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地板上响起马蹄的嘚嘚声;他们从马房里先拉出黑马努林伯爵,然后拉出白毛大马,随后拉出它的妹妹玛依卡。它们全是名贵的骏马。老人谢列斯托夫给大马上好鞍子,对他女儿玛莎说:
“行了,玛丽亚·戈德芙鲁阿,上马!唷!”
玛莎·谢列斯托娃是一家当中顶年轻的一个。她已经十八岁了,可是她的家人积习难改,还把她看做小孩,因此大家仍旧称呼她玛尼娅和玛纽莎。自从城里来了个马戏团,她热中地去看马戏以后,大家又开始把她叫做玛丽亚·戈德芙鲁阿了。
“唷!”她骑到大马的背上,叫了一声。
她姐姐瓦丽娅骑上玛依卡,尼基京骑上努林伯爵,军官们骑上各自的马。这个又长又好看的马队,闪着军官们的白上装,小姐们的黑色骑马装,五颜六色,缓缓地走出院子。
尼基京瞧出来:大家上马的时候,以及后来大家骑着马走过街道的时候,不知因为什么,玛纽莎专注意他一个人。她担忧地瞧着他和努林伯爵,说:
“您得时时刻刻勒住马嚼子,管住它才行,谢尔盖·瓦西里奇。别让它畏缩。那是它装佯。”
要么因为大马跟努林伯爵十分要好,要么也许机会凑巧,总之,她骑着马始终挨着尼基京身旁走,跟昨天和前天一样。他呢,瞧着骑在骄傲的白马身上的她那苗条娇小的身子,瞧着她那秀丽的侧影,瞧着那顶跟她一点也不相称、使她看起来显老的高礼帽,心里又快活,又温柔,又痴迷,虽然在听她讲话,可是没大听清她在说什么,却在暗想:
“我凭我的人格担保,对上帝赌咒:我不再怕羞,我今天非跟她说穿不可了……”
那时候是傍晚六点多钟,正是洋槐和丁香的香气非常浓郁,空气和树木本身好像也因为那浓香而变凉了的时候。城中公园里的乐队已经在奏乐。马儿在大街上踩出一片清脆的蹄声,四面八方传来欢笑声、谈话声、关门声。在路上遇到的兵都向军官们敬礼,男学生向尼基京鞠躬。所有从容散步或者匆忙地赶到公园里去听音乐的人,看见这一伙人马,显然都很愉快。天气多么暖和啊!散布在天空东一朵西一朵的白云,那样子多么轻柔!白杨和洋槐的影子伸过整个宽阔的大街,笼罩在街对面的房屋的阳台和二层楼上,看上去多么温柔而舒畅!
他们骑马出城,在大道上快步奔跑起来。这儿已经没有洋槐和丁香的香气,也听不见音乐声,可是田野透出清香,嫩黑麦和小麦碧绿,金花鼠吱吱地叫,白嘴鸦呱呱地噪。不管往哪儿看,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只不过这儿那儿现出几块瓜地,颜色发黑,左边远处在墓园那儿有一片正在凋谢的白色苹果花罢了。
他们走过屠宰场,然后走过啤酒酿造厂,追上一群赶到市郊公园去奏乐的军乐队员。
“波利扬斯基有一匹很好的马,这我不否认,”玛纽莎对尼基京说,用眼睛指了指那个骑着马跟瓦丽娅并排走着的军官,“不过那马有缺点。左腿上有块白斑,简直长的不是地方,而且请看,它的脑袋老往后仰。现在是任凭怎么样也没法叫它不仰了,它要照这样一直仰到死的那一天了。”
玛纽莎跟她父亲一样爱马着了迷。她看见别人有好马,总觉着心痛,一看出别人的马有缺点就痛快。尼基京却一点也不懂马,勒住马缰也好,勒住马嚼子也好,马快跑也好,慢跑也好,在他完全没有什么分别。他只觉得自己骑马的姿势不自然,别扭,因此那些善于骑马的军官一定比他更能使玛纽莎中意。于是他因为她喜欢那些军官而吃醋了。
他们路过郊外的公园,有人提议大家进去,喝点矿泉水。他们就进去了。这公园里只有橡树。那些橡树最近才长出叶子,因此现在从新生的树叶里望出去,仍旧看得见整个公园,和公园里的高台、小桌、秋千。所有的乌鸦窝也都看得见,样子像大帽子。这伙骑马的人和他们同来的小姐们在一张小桌旁边下了马,要矿泉水喝。有些他们认得的人,原在公园里散步,这时候走到他们跟前来。其中有穿高统靴的军医官,有等音乐师的乐队指挥。医师大概把尼基京看做大学生了,因为他问:
“请问,您是回来过暑假吗?”
“不,我一向住在这儿,”尼基京回答说,“我是中学校的教师。”
“真的吗?”医师觉着奇怪,“这么年轻就已经做老师了?”
“怎么能说年轻?我都二十六岁了!……感谢上帝!”
“您留了胡子和唇髭,可是从您的相貌看起来,您至多不过二十二三岁。您显得多么年轻啊!”
“真是混帐话!”尼基京暗想,“连这个人也拿我当小娃娃看待!”
别人讲到他年轻,特别是当着女人或者学生的面,他总是极不痛快。自从他到本城来做事以后,他一直讨厌他自己这副显得过于年轻的相貌。学生不怕他,老人叫他年轻人,女人倒高兴跟他跳舞,却不高兴听他的长篇大论。他呢,情愿付出任何代价,只求马上能老这么十岁才好。
从公园出来,他们再往前走,到谢列斯托夫的田庄去。他们在院子门外勒住马,唤出总管的老婆普拉斯科维亚,要她拿点鲜牛奶来。牛奶拿来了却没人喝。大家互相望望,笑起来,策动马,跑回去了。等到他们骑马回来,乐队已经在市郊公园里奏乐,太阳躲到墓园后面,半个天空给晚霞染成深红色了。
玛纽莎骑着马又跟尼基京并排走着。他有心告诉她说他多么热烈地爱她,可是他又怕给军官们和瓦丽娅听了去,只好不响。玛纽莎也一声不响。他体会到她为什么沉默,为什么骑着马跟他并排走,就暗暗觉着幸福,于是大地、天空、城中的灯火、啤酒酿造厂的黑轮廓,总之,一切东西在他的眼里合成了一种很美妙可爱的东西。他觉着他的努林伯爵仿佛凌空走着,想跃上深红的天空似的。
他们到了家。茶炊已经在花园里的桌子上滚沸,老人谢列斯托夫跟他的朋友,地方法院的官员们坐在桌子的一边谈心,他照例在批评什么事情。
“这是粗鄙!”他说,“粗鄙,不是别的。对了,先生!粗鄙,先生!”
自从尼基京爱上玛纽莎以后,谢列斯托夫家的东西样样都中他的意:房子、房子旁边的花园、晚茶、藤椅、老奶妈、甚至老人常爱说的那两个字“粗鄙”。他所不喜欢的只有那无数的猫和狗,还有在露台上一个大笼子里凄凉地哀叫着的埃及种鸽子。室内狗和看家狗也实在是多,他跟谢列斯托夫一家来往这么久,却只认清了其中的两只:穆希卡和索木。穆希卡是一条脱了毛的小狗,脸上却毛茸茸,恶毒而且惯坏了。它痛恨尼基京。它每一次看见他,总要偏着头,龇出牙,叫起来:“呜……汪汪汪……呜……”
然后它就趴在椅子底下。每逢他想把它从自己的椅子底下赶走,它就尖声狂吠起来,主人们就说:
“别害怕,它不咬人。它是一条好狗。”
索木是一条高大的黑狗,腿长,尾巴跟木棒那么硬。每逢人们吃饭或者喝茶,它总是一声不响地在桌子底下走动,摇着尾巴拍人们的靴子和桌腿。它是条忠厚的笨狗,可是尼基京受不了它,因为它有个习惯,总喜欢把头放在吃饭的人的膝盖上,弄得裤子沾上它的唾沫。尼基京不止一回用刀柄打它的大额头,用手指头弹它的鼻子,骂它,抱怨它,可是任凭怎么样也还是免不了让自己的裤子沾上污斑。
骑马闲游一番以后,茶啦,果酱啦,面包干啦,牛油啦,显得都很好吃了。他们默默地、津津有味地喝完第一杯茶,不过喝到第二杯,他们就吵起架来了。每次喝茶和吃午饭的时候领头吵架的总是瓦丽娅。她已经二十三岁,长得俊俏,比玛纽莎好看,素来被人认为是这一家人中顶聪明、顶有教养的一个。她的举动端庄严正,凡是在家里代替了亡母地位的大女儿都有这样的气派。她既是这家里的女主人,就觉得有权在客人面前穿着短上衣走来走去,而且直呼那些军官的姓,她把玛纽莎看做小姑娘,用女训导员的口吻跟她谈话。她老是把自己叫做老处女,这就是说,她相信自己准嫁得出去。
每一回谈话,哪怕是讲到天气,她也一定把它变成吵架。她有一种嗜好,喜欢抓住别人的语病,揭穿别人的矛盾,挑剔话里的毛病。您刚跟她谈起什么事,她就盯着您的脸,忽然插嘴说:“对不起,对不起,彼得罗夫,前天您讲的话可是刚好相反啊!”
要不然,她就冷冷地一笑,说:“可是我瞧您是在鼓吹第三厅的原则呢。那我该给您道喜了。”
要是您说句俏皮话,或者说句双关语,您就马上可以听到她的声音:“这是老套头!”要不然:“这是耍贫嘴!”要是军官说了句俏皮话,她就做出轻蔑的脸相,说:“丘八的俏皮话!”
她把“丘”字念得很用劲,弄得穆希卡总要从椅子底下回她一声:“呜……汪汪汪……”
这回喝茶时候,吵嘴是因为尼基京讲到学校的考试而开的头。
“对不起,谢尔盖·瓦西里奇,”瓦丽娅拦住他的话,“您说什么学生觉着考试难。容我问您一声,这到底是谁的错呢?比方说,您叫八年级的学生写作文,题目是‘作为心理学家的普希金’。第一,不应该出这么难的题目,第二,普希金怎么能算是心理学家呢?是啊,讲到谢德林或者比方说,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就不同了,可是普希金却是伟大的诗人,再也不是别的。”
“谢德林是一回事,普希金又是一回事。”尼基京闷闷不乐地回答。
“我知道,你们中学校的老师是不大看得起谢德林的,不过问题不在这儿。请您告诉我,普希金在哪方面可以算得是心理学家呢?”
“难道您的意思是说他不是心理学家吗?要是您不嫌弃,我不妨给您举点例子。”
尼基京就朗诵了几段《奥涅金》,然后又朗诵了几段《鲍利斯·戈东诺夫》。
“我一点也看不出这里头有什么心理学,”瓦丽娅叹道,“心理学家是描写人类灵魂细微曲折的变化的那种人。您念的那些却是优美的诗,再也不是什么别的。”
“我知道您要的心理学是什么!”尼基京说,生气了,“您要的是别人拿把钝锯子来锯我的手指头,我呢,大叫大喊,这就是您所谓的心理学。”
“耍贫嘴!不过您还是没有对我证明为什么普希金是心理学家。”
每逢尼基京因为反对一种他认为狭隘陈腐的或者这一类的见解而不得不吵架的时候,他照例从座位上猛的跳起来,两只手捧住头,哼哼唧唧,从房间这一头跑到那一头。现在也是这个样子:他跳起来,用手抱住头,哼哼唧唧,绕着桌子兜了个圈子,随后在稍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下。
军官们来给他撑腰。波利扬斯基上尉开口,对瓦丽娅担保说,普希金真的是心理学家,为要证明这点,他还引了莱蒙托夫的两行诗。盖尔涅特中尉说,如果普希金不是心理学家,他们就不会为他在莫斯科立纪念像了。
“这是粗鄙!”这话从桌子的另一头传来,“我对总督就是这么说的:‘这是粗鄙,大人。’”
“我不愿意再吵了!”尼基京叫道,“这样吵下去没完没了!够了!咳,给我滚开,这条脏狗!”他对索木喊道,索木把脑袋和爪子都放到他的膝盖上来了。
“呜……汪汪汪……”狗叫声从椅子底下传来。
“承认您自己错了吧!”瓦丽娅叫道,“承认吧!”
可是这时候有几位做客的小姐走来,吵架自然而然中止了。大家一齐走进大厅。瓦丽娅在钢琴旁边坐下来,开始弹舞曲。他们先跳华尔兹舞,然后跳波利卡舞,再后跳卡德里尔舞和grɑndrond舞,由波利扬斯基上尉领着穿过各个房间,然后又跳华尔兹舞。
跳舞时候,老年人坐在大厅里抽烟,看那些青年男女。老人当中有一个是市立信用社的经理谢巴尔津,他以爱好文学和戏剧艺术出名。他创办了当地的音乐戏剧小组,亲自参加演出,不知什么缘故老是只限于演滑稽的听差,或者用唱歌的声调朗诵《女罪人》。他在本城有个外号,叫木乃伊,因为他长得高,又很瘦,青筋暴起,而且老是做出庄严的脸相,眼睛发呆,没有光彩。他那么真诚地爱好戏剧艺术,甚至剃光上髭和胡子,这就弄得他越发像木乃伊了。
等到大环舞拆散,他迟迟疑疑,侧着点身子走到尼基京跟前,咳了一声,说:
“刚才喝茶时候你们的一番辩论,我很荣幸地全听见了。我十分赞成您的见解。我们的看法一样,因此跟您谈一谈,在我是很大的乐事。您看过莱辛的《汉堡剧评》那本书吗?”
“没有,我没看过。”
谢巴尔津大吃一惊,不住地摆手,仿佛烫伤了他的手指头似的。他什么话也没说,从尼基京身边走开了。谢巴尔津的身材、他问的那句话、他那惊奇的神情,尼基京都觉着好笑,不过他仍旧暗想:
“这真叫人难为情。我是文学教师,可是直到今天我还没读过莱辛的书。我得读一读他的著作才成。”
晚饭以前,这班人,老老少少,全坐下来玩“命运”。他们拿两副牌,一副发给大家,每个人得的牌一般多,一副摊在桌子上,背面朝上。
“谁手里有这张牌,”老人谢列斯托夫翻开第二副牌面上的一张,正正经经地开口说,“命运就派谁马上到儿童室去吻一下奶妈。”
吻奶妈的荣幸落在谢巴尔津身上了。大家就簇拥着他,把他领到儿童室去,一面笑一面鼓掌,逼他吻奶妈。这就引起了一大片嚷叫喧哗的声音……
“不够热情!”谢列斯托夫喊道,笑得流出眼泪来,“不够热情啊!”
命运派定尼基京听取所有的人的忏悔。他就坐在大厅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有人拿来一块披巾,蒙住他的脑袋。第一个来向他忏悔的是瓦丽娅。
“我知道您的罪,”尼基京开口说,在黑暗中瞧着她那副严厉的模样,“小姐,告诉我,您每天跟波利扬斯基一块儿出去散步,到底是为什么?哼,她绝不会无缘无故跟骠骑兵在一块儿呀!”
“这是耍贫嘴。”瓦丽娅说,走开了。
然后,他在披巾里面看见两只凝眸不动的大眼睛闪闪发光,还在黑暗中隐约看到一张可爱的脸儿的轮廓,又闻到一股早已熟悉的名贵香水的气味,使得尼基京想起了玛纽莎的房间。
“玛丽亚·戈德芙鲁阿,”他说,嗓音都变了,它变得那么柔和而温存,“您犯的是什么罪呢?”
玛纽莎眯细眼睛,朝他吐了吐舌尖,然后她笑起来,走开了。过一分钟,她站在大厅中央,拍着手叫道:
“吃晚饭啦,吃晚饭啦,吃晚饭啦!”
大家就一齐拥进了饭厅。
吃晚饭的时候,瓦丽娅又吵起架来,这回是跟她父亲吵。波利扬斯基庄重地吃着,喝着红葡萄酒,对尼基京讲起有一年冬天作战的时候,他怎样通宵站在一个沼泽里,烂泥没到膝头,讲起敌人离得怎样近,大家奉命不准抽烟或讲话,那天夜里又冷又黑,刮着刺骨的寒风。尼基京听着,斜起眼睛看玛纽莎。她呢,正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眼也不眨,仿佛在想什么心事,或者是想得出了神似的……这使他觉得又快活又痛苦。
“为什么她这样看着我呢?”这问题折磨着他,“这真叫人难为情。人家会瞧出来的。啊,她还多么年轻,多么天真啊!”
午夜,客人散了。尼基京刚刚走出门口,楼上一扇小窗子就砰的一声推开了,玛纽莎探出头来。
“谢尔盖·瓦西里奇!”她招呼一声。
“有什么吩咐吗?”
“是这么回事……”玛纽莎说,明明想找点话说,“是这么回事……波利扬斯基答应一两天内带着他的照相机来,给我们大家照像。我们得在这儿聚齐才行。”
“好吧。”
玛纽莎消失了,窗子砰的一声关上,那所房子里立刻有人弹起钢琴来。
“嘿,这一家人!”尼基京想着,穿过大街,“这个家里没有人唉声叹气,只有那些埃及种的鸽子除外,可是就连那些鸽子唉声叹气也只是因为它们不会用别的方法表白它们的欢乐罢了!”
不过,也并不是只有谢列斯托夫家才过得快活。尼基京还没走出两百步去,就听见另一所房子里传出钢琴声来。他再往前走不远,又看见一个农民在门口弹三弦琴。公园里,乐队奏着俄罗斯歌曲中的集成曲……
尼基京的家离谢列斯托夫家有半俄里远,那是一个公寓,共有八个房间,他按年租三百卢布赁下来,跟他的同事史地教师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同住。那位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还不能算是老人,长着狮子鼻和棕红色的小胡子,相貌有点粗,不文气,跟工匠一样,可是神情温和。尼基京走回家的时候,他正坐在自己房间里桌子旁边改学生们画的地图。他认为学地理顶要紧顶重大的事是画地图,学历史呢,是记年表,他往往一连好几夜坐在那儿用蓝铅笔改他的男学生和女学生所画的地图,或者编年表。
“今天天气多好啊!”尼基京走进他的房间里说,“您真叫人奇怪,怎么能坐在房间里不出去呢?”
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是个不善于言谈的人,他要么一声不响,要么只讲些人人早已知道的事。现在他就是这样回答:
“不错,非常好的天气。现在是五月,不久就要到真正的夏天了。夏天跟冬天不同。冬天得生炉子,可是夏天不生炉子也暖和。夏天晚上开着窗子还是觉着热,冬天就连装了双层窗子也还是觉得冷。”
尼基京在桌旁坐了没到一分钟,就觉着烦闷了。
“晚安!”他说,站起来,打个呵欠,“我本来想告诉您一件跟我有关系的爱情方面的事,可是您呢,就知道搞地理!人家刚跟您谈到爱情,您就会立刻问:‘卡尔卡战役是在哪年?’您跟您那些大战役啦,您那些丘库奇岬啦,统统见鬼去吧!”
“您为什么生气?”
“真烦死了!”
他想到他还没有跟玛纽莎说穿,又想到现在找不到一个可以谈一谈自己的爱情的人,就心烦起来,走进自己的书房,在一个长沙发上躺下。书房里黑暗而寂静。尼基京躺在那儿,呆望着黑暗,不知什么缘故,开始想象过两三年后他为办一件事要到彼得堡去,玛纽莎怎样到车站去送他,哭哭啼啼,到了彼得堡,他怎样接着她寄来的一封长信,恳求他快点回家。他呢,怎样写信给她……他的信开头照这样写:“我亲爱的小耗子!……”
“对了,就写我亲爱的小耗子!”他说,笑起来。
他觉着躺得不舒服。他就把两条胳膊垫在脑袋底下,抬起左腿来架在长沙发靠背上。他觉得舒服了。这当儿,窗口开始明显地发白,睡意蒙眬的公鸡在院子里高声啼起来。尼基京接着想他怎样从彼得堡回来,玛纽莎怎样到车站来接他,高兴得尖叫一声,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或者,更妙一点儿,他耍个花招:半夜三更偷偷回到家里,厨娘替他开门,然后他踮起脚尖走进卧室,一声不响脱掉衣服,一下子跳上床!她醒过来,乐得什么似的!
天大亮了。窗子和书房却不见了。在昨天他们骑马路过的那个啤酒酿造厂的门廊台阶上,坐着玛纽莎,喃喃地说着什么。随后她挽着尼基京的胳膊,跟他一块儿走进市郊公园。在那儿他看见橡树和像帽子一样的乌鸦窠。有一个窠摇晃起来,谢巴尔津从里面探出头,大喝一声:“您没看过莱辛的书!”
尼基京周身打一个冷战,睁开眼睛。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站在长沙发前面,头往后仰着,正在打领带。
“起来吧,现在该到学校去了,”他说,“不应当穿着衣服睡觉。这样会弄坏你的衣服。应当脱了衣服睡在床上才对……”
照往常一样,他开始冗长而抑扬顿挫地讲着人人早已知道的事。
尼基京的第一堂课是二年级的俄语。九点钟整,他走进教室,却看见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两个大字——玛·谢。这两个字大概指的是玛莎·谢列斯托娃。
“他们已经闻出来了,这些坏蛋……”尼基京想,“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
第二堂文学课是在五年级。黑板上也写着玛·谢两个字。他上完课走出教室,听见身后传来一片叫嚷声,仿佛是戏院里最高楼座上传来的喝彩声:
“乌拉!谢列斯托娃!!”
由于和衣睡了一觉,他的脑袋不好受,身体酸懒发软。那些学生天天盼望着考试以前的停课,什么功课也做不下去,心里焦躁,由于无聊而胡闹起来。尼基京也厌烦,没理会他们的胡闹,不断地走到窗前去。他看见大街让太阳照得挺亮。房子上空是透明的蓝天和鸟雀,远远的,在苍翠的公园和许多房子的背后是广漠无垠的远方、罩在蓝色雾霭里的小树林、奔驰的火车冒出来的煤烟……
这时候有两个穿白上装的军官耍弄着小马鞭,走过街上洋槐的树荫。然后有一群犹太人,留着白胡子,戴着便帽,坐着一辆敞篷马车经过这里。一个家庭女教师带着校长的孙女出来散步……索木同另外两条狗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然后瓦丽娅穿一身素雅的灰衣服和红袜子,手里拿着《欧罗巴通报》,走过去。她必是到市立图书馆去了一趟……
下学还早得很呢,要到下午三点钟!课后他还不能回家,也不能到谢列斯托夫家里去,却得到沃尔夫家里去教课才行。这沃尔夫是个有钱的犹太人,改信路德派,不把自己的孩子们送进中学校,却请中学的教师到家里来教他们,每上一回课给五个卢布……
“心里真闷啊,闷啊,闷啊!”他暗想。
到三点钟,他到沃尔夫家里去了,坐在那儿他觉着时间好像长得无穷无尽似的。五点钟他离开那儿,可是六点多钟他得回到中学校去开教师会议,拟定四年级和六年级的口试时间表!
他到暮色很深的时候才离开中学到谢列斯托夫家里去。他心跳,脸红。一个月以前,甚至一个星期以前,每逢他打定主意向她求爱,他总是准备好一大套话,有开场白,有结束语。现在呢,他却一个字也没准备好,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所知道的只是今天他一定要说出自己的爱情,再拖下去是绝对不行了。
“我要邀她到花园里去,”他想,“我们先蹓跶一会儿,然后就说出自己的爱情……”
前厅里没有一个人。他走进大厅,后来又走进客厅……那儿也是一个人都没有。他听见瓦丽娅在楼上跟人吵嘴,还听见儿童室里有雇来的女裁缝的剪刀的裁剪声。
这所房子里有一个小房间,同时有三个名字:小房间、过路的房间、黑房间。那里面有一个旧的大立柜,里面装着药品、弹药、猎具。这房间里有一道窄小的木头楼梯通到楼上,楼梯上老是睡着猫。这房间有两个门,一个通到儿童室,一个通到客厅。尼基京走进这个房间,预备上楼去,忽然儿童室的门开了,又砰的一声关上了,震得楼梯和立柜发颤。玛纽莎穿着黑衣服,跑进房间里来,手里拿着一段蓝色衣料。她没看见尼基京,照直往楼梯口跑去。
“等一等……”尼基京拦住她,说,“您好,戈德芙鲁阿……容我……”
他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一只手拉住她的手,一只手抓住蓝色衣料。她呢,不知是害怕还是惊奇,睁着大眼睛瞧他。
“容我……”尼基京接着说,深怕她走掉,“我要跟您谈一件事……只是……这儿不方便。我不能,我不能够……戈德芙鲁阿,您明白不,我不能……就是这么回事……”
蓝色衣料掉在地板上,尼基京拉住玛纽莎的另一只手。她脸色煞白,努动嘴唇,然后从尼基京面前往后退,退啊退的,发现自己夹在墙壁和立柜中间的角落里了。
“凭我的人格,我向您担保……”他轻声说,“玛纽莎,凭我的人格……”
她扬起头,他就吻她的嘴唇,为了吻得久些,他用手指头捧住她的脸蛋儿。后来,不知怎么一来,他发现自己夹在墙壁和立柜中间的角落里了。她伸出胳膊搂着他的脖子,脑袋抵着他的下巴。
随后他们双双跑进花园去了。
谢列斯托夫家有一个占地四俄亩的大花园,里面有约摸二十棵老枫树和菩提树,有一棵枞树,此外全是果树:樱桃树啦,苹果树啦,梨树啦,野栗树啦,银白的橄榄树啦……花也很多。
尼基京和玛纽莎一句话也不说,顺林荫路跑着,笑着,时不时地互相问些前后不连贯的话,谁也不回答。在花园的上空,一弯新月照着;在地上淡淡的月光下,含着睡意的郁金香和鸢尾花从黑暗的青草里探身出来,仿佛请求人们也跟它们谈情说爱似的。
等到尼基京和玛纽莎回到正房里来,军官们和小姐们已经到齐,正在跳玛祖尔卡舞。波利扬斯基又领头带着众人跳大环舞,走遍各个房间,跳完舞大家又玩“命运”。晚饭前,等到客人已经从大厅走进饭厅,只剩下玛纽莎和尼基京在一块儿,玛纽莎就紧偎在他的身边,说:
“你自己去跟爸爸和瓦丽娅谈吧。我怕羞……”
晚饭后,他去找老人谈话。谢列斯托夫听他说完,想了想,说:
“承您看得起我和我的女儿,我很感激,不过容我像朋友那样跟您谈一谈。我不是凭父辈的身分跟您讲话,却是照上流人对上流人那样跟您讲话。请您告诉我,您年纪还这么轻,何苦要结婚呢?只有乡下人才那么年轻就结婚,那当然是粗鄙,可是您是为什么呢?您这样年轻,就给自己戴上镣铐,到底有什么乐趣呢?”
“我完全不能算年轻了!”尼基京生气地说,“我已经快满二十七岁了。”
“爸爸,兽医来了!”瓦丽娅在隔壁房间里叫道。
谈话就此中断。瓦丽娅、玛纽莎、波利扬斯基,送尼基京回家。他们走到他的家门口,瓦丽娅说:
“为什么您那个神秘的劈里拍拉·劈里拍拉奇从来不在什么地方露面?他尽可以到我们家里来玩啊。”
尼基京走进去,那位神秘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正坐在自己床上脱裤子。
“别躺下睡觉,亲爱的!”尼基京喘吁吁地对他说,“等一会儿,别躺下睡觉!”
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赶紧穿好裤子,惊慌地问:
“究竟什么事?”
“我要结婚了!”
尼基京在他的同事身旁坐下,瞧着他,带着惊奇的眼神,好像觉得自己很古怪似的,说:
“您想想看,我就要结婚了!跟玛莎·谢列斯托娃结婚!今天我求婚来着。”
“哦?她好像是个挺好的姑娘。只是她年轻得很。”
“是啊,她年轻!”尼基京叹了一口气,说,现出担忧的神气耸耸肩膀,“年轻得很,年轻得很哟!”
“她在我教过的中学里念过书。我认识她。她的地理学得还好,历史不行。她上课不专心听讲。”
不知什么缘故,尼基京忽然可怜他的同事,想对他说点温存的安慰话。
“好朋友,您为什么不结婚呢?”他问,“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比方说,您为什么不去跟瓦丽娅结婚呢?她是个可爱的、非常好的姑娘啊!固然她很喜欢吵架,不过她那颗心……那是什么样的心啊!她刚才还问起您呢。跟她结婚吧,好朋友!嗯?”
他明明知道瓦丽娅绝不肯嫁给这么一个无味的、翘鼻子的人,可是仍旧劝他娶她。这是为什么呢?
“婚姻是终身大事,”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想一想,说,“人得面面顾到,考虑周详才成,万不可以草率从事。慎重绝没有害处,特别是在婚姻方面,因为一结婚,就不再做单身汉,要开始过新生活了。”
他又开始讲那些人人早已知道的话。尼基京听不下去,道了晚安,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了。他很快地脱掉衣服,很快地上床,为的是赶快开始想自己的幸福,想玛纽莎,想将来,微微地笑着,忽然想起自己还没读过莱辛的著作。
“我得读一读他的著作才成……”他想,“其实,话说回来,我何必读它呢?滚它的!”
而且他让自己的幸福弄得很累,马上就睡着了,脸上的微笑一直保持到第二天清早。
他在梦中听见木头地板上的嘚嘚马蹄声。他梦见从马房里先牵出黑马努林伯爵,随后牵出白毛大马,再后,牵出它的妹妹玛依卡……
“教堂里很拥挤,很嘈杂,有一回甚至有个人叫喊起来,替玛纽莎和我举行结婚仪式的大司祭,隔着眼镜望着人群,厉声说道:
“‘不准在教堂里走来走去,不准嚷,安安静静站在那儿祷告。应该敬畏上帝才是。’
“我的男傧相是我的两个同事,玛尼娅的男傧相是波利扬斯基上尉和盖尔涅特中尉。主教的唱诗班唱得好极了。烛花的爆裂声啦,灿烂的光啦,华丽的服装啦,军官啦,无数快活满意的脸啦,玛尼娅那种特别娇弱的神情啦,总之,整个环境和婚礼的祷告词,把我感动得流下泪来,使我满腔得意。我想:近来我的生活开了多么茂盛的花,变得多么美丽而富于诗意!两年以前,我还是个大学生,我还在涅格林诺伊租住着便宜的公寓房间,没有钱,没有亲属,而且,依我当时的想法,也没有前途。现在呢,我是一个顶好的省城里的中学教师,收入牢靠,有人爱,万事如意。我暗想:都是为了我,这群人才聚在这儿,都是为了我,那三个枝形烛架才点亮,助祭才大声喊叫,唱诗班才努力唱好。不久我就可以叫一声妻子的那个年轻的人儿这么年轻,这么优雅,这么高兴,那也是为了我。我想起我们最初的相逢,想起我们城外的旅行,想起我的求爱,想起天气,整个夏天,仿佛上天故意安排好了似的,天气好得不得了。当初住在涅格林诺伊,我觉得只有在长篇和中篇小说里才可能有的那种幸福,现在我却实际经历到了,仿佛已经把它抓在手心里了似的。
“行完婚礼,大家乱糟糟地围着我和玛尼娅,表白他们的真诚的快乐,向我们道喜,祝我们幸福。有一位准将是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头儿,只向玛纽莎一个人道喜,用尖细的苍老嗓音对她说话,声音却响得整个教堂都听得见:
“‘亲爱的,我希望您婚后也仍旧跟眼前一样是一朵玫瑰花。’
“军官们、校长、所有的教师,都出于礼貌微微地笑。我也觉得我自己的脸上有一种愉快的、做作出来的笑容。史地教师,最亲爱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素来讲些人人早已知道的话,这时候使劲握住我的手,亲切地说:
“‘这以前您没结婚,一直单身过活。现在您结婚了,要两个人一块儿生活了。’
“我们从教堂里出来,坐车到一座两层楼的没抹灰泥的房子去,那是嫁妆的一部分,现在由我接收下来了。除了这所房子以外,玛尼娅还带给我大约两万卢布,和一片叫做美里托诺甫斯卡亚的荒地,那儿有一所给看守人住的小房子,据说还有很多鸡、鸭,没人照管,变成野鸡、野鸭了。我从教堂来到这儿,就走进我的新书房,伸个懒腰,在一个土耳其式长沙发上躺下来,摊开四肢,抽烟,我觉着软和,舒服,安乐,这是我生平从没感到过的。这当儿客人们正在欢呼‘乌拉’,前厅有一个不高明的乐队吹奏喜歌和种种乱七八糟的曲子。玛尼娅的姐姐瓦丽娅跑进书房里来,手里拿着一个高脚玻璃杯,脸上现出古怪的紧张表情,仿佛嘴里含满了水似的;她分明还想再往前走,可是忽然又哭又笑起来,酒杯当的一声落在地板上。我们搀着她的胳膊,领她走了。
“‘谁也弄不懂!’后来她躺在后屋老奶妈的床上,含含糊糊地说,‘弄不懂,弄不懂!我的上帝啊,谁也弄不懂!’
“可是人人都十分明白:她比她妹妹玛尼娅大四岁,却还没结婚。她哭,倒不是出于忌妒,却是因为她忧郁地领会到她的年华正在消逝,甚至也许已经消逝了。他们跳卡德里尔舞的时候,她带着一张沾着泪痕、擦了浓粉的脸回到大厅里来。我看见波利扬斯基上尉在她面前端着一碟冰激凌,她拿小调羹舀着吃……
“这时候已经是清早五点多钟了。我拿起我的日记本来描写我的圆满而多彩的幸福,心想我要写出足足六页来,明天好念给玛尼娅听。可是说来奇怪,我的脑子里乱七八糟,迷迷糊糊,跟在做梦一样。我只生动地想起瓦丽娅那段插曲,想写一句:‘可怜的瓦丽娅!’我简直能够照这样一直坐下去,写:‘可怜的瓦丽娅!’顺便提一句,树叶沙沙地响起来,天要下雨了。乌鸦呱呱地叫;我的玛尼娅刚刚睡着,不知为什么,她的脸色忧愁。”
后来,有很长一阵子尼基京没写日记。八月初,他开始忙补考和入学考试,过了圣母升天节,学校开学了。照例早上八点多钟他动身上学校去,到九点多钟就已经惦记玛尼娅和他的新家,不住地看表了。上低年级课的时候,他就叫一个学生起来念书,让别的学生随着默写。在孩子们默写的时候,他自己坐在窗台上,闭了眼睛遐想。不管瞻望将来也好,回想过去也好,在他都是同等美妙,跟神话一样。上高年级课的时候,他叫学生大声读果戈理或者普希金的散文,这使得他犯困,人啦,树啦,田野啦,马啦,在他的幻想里升起来,他就叹口气,仿佛让作者迷住似的,说:
“多么好呀!”
在中午休息时间,玛尼娅打发人给他送来早饭,上面盖着雪白的小餐巾,他就慢慢地吃着,吃吃停停,停停吃吃,好拉长享受的时间。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的早饭照例只有白面包,他尊敬而羡慕地瞧着他,说些人人熟悉的事情,例如:
“人不吃东西就不能生存。”
放学以后,尼基京先去教家馆。最后他五点多钟回家去,觉得又快活又不安,仿佛出去了整整一年似的。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楼去,找到玛纽莎,搂住她,吻她,发誓说他爱她,没有她就活不下去,又着重地说他十分惦记她,还提心吊胆地问她身体可好,为什么脸色那么不快活。然后他们两个人吃午饭。饭后他在书房里一个长沙发上躺下来,抽烟,她坐在他身旁,低声讲话。
现在他的顶幸福的日子是星期日和假日,到了那种日子他就一天到晚在家里待着。在那种日子他过着纯朴的、然而非常愉快的生活,它使他联想到牧歌式的田园生活。他一刻也不停地观察他那头脑清楚、办事认真的玛尼娅怎样布置她的窠儿。他自己也想表示自己在家里不是多余的人,就做些白费力气的事情,比方说,从车房里推出双轮马车来,绕着它走一圈看一遍。玛纽莎用三头奶牛办了一个地道的牛奶场,在她那些大小地窖里收藏着许多坛牛奶和许多小罐的酸奶油,全是留着做黄油用的。有时候尼基京想开玩笑,就问她要一杯牛奶喝,她吓慌了,因为这搅乱了她定下的规矩。于是他笑着搂住她,说:
“算了,算了,我是闹着玩儿的,我的宝贝儿!我是闹着玩儿的!”
要不然,他就嘲笑她的小家子气,比方说,她在食橱里找到一小块变了味的、跟石头那么硬的腊肠或者干酪,她就一本正经地说:
“让厨房里的用人拿去吃吧。”
他对她说,这么一小块东西只配放到捕鼠器上去,她就开始激昂地证明说男人根本不懂家务事,哪怕你送三普特的珍馐美味到厨房去,也不会使得仆人大吃一惊的。他就同意她的话,欢欢喜喜地搂抱她。凡是她所说的公道话,他总觉得不平凡而惊人,至于她所说的跟他的见解抵触的话,他也觉得天真而动人。
有时候他起了玄想的兴致,他就谈起抽象的问题来。她听着,好奇地瞧着他的脸。
“我跟你在一块儿,真是无限地幸福,我亲爱的,”他说,抚摸着她的手指头,或者把她的辫子拆散,再编好,“不过我不认为我这种幸福是一种偶然落到我身上来的东西,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这幸福是一种十分自然的、合情合理的、势所必然的现象。我相信人是自己的幸福的创造者,现在我得到的正是我自己创造的东西。对了,我要不假装谦虚地说:我自己创造了这幸福,我有权享受这幸福。你知道我的过去。孤苦、贫困,不幸的童年、惨淡的青春,这一切都是奋斗,这就是我铺平的、达到幸福的一条路……”
十月间,中学校遭到重大的损失,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脑袋上生了丹毒,死了。他临死的前两天,已经神志不清,说胡话了,不过哪怕是说胡话,他也只说些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伏尔加河流进里海……马吃燕麦和草料……”
他出殡的那天,学校停课。他的同事和学生抬着盖严的灵柩在到墓园去的一路上,学校的唱诗班唱着《神圣的上帝》。三个司祭,两个助祭,所有男学生和中学的教职员,还有主教那个穿着讲究的长外衣的唱诗班都参加了出殡的行列。过路的行人碰见这隆重的出殡行列,就在胸前画十字,说:
“求上帝让我们大家都死得这么风光才好。”
从墓园回到家里,尼基京感动得很,从桌子抽屉里找出日记本来,写道:
我们刚刚把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雷日茨基放进坟墓。
愿你安息吧,勤劳的工作者!玛尼娅、瓦丽娅和送葬的一切女人全动了真情,哭了,也许因为她们知道这个没有趣味的、受尽折磨的人永世没被任何一个女人爱过吧。我原想在我同事的坟墓上说几句热情的话,可是有人警告我,说这样会惹得校长不高兴,因为他不喜欢这个死者。自从结婚以来,好像这还是第一天我的心头不轻松……
后来在这一学期里,没出什么特别的事。
冬天天气暖和,下着湿雪,不算太冷,比方说,在主显节的前夜,大风整整哀号了一夜,仿佛到了秋天似的。水从房檐上滴下来,到早晨,在举行圣水仪式的时候,警察不许任何人到河面上去,因为据说冰在膨胀,变黑了。可是尽管天气坏,尼基京生活得仍旧跟夏天一样幸福。他甚至又添了另外一种娱乐:他学会了玩“文特”。只有两样东西偶尔使他烦躁,惹他生气,似乎妨害他的幸福不能变得圆满,那就是猫和狗,这是他连同妻子的嫁奁一齐接收下来的。各房间里,特别是在早晨,总有一股动物园的气味,任凭怎么样也消不掉那股臭气。猫常跟狗打架。那凶恶的穆希卡一天要喂十次才行;它至今还是不认尼基京,老是对他唔唔地叫:
“呜……汪汪汪……”
大斋的一天晚上,他在俱乐部里打完牌,午夜走出来,回家去。天黑,下雨,道路泥泞。尼基京心里有一种不痛快的感觉,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是什么缘故。不知道那是因为他在俱乐部里打牌输了十二卢布呢,还是因为付牌账的时候有一位对手说了句尼基京当然有的是钱,这不明明是指他妻子的陪嫁钱说的吗?他并不心疼那十二卢布,对手的那句话也没有什么可气的地方,不过,那不痛快的感觉仍旧存在。他甚至不想回家去了。
“呸,真不好!”他说,在一个灯柱旁边站住。
他猛的想到他所以不心疼那十二卢布,是因为那笔钱在他是白来的。如果他是工人,那他就会明白每一个戈比的价值,就不会不在乎输赢。再者,他心想:就是他的全部幸福在他也完全是白来的,没费什么气力,实际上对他来说是奢侈品,就跟药物对健康的人来说是奢侈品一样。要是他跟绝大多数的人那样,老是为一块面包操心,为生存奋斗,要是他工作累得胸口和背脊疼痛,那么晚饭啦,温暖舒服的住所啦,家庭幸福啦,才会成为他生活中的必需品、奖赏和装饰品。照眼前这样,那一切在他却只有一种古怪的、不明确的意义罢了。
“呸,真不好!”他又说一遍,十分清楚地知道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是坏兆头。
等他走到家,玛尼娅已经睡在床上了。她呼吸平匀,满脸笑容,明明睡得很舒服。一只白猫躺在她身旁,蜷成一团,呜呜地打呼噜。尼基京点亮蜡烛,再点上一根烟,玛尼娅醒来了,一口气喝下一杯水。
“我大吃了一顿蜜饯,”她说,笑起来,“你到我家里去了吗?”她停了一停,问道。
“没有,我没去。”
尼基京已经知道波利扬斯基上尉(瓦丽娅最近在他身上寄托了很大的希望)要调到西部的一省去,他已经在城里各处辞行,所以岳丈的家里很沉闷。
“今天傍晚瓦丽娅来了一趟,”玛尼娅说,坐起来,“她没说什么,可是从她脸上看得出她多么难过,可怜的人!我看不入眼那个波利扬斯基。他胖得皮肉松软,一走路,一跳舞,他的腮帮子就哆嗦……我绝不会挑中那种人。不过,我本来总当他是个正派人。”
“就是现在我也认为他是正派人。”尼基京说。
“那他为什么待瓦丽娅那么不好?”
“怎见得不好呢?”尼基京问,开始气恼那只白猫,它正在伸懒腰,弓起背来,“据我所知道的,他并没求婚,也没应许过她什么话。”
“那他为什么常到我家里去?要是他不想跟她结婚,他就不应该去。”
尼基京吹熄蜡烛,上了床。可是他觉着不困,也不想躺着。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大又空,跟粮仓一样,有些特别的新思想在里面游荡,好像是些细长的阴影。他想除了那盏圣像灯的柔光所照着的恬静的家庭幸福以外,除了他和那只猫平静甜蜜地生活着的这个小世界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他就忽然生出热烈迫切的愿望,一心想到那个世界里去,在一个工厂或者什么大作坊里做工,或者去发表演说,去写文章,去出版书籍,去奔走呼号,去劳累,去受苦……他需要一样东西来抓住他的全身心,使得他忘记自己,不管个人的幸福,这种幸福的感觉是那样单调无味。他的脑子里忽然活生生地升起谢巴尔津的剃光胡子的模样,吃惊地对他说:
“您居然没读过莱辛的著作!您多么落后!上帝啊,您多么堕落!”
玛尼娅又开始喝水。他瞧着她的脖子,瞧着她的丰满的肩膀和胸脯,想起当初那个准将在教堂里说过的那句话:“玫瑰花。”
“玫瑰花。”他嘟哝了一句,笑起来。
他的笑声由床底下睡意蒙眬的穆希卡的吠声接应着:
“呜……汪汪汪……”
浓重的怨恨像一个冰凉的小锤子那样捣他的心。他有意对玛尼娅说句粗鲁的话,甚至想跳起来打她。他心跳起来。
“这么一说,”他抑制着自己的愤怒问,“当初我既是到你们家里去,我就非跟你结婚不可?”
“当然。这你自己也很明白嘛。”
“妙极了。”
过了一分钟,他又说一遍:
“妙极了。”
为了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为了少说废话,尼基京就走进自己的书房,在长沙发上躺下来,也不垫个枕头。后来他又躺在地板上的地毯上。
“简直是胡想!”他宽慰自己说,“你是教师,干的是顶高尚的职业……你何必还要什么另外的世界?真是荒唐!”
可是他立刻很有把握地对自己说:他完全算不得教师,不过是个官僚罢了,跟那教希腊语的捷克人一样庸碌无能。他素来没有当教师的志向,一点也不懂儿童教育,对它也从不发生兴趣。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孩子才好。他不明白他所教的课的意义,甚至也许简直没教对。去世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明显地蠢笨,所有的同事和学生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都料得出他的作为,可是他尼基京跟那捷克人一样,善于掩藏自己的蠢笨,巧妙地蒙哄大家,装出他的一切都顺顺当当的样子。这些新想法使得尼基京害怕。他丢开它们,骂它们荒唐,相信这全是因为他神经失常,将来他会笑他自己。
到第二天早晨,他果然笑自己神经过敏,骂自己是个娘们儿,可是他已经清楚地感到他的平静心境消失了,大概永远消失了。在这没抹灰泥的两层楼的小房子里,要想幸福在他已经不可能了。他发觉幻想已经破灭,一种新的、心思不宁的、自觉的生活正在开端,这跟平静心境和个人幸福却不能并存。
第二天是星期日,他在中学校的小教堂里碰见校长和同事。他觉得他们都仿佛在费尽心机周密地遮盖自己的无知和对生活的不满。他自己为了不在他们面前露出自己的心慌意乱,就陪着笑脸,讲些废话。然后他到火车站去看邮车开来,再开走。他觉着倒是剩下自己一个人,不必跟别人敷衍,还痛快些。
回到家里,他碰见瓦丽娅和他岳丈来他家里吃饭。瓦丽娅带着泪痕,抱怨头痛。谢列斯托夫吃了很多东西,说眼下的青年人全靠不住,他们当中很少人有正人君子的胸襟。
“这是粗鄙!”他说,“我要当面对他这样说:‘这是粗鄙,先生。’”
尼基京陪着笑脸,帮玛尼娅招待客人,可是吃过饭,他却走进自己的书房,关上了门。
三月的太阳光辉灿烂,照进玻璃窗,在桌上洒下炎热的光。这天只不过是这月的十二日,可是马车夫已经在赶马车,椋鸟已经在花园里嘁嘁喳喳地吵闹。看样子,玛纽莎马上会进来,伸出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告诉他说马儿或者敞篷马车已经等在门口,问他她应该穿什么衣服才不致挨冻。春天开始了,跟去年春天一样美妙,应许了同样的欢乐……可是尼基京却在想:现在请个假,到莫斯科去,到涅林诺伊他的旧居去住下来才好。在隔壁房间,他们在喝咖啡,谈着波利扬斯基上尉。他极力不去听他们的话,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着:“我的上帝,我是在什么地方啊?我给庸俗,庸俗,团团围住了。乏味而渺小的人、一罐罐的酸奶油、一坛坛的牛奶、蟑螂、蠢女人……再也没有比庸俗更可怕、更使人屈辱、更使人愁闷的东西了。我得从这儿逃掉,我今天就得逃,要不然我就要发疯了!”
18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