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妈妈坐在我床边为我哼唱法国歌,伴奏是她的鲁特琴。她的手指飞快地在弦中穿梭,好像在逃避什么。
通常,音乐是她的庇护所。妈妈轻轻唱歌的时候,是她最安宁的时候,这个晚上,她显然有什么烦心事。
她是个美丽的歌唱家,她唱歌的时候喜欢轻轻闭上双眼,歌曲里有梦想和回忆。但今天她的眼睛一直是睁开的,她看着我,眉头轻皱。每当她想起我的爸爸,想起法国的那些动乱,她都会有这种表情。她放下鲁特琴,不再弹了。这把琴是我很小的时候一位公爵送来的礼物。
“你一直没有变化。”
“妈妈,求你了,别说了。”
“你脸上一直没有长胡子,你已经18岁了,但看起来还和五年前一样。”
“妈妈,我也不能控制自己的长相呀。”
“看起来时间在你身上就像静止了一样,艾蒂安。”
她在家里习惯叫我艾蒂安,不过外面的人一般叫我托马斯。
我藏起了自己的焦虑,对她说:“时间怎么会停止呢?太阳每天升起落下,春天过了就是夏天。我跟所有的同龄人一样勤奋努力呀。”
妈妈摸了摸我的头发,她眼中看到的,只有我的外表还像个孩子一样。
“希望不要再有更多的坏事发生了。”
她的语气使我又想起了一件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那天,我们得知爸爸丧生在战场的炮火中,妈妈在法国空荡荡的大房子里,痛苦地把头埋在墙上的毯子里哭泣。
“我会好起来的。”
“对了,我知道去打工赚零花钱是个好办法,但我希望你不要去给卡特先生做事了。很多人都能看见你,他们会议论你,现在村子里每个人都在谈论你呢。”
在我生命的前十三年,我成长的速度就跟正常人一样。那时候卡特先生就雇用了我。我13岁的时候,已经长得很高很强壮,他只需要给我很少的钱就能得到一个强壮的劳动力。但是,后来我生长的速度就变得非常缓慢了,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变化,惹人注意。
“我们可以搬去坎特伯雷,或者伦敦。”我插嘴。
“你知道我在村里过得怎么样的。”她听到我的话,停顿了,思考着我的话,摩挲着她的外套。我看着她。我的母亲,大半辈子都活在法国最奢华的城堡里,现在却蜗居在一个小村庄,住在两室的房子里,还要忍受英国边陲小地方那些无知村民的议论和非议。“也许你是对的,我们可以搬走——”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声响,有人在哭。
我马上起身穿上裤子和鞋,走到门边。
“不,儿子,你回去,我来开门。”
“有人受伤了,最好还是我去看看。”我对她说。
我跑出去,当时正是薄暮,太阳刚刚下山,天空的蓝被晚霞氤氲,我还能借着天光跑。我穿过村舍沿着小路奔跑,看人们围起来在做什么。
我跑得很快,然后看到了。
是他。
约翰·吉福。
他和我还有一段距离,但我一下就认出了他。他块头很大,走路的时候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边,很奇怪,好像那只手只是个装饰而不是他自己的手。他在路边忍不住吐了两次,然后又蹒跚地继续走。
他的妻子爱丽丝和三个孩子跟在后面,就像失去依靠的动物,发出绝望无助的哀鸣。
他脸色灰青衰败,我们看到血从他的耳朵里涌出,甚至他的每一次咳嗽,都有鲜血不断地从他嘴巴和鼻子里涌出,染到胡子上。他无力地跌倒在地,他的妻子就在身边不断地帮他擦拭,想要堵住他耳朵和嘴巴里涌出来的血。
“哦,约翰,上帝救救你吧,主啊,约翰……”
人群中有些人在祈祷,有些人忙着遮住身边孩子的眼睛。而大多数人,麻木地、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魔鬼的杰作。”站在我旁边的大眼睛磨刀匠沃特·恩肖说道。他嘴里有啤酒花的味道,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口臭。
约翰·吉福仰躺着,手还抽搐着,动静变得越来越小。然后他死了,那片绿色的草地上,浸透了他的血。
爱丽丝晕倒在他的身上,她的心情大起大落,骤然虚脱了。村民站在他们身边,远远地围成一个圈。一种麻木的安静。
我觉得自己站在这里,见证他们的痛苦而又无能为力,感觉很糟糕。所以我转身离开了。
不过,我回去的时候经过了那些熟悉的面孔,里面有镇上蛋糕师傅的老婆贝丝·斯莫,她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指责。
“哟,托马斯·哈泽德,你怎么也出来了,还是离我们远点吧。”
那时候我还对这些话感到费解。不过不久以后,我就知道,其实这是一个忠告。
我转身离开了,约翰·吉福停止了呼吸,静默得就像一座山。我看见月亮升起,冷冰冰的天空,比死人的脸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