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十五天,那个叛教徒已经买到一只好船,能容三十人。他要事情办得地道,渲染得逼真,故意到撒黑尔去做了一趟买卖。那个镇离阿尔及尔三十哩瓦,在奥朗的那一面;镇上无花果干的买卖很兴旺。他和上面说的塔格利人一起在这条路上来往了两三次。蛮邦把阿拉贡的摩尔人称为‘塔格利’人;把格拉那达的摩尔人称为‘穆德哈’人;费斯王国又把‘穆德哈’人称为‘艾尔切’;费斯国王大半用这种人为他打仗。且说离索赖达居住的花园不到两箭之地有个海湾,叛教徒每次船过那里就抛下锚,故意和划桨的摩尔小伙子待在那里,或做祷告,或把他认真要干的事当作游戏来预演。他曾到索赖达家的花园里去讨果子;她父亲给了他,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据他后来告诉我:他想找索赖达谈谈,说明自己是奉我派遣,打算带她到基督教国家去的,好叫她乐意放心,可是他总没机会。原来摩尔女人除非奉丈夫或父亲之命,不能让任何摩尔男人或土耳其男人看见,可是和基督教的俘虏却可以交谈,甚至可以纵情言笑。假如叛教徒和这位摩尔姑娘谈了话,我倒不免担心;她听到自己的私事在叛教徒嘴里说出来,也许要着急的。不过上帝另有安排,叛教徒空有好意,未得机会。当时,叛教徒从阿尔及尔到撒黑尔那段路上,来往很安全,不论何时何地或什么情况下抛锚,都由得他;和他一起的塔格利人全听他摆布。我呢,已经赎身。只需找几个划桨的基督徒,事情就全妥帖了。叛教徒估计了这个情势,对我说:准备带走的基督徒,除了已经赎身的几个,我得留心再找几个。他决计下星期五动身,叫我预先和他们约好。我听了就去找到十二个西班牙人,都是身强力壮的划手,可以自由出城的。我找到这许多人可不容易,因为有二十条船出海抢掠,把所有的划手都带走了。这十二个划手的主人有一条帆桨两用的海船还没完工,这个夏天不出海抢掠,否则这十二人就没处找去。我没对他们说别的,只嘱咐他们下星期五黄昏时分,一个一个悄悄到阿吉·莫拉陀的花园外面等着我。我是单独对每个人说的,还叮嘱他们如果到了那里看见别的基督徒,只说我叫他们在那儿等我,别的一概不讲。我办完这事,还得办一件更紧要的事:我得通知索赖达事情已经进行到什么地步,让她心中有数,早做准备;如果她没想到基督徒的船来了,我们突然跑去抢她,不免惊吓了她。所以我决计到花园去,瞧是否能和她谈话。我动身之前,有一天假装摘野菜跑到那个花园里。我第一个碰到的就是她父亲。在整个蛮邦、甚至在君士坦丁,俘虏和摩尔人之间通用一种语言,既不是摩尔话,也不是西班牙话,也不是任何别国话,却是各种语言的杂拌儿,大家都听得懂。他用这种语言问我在他的花园里找什么,又问我主人是谁。我确知他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名叫阿恼德·玛米,就说自己是阿恼德·玛米的奴隶,要挑些野菜做凉拌生菜。他接着问我是否在等待赎金,我主人要我多少身价。恰在这时候,美丽的索赖达从花园的宅子里出来;她早已看见我了。我上面说过,摩尔女人见了基督徒毫不羞怯,也不回避,所以她满不在乎地跑向我们那儿来;她父亲瞧她走得慢,还喊着叫她过来。
“我无法形容我的心上人在我眼里风姿多么娴雅、服饰多么华贵,我只说,她美妙无比的脖子上、耳朵上和头上戴的珍珠,比她的头发还多。她按本国风俗光着脚踝,戴一对嵌满钻石的纯金脚镯或脚环——摩尔人所谓‘哈尔哈尔’。她后来告诉我,据她父亲的估计,她那副‘哈尔哈尔’值一万朵布拉;她手腕上戴的一对镯子也值那么多。她浑身戴着珍珠,都是最值钱的。原来摩尔女人最富丽的装饰就是大珍珠和细珍珠。所以摩尔人的大小珍珠,比世界其他各国的加在一起还多。大家知道索赖达的父亲收藏的珍珠很多,都是阿尔及尔最上好的;他此外还有二十万西班牙艾斯古多。这份财产全是我这位女主人的。只要瞧她经历了多少风波辛苦还这样美,就可以想象她安居享福时的光景,不消再问她全副盛装多么动人了。大家知道,有些女人的美是有日子、有时期的,随着境遇增减。情感会把她们的美或增加、或减少,而通常是毁掉,这是自然之理。干脆说吧,她当时浑身珠光宝气,容华焕发,至少在我眼里是绝世美人。我想到她给我的恩惠,简直觉得面前是为我降福消灾而下凡的一位天仙。她父亲等她走过来,就用他们的语言告诉她,我是他朋友阿恼德·玛米的奴隶,到花园里来摘生菜的。她就和我交谈,用那种杂拌儿语言问我是否贵族,为什么不赎身。我说已经赎了,凭我的身价,就可见我的主人多么看重我,因为我出了一千五百索尔达尼的赎金。她答道:
“‘假如你是在我爸爸手里,再加两倍的身价我也不让他放你,因为你们基督徒老爱撒诳;你们装穷,骗我们摩尔人。’
“我说:‘小姐,这种事也许有,可是我对自己的主人确是老实的;我对谁都老实,而且永远忠诚老实。’
“索赖达说:‘你几时走呢?’
“我说:‘大概明天,因为这里有一只法国船,明天开船,我想搭这只船走。’
“索赖达说:‘法国人不是你们的朋友;等西班牙有船来, 搭西班牙船走不更好吗?’
“我说:‘不,明天走稳当,除非确实知道西班牙有船来,我才等呢。我急要回国和亲人团聚,别的机会尽管好,不是现成的,我可等不及。’
“索赖达道:‘不用说,你一定在本国结过婚,所以急着要夫妻团聚。’
“我说:‘我还没结婚,不过已经订婚,到了那边就结婚。’
“索赖达说:‘和你订婚的小姐漂亮吗?’
“我说:‘漂亮极了,我如要据实形容,只消说,她和你很像。’
“她父亲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说道:
“‘我凭上帝发誓,基督徒啊,假如她像我的女儿,她一定美得很。我女儿是全国第一美人;不信,你仔细瞧瞧就知道我这话是千真万确的。’
“索赖达的父亲懂的语言比较多,我和索赖达谈话多半靠他翻译。索赖达虽然能说当地通行的杂拌儿话,主要还靠做手势达意。我们正在闲谈,一个摩尔人急急跑来大喊:四个土耳其人跳进围墙,在花园里摘半生不熟的果子。老头儿大吃一惊,索赖达也很害怕。原来摩尔人简直都天生的怕土耳其人,尤其军人。土耳其军人对他们辖治的摩尔人强横霸道,把他们糟践得不如奴隶。索赖达的父亲当时对他女儿说:
“‘孩子,我和那群畜生打交道去,你回屋关上门。你这基督徒呢,摘你的野菜去吧;咱们再见了。阿拉保佑你回国一路顺利。’
“我鞠了一个躬;他就撇下我和索赖达去找那些土耳其人。索赖达好像是听从父亲的话要进屋去,可是她父亲刚给花园里的树木遮住,她立刻眼泪汪汪转向我说:
“‘塔姆七七?基督徒,塔姆七七?’——那就是说,‘你要走了么?基督徒,你要走了么?’
“我回答说:
“‘小姐,我是要走了,不过无论如何,决不撇下你。下一个“胡玛”你等着我,见了我们不要害怕,咱们是确确实实的要到基督教国家去了。’
“我设法把这番话说明白。她就一条胳膊勾着我的脖子,懒洋洋地向住宅走去。偏偏运气不作美,要不是天照应,可就糟了。我们俩正像刚才说的那样挨抱着慢慢走,恰好她父亲赶走了摩尔人回来,看见了我们这副模样;我们也自知落在他眼里了。索赖达很有主意,也很机灵,她不放下勾着我脖子的胳膊,却越加紧挨着我,把脑袋靠在我胸口,两膝微屈,好像要晕倒的样子。我就装得仿佛是不得已只好扶着她。她父亲急急赶来,看见女儿这副模样,忙问是怎么了;瞧她不回答,就说:
“‘一定是闯来了那些畜生,把她吓得晕过去了。’
“他把女儿从我怀里接过去,抱在胸前。她吐了一口气,眼睛里还带着泪说:
“‘阿梅七,基督徒,阿梅七。’——‘你走,基督徒,你走。’
“她父亲听了说:
“‘孩子,不用叫基督徒走,他不碍你。那些土耳其人已经走了。你没什么害怕的,谁也不能害你。我不是跟你讲了吗,那些土耳其人听了我好言劝告,已经从原路出去了。’
“我对她父亲说:‘先生,你说得不错,是那些家伙把她吓坏了。不过她既然叫我走,我决不惹她厌。再见吧。承你许我到这儿来摘野菜,以后我要野菜还会来,因为据我主人说,这花园里的野菜,做生菜特好,别处的都比不上。’
“阿吉·莫拉陀说:‘你要什么野菜,尽管再来。我女儿并不是讨厌你或任何基督徒,她是叫土耳其人走,却说了叫你走。也许她认为你这会儿该去摘野菜了。’
“我马上辞别了他们俩。她仿佛心碎肠断的样子,跟着她父亲走了。我借口摘野菜,悠闲自在地满园走了一转,留心观察出入的口道,房子的关防,以及一切可乘之隙;然后我回去把经过一一告诉那个叛教徒和我的伙伴们。我眼巴巴地只等有朝一日,可以无忧无虑享受命运给我的幸福,和美丽的索赖达同生活。一天天过去,居然那个渴望的日子到了。我们经过深思熟虑和仔细讨论,策划了一套办法;我们按计行事,步步顺利,都合我们的愿望。我和索赖达在花园谈话的下星期五傍晚,我们的叛教徒几乎就在绝世美人索赖达所在的花园对面抛锚停泊。
“那些划桨的基督徒已有准备,一个个躲在花园周围等着我,摩拳擦掌,打算去袭击在望的船只。原来他们不知道叛教徒的计策,以为要他们动手杀了船上的摩尔人,才获得自由。我和我的几个伙伴一到场,那些躲着的人看见了立即围上来。那时城门已经关闭,郊外不见一人。我们聚在一起,商量还是先去找索赖达呢,还是先去捉住船上那些划桨的摩尔人。正迟疑不决,那叛教徒跑来问我们干吗耽搁;他说这会儿正是时候,他船上的摩尔人毫无防备,多半已经睡了。我们告诉他为什么打不定主意。他说,最要紧的是先把船抢到手,这件事很容易办,并且毫无危险;随后就可以去找索赖达。大家觉得这话不错,不再踌躇,就由他带领上船。他头一个跳上去,拿着摩尔弯刀用摩尔话喊道:
“‘要性命的待着别动!’
“这时候,基督徒差不多都上船了。摩尔人胆小,瞧船长这么说,吓得哆哆嗦嗦,一个也没拿起武器。他们没几件武器,简直都赤手空拳。他们不声不响地让基督徒捆住双手。基督徒捆得很快,一面恫吓他们如果嚷出什么声音,马上就把他们杀得一个不留。我们捆完,留半数看守,其余的就跟着叛教徒到阿吉·莫拉陀的花园去。运气真好,我们去开门,门应手而开,好像没关上似的。我们就悄悄地到了住宅外面,谁也没有发觉。
“美丽的索赖达正在一个窗口等着我们。她觉得有人,就低声问是否‘尼撒拉尼’;就是说,是否基督徒。我说是的,请她就下来。她听出是我,一刻也没耽搁,话都不说立即下来开了门,和我们见面。她相貌的娇艳,服饰的富丽,简直没法形容。我一见她,忙捧着她的手亲吻。叛教徒和我的两个伙伴也吻了她的手;其他的人不知是怎么回事,都学了我们的样。我们好像是感激她给了我们自由,向她致谢。叛教徒用摩尔话问她父亲是否在花园里。她说是的,正睡觉呢。
“叛教徒说:‘那么得叫醒他,把他带走;这美丽的花园里所有的贵重东西都得带走。’
“她说:‘不行,我父亲是怎么也不许碰的。这宅房子里除了我要带走的东西,就没什么了。我带的着实不少,可以叫你们人人富足。你们等一下,我给你们看。’
“她说罢又进屋去,说马上回来,叫我们悄悄儿等着,别出声。我问叛教徒刚才和她怎么讲的。叛教徒把她的话告诉了我。我吩咐他一切听从索赖达的意旨,不得擅作主张。她这时拿着一只小箱子回来,箱子里满满的都是金艾斯古多,她简直拿不动。不幸她父亲这时醒来,听到了花园里的声响。他从窗口探头一看,看见一群人全是基督徒,就一迭连声地狂叫大喊,用阿拉伯话说:‘基督徒来了!基督徒来了!有贼!有贼!’我们听他这么叫喊,吓得慌了手脚。叛教徒一看情势紧急,得趁旁人没有惊醒赶紧逃跑,就飞也似的上楼找阿吉·莫拉陀,我们另有几人也跟了去。当时索赖达倒在我怀里,好像晕过去了,我不敢丢下她。上楼的那几人办事爽利,一会儿就架着阿吉·莫拉陀下楼。他们已经把他双手捆住,嘴里塞一块布,不让出声,还恐吓他如果叫喊,就要他的命。他女儿见到这个情景,掩目不看他。他还不知道自己女儿落在我们手里是自愿的,直吓得目瞪口呆。当时我们最要紧的是逃走,急忙架了他上船。留在船上的人怕我们出了岔子,直在盼望。
“入夜没到两个钟头,我们已经全都上船了。我们给索赖达的父亲解开捆手的绳,拿掉塞嘴的布。叛教徒重又叮嘱他不许出声,否则要他的命。他看见自己的女儿也上了船,就伤心叹气;又瞧她泰然自若,随我紧紧搂着,既不抵拒,也不愁苦,也不羞涩,越发气恼得连声长叹。可是他不忘叛教徒的恫吓,没敢开口。索赖达瞧自己已经上船,我们就要划桨开航,而她父亲还在船上,其他的摩尔人还捆在一旁,就叫叛教徒求我看她面上,放了那些摩尔人,并让她父亲回去;她宁可跳海,不能眼看慈父为她做了俘虏。叛教徒转达了这话,我说很愿意遵命。可是叛教徒说不行,如果放他们回去,他们立刻会唤起沿岸居民,惊动全城,派出快艇来追赶;海陆协力,我们就无路可逃。我们只可以在最先到达的基督教国家释放他们。大家都赞成。索赖达听我们讲了这个办法,和不能依从她的缘故,也觉满意。我们虔诚地祷告上帝保佑,勇敢的划手们欣喜无言,一个个轻快地拿起桨向马唷加岛划去;那是离我们最近的基督教国家。可是起了点北风,海上略有波浪,我们不能走马唷加的航路,只好沿着海岸往奥朗去。我们很担心,因为沿这条海岸离阿尔及尔六十海里就是撒黑尔,我们生怕给那里的居民看见。我们又怕这一带会碰到经常从德土安运货前往阿尔及尔的商船。可是我们大家心目中都有个打算:商船不比巡洋舰,我们如果碰到了,非但不会坏事,还可以俘获一只船;乘了这只船航行,就更加稳当。索赖达一路上把脑袋藏在我的两只手掌里,免得看见她父亲;我听见她直在祈祷蕾𡝰·玛利安保佑我们。
“我们大约走了三十海里,天渐渐亮了,发现船离岸只三箭之地。岸上满目荒凉,不会有人看见我们。我们还尽力往海上划,因为风浪已经稍稍平静。我们划了将近两哩瓦,就叫划手轮班歇歇,大家且吃些东西,船上带的很富足。可是划手们认为这会儿不是休息的时候,决不能放下桨,还是让不划桨的人喂给他们吃。这就照办了。当时起了一阵从斜里来的风,我们只好放下桨,扬帆向奥朗去,因为只有这条路可走。我们干事迅速,扯上帆一小时走了八海里还不止;当时别无顾虑,只怕撞到巡洋舰。我们也给摩尔划手们吃了些东西,叛教徒安慰他们说,他们不是俘虏,一有机会就释放他们。他对索赖达的父亲也这么说了,索赖达的父亲答道:
“‘基督徒啊,你们出于慷慨正直,许我别的好处,我都会相信,也会指望;可是想要你们放我呀,我没那么傻!你们冒险抢了我来,难道就是要开恩放我吗?何况你们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的身价。你们要多少赎金,说个数吧。我为自己和这个倒霉的女儿,随你们要多少都答应。或者单放她一人也行;我心眼儿里只有她是宝贝,别的都放得下。’
“他一面说,一面痛哭,我们都恻然,索赖达也不得不回脸看他。她看了很感动,就从我脚边起来,过去抱住她父亲,脸偎着脸一起哭得好生悲切,许多在场的都陪着下泪了。可是她父亲瞧她打扮得像欢庆佳节似的,而且浑身珠宝,就用本国话问她:
“‘孩子,昨晚上咱们遭祸之前,我看见你是家常打扮。你现在穿的,是我最富的时候给你做得最讲究的衣服。你什么时候换的呢?我报了你什么喜讯,要你这样盛装庆祝呢?你说呀!我觉得这比咱们当前这场奇祸还来得奇怪啊。’
“他这番话是叛教徒解释给我们听的。他女儿一言不发。阿吉·莫拉陀忽又见他女儿平时放首饰的小箱子在一边搁着;他分明记得这只箱子在阿尔及尔城里,并没有带到花园里去,越发莫名其妙,就问他女儿:怎么这只箱子到了我们手里;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叛教徒见问,不等索赖达开口,就回答说:
“‘先生,这许多事你不用费神问你女儿,我一句话就说明白了。我告诉你吧,她是个基督教徒,我们靠她铡断了我们的锁链,解脱了俘虏生活。她在这里是自愿的。我看她对当前的情况非常乐意,好像是从黑暗投入光明,从死亡投入永生,从烦恼投入欢乐。’
“那摩尔人问道:‘孩子,这话是真的吗?’
“索赖达说:‘是真的。’
“老头儿说:‘原来你是基督徒?原来是你把爸爸交给他的仇人了?’
“索赖达答道:
“‘说我是基督徒呢,我是的;害你落到这个地步的可不是我。我绝不愿意离开你或损害你,我不过是为自己造福。’
“‘孩子,你为自己造了什么福啊?’
“她答道:‘这话,你问蕾𡝰·玛利安吧,她会回答你,还比我回答得好。’
“那摩尔人听了这话,立刻踊身一跳,投进海里去,快得出人意料。亏得他身上的衣服又大又多,一时沉不下去,否则一定淹死了。索赖达大叫救命,我们赶紧抓住他的袍儿拖上来,他已经淹得半死,知觉全无。索赖达心痛得对着他悲悲切切地啼哭,仿佛他已经死了似的。我们把他翻过身,嘴朝下;他吐出大量海水,过两个钟头就苏醒过来。这时风已转向,我们只好向岸航行,而且得用力划桨,才免得撞上岸去。我们幸好开进一个海角环抱的海湾。摩尔人把那个海角称为‘加瓦·如米亚角’,用咱们的语言说,就是‘基督教娼妇之角’。据摩尔传说,断送西班牙的‘加瓦’葬在那里。摩尔话‘加瓦’是娼妇;‘如米亚’是基督徒。摩尔人向来认为船在这里抛锚不吉利;除非迫不得已,决不在这里停泊。当时海上波涛汹涌,这个地方,在我们就不是娼妇的海湾,却成了我们的救星港。我们派几个人上岸望风,划桨的还是手不停划。大家吃了些叛教徒贮存的干粮,诚诚心心祷告上帝和我们的圣母保佑我们这桩开头很侥幸的事顺利完成。我们听了索赖达的要求,打算把她父亲和捆缚在一边的摩尔人都送上岸去,因为她心软,看不过父亲被绑、本国同胞成了俘虏。我们答应开船前干这件事;那里荒无人烟,放走他们没有危险。我们的祷告蒙上天垂听,有了应验。当时风势好转,海上平静,我们又可以愉快地继续航行。我们就解放那些摩尔划手,把他们一个个送上岸;他们很出乎意外。索赖达的父亲已经完全清醒,他下船的时候说:
“‘基督徒,你们可知道这贱丫头为什么一心要放我?出于孝心吗?不是!她是要遂自己的淫心恶念,怕我碍着她。她为什么改信你们的宗教?因为你们的宗教比我们的好吗?不是!她是知道在你们国家,干没廉耻的事比在本国自由。’
“我和另一个基督徒这时捉住他两臂,防他有什么疯狂的行动。他又转身对索赖达说:
“‘哎,不要脸的丫头!错打了主意的孩子!你瞎了眼睛,迷了心窍!这群猪狗是咱们天生的仇人,你由他们摆布着往哪里去啊?我真是苦命呀!娇生惯养地培育了你真是冤枉呀!’
“我瞧他不肯甘休,赶紧把他送上岸。他大声咒骂哭喊,求穆罕默德转求阿拉毁灭我们。船已经扬帆开走;我们渐渐听不见他说话,却还看得见他的动作:他自己揪胡子,挦头发,趴伏在地下。他一度极力嘶号,我们听到了他的话:
“‘亲爱的女儿啊,回来吧!回到岸上来,我全原谅你。咱们的钱反正已经落在那些人手里,送给他们就完了;你快回来安慰你伤心的爸爸!你要是扔下他,他就死在这片荒地上了!’
“索赖达都听见,句句话都使她伤心落泪。她无言可对,只说:
“‘我的爸爸,我做基督徒是为了蕾𡝰·玛利安,但愿阿拉让蕾𡝰·玛利安来安慰你的痛苦吧。阿拉知道我干的事是不由自主的。我对基督徒行方便是上天注定的,即使我不愿意跟他们走,愿意待在家里,也办不到;亲爱的爸爸,你看来最坏的坏事,我却觉得是最好的好事,一心向往,非做到不可。’
“当时她父亲既听不见她这番话,我们也瞧不见她父亲了。我安慰着索赖达,大家专心航行。顺风船走得很快,我们拿稳第二天清早就可到西班牙海岸了。可是一竿子到底的好运是绝无仅有的,好运总穿插着坏运,吉凶总相伴相随。不知是我们运气不好,还是摩尔人对女儿的咒诅应验了,因为父亲的咒诅总是可怕的,不管那父亲是怎样的人。且说,我们在大海上,约莫夜里三点以后,因为是顺风不用划桨,正拴上桨、扯足风帆航行,忽见晶莹的月光下,一艘方帆大船驶近前来,船上张着大大小小的帆,偏着舵,绰着风,在我们前面斜穿过去。两船挨得很近,我们怕相撞,连忙收帆;那边也用力掌舵,放我们过去。有人就到船边上来问我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叛教徒听他们说的是法国话,就说:
“‘这些人一定是法国海盗;他们见什么抢什么,咱们谁也别回话。’
“我们听了这番警告,都一声儿不言语。我们开往前去,那只船就落在我们下风。猛不防那只船上双炮齐发,打的好像都是连锁弹。一个炮弹把我们的桅杆从半中间折为两段;桅杆带着船帆都掉进海里去。另一门炮是同时放的,炮弹正中船心,别的没打坏,只把船身打穿了。我们眼看船要下沉,一齐大声呼救,要那只船收容我们,因为我们快要淹死了。他们就卸了帆,放下船上的小艇,十二个法国人带着火枪和燃着的火绳,下了小艇到我们船边。他们瞧我们人数不多,船又在下沉,就让我们上了小艇,一面说:我们不答话,太无礼,活该落到这个下场。我们的叛教徒趁人不见,把索赖达的钱箱抛入海里。长话短说,我们都上了法国人的船。他们盘问得非常仔细,然后就像死冤家似的把我们的东西抢光。索赖达身上连脚镯都抢了。我瞧索赖达受惊,很为她担心;尤其怕他们抢了她贵重的珠宝不算,还剥夺她身上最贵重、心中最珍惜的宝贝。幸亏那些人要的只是钱。他们贪得无厌,假如我们穿的俘虏衣服值得几文钱,他们也会剥去。他们有人主张把我们用一幅船帆包了扔到海里去。原来他们冒充布列塔尼的商贩,要到几个西班牙港口去做买卖;假如饶了我们性命留在船上,他们抢劫的事就会败露,难逃惩罚。可是我心上人索赖达所有的东西,恰好是船长亲手抢的,他表示对这次俘获心满意足,不想再到任何西班牙港口去了。他准备趁夜里或别的机会过直布罗陀海峡到罗切拉去;他们原是从那儿出发的。当时他们讲明把船上的小艇给我们乘坐;我们还有个短程的航行,所需的东西也归他们供给。第二天西班牙的陆地在望,他们就如言照办了。我们一望见西班牙国土,把所有的愁苦穷困都忘得一干二净,好像没经历过一样;重获失去的自由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我们登上小艇已经将近中午,他们给了我们两桶水和一些饼干。船长在美人索赖达下船的时候,不知动了什么慈悲,竟给她四十个金艾斯古多,还禁止手下的兵剥掉她身上这套衣服。我们上小艇的时候谢他们种种照顾,表示感恩而不怀恨。他们出海往海峡航行;我们只把眼前的陆地当作归宿。我们拼命划船,到太阳西落,已经离岸很近,估计不到夜深可以靠岸。当夜没有月亮,天色昏暗,我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觉得向岸上撞去不妥。可是有许多人却主张把船撞上去;他们说,尽管沿岸尽是礁石,荒无人烟,上了岸就不用提心吊胆了。因为德土安的海盗船常在这一带出没;那些海盗在蛮邦过夜,早起照例到西班牙海岸来抢劫,然后回家睡觉。我们采取折中办法,打算慢慢傍岸,如果海上平静,能够登陆,就找个地方上去。将近半夜,我们到了一座极险恶的高山脚下。这座山并不直伸到海里,山边还有一片平地,上岸很方便。船撞上沙滩,大家跳下船,吻了陆地,含着欢欣的眼泪,感谢上帝的洪恩。我们把粮食全搬下船,把船拖上岸,大家登山,走了好一段路。我们还不放心,不信已经登上基督教国土。
“我觉得我们是盼了好久才天亮的。我们爬到山顶上,看看有没有村落或牧人的茅屋;极目四望,并不见一个村庄,也不见一个人,也没有山径,也没有大道。我们还是决计往内地走,料想不久总会碰到可以问询的人。我最难受的是瞧索赖达一脚高一脚低的登山越岭。我驮了她一回,她瞧我劳累,尽管自己省了脚步却心里不安,反而愈加觉得吃力,就不肯再让我驮。她很有能耐,和颜悦色和我搀手同走。我们走了不到四分之一哩瓦,听得铃铛声。分明附近有放牧的牛羊。大家留心寻找,只见大软木树下一个年轻牧人正悠闲自在地拿着把刀子削一根木棍。我们大声叫唤;他一抬头,立刻霍地跳起来。据我们后来知道,他第一眼看见了那个叛教徒和索赖达,瞧他们是摩尔装束,以为蛮邦人都来捉他了,就飞也似的逃进前面树林,大喊道:
“‘摩尔人上岸了!摩尔人来了!快拿起武器!快拿起武器!’
“我们听他这样叫喊,都慌了手脚,不知怎么办。我们估计这牧人的叫喊会惊动当地居民,沿海巡逻队马上会赶来查看究竟,就想到该叫叛教徒脱掉土耳其服;我们中间一个人把俘虏的外衣脱给他穿,自己只穿衬衫。我们一面祷告上帝保佑,一面顺着牧人逃走的路往前走,随时准备沿海巡逻队来截住我们。我们的猜想果然不错。没过两个钟头,我们刚走出树林,到了一片平原上,就看见五十来个骑兵纵马驰来。我们忙站定了等待。他们跑近前来不见他们寻找的摩尔人,却看到一群穷困的基督徒,都莫名其妙。其中一人就问我们:刚才一个牧人喊拿起武器,是不是因为看见了我们。我说是的。我正要诉说自己的遭遇和我们的来历,我们同来的一个基督徒却认识问话的骑兵,他不等我多讲,就说:
“‘各位先生,我们应该感谢上帝,把我们带到这个好地方来了!我要是没弄错,我们脚底下踩的该是维雷斯·玛拉加的土地呀!如果我做了几年俘虏没记忆模糊,你这位问话的先生是我舅舅贝德罗·台·布斯塔曼德呀!’
“被俘的基督徒话犹未了,那骑兵已经滚鞍下马,过来抱住这年轻人说:
“‘我想着念着的外甥啊!我认识你呀!我和我姐姐——你的妈妈,和你现有的亲人直在哭你,以为你死了。多亏上帝让我们今生还能享到和你重逢的快乐。我们知道你是在阿尔及尔。瞧你和同伴的衣服,大概是意外逃回来的。’
“那年轻人说:‘是啊,以后有功夫一一讲给你听。’
“那些骑兵听说我们是被俘的基督徒,连忙下马,一个个让出马来请我们骑着进城;维雷斯·玛拉加城离那儿还有一个半哩瓦。我们告诉他们有只小艇撇在什么地方,几个骑兵就去把小艇开到城里去。其他的骑兵让我们骑在他们鞍后;那个基督徒的舅舅鞍后带了索赖达。有人已经到城里去传了消息,大家都出来迎接。他们见了逃回的俘虏或被俘的摩尔人都不以为奇,因为这一带海边上常见这两种人。可是他们见了索赖达的美貌,大为惊讶。她到了基督教国家不再担惊受怕,心里舒畅,又加走路劳累了,这时两颊红晕,越显得妩媚。也许我是给爱情迷了眼睛,我敢说,世界上没有比她更美的人,至少我没见过。
“我们立刻上教堂去向上帝谢恩。索赖达一进教堂,就说那里有许多脸和蕾𡝰·玛利安的一样。我们告诉她,那都是蕾𡝰·玛利安的圣像。叛教徒尽力向她解释圣母像的意义,教她把每个圣像都当作和她说过话的蕾𡝰·玛利安真身那样崇拜。她心思灵敏,听了有关圣像的话马上就领会了。我们从教堂出来,就分派到城里各家去住。和我们同来的那个基督徒把叛教徒、索赖达和我带到他父母家里。他们是小康之家,对我们热情款待,像自己的儿子一样。
“我们在维雷斯住了六天。然后叛教徒打听了他需要办的手续,就到格拉那达城去准备由宗教法庭的媒介,重新皈依圣教。获得自由的其他基督徒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各自走了,那里只剩下索赖达和我;我们所有的只不过是法国人好意给索赖达的几个艾斯古多。我用这笔钱买了她骑来的这头牲口;我一直是以父辈和侍者的身分伺候她,还不是她的丈夫。我打算去看看我父亲是否还在,我的兄弟是否有比我运气好的。不过天既然让我做了索赖达的伴侣,任何别的运道,随它多么好,我都不稀罕了。索赖达耐得了贫穷,顶得住艰苦,一片至诚要做基督徒,这都使我很敬佩,甘愿终身为她效劳。可是我不知道能否在国内为她找到个角落容身,也不知道我父亲和兄弟的生命财产有了什么变故;假如找不到他们,我就举目无亲了。这些忧虑不免搅扰了我和她相依为命的快乐。
“各位先生,我的经历讲完了;是否新奇有趣,凭你们高见酌定吧。我但愿还能讲得短些;我免得你们烦厌,已经略去好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