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生命中,只经历过一次爱情。在某种意义上,也是那一次让我变成现在的我。有人说,只要你有过真正的爱情,在爱逝去之后,任何人都无法和当时的爱人相提并论。这种想法很美好,不过现实是残酷的。在这漫长而又孤独的人生路上,过去的只能是过去,只有动心的那一刻是永恒的。
对我来说,露丝曾经一度是我生命里的唯一。
但她还是死了,在她去世的很多年里,她给我留下的那些美好回忆逐渐被后来那些鲜活的面孔替代。我和她的分别,是后来许多年我糟糕生活的开始。我最后一天和她在一起,是我来教堂街见她。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折磨了我好几个世纪。
那是……
我站在门前。
我敲门,等了一会儿无人应答,又敲门。
街角的那个守夜人注意到了我,慢慢走过来。
“这扇门上有标记,伙计。”
“我知道。”
“你不能进去……太危险了。”
我伸出手,故作不耐:“对,离我远点。我他妈正倒着霉呢,你再靠近点试试。”
我撒谎了,不过很有用。守夜人被吓住了,犹豫了一下,走得远远的。
“露丝,”我冲着门里喊,“是我,我是汤姆啊。我刚刚在河边看到格瑞丝了,她告诉我你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门里传来她的声音:“汤姆?”
我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这个声音了。
“露丝,是我!开门吧,我来看你了。”
“不,汤姆,我生病了。”
“我知道,但我不会被传染的。前几个月,我跟很多瘟疫病人相处过,但到现在,我连感冒都没有得过。露丝,别担心,你开门吧。”
她把门打开了。
她站在那里,看上去饱经风霜。我们是一样的年龄,但现在她看起来快50岁了,垂垂老矣,而我看起来仍是个少年。
她的肤色晦暗苍白,脸上就像一幅地图,满是疮口。她起身已经很艰难。我感到内疚,由于我的到来,她不得不从床上起来。不过她看起来见到我很高兴。她说几句话便喘一口气,我扶着她回到床上。
“你看起来那么年轻……还是……你还是一个年轻人……年轻的男孩。”
“我额头上也有皱纹啦,你看。”我握住她的手。
她看不见我脸上的纹路。
“我很抱歉,”她说,“我很抱歉让你走。”
“这件事情你做得没错,我的存在当时对你来说,真的很危险。”
不过我要先声明一点:我不确定我现在复述的这些话百分之百就是我们当时说的原话。也可能不是。但我大概记得发生了这些事情。对我们来说更愿意相信记忆中的真实,而非真实本身。两者很接近,但有时候也不是那么接近,毕竟不是完全一样的事情。
不过我完全记得她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她说:“现在一切都是那么黑暗。任何重逢的喜悦都不合时宜。”我感受到了她的害怕和恐惧,并且对此感同身受。这可能就是相爱的代价吧,我们同样分担着彼此的痛苦。
她已经神志不清,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一瞬间,疾病又一次侵蚀了她的意志。她现在离我越来越远。对我来说,生命还剩下无限的长度,而对露丝来说,她生命的光芒已经渐渐微弱,在风中摇曳闪烁。
屋里很黑,所有的窗户都被木板钉上了。她躺在床上,身上的睡衣已经有点发潮。她的脸苍白得像大理石,皮肤上有红的灰的斑块。她的脖子上有个鸡蛋大的肿块。看到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种感觉真的非常糟糕。
“会好起来的,露丝,会好起来的。”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恐惧。好像她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捶着她的头盖骨。
“放轻松,放轻松……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样的安慰无济于事,而且可笑。我知道不会好的。
她呜咽着、呻吟着,全身被病痛笼罩着、折磨着。
“你必须走。”她的声音干巴巴的。
我弯下身子,亲吻她的眉毛。
“要小心。”她说。
“很安全的。”事实上,我自己不能确定安全与否。我觉得应该是安全的,但是不能肯定。我在地球上活了42年(看起来还和18岁时露丝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别无二致),但我不在乎了。离开她的日子,生活仿佛失去了意义。
即使在1603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露丝,我对她的爱亦没有丝毫褪色。此刻,我心如刀割,这种痛比任何一种身体上的疼痛来得还要剧烈。
“我们曾经很开心,是吗,汤姆?”她的脸上浮起微笑,几不可见。我记得我们过去在无聊的周二上午,抱着重重的水桶经过谷仓。我记得她年轻的腰肢和脸上的笑容,她当时只有喜悦没有痛苦,为了不吵醒她的妹妹,我们轻手轻脚。我记得我在河堤边散步,为了躲闪路上的流浪狗不小心摔进泥里,但是一想到她就在路的尽头等着我,好像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那些似水时光,那些嬉笑打闹,一切的一切,都无法改变现在冰冷的事实。
“我们……我爱你,露丝。我深深地爱着你。”
我想扶她起身,喂她吃点东西,我想让她好起来。我能看出她正饱经痛苦,她现在一心求死,但是此时我还不明白死亡是什么。我不明白,这个世界究竟会怎样。
我还有别的愿望,还想从她口中知道一个答案。
“亲爱的,玛丽恩在哪里?”我最终还是问出口了。
她看了我很久,我已经准备好从她口中听到某些噩耗。可她说:“她逃走了……”
“什么?”
“她和你一样。”
一瞬间的静默。
“她也不会变老吗?”
她说话语速很慢,不时有几声叹息、咳嗽以及哽咽。我让她先别说话,但她坚持想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对,她也不会变老。周围的人会逐渐注意到,时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我告诉她,我们又得搬家了。她很困扰,然后变故陡生……”
“变故?”
“对,那天晚上,她跑了,汤姆。我想追她,但是她还是离开了,她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的处境是否安全。你得找到她,汤姆。希望她能平安坚强,你也是。汤姆,你一定要找到她。我现在要跟我的弟弟一样,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无助过,我想要做点什么,我甚至想要用我的健康和今后的幸福换她回来。
“我会的,露丝,我会坚强起来的。”
她的气息逐渐变得微弱:“你会的。”
“露丝——”
我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希望她能听到。好像这样就能让她别那么快睡去,让她继续活着。
莎士比亚说,我们是被时间支配的人,时间命令我们即刻动身……
她让我唱歌给她听:“任何你心中想的事情。”
“现在我的心中只有悲伤。”
“那就唱悲伤的歌吧。”
我想去拿鲁特琴,但她只想听我清唱。我觉得我清唱其实不如弹唱好听,但我要为她单独唱一首歌。
“她笑了,春天来了,我的所有快乐也来了。她皱眉头,冬天来了……”
她微笑,一个柔和的、饱含风霜的笑。我感觉我的世界就在这一刻消失了,我想随她一起逝去,跟着她走,无论去哪儿。因为她,我才成为如今的我。我曾经试过离开她独自一人生活,但那时候我知道她还在,还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静默地存在着。
“我会找到玛丽恩的。”
她合上眼睛,好像这是她最后的心愿,她已了无牵挂。
她的脸彻底晦暗下去了,像1月的天空。
“我爱你,露丝。”
我紧紧盯着她的嘴唇,努力想要从她苍白的、长满水疱的嘴唇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回应,但她毫无反应。一种让我恐惧的、难以置信的寂静。只有空气中的尘埃在室内飘浮。
我祈求上帝,乞求他能够降下些许神迹,但是他置之不理。上帝没有理会我的请求。神冷漠无情。她死了,我好像掉进了无边的黑暗里,就这么过了几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