应声回答,“特丽萨-哈尼希。”这一创造性大欢闹以及引伸的释义,并不带什么认真的结论,超出一般遵循的联词的贴切含义。后来,这种小插曲又重复引到特丽萨身上,而特丽萨这时并不在场。她一旦知道后,便立即在字典里查找这个字。当她看到这个字的含义是“防止腐败、腐烂、堕落”时,便高兴了起来,并没再去费心理解其中可能与她有联系的真正用意。
①词意为防腐的、异常整洁的、冷静的,这里联到特丽萨,是暗喻她外表上异常的好洁和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