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恶风刮起来的时候,埃伦蒂拉正在给她的祖母洗澡。那幢大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荒漠中,墙上的灰浆斑驳脱落,在第一波狂风袭来的时候,连柱础都被撼动了。然而,对于狂乱的自然造成的这类危险,埃伦蒂拉和她的祖母早就习以为常,浴室装饰着罗马温泉风格的成双成对的孔雀和马赛克拼成的孩童图案,她们在那里几乎没有注意到这阵狂风的猛烈程度。
大理石浴缸里,祖母裸着庞大的身躯,像头美丽的白鲸。小孙女刚满十四岁,神情倦怠,柔柔弱弱,就她的年龄来讲,她显得太过温顺了。她给祖母洗着澡,舒缓的动作中带着一丝神圣的僵硬,水是加了有净化功能的植物和香草叶子煮过的,那些植物和叶子粘在她湿漉漉的后背上,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散开的头发间,以及结实的肩膀上,那上面文了一句水手们嘲弄人的话。
“我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我正在等一封信。”祖母说。
埃伦蒂拉平日里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这时她问了句:
“那梦里是星期几?”
“星期四。”
“那就是封带来坏消息的信。”埃伦蒂拉说,“但它永远也寄不到了。”
她给祖母洗完澡,把她送进卧房。老人太胖了,得扶着孙女的肩膀才走得动路,不然就得拄拐杖,那拐杖看起来就像主教的权杖,尽管走路颤颤巍巍,她身上还是散发出古老的威严。卧室的装饰风格夸张,有点儿疯疯癫癫的,就像整座房子一样。埃伦蒂拉需要整整两个小时才能把祖母收拾停当。她先是把她的头发一缕一缕理顺,喷上香水,再梳得整整齐齐,然后给她穿上印满赤道花朵的裙子,给她脸上搽了粉,嘴上涂了口红,腮边扫上胭脂,眼皮上抹了麝香,还在指甲上抹了一层亮晶晶的珍珠粉。把她打扮成一个比真人还大的玩偶之后,埃伦蒂拉陪她来到一处人工修造的花园,那里的花儿香气逼人,和她的裙子一样令人呼吸困难,让她在一把靠背椅上坐下,那椅子的气派不亚于帝王的宝座,然后给一台带大喇叭的留声机放上唱片。
当祖母在往昔回忆的沼泽里游荡时,埃伦蒂拉开始打扫,这座大房子里光线昏暗,色彩凌乱,家具风格近乎疯狂,到处竖立着臆想出来的帝王雕像,挂着带吊坠的枝形吊灯,摆着雪花石膏做的小天使,还有一架镀金的钢琴和无数式样尺寸出人意表的钟。院子里有个蓄水池,多年来由印第安仆人从很远的地方背来泉水储存在里面,水池边的铁环上拴了只病怏怏的鸵鸟,这是在这里恶劣的气候折磨下唯一能活下来的长羽毛的畜生。这座房子离哪儿都很远,位于荒漠中心,旁边有个小村庄,街道既寒酸又炎热,每当恶风来袭时,连山羊都孤独得想要寻死。
这处不可思议的庇护所是祖母的丈夫建的,那个传奇的走私贩子名叫阿玛迪斯,祖母和他生了个儿子,名字也叫阿玛迪斯,也就是埃伦蒂拉的父亲。这个家族来自何方又为何搬到这里,谁也说不清楚。在印第安人中间流传最广的说法是,老阿玛迪斯的漂亮老婆是他从安的列斯群岛的一家妓院里救出来的,这女的在那儿用刀捅死了一个男人,他把她带到这片荒漠里,让她永远避开法律的惩罚。老阿玛迪斯和小阿玛迪斯先后死去,一个是在忧虑中发烧而死,另一个是在和人打架时被乱刀捅死,女人把两具尸首都葬在院子里,辞退了十四个光脚干活的女用人,在这座阴森森的大宅里继续她的辉煌梦想,家里的活儿全靠小孙女,这是个私生女,从生下来就养在她身边。
每次光是给宅子里所有钟表上发条对时间,就得花掉埃伦蒂拉六个小时。开始走背字的那一天,她倒不用照看那些钟表,因为之前上好的发条足够它们走到第二天上午,但她得给祖母洗澡外加梳洗打扮,还要擦地板,做午饭,清洁玻璃器皿。快十一点的时候,她给鸵鸟的桶里换了水,又给两个阿玛迪斯挨在一起的坟墓上的野草浇了水,她不得不顶着越来越邪乎的大风行动,但并没有预感到,那是一场将给她带来厄运的风。十二点钟,她正在擦拭最后几只香槟酒杯,突然闻到一股肉汤的香味,她急忙跑向厨房,一路上巧妙地左躲右闪,以免碰倒那些从威尼斯买来的玻璃制品。
锅里的汤已经开始往外溢了,她勉强赶上把锅从炉子上端下来。接着她把准备好的炖菜放在火上,抓紧时间在厨房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喘口气。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脸上的倦意已然消失,她把汤盛到汤盆里。她一边做着这些一边睡觉。
祖母已经在一张大宴会桌的一头就座,桌上摆着银烛台和够十二个人用的餐具。她摇了摇铃铛,埃伦蒂拉几乎是立刻就把冒着热气的汤盆端了上来。盛汤的时候,祖母发现她在梦游,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像是在擦一块看不见的玻璃。女孩没看见那只手。祖母的目光追随着她,当埃伦蒂拉转过身要回厨房的时候,祖母一声大喝:
“埃伦蒂拉!”
女孩猛地惊醒,手里的汤盆掉在了地毯上。
“没什么,孩子。”祖母的声音透着几分温柔,“你又走着路就睡着了。”
“我的身体这样睡惯了。”埃伦蒂拉替自己辩解道。
她捡起汤盆,仍旧迷糊着,想去把地毯上的汤渍清理掉。
“先别管了。”祖母叫住了她,“下午再洗吧。”
因此,那天下午埃伦蒂拉除了惯常要干的活计之外,又多了清洗餐厅地毯这件事,既然已经在洗衣池那儿忙活了,她顺便把星期一的衣服也洗了,与此同时,狂风在房子周围兜着圈子,想找到一个缝隙钻进来。她要干的活儿太多了,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等她把餐厅地毯重新铺好,已经到了该睡觉的时候。
祖母一下午都在胡乱弹着钢琴,一边用假声唱着她那个年代的歌曲自娱自乐,眼皮上抹的麝香上还挂着泪珠。但一穿上那件薄纱睡衣躺在床上,她立刻便从那些美好回忆的苦涩余味中回过神来。
“明天早上把客厅的地毯也洗洗。”她对埃伦蒂拉说,“从家里还热闹的时候起,那地毯就没见过阳光。”
“好的,奶奶。”女孩应道。
女孩拿起一把羽毛扇,给那个冷酷的胖女人扇风,那女人沉沉睡去,嘴里仍念念有词,给女孩安排晚上要干的活儿。
“睡觉之前把所有衣服都熨了,这样你也能睡得踏实点儿。”
“好的,奶奶。”
“把衣柜都好好检查一遍,晚上一起风,那些蛀虫的胃口就特别好。”
“好的,奶奶。”
“剩下的时间你把花都搬到院子里去,让它们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好的,奶奶。”
“再给鸵鸟添点儿食。”
她已经睡着了,但还在不停地下达命令,她那小孙女边干活边睡觉的本事就是从她这里遗传的。埃伦蒂拉悄悄走出房间,手里忙着晚上最后几件活儿,嘴里还在回应着早已进入梦乡的祖母下达的命令。
“给那两座坟上也浇点儿水。”
“好的,奶奶。”
“上床睡觉之前,检查一下是不是所有东西都各就各位了,不管什么东西,没放在该放的地方就坏得快。”
“好的,奶奶。”
“要是那两个阿玛迪斯来了,告诉他们别进屋,”祖母说,“波菲里奥·加兰那帮人正等着要杀他们呢。”
埃伦蒂拉没再回应,她知道祖母这是开始说梦话了,但她吩咐的事她一件也没落下。她检查完窗户插销,又把灯全都熄了,这才拿起餐厅的一个烛台照着路回了自己的卧室,在狂风的短暂间隙,熟睡的祖母平稳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她的卧室虽说比不上祖母的,陈设也很华丽,堆着许多娃娃和需要上发条的动物玩具,那是她在逝去不久的童年玩的。一天下来,埃伦蒂拉被没完没了的活儿累坏了,连衣服都懒得脱,把烛台往床头柜上一放,一头倒在了床上。过了一会儿,那股让她倒霉的风钻进了房间,就像一群恶犬,把烛台推倒在窗帘上。
天亮的时候,风终于停了,大颗的雨点稀稀拉拉地落下来,浇灭了最后的火星,房子烧成的灰烬结成了硬块,还在冒着烟。村里的人们,大多数是印第安人,尽力从废墟中抢救了点儿东西出来:鸵鸟已经烧成了焦炭,镀金的钢琴只剩个架子,扒出来的一尊雕像只剩下躯干。祖母看着她剩下的这点儿财产,脸上的阴云厚得简直穿不透。埃伦蒂拉坐在两个阿玛迪斯的坟头中间,已经不哭了。当祖母确信从废墟中能抢救出来的完好的东西寥寥无几的时候,她看了看孙女,眼睛里透出真诚的惋惜。
“我可怜的孩子。”她叹了口气,“我的损失你这辈子都还不完。”
就是从这天起,女孩开始偿还祖母的损失。在轰鸣的暴雨声中,祖母带她走进村里一位杂货店店主家,这是个又瘦又老的鳏夫,在这片荒漠里颇有名气,因为是处女的话他总是会付很好的价钱。面对祖母毫不回避的期待神情,鳏夫用一种近乎科学的严厉态度审视了一番埃伦蒂拉:他看了看她大腿的力量、乳房的尺寸和屁股的大小。在计算出女孩的价值之前,他一声不吭。
“太嫩了点儿。”他终于开口了,“奶头跟母狗的差不多大。”
他让女孩站在一台秤上,他要用数字来说话。埃伦蒂拉重四十二公斤。
“她最多值一百比索。”鳏夫说。
祖母勃然大怒。
“一百比索就想得到一个新崭崭的姑娘!”她几乎是喊了出来,“不可能,伙计,你太不识货了。”
“我最多出一百五。”鳏夫说。
“这丫头让我损失了一百多万比索。”祖母说,“按这样的速度,她两百年才能还完我的钱。”
“算你走运,”鳏夫说,“这孩子唯一的优势就是她的年纪。”
狂风暴雨中,房子像是要散架了,房顶漏得一塌糊涂,里面的雨几乎和外面的一样大。一片混乱之中,祖母觉得分外孤独。
“至少加到三百吧。”她说道。
“两百五。”
最后他们以二百二十比索现钱外加一些吃食成交。祖母叫埃伦蒂拉跟那个鳏夫走,那家伙牵着埃伦蒂拉的手,像是送孩子去上学一样,把她带往小店后面。
“我在这里等你。”祖母说。
“好的,奶奶。”埃伦蒂拉应道。
小店后面是个棚屋,由四根砖砌的柱子支撑着,顶上铺的棕榈叶已经烂掉了,围了一圈三英尺高的土坯墙,风雨正从屋外蹿进来。墙头放了几盆仙人掌和别的耐旱的花草,两根柱子之间拴着一张褪色的吊床,像一条漂泊的小船上张开的帆一样猎猎作响。透过风雨的呼啸,可以听见远处传来人们的叫喊声、动物的嘶叫声,以及翻了船的人们的哭号。
埃伦蒂拉和鳏夫走进棚屋的时候不得不竭力稳住,暴雨把他们浇得浑身湿透,还差点儿把他们打翻在地。在风雨的怒吼中,他们听不见对方说了什么,但他们的动作变得格外清晰。鳏夫刚一动手,埃伦蒂拉就开始尖叫,竭力想要逃开,但声音被雨声盖住了。鳏夫一言不发,抓住她的手腕,扭住她的胳膊,把她向吊床拖去。女孩在他脸上抓了一把,又一次发出无声的尖叫,他重重的一记耳光把她打得离开了地面,她在空中停留了一小会儿,美杜莎般的长发在空中飘舞。鳏夫不等女孩落回地面,一把将她拦腰抱住,粗鲁地扔到吊床上,用膝盖压制住她,让她动弹不得。埃伦蒂拉完全被恐惧征服了,失去了知觉,仿佛被一条在暴风骤雨间游弋的发光的鱼迷住了,与此同时,鳏夫像是在拔草一样,一件一件地撕扯她的衣裳,把它们撕成一条一条的,五颜六色的长布条像彩纸条一样飘舞着,随风而去。
当村里再也没有一个男人能付钱同埃伦蒂拉睡觉的时候,祖母带着她上了一辆卡车,前往走私贩子们活跃的地方。她们坐在露天的车厢里,身旁堆着一袋袋大米和一桶桶黄油,再就是火灾之后剩下来的那点儿东西:配得上总督的那张大床烧剩的床头,一个战斗天使,烧得黑乎乎的曾经仿若王座的那把椅子,还有一些没有任何用处的破烂家什。另有一口大木箱,上面画了两个粗大的十字,里面装着两个阿玛迪斯的骨殖。
祖母撑着一把开了线的伞遮挡永远那么烈的阳光,浑身的汗水和灰土折磨得她喘不上气来,即便落到这个地步,她仍旧保持着那份尊贵。在一排排铁桶和米袋子后面,埃伦蒂拉为了付路费和家具的运费同卡车上的搬运工做爱,每次可以挣到二十个比索。一开始,她用对付鳏夫的那一套来保护自己,但这个搬运工的手段大不一样,他慢条斯理,一副很有经验的模样,最终用他的温柔驯服了她。因此,经过一整天要命的行程到达第一个村子的时候,埃伦蒂拉和搬运工正在欢爱的余韵中躺在货物垒成的墙壁后面休息。卡车司机向老祖母高声喊道:
“从这儿开始,就是花花世界。”
祖母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这个村子,街道一副穷酸相,空空荡荡,比她刚刚离开的那个村子大一点儿,但同样可怜巴巴。
“看不出来啊。”她说。
“这里是传教团的地盘。”司机告诉她。
“我对慈善没有一丁点儿兴趣,我感兴趣的是走私贩子。”祖母答道。
埃伦蒂拉躲在货物后面,听他们说着话,一边把手指头戳进一个米袋子里。突然,她碰到一根线,用手一拉,竟然拉出一串珍珠项链。她吃惊地看着这串项链,项链绕在手指上,像条死蛇,这时,司机正在回应祖母的话:
“别白日做梦了,太太。没有什么走私贩子。”
“怎么会没有?”祖母说道,“您就告诉我吧。”
“那您就自己去找吧,看看能不能找得到。”司机心情不错地逗弄她,“人人都在谈论他们,可是谁也没有见过。”
搬运工看见埃伦蒂拉扯出了一根项链,急忙夺下它,重新塞回米袋子里。这个村子虽然寒酸,祖母还是决定留下来,她叫孙女过来帮她下车。埃伦蒂拉给了搬运工一个吻作为道别,匆匆忙忙,但却是自愿的,真诚的。
祖母把宝座放在街道中央,坐下来等候他们把东西卸下来。最后搬下来的是装着两个阿玛迪斯骨头的大箱子。
“这玩意儿重得像个死人。”司机笑着说。
“是两个死人。”祖母说,“所以,对他们放尊重些。”
“我敢打赌,这里面装的准是用象牙雕成的人像。”司机笑着说。
他把装着骨殖的大箱子随随便便往那堆烧得黑乎乎的家具中间一放,对着祖母伸出一只手。
“五十个比索。”他说。
祖母往搬运工那儿一指。
“已经给您的仆人了。”
司机吃了一惊,朝他的助手望去,那人朝他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司机走回驾驶室,驾驶室里还坐着一个身穿丧服的女人,怀里抱了个孩子,那孩子正热得哭哭啼啼的。搬运工信心满满,对祖母说道:
“要是您没什么意见的话,埃伦蒂拉就跟我走了。我这可是一片好意。”
女孩吓了一跳,连忙说道:
“我可什么都没说!”
“这全是我的主意。”搬运工说道。
祖母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不是看不起他,而是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胆。
“我觉得这主意不坏。”她说,“条件是你得赔偿她粗心大意给我造成的损失。总共是八十七万两千三百一十五比索,减去她已经还给我的四百二十比索,还差八十七万一千八百九十五比索。”
这时卡车启动了。
“请您相信我,要是我真有这么一大笔钱的话,我一定会付给您的。”搬运工说得十分认真,“这姑娘值这么多钱。”
小伙子的这份决心让老祖母很开心。
“那就等你有了钱再来吧,孩子。”她用同情的语调说道,“但现在你最好走开,要是我们算一算细账的话,你还差我十个比索呢。”
搬运工跳上车厢,卡车开动了。他朝埃伦蒂拉挥手道别,但女孩还沉浸在惊恐之中,没有回应。
就在卡车放下她们的那块空地上,埃伦蒂拉和祖母用几块洋铁皮和破毯子搭了个小棚子住了下来。她们在地上铺了两张席子,睡得就像先前在那座大宅子里一样香,直到太阳从棚顶的窟窿照进来,把她们的脸烤得发烫。
那天早上,祖母一反往日,亲自给埃伦蒂拉梳洗打扮。她把她的脸涂得像死人一样惨白,这在她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一种时尚,然后给她粘上假睫毛,头上系了个蝉翼纱的蝴蝶结。
“你看上去糟糕透顶。”她说,“但这样最好:在女人的事情上男人总是很蠢。”
虽然还看不见,但她们已经听出来有两头骡子正沿着荒野里的石头路朝这里走来。祖母一声令下,埃伦蒂拉马上在席子上躺下,就像大幕拉开之前一个业余女演员会做的那样。祖母拄着那根主教式的拐杖走出棚屋,坐在她的宝座上等着那两头骡子过来。
过来的是一位邮差,不到二十岁,只是因为干了这份差事显得老成些,他穿着卡其布制服,打着绑腿,头上戴了顶衬着软木的遮阳帽,武装带上别了把军用手枪。他骑着一头漂漂亮亮的骡子,手里牵着的另一头就差一点儿,身上驮着几个邮局的帆布包。
他从祖母面前经过时打了个招呼,继续向前,祖母示意他往棚子里看看。那人停了下来,看见埃伦蒂拉躺在席子上,脸抹得像死人一样白,身上穿了件镶着紫色花边的衣服。
“喜欢吗?”祖母问道。
邮差这才明白这两位打的是什么主意。
“斋戒期间干干这事儿倒也不坏。”他微笑着说。
“五十个比索。”祖母说。
“老天爷啊,您这是在抢钱!”邮差说,“那可是我一个月的伙食费。”
“别这么抠门。”祖母说,“航空邮差的薪水可比神父的都高呢。”
“我送的是国内邮件。”那人说,“航空邮差都是开着小汽车干活的。”
“不管怎么说,爱情和吃饭同样重要。”祖母说道。
“可是爱情喂不饱肚子哪。”
祖母意识到,像这样生活在别人的期待之中的男人有的是时间讨价还价。
“您身上有多少钱?”她问道。
邮差下了骡子,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票子,送到祖母面前。祖母伸出一只手,像抓球一样一把把钱抓了过来。
“我给您优惠价。”她说,“但我有个条件:您得替我们四处传传名。”
“我会把你们的名头一直传到世界另一头。”邮差说,“我干的就是这一行。”
埃伦蒂拉卸下让她没法眨眼的假睫毛,往席子的一边挪了挪,好让出地方给她这个临时情人。邮差一进棚子,祖母就用力拉上飘动的帘子,挡住入口。
这桩交易立刻见了效果。听了邮差的话,男人们大老远赶过来见识这个新来的埃伦蒂拉。跟在这些男人后面,卖彩票和卖吃食的摊贩也来了,最后,一个摄影师也骑着自行车赶了过来,在棚子对面支起带三脚架的相机,上面罩了块黑布,后面还竖了块幕布,上头画了个小湖,还有几只没精打采的天鹅。
祖母坐在她的宝座上摇着扇子,仿佛对自己带来的热闹场面漠不关心。她唯一感兴趣的是让等候的顾客排好队,当然,要进去见埃伦蒂拉必须提前付费,一分也不能少。刚开始她很死板,甚至推掉了一位不错的顾客,只因为他手头差五比索。几个月下来,她在现实中学乖了,最后,钱不够的,用圣徒的像章、家传的宝贝、结婚戒指以及其他东西来抵账也可以,只要她的牙齿告诉她,那东西的确是金子,尽管不再闪闪发光。
在这个村子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祖母拿挣到的钱买了头毛驴,到荒漠里四处转悠,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地方让孙女挣钱还债。她让人做了个驮架,放在驴背上,她坐在上面,埃伦蒂拉把那把快散架的伞举到祖母头顶,替她挡着天空中几乎一动不动的太阳。她们身后跟着四个印第安人,扛着零零碎碎的家当:睡觉用的席子、修整过的宝座、雪花石膏天使像,还有装着两个阿玛迪斯骨殖的大木箱。那个摄影师骑着自行车跟在这支队伍后面,但从不追上他们,就好像他是要去另外一个地方凑热闹似的。
从失火那天算起,已经过去六个月了,祖母总算可以把这桩生意盘点一下了。
“照这样下去,”她对埃伦蒂拉说,“再过八年七个月加十一天,你就可以还清欠我的账了。”
她闭上眼睛,把账又过了一遍,一面从一个也拿来装钱的抽口袋里掏出点儿谷物放进嘴里嚼着,又说:
“当然,这还不包括几个印第安人的工钱加吃喝,还有别的零碎开支。”
埃伦蒂拉跟在毛驴旁边,被酷热和尘土折磨得筋疲力尽,对祖母算的这笔账没说什么,一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骨头里像有碎玻璃渣一样。”她说。
“那你就睡一会儿。”
“好的,奶奶。”
她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炽热的空气,在睡梦中继续前行。
地平线上尘土飞扬,一辆卡车驶过来,车上装着许多笼子,把羊群吓得东逃西窜,在圣米格尔荒漠星期天沉闷的空气中,叽叽喳喳的鸟鸣像一股清泉在流淌。方向盘后面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荷兰农夫,户外生活使他皮肤粗糙,松鼠皮毛颜色的小胡子是从某一位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他的儿子尤利西斯坐在他身旁,这是个浑身长着金色汗毛的小伙子,一双海蓝色的眼睛里藏着一丝孤独,好像是一位悄悄来到人间的天使。那个荷兰人注意到了一间帐篷,当地驻军的全体士兵都在那间帐篷前面排队。士兵们坐在地上,一瓶酒传来传去,他们头上还插戴着巴旦杏树枝,像是在这里埋伏着准备打仗。荷兰人用自己的语言问道:
“这儿到底卖什么玩意儿?”
“卖一个女人。”他的儿子十分自然地答道,“她的名字叫埃伦蒂拉。”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片荒漠里人人都知道。”尤利西斯答道。
荷兰人在村里一家小旅店门口下了车。尤利西斯在车上多耽搁了一会儿,他飞快地打开父亲忘在车上的公文包,摸出一沓钱,抽出几张塞进自己口袋,又把一切恢复成原样。这天夜里,他的父亲睡着之后,他从旅店的窗户翻出去,到埃伦蒂拉的帐篷前排队。
那里的狂欢到了高潮。喝得醉醺醺的士兵们自顾自地跳着舞,不想浪费这不花钱的音乐,摄影师用镁光灯在夜里照着相。祖母一边照料生意,一边数着怀里的钱,她把钱分成同样大小的几捆,再码进一只篮子里。到了这会儿排队的士兵只剩下十二个了,但下午的时候又来了一些老百姓。尤利西斯排在最后一个。
轮到一个一脸丧气的士兵时,祖母拦住了他,并且避开了他递过来的钱。
“不行,孩子。”她对他说,“你就是把摩尔人的金子全都拿来也不能进去。你是个倒霉蛋。”
那个士兵不是本地人,吃了一惊。
“这话怎么讲?”
“你会带来厄运的,”祖母说,“只要看看你的脸就会知道。”
祖母没去碰他,只是做了个手势让他闪开,让下一个士兵进去。
“该你进去了,小伙子。”祖母和蔼地说,“别耽误太久,祖国还需要你呢。”
那位士兵走了进去,但立刻又出来了,因为埃伦蒂拉有话要跟祖母说。祖母把装钱的篮子挎在手臂上,进了帐篷,里面地方很小,但收拾得干净整齐。在顶头的一张帆布床上,埃伦蒂拉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她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身上被士兵们的汗水弄得脏兮兮的。
“奶奶,”她抽泣着说道,“我快要死了。”
祖母摸了摸她的额头,觉得她没有发烧,打算安慰她几句。
“只剩下十来个当兵的了。”她说。
埃伦蒂拉放声大哭,像受惊的野兽般尖叫。祖母这才意识到这孩子已经超过了恐惧的极限,于是抚摸着她的头,帮她平静下来。
“你就是有点儿虚弱。”她告诉女孩,“来,别哭了,用鼠尾草烧水洗个澡,你的血脉就会恢复正常。”
埃伦蒂拉慢慢平静下来,祖母走出帐篷,把钱退还给那个正在等候的士兵。“今天到此为止,”她对那个士兵说,“明天你来,我让你排在第一位。”然后她对还在排队的人喊道:
“今天结束了,小伙子们。明天早上九点钟再见。”
那些当兵的和老百姓排的队立刻乱了,大家吵吵嚷嚷地抗议。祖母心情不错,但手里毫不含糊地挥舞着那根能摧毁一切的权杖。
“你们这帮没心肝的!野人!”她叫道,“你们当这姑娘是铁打的吗?我倒想看看换成你们会是个什么德行。你们这帮变态!狗屎!”
男人们用更下流的话回敬她,但最终祖母还是控制住了混乱的局面,她手持拐杖守卫在门口,直到卖小吃的撤了摊子,卖彩票的也收拾东西走人。她正要回帐篷里去,突然看见尤利西斯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漆黑的空地上人们之前排队的地方。他身上仿佛带着光环,他的俊美散发出光芒,使他未被夜色湮没。
“你,”祖母招呼他,“你把翅膀落哪儿了?”
“长翅膀的是我爷爷。”尤利西斯平静地答道,“但这事儿从来没人相信。”
祖母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可是我信,”她说,“明天你把翅膀装上再来吧。”她走进帐篷,把心里火烧火燎的尤利西斯留在原地。
洗完澡后,埃伦蒂拉觉得好些了。她换上一身绣花短睡衣,正在擦头发,准备睡觉。她仍在竭力克制自己,不让眼泪落下来。祖母已经睡着了。
尤利西斯从埃伦蒂拉床后面慢慢探出头来。看见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饱含着渴望,埃伦蒂拉没出声,先用毛巾在脸上擦了几把,才确定这并不是自己的幻觉。尤利西斯眨了眨眼睛,埃伦蒂拉压低了嗓音问道:
“你是谁?”
尤利西斯露出了肩膀。“我叫尤利西斯。”他说。他给她看了手里偷来的钱,又说了句:
“我带了钱。”
埃伦蒂拉手撑在床上,把脸凑近尤利西斯的脸,同他说话,就像是在小学做游戏一样。
“你该去排队的。”她告诉他。
“我排了整整一个晚上的队。”尤利西斯说。
“这会儿你得等到明天了。”埃伦蒂拉对他说,“我觉得腰上好像被人用棍子痛打了一顿似的。”
这时,祖母开始说梦话。
“最后一次下雨到现在有二十年了。”她说,“那场暴雨真叫人胆战心惊,雨水裹挟着海水,第二天早上家里到处是鱼和贝壳,你爷爷阿玛迪斯,愿他的灵魂安息,亲眼看见一条发光的蝠鲼在空中游来游去。”
尤利西斯赶紧又藏到床背后。埃伦蒂拉被逗乐了。
“别担心。”她对他说,“她一睡着就尽说胡话,但这会儿就是闹地震她也不会醒的。”
尤利西斯又钻了出来。埃伦蒂拉脸上带着调皮的甚至有点儿温柔的笑容看着他,从席子上把用过的床单扯了下来。
“过来,”她对他说,“帮我换一下床单。”
尤利西斯从床后面走出来,抓住床单的一头。那条床单比席子大好多,他们对折了好几次,每对折一次,尤利西斯就离埃伦蒂拉近几分。
“我想见你都想疯了。”他突然说道,“人人都说你特别漂亮,果真如此。”
“可我就快要死了。”埃伦蒂拉说。
“我妈妈对我说过,人要是死在沙漠里,是不会升入天堂的,只会去到大海里。”尤利西斯说。
埃伦蒂拉把脏床单放在一边,在席子上铺了条熨得平平整整的干净床单。
“我没见过大海。”她说。
“就跟沙漠差不多,只不过全是水。”尤利西斯说。
“就是说不能在上面走路。”
“我爸爸从前认识一个人,能在水面上走路。”尤利西斯说,“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埃伦蒂拉听得入了迷,但她还是困了。
“明天你要是很早过来,就能排在第一个。”她说。
“天一亮我跟我爸爸就要走了。”尤利西斯说。
“你们还会回来吗?”
“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尤利西斯说,“这一次我们是碰巧路过这里,我们在边境迷了路。”
埃伦蒂拉看着沉睡的祖母,沉思了片刻。
“那好吧,”她做出了决定,“你把钱给我吧。”
尤利西斯把钱给了她。埃伦蒂拉在床上躺了下来,但尤利西斯站在原地,浑身发抖,到了关键时刻他的决心动摇了。埃伦蒂拉握住他的手,想让他抓紧时间,这才发现他有点儿不对劲。她很熟悉这种胆怯。
“是第一次吗?”她问道。
尤利西斯没有回答,只是苦笑了一下。埃伦蒂拉换了个方式。
“慢慢地呼气吸气。”她教他,“开头总是这样的,接下来不知不觉就好了。”
她让尤利西斯在自己身旁躺下,一边帮他脱衣服,一边像母亲一样抚慰他。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尤利西斯。”
“这是个美国佬的名字吧。”埃伦蒂拉说。
“不,这是个航海家的名字。”
埃伦蒂拉解开了他的衬衣,在他的胸膛上亲吻着,用鼻子嗅着。
“你全身就像是用金子做的一样。”她说,“但闻起来有一股花的香气。”
“应该是柑橘的香气才对。”尤利西斯说。
他已经不那么紧张了,脸上露出了一丝坏笑。
“我们在车上装了很多小鸟来迷惑他们。”他补充道,“但其实我们要运到边境去的是走私的柑橘。”
“人们是不会走私柑橘的。”埃伦蒂拉说。
“这些柑橘就会。”尤利西斯说,“它们每个价值五万比索。”
很久以来埃伦蒂拉第一次大笑起来。
“你最让我喜欢的就是,”她说,“你说起瞎话来跟真的似的。”
她变得主动了些,话多起来,仿佛尤利西斯的无知不但改善了她的心情,连她的秉性都改变了。祖母对近在咫尺的厄运一无所知,继续说着梦话。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三月初,他们把你带回家里。”她说,“你包在棉布里,像只小壁虎。你爸爸阿玛迪斯又年轻又漂亮,那天下午高兴的呀,叫人去买来二十车鲜花,沿着街道一面叫喊一面抛撒花朵,到最后整个村子成了一片花海。”
她就这样一连几个钟头高声说着梦话,始终激情不减。但尤利西斯什么都没听见,因为埃伦蒂拉那么想要他,那么真诚,就在老祖母满嘴胡话的时候,她又一次和他做爱,只收了他一半价钱,接下来一次又一次,完全免费,直到天亮。
一群传教士肩并肩站在荒漠里,手里高举着十字架。一阵狂风刮过来,和那场带来霉运的恶风差不多同样凶狠,他们的粗布长袍和脸上乱糟糟的胡须在风中飞舞,他们几乎站不稳。他们身后是教团驻所,那是一座殖民地时期的石砌建筑,粗糙的石灰墙壁上方有一个小巧的钟楼。
这群传教士的头领是他们中间最年轻的一位,他举起一根食指,指着板结的土地上一道自然形成的裂缝。
“不许越过这道线。”他喊道。
四个印第安人脚夫此刻正用木板搭成的轿子抬着老祖母,听到叫喊声,他们停下脚步。尽管坐在轿子里并不舒服,而且在沙漠里又是汗又是土弄得她无精打采,祖母依然傲气不减。埃伦蒂拉在一旁走着。轿子后面另有八个印第安人负责驮东西,最后面是那个骑着自行车的摄影师。
“沙漠不属于任何人。”祖母说道。
“沙漠属于上帝。”传教士答道,“而你们这种肮脏的生意正在亵渎上帝神圣的法律。”
祖母从这位说话的方式和措辞听出来他是从半岛来的传教士,这种人是不会让步的,她不想和他正面冲突,便把气焰收敛了些。
“我听不懂你的话,孩子。”
传教士用手一指埃伦蒂拉。
“这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可她是我的孙女呀。”
“那就更不像话了。”传教士反驳道,“您最好把她交给我们保护,否则我们将采取别的办法。”
祖母没料到他们的态度如此强硬。
“行,算你狠!”她害怕了,让了一步,“但迟早我还是会从这儿过去的,你等着瞧吧。”
遇到传教士们三天之后,祖母和埃伦蒂拉正在一个邻近修道院的村子里睡觉,有几个人一声不吭,像一支突袭小分队,悄悄地爬进了她们的帐篷。这是六个刚进修道院不久的印第安修女,年轻力壮,身上的粗布长袍在月光下似乎会发光。她们没弄出一点儿声响,用蚊帐把埃伦蒂拉裹住,抬了起来,都没有弄醒她,就这样抬走了裹得像一条被月光网住的易碎的大鱼的她。
祖母用尽了一切手段想从传教士手里夺回孙女。从最光明正大的到最曲折阴险的,没有一个奏效,这时她才想到去求助世俗权力,这权力眼下掌握在一个军人手里。她在那人的院子里见到了他,他正光着上身,举着一支打仗用的步枪,冲着明晃晃的天空中一朵孤零零的乌云射击。他想把这朵乌云打穿,好让它下点儿雨。他猛烈而徒劳地射击,但会不时停顿片刻听祖母说话。
“我无能为力。”听完之后,他向她解释道,“根据教廷和政府签署的宗教事务协定,神父们有权把那个小女孩留在他们那里,直到她长大成人。或者到她结婚。”
“那他们让您当这个镇长还有什么用?”祖母问道。
“他们要我设法让老天爷下雨。”镇长回答。
这时,他看见那朵乌云已经飘到了他的射程之外,便放下手上的公务,专心为祖母解忧。
“您这会儿需要的是一位有分量的人物来替您说句话,”他点拨祖母,“这个人可以写封信,签上大名,担保您道德高尚,品行优良。您认识奥内西莫·桑切斯参议员吗?”
祖母坐在烈日下,高贵的屁股下那张凳子又窄又小,她没好气地答道:
“在这片广阔的荒漠里,我不过是个孤苦伶仃的可怜女人。”
镇长的右眼由于炎热有点儿斜视,他同情地看着祖母。
“那您就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女士。”他说,“您见鬼去吧。”
老太太自然没有去见鬼。她把帐篷往修道院对面一扎,坐下来开始沉思,像一个孤军奋战的勇士在围困一座戒备森严的城堡。那位四处游荡的摄影师深知老太太的秉性,看见她坐在大太阳底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修道院,便把他那套家什收拾起来,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准备独自离开。
“我倒要看看谁先吃不消,”祖母说,“是他们还是我。”
“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三百年了,仍旧坚持着,”摄影师说,“我要走了。”
祖母这才看见他自行车上捆得满满当当。
“你要上哪儿去?”
“风吹到哪儿我就上哪儿。”摄影师说完就走了,“世界大了去了。”
祖母叹了口气。
“也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大,没良心的东西。”
恨归恨,她连头都没回一下,她的双眼不能离开那座修道院。多少个白天,天热得像是在矿井里一样,多少个夜晚,四下里狂风乱舞,她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修道院,那段时间正是冥思静修的日子,没人走出修道院一步。印第安人在帐篷旁边用棕榈叶搭起一座小棚子,在那里拴上自己的吊床,但老祖母每天很晚才睡,她坐在宝座上打着瞌睡,不时从兜里掏出点儿未烹煮的谷物放进嘴里嚼着,带着一头卧倒的老牛那种不可战胜的懒散气质。
一天夜里,一队蒙得严严实实的卡车从她身边慢慢开过,它们都没开车灯,只是车身绕了一圈彩色灯泡,看上去就像一座座幽灵般的在梦游的祭坛。祖母立刻就认出了这些车,因为它们和两个阿玛迪斯当年的卡车一模一样。车队最后面那辆放慢速度,停了下来,从驾驶室下来一个男人,到车厢里收拾什么东西。这人看上去就像是两个阿玛迪斯的翻版,帽檐翘起,脚蹬长筒皮靴,胸前交叉系着两条子弹带,背了杆军用步枪,还带了两把手枪。老祖母被一股无法抗拒的诱惑支配着,向那个男人开了口。
“你认不出我是谁了吗?”她问道。
男人毫不客气地举起手电筒朝她照过来。他仔细看了看那张因为彻夜不眠而显得疲惫不堪的面孔,那双因为劳累而显得黯淡无光的眼睛,还有那头灰扑扑的头发,这个女人虽说上了年纪,又累得够呛,脸上还被手电筒的光粗鲁地照射着,但曾经应该算得上世上第一等的美人。他端详了许久,最后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便关上了手电。
“我唯一确定的就是,”他说,“您肯定不是救苦救难的圣母。”
“你正好说反了,”祖母的声音甜腻腻的,“我是女主人。”
那人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了手枪上。
“什么女主人!”
“老阿玛迪斯家的女主人。”
“那您就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那人说话时仍然很警惕,“您想要什么?”
“我想请你们帮我把小孙女救出来,她是老阿玛迪斯的孙女,是我们的儿子小阿玛迪斯的女儿,现在被关在这座修道院里。”
那人终于战胜了恐惧。
“您敲错门了。”他说,“要是您认为我们会插手上帝的事情,您就不是您自称的那个人,您也根本不认识什么阿玛迪斯,您他妈的根本不了解走私这活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天凌晨,祖母睡得比前几天更少。她裹着条羊毛毯子,嘴里念叨个不停,一到夜里她的记忆就变得混乱,虽说并没有睡着,但被压抑的胡话一直挣扎着想往外冒,她不得不用手紧紧压住心口,免得一想起海边那座鲜花盛开的房子,想起在那里度过的幸福的日子,就喘不上气来。她就这样一直等到修道院里响起了钟声,窗口也亮起了灯,荒漠上飘来早晨的热面包的香味。直到这时,她才累得再也支撑不住,自欺欺人地想象着埃伦蒂拉已经起床了,正想方设法逃出来,好和她待在一起。
而自打被带进修道院,埃伦蒂拉每天晚上都睡得很香。那些人用修剪树枝的大剪刀给她剪了个毛刷子般的短发,给她套了件修女的粗布袍子,又往她手里塞了个装着石灰水的水桶和一把笤帚,让她每次有人上下楼梯就把每一级台阶都刷上一遍。这是个累死人的活,因为不断有满脚泥巴的传教士或是背着东西的修女上上下下。但埃伦蒂拉在经历了床上那种要命的苦役之后,觉得这里天天都像是星期天。此外,每天天黑的时候,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累得半死,这座修道院并不是为了同魔鬼做斗争而建的,它要面对的是沙漠。埃伦蒂拉看见过修女们拳打脚踢地对付奶牛,把它们赶到圈里挤奶,还要整日在木板上跳个不停压制奶酪,外加伺候那些难产的山羊。她看见过她们像浑身黝黑的码头工人一样,满头大汗地从井里汲水灌溉简陋的菜园,那是别的修女们一锄头一锄头在沙漠的燧石地里开垦出来的。她见识过,烤面包的炉子前,还有熨烫衣服的房间里,热得就像人间地狱。她看见过一个修女在院子里撵一头猪,修女死死揪住猪的两只耳朵不肯松手,被那头野性十足的猪拖着,在泥里滚来滚去,直到另外两个系着皮围裙的修女过来帮忙,才把那头猪摁住,其中一个用一把尖刀割断了它的喉咙,三个人都弄得满身猪血和烂泥。她还在医院的隔离病房看见过那些得了结核病的修女,穿着寿衣坐在平台上,一面绣着结婚床单,一面等候着上帝最后的召唤,男传教士们则在沙漠里四处宣讲教义。埃伦蒂拉就这样躲在暗处,不时发现一些她过去在床上那个狭窄的世界里从未想象过的东西,有些很美,有些则很恐怖。但是,自从她被带进修道院的那天起,修女们无论是性情粗糙的还是循循善诱的,谁也没能从她嘴里掏出一个字来。一天早晨,她正在给桶里的石灰加水,突然听到一阵弦乐声,就像一束比荒漠的阳光更加清澈的光。她被这个奇迹吸引住了,跑进一间空空荡荡的大厅,那里四壁光秃秃的,六月里炫目的阳光透过一扇扇大窗户倾泻进来,十分亮堂,在大厅中央,她看见一位美丽的修女在一架大键琴上弹奏着复活节的曲子,这个修女她以前从未见过。埃伦蒂拉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这首曲子,心悬在嗓子眼儿,直到开饭的钟声响起。吃完午饭,她用笤帚蘸着石灰水刷楼梯,等修女们不再上上下下,只剩下她一个人,谁也不可能听见她的声音的时候,她自进了修道院头一次开口说了话。
“我太幸福了。”她说。
这样一来,祖母对于埃伦蒂拉自己逃出来重新回到她身边的指望落了空,但她仍在坚持她那花岗石般顽固的围困,没有做出任何别的决定,直到圣灵降临节那个星期天。那段时间,传教士们一直在荒漠里转悠,寻找那些因为姘居怀孕的女人,让她们结婚。他们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小卡车,带着四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和一箱子不值钱的玩意儿,连那些最偏僻的小村庄都跑遍了。这场针对印第安人的搜寻中最难的工作是说服那些女人,面对上帝的恩典,女人们会说出一些切切实实的理由替自己辩护,她们说结了婚以后男人就会觉得有权让自己的合法妻子比没结婚时的相好干更重的活,自己却躺在吊床上睡大觉。这时候就不得不使用一些诱哄的手段,把上帝的意志融进她们自己的话语中,让她们听起来不觉得太刺耳。最后,连那些最难对付的女人都被几只金灿灿的耳坠子给说服了。对付男人则粗鲁得多,只要女人点了头,他们就会用枪托把那些男人从吊床上赶下来,用绳子一捆,装到车上,强行拉去结婚。
一连好几天,祖母都看见那辆小卡车满载着大肚子的印第安姑娘开进了修道院,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机会终于在圣灵降临节那个星期天降临了,那天,她听见了鞭炮声和钟声,看见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兴高采烈地去看热闹,人群中有几个大肚子的女人头戴花冠身披婚纱,各自挽着随便找来的男人,准备在集体婚礼上把他们变成自己的合法丈夫。
队伍最后走着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留着葫芦状的印第安发型,穿得破破烂烂,手上拿了根系着丝带的大蜡烛。祖母叫住了他。
“告诉我,孩子,”她尽量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圆润些,“你跟着大伙儿是要去干什么呀?”
小伙子拿着大蜡烛,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此外,他长着龅牙,嘴合不拢。
“神父让我去领第一次圣餐。”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五个比索。”
祖母从兜里掏出一卷纸币,小伙子看得目瞪口呆。
“我给你二十个比索。”祖母说,“但不是让你去领第一次圣餐,而是让你去结婚。”
“跟谁?”
“我孙女。”
就这样,在修道院的院子里,埃伦蒂拉穿着修女的长袍,头上覆着修女们送的蕾丝头巾,连祖母给她买来的这个丈夫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就结了婚。她怀着模模糊糊的期望,忍受着跪在硝石地面上的痛苦、两百个大肚子新娘身上山羊皮的膻味,以及在烈日下听传教士们用拉丁语诵读圣保禄书信的折磨,因为传教士们找不到什么办法来阻止这场意外的婚礼,但他们答应埃伦蒂拉会做最后一次努力,把她留在修道院里。然而,仪式结束的时候,当着教区主教、那位用枪射击乌云的镇长、她刚刚见到的丈夫以及铁石心肠的祖母的面,埃伦蒂拉发现,从她生下来就一直控制着她的巫术又一次让她中了邪。当他们问这女孩她自己最终的真实想法是什么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回答。
“我想离开这里。”她说着朝丈夫指了指,“但不是要跟他走,而是跟我奶奶走。”
尤利西斯一下午都在设法从他父亲的种植园里偷一个柑橘,但没能成功,因为他在园子里修剪生病的树枝的时候,父亲的眼睛从未离开过他,而母亲也从家里盯着他。最后他只好放弃,至少那一天放弃了这个想法,他闷闷不乐地帮父亲干着活儿,直到把所有柑橘树全部修剪完。
占地广阔的柑橘园里静悄悄的,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木屋上铺的是铁皮顶,窗户上装了铜网,还有一个建在木桩上的宽大的露台,种了些原始的植物,花开得很茂盛。尤利西斯的母亲躺在露台上一把维也纳式摇椅上,太阳穴上贴了两片用烟熏过的树叶,那是用来缓解头疼的,她那纯种印第安人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儿子,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光,能够探到柑橘园里最隐蔽的角落。她长得很美,年纪比她丈夫小很多,不但总穿着她们部落的长袍,而且通晓她那一族血脉最古老的秘密。
尤利西斯带着修剪树枝的工具回到家里,母亲让他帮自己把下午四点钟要吃的药拿过来,那些药就放在旁边一张小桌上。他刚一触到杯子和药瓶,它们就变了颜色。小桌上还放着一个玻璃水罐和几只水杯,出于顽皮他又碰了碰水罐,那水罐变成了蓝色的。他取药的时候,母亲一直看着他,等到确定这并不是因为头疼产生的幻觉,便用瓜希拉语问他: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自打我们从荒漠回来。”尤利西斯用瓜希拉语答道,“只有碰到玻璃的东西会这样。”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用手一个接一个触碰小桌上的杯子,它们全都变了颜色。
“这种事都和爱情有关系。”母亲说道,“她是谁?”
尤利西斯没有回答。他父亲听不懂瓜希拉语,这时正好提着一树枝的柑橘经过露台。
“你们在聊什么呢?”他用荷兰语问尤利西斯。
“没聊什么。”尤利西斯答道。
尤利西斯的母亲听不懂荷兰语。等丈夫走进屋里之后,她用瓜希拉语问儿子:
“他对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尤利西斯答道。
父亲走进屋里,他一时间看不见他了,但接着他透过书房的窗户又看见了他。母亲等到单独和尤利西斯待在一起的时候,又追问道:
“告诉我她是谁。”
“谁也不是。”尤利西斯答道。
他回答的时候有点儿心不在焉,因为他的注意力全在书房里父亲的一举一动上。他看见父亲把那枝柑橘放在保险柜上,然后去开密码锁。当他注视着父亲的时候,母亲则在注视着他。
“你好长时间都没吃过面包了。”她说。
“我不爱吃面包。”
母亲脸上突然泛起不寻常的激动。“你说谎,”她说,“那是因为你害了相思病,凡是害这种病的人都吃不下面包。”和她的目光一样,她的声音里现在少了些请求,多了些威胁。
“你最好告诉我她是谁,”她说,“要不然,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得给你洗个澡,帮你净化净化。”
书房里,父亲打开保险柜,把柑橘放了进去,又关上了那扇铁门。尤利西斯从窗口闪开,不耐烦地回答母亲:
“我跟你说过了,谁都不是。”他说,“你要是不信,问爸爸好了。”
这时,荷兰人出现在书房门口,点着了他的水手烟斗,胳膊底下夹着他那本开裂的《圣经》。女人用西班牙语问他:
“你们在荒漠里遇见谁了?”
“谁也没遇见。”丈夫有些困惑地答道,“你要是不信,问尤利西斯好了。”
他在走廊尽头坐下来,抽着烟斗,一直把那袋烟抽完。然后,他随意翻开《圣经》,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东读一段西读一段,用的是荷兰语,一气呵成,语气夸张。
直到半夜,尤利西斯还在苦思冥想,无法入睡。他在吊床上又翻腾了一个小时,仍旧抑制不住回忆带来的伤痛,最后痛苦本身给了他力量,他做出了决定。他套上牛仔裤,穿上苏格兰花格衬衫,蹬上马靴,从窗户翻了出去,开着那辆装着好多小鸟的卡车离开了家。路过种植园的时候,他摘下三个熟透的柑橘,那是他下午始终没能弄到手的东西。
他乘着余下的夜色在沙漠里疾驰,天亮时分,他向沿途村镇的人打听埃伦蒂拉的去向,但没人能告诉他确切消息。最后有人告诉他,她跟在奥内西莫·桑切斯参议员的竞选团队后面,而参议员那天应该在新卡斯蒂利亚村。他没在那儿而是在下一个村子找到了参议员,但埃伦蒂拉已经不再跟着他们了,因为祖母设法让参议员亲笔写了一封信担保她的清白,而拿着这封信,整个荒漠关得再严实的大门都会对她们敞开。第三天,尤利西斯碰见了送国内邮件的那位,那人为他指点了方向。
“她们朝海边去了。”邮差告诉他,“你得赶紧,那个死老婆子打算一直走到阿鲁巴岛去。”
沿着这个方向走了半天,尤利西斯远远看见了那顶宽敞肮脏的帐篷,那是老太婆从一个倒了霉的马戏班子手上买来的。那个流动摄影师又回来了,他已经明白了这世界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他在帐篷附近又支起了画着田园风景的幕布。一个铜管乐队用一支忧伤的华尔兹吸引着埃伦蒂拉的顾客。
尤利西斯排在队伍里等着进去,帐篷里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一切都整齐干净。祖母的床恢复了总督府时代的华丽,那尊天使雕像摆在它应分的位置,旁边就是装着两个阿玛迪斯骨殖的大箱子,另外还放了一个狮爪座的白镴澡盆。在一张带顶篷的崭新的大床上,埃伦蒂拉静静地躺着,身上一丝不挂,在被帐篷过滤过的光线中,她的身体散发着孩童的光辉。她就这样睁着眼睛睡着了。尤利西斯手里拿着柑橘,站在她身旁,发现她虽然看着他,但其实视而不见。于是他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用自己想念她的时候臆造出来的名字呼唤她:
“阿瑞德内尔。”
埃伦蒂拉醒了。她意识到自己在尤利西斯面前赤身露体,低低地尖叫了一声,用床单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别看我,”她说,“我太难看了。”
“你全身都变成了柑橘的颜色,”尤利西斯说着把柑橘送到她眼前,让她比一比,“你看。”
埃伦蒂拉把眼睛露出来,看见那些柑橘果然和她的皮肤一个颜色。
“我这会儿不想让你留下来。”她说。
“我这次来只是想让你见识见识这个。”尤利西斯说,“你看好了。”
他用指甲剖开柑橘皮,又用双手把果肉掰成两半,让埃伦蒂拉看里面:那果子中央镶嵌着一颗货真价实的钻石。
“这就是我们运到边境去的柑橘。”他告诉她说。
“可这是真的柑橘呀!”埃伦蒂拉惊呼。
“当然。”尤利西斯微微一笑,“这都是我爸爸种的。”
埃伦蒂拉不敢相信。她把脸露了出来,用手指捏住钻石,万分惊奇地端详着它。
“有三颗这样的东西,咱们就能周游世界了。”尤利西斯说。
埃伦蒂拉有点儿气馁,把钻石还给了他。尤利西斯还在坚持。
“我还有辆小卡车。”他说,“另外……你再看看这个!”
他从衬衣下面掏出一把老式手枪。
“我十年之内是不能离开的。”埃伦蒂拉说。
“你能走的。”尤利西斯说,“今天夜里,等那头白鲸睡着了,我就会到帐篷外面,学猫头鹰叫。”
他学了一声猫头鹰叫,学得特别像,埃伦蒂拉眼里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那正是我奶奶。”她说。
“猫头鹰吗?”
“鲸鱼。”
两人因为打了这个岔而大笑起来,但埃伦蒂拉重新捡起了原先的话题。
“没有我奶奶的允许,谁都走不了。”
“什么都别告诉她不就行了。”
“她总归会知道的。”埃伦蒂拉说,“她只要一做梦,什么都会知道。”
“等她梦见你走了,咱们早就过了边境。咱们就像那些走私贩子那样穿过边境……”尤利西斯说。
他学电影里的人物那样紧握手枪,还模仿开枪的声音,想用自己的勇敢无畏给埃伦蒂拉打气。女孩不置可否,但她的双眼在叹息,她给了他一个吻,算是道别。尤利西斯被感动了,喃喃地说:
“明天咱们就能看见轮船开过来开过去了。”
那天晚上,七点钟刚过,埃伦蒂拉正在给祖母梳头,那股让她倒霉的恶风又刮了起来。帐篷里,印第安脚夫和铜管乐队的指挥正等着领薪水。祖母数了数手边盒子里的钱,又翻了翻账本,然后把钱给了印第安人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位。
“拿着。”她对他说,“每星期是二十比索,扣掉饭钱八比索,水钱三比索,再扣去赊账的新衬衣五十生太伏,一共是八比索五十生太伏。你点清楚了。”
年长的印第安人数了数钱,几个人鞠了个躬出去了。
“谢谢太太。”
接下来是那个乐队指挥。祖母查了账本,对一旁正在用古塔胶修补相机风箱的摄影师发了话。
“咱们的账怎么算呢?”她说,“乐队的账你是不是也要付四分之一呀?”
摄影师连头都没抬一下。
“音乐可印不到照片上去。”
“但音乐能吸引人们去照相。”祖母反驳道。
“恰恰相反,”摄影师说,“音乐会让人想起那些死人,然后他们照出来的相片就都闭着眼睛。”
乐队指挥插了进来。
“让他们闭眼睛的可不是音乐,”他说,“是你夜里用的闪光灯。”
“就是音乐。”摄影师坚持道。
祖母阻止了这场争执。“别胡搅蛮缠了,”她对摄影师说,“你就想想奥内西莫·桑切斯参议员多受欢迎,多亏了他带的那支乐队。”然后她语气一冷,总结道:
“你要么把该付的钱付清,要么就自己去混吧。叫那个可怜的孩子负担全部费用不合情理。”
“那我还是自己混吧。”摄影师说,“无论如何,我总还算是个搞艺术的。”
祖母耸了耸肩,开始处理乐队的事。她根据账本上记的数目,交给指挥一卷票子。
“两百五十四支曲子,”她对他说,“每支五十生太伏,再加上星期天和节假日的三十二支曲子,每支六十生太伏,一共是一百四十六比索外加二十生太伏。”
乐队指挥没有伸手接钱。
“应该是一百八十二比索外加四十生太伏,”他说,“华尔兹贵一点儿。”
“为什么?”
“因为华尔兹更忧伤。”乐队指挥解释道。
祖母硬让他收下了钱。
“那好,接下来这个星期,我欠你几首华尔兹,你就演奏双倍的欢快曲子,咱们就两清了。”
乐队指挥没弄懂祖母的逻辑,但他一面在心里理这团乱账,一面收下了钱。这时,一阵可怕的狂风差点儿把帐篷拔起来,在风掠过之后的片刻寂静里,外面清清楚楚地传来猫头鹰凄厉的叫声。
埃伦蒂拉不知该做点儿什么掩饰心中的惶恐。她合上装钱的小盒子,把它藏到床底下,但祖母在递给她钥匙时从她手上感觉到了她的恐惧。“别怕,”祖母告诉她,“刮风的夜晚总会有猫头鹰。”但当她看见摄影师背着他的相机往门外走去时,她显得没那么自信了。
“你要是愿意,就留下来吧,明天再走。”祖母对他说,“今天晚上,死神正在外面游荡呢。”
摄影师也听见了猫头鹰的叫声,但他并没有改变主意。
“留下来吧,孩子。”祖母还在挽留他,“哪怕是为了我对你的爱呢。”
“那我就不付乐队的钱了。”摄影师说。
“那可不行!”祖母说,“这事儿没商量。”
“您瞧见了吧?”摄影师说,“您从来就没爱过谁。”
祖母气得脸色发白。
“那你就快滚!”她说,“你这个杂种!”
她觉得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埃伦蒂拉服侍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她还在骂骂咧咧。“婊子养的,”她嘴里嘟囔着,“这个杂种懂得几分别人的心?”埃伦蒂拉没去注意她在说些什么,因为每当风声弱下来,猫头鹰总会顽强地冒出来诱惑她,让她心中惴惴不安。祖母总算按照以前在老宅子里的那一套规矩躺下了,孙女给她扇扇子的时候,她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愤懑,重又开始有气无力地喘息。
“明天你得早早起来,”她说,“这样你才能在人们到来之前给我把洗澡水烧好。”
“好的,奶奶。”
“多出来的时间,把那几个印第安人的脏衣服洗了,这样下个星期咱们就能多扣他们一点儿工钱。”
“好的,奶奶。”埃伦蒂拉答道。
“睡觉的时候悠着点儿,别把自己累着了,明天是星期四,这星期最长的一天。”
“好的,奶奶。”
“还要给鸵鸟喂食。”
“好的,奶奶。”埃伦蒂拉应道。
埃伦蒂拉把扇子放在床头,点燃两根祭祀用的蜡烛,放在装亡人骨殖的大箱子前面。祖母这时已经睡着了,嘴里还在给她下达命令。
“别忘了给两个阿玛迪斯点上蜡烛。”
“好的,奶奶。”
埃伦蒂拉知道祖母一时半会儿是不会醒了,因为她已经开始说梦话了。她听见帐篷周围狂风怒号,但这一回她还是没能听出来厄运逼近的信号。她把身子探向漆黑的夜色,直到又听见了猫头鹰的叫声,她向往自由的天性最终战胜了祖母的巫术。
出了帐篷不到五步,她就看见摄影师正往自行车后座上绑他的那些家什。他脸上那同谋的微笑让她放下心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摄影师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也不会给乐队买单。”
他用一句最普通不过的祝福同她道别。然后,埃伦蒂拉奔向荒漠,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朝着猫头鹰啼叫的方向,消失在黑沉沉的夜风中。
这一回,祖母立刻去向世俗权力求助。预备役部队的司令早上六点就从吊床上一跃而起,因为这时祖母把一封信塞到了他眼前。尤利西斯的父亲则站在门口等着。
“你他妈的指望我看信,”司令叫道,“我根本就不识字。”
“这是一封奥内西莫·桑切斯参议员写的介绍信。”祖母告诉他。
司令二话没说,从离吊床不远的地方摘下一支步枪,并开始向手下大声下达命令。五分钟后,他们所有人乘坐一辆军用小卡车朝边境风驰电掣般驶去,迎面刮来的风早已把逃亡者留下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司令坐在前排,旁边是司机。后排坐着荷兰人和祖母,两边的踏板上各站着一名手持武器的警察。
在离镇子不远的地方,他们截住了一个用防雨帆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卡车车队。好几个藏身在车厢里的人掀起帆布,端着军用机枪和步枪瞄准了这辆小卡车。司令问第一辆车的司机,有没有看见一辆满载小鸟的农用卡车,离这儿有多远。
那司机先发动了汽车,然后才搭腔。
“我们可不是警察的线人,”他气冲冲地说,“我们是走私贩子。”
司令眼睁睁地看着一挺挺机枪黝黑的枪管从他眼皮底下经过,抬起双手,露出笑容。
“至少,”他冲着他们高声叫道,“你们也该有点儿羞耻心,别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车开来开去。”
最后一辆车的后挡板上写着一句话:埃伦蒂拉,我想你。
他们一路往北行进,风越来越干燥,太阳也随之越来越炙热,小卡车里又热土又大,让人喘不过气来。
祖母最先看见了摄影师:他正顺着他们行进的方向踩着自行车,烈日之下,他唯一的防护就是头上绑的那块头巾。
“他在那儿,”祖母用手指着他,“他是同谋。这个杂种。”
司令命令站在踏板上的一名警察抓住摄影师。
“把他抓住,然后在原地等我们。”司令命令道,“我们很快就回来。”
那个警察从踏板上跳下来,对摄影师一连喊了两声“站住”。摄影师迎着风,没有听见。小卡车超过他的时候,祖母冲他做了个神秘的手势,他把这当成了问候,报以微笑,还挥挥手说了声再见。他没听见枪声。他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落下来摔在自行车上的时候已经死了,他的脑袋被一颗步枪子弹打烂了,他到死也不知道这一枪是从哪儿打来的。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开始发现有小鸟的羽毛在风中飞舞,都是些不常见的鸟的羽毛,荷兰人认出来那正是他那些小鸟的羽毛,是被风吹下来的。司机调整了方向,把油门一踩到底,不到半小时,已经可以看到地平线上那辆小卡车了。
尤利西斯在后视镜里看见了那辆军用卡车,他使劲想拉开距离,但发动机已经没法再加速了。他们为了赶路一直没睡觉,这会儿又累又渴。埃伦蒂拉正靠在尤利西斯肩膀上打瞌睡,这时也被惊醒了。眼见那辆车马上就要追上他们,她做出了一个天真的决定,从杂物箱里拿出了手枪。
“没用的。”尤利西斯说,“它曾经属于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
她扣了好几下扳机,最后把枪从车窗扔了出去。他们那辆小卡车上装载的小鸟被风吹得羽色乱飞,军用巡逻车超了过去,强行拐弯,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我便是在那时遇见她们的,那是她们最辉煌的时候,不过,关于她们的经历的细节要到多年之后才会被披露出来,那时拉斐尔·埃斯卡洛纳在一首歌里揭露了这个故事的悲惨结局,我觉得这是个好故事。当时,我正在里奥阿查省四处兜售百科全书和医药方面的书籍。阿尔瓦罗·塞佩达·萨穆迪奥在那一带推销冰镇啤酒机,他用他那辆小卡车带我跑遍了荒漠里的村镇,为的就是同我聊些有的没的,我们无边无际地闲聊着,喝了太多啤酒,不知道是在何时何地穿过整个荒漠,来到了边境上。那个流动做爱帐篷就在那里,上面还挂了些粗布标语:埃伦蒂拉最棒。快去快回。埃伦蒂拉等着你。不认识埃伦蒂拉等于白活了。各种肤色各种阶层的男人排成的长队弯弯曲曲,没有尽头,就像一条长了人的椎骨的昏昏欲睡的蛇,蜿蜒着穿过街区和广场,穿过华丽俗气的集市和吵吵嚷嚷的市场,穿过这座到处都是行脚商人的闹哄哄的城市的大街小巷。每条街道都成了赌场,每幢房子都成了酒馆,每扇门后面都藏着逃犯。在足以引起幻觉的炎热中,各种难以分辨的音乐和人们的叫卖声汇聚成一股令人惊恐的喧嚣。
在这群来历不明的寄生虫当中,就有那个好人布拉卡曼,他爬上一张桌子,让人找一条活蛇来,他要在自己身上检验他发明的解药。还有那个因为不听父母的话变成了蜘蛛的女人,交五十生太伏就可以摸一摸她,免得大家认为这是个骗人的把戏,她还会回答那些想要了解她的不幸经历的人提出的问题。人群中还有那位来自永生世界的使者,他告诉人们,那只来自某个恒星的可怕的蝙蝠即将降临,它炽热的含硫的呼吸将改变自然的规律,使海底的种种神秘生物浮上水面。
唯一安静的地方是红灯区,那里只能隐隐听见城里的喧闹。来自世界各地的女人们坐在空荡荡的舞厅里无聊地打着呵欠。她们坐在那里睡了午觉,没有一个爱慕她们的顾客过来把她们叫醒。天花板上的电风扇转个不停,她们就这样继续等待着那只来自某个恒星的蝙蝠。忽然,她们当中的一位站起身来,走到种满三色堇的临街门廊上。想去见识埃伦蒂拉的男人们正排着队从台阶下经过。
“喂!”女人朝他们喊道,“那女孩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呀?”
“她手上有一封参议员的信。”有人大声回答她。
别的女人被叫喊声和哄笑声所吸引,也来到门廊上。
“这个队伍已经排了好些天了。”她们当中的一位说,“你想想,每个男人收五十比索。”
最先出去的那个女人下了决心:
“好吧,我要去看看这个不足月的小毛孩究竟有什么金贵之处。”
“我也要去。”另一个女人附和道,“总比坐在这里没事干强。”
一路上不断有别的女人加入,等走到埃伦蒂拉的帐篷那里时,她们已经汇成了一支吵吵嚷嚷的大军。她们不待通报就闯了进去。一个男人付了钱正在尽情享受,被她们用枕头一阵乱砸吓跑了,她们架起埃伦蒂拉的床,像抬担架一样把它抬到了大街上。
“欺人太甚!”祖母喊道,“你们这群小人!强盗!”然后她开始骂那些还在排队的男人:“你们这些胆小鬼!你们男人那玩意儿上哪儿去了,能让人这么欺负一个可怜的小女孩?你们这群不男不女的家伙!”
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挥舞着拐杖,逮着谁打谁,但她的怒吼声很快就淹没在人们的叫喊声和口哨声中。
埃伦蒂拉无处可逃,从她那次试图逃跑之后,祖母就用拴狗的链子把她拴在了床栏上。但女人们并没有伤害她。她们抬着她那带顶篷的大床穿过最热闹的街道,就像用链子锁着犯人游街示众,最后,她们像停放灵柩一样把她放在了大广场中央。埃伦蒂拉蜷缩着,把脸藏了起来,但她并没有哭泣,她就这样待在广场的烈日下,又是羞愧又是愤怒,用嘴撕咬着那根让她陷入这悲惨境遇的狗链,直到有人看不下去,为她披了件衬衫。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她们,不过我听说,在官方势力的庇护下,她们在那个边境城市一直待到老祖母的钱箱爆满,之后,她们离开荒漠,向海边进发。在那个贫穷的地区,人们从来没见过有人能聚敛到这么大一笔财富。这是一支牛车队,车上堆着当年那座大宅遭遇火灾被烧掉的各种物件的粗糙的复制品,不但有那些帝王雕像和千奇百怪的钟表,还有一架旧钢琴、一台带摇柄的唱机和一些怀旧的唱片。一群印第安人负责搬运东西。每到一个村镇,就会有一支小乐队出来宣告这支队伍胜利抵达。
旅行的时候祖母坐在轿子里,戴着纸做的花环,不时从兜里掏出点儿谷物放进嘴里嚼着,头顶上方罩着一顶教堂用的华盖。她的身躯越发显得胖大了,因为她在衬衫下面穿了件帆布坎肩,把金条全装在里面,就像当兵的把子弹装在子弹带里一样。埃伦蒂拉走在她身边,穿着色彩艳丽的衣裳,身上挂满饰物,只是脚上仍旧拴着狗链。
“你没什么可抱怨的。”离开那座边境城市的时候祖母对她说,“你身上穿着女王的衣裳,你有一张豪华大床,你还有自己的私人乐队,十四个印第安仆人随时为你效劳,你不觉得很风光吗?”
“是的,奶奶。”
“等哪一天我不在了,”祖母继续说道,“你将不必依靠男人过活,因为到那时你会在大城市里有自己的家,过得自由自在,幸福快乐。”
这是她第一次毫无预兆地谈到未来。相反,她不再提起债务的事情,那笔债务的细节早已扭曲,还债的期限随着生意越做越复杂被一推再推。埃伦蒂拉一声不吭,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在盐碱沼泽地里,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湖畔小村里,在开采滑石的矿坑里,当祖母像是在用纸牌算命一样唠唠叨叨地对她描绘未来的时候,她躺在那张大床上默默地忍受着折磨。一天下午,走出一道令人窒息的峡谷时,她们闻到一股古老的月桂的香气,隐约听见了牙买加人说话的声音,她们感受到一种对生命的渴望,心脏缩成一团,她们到海边了。
“这就是大海。”经历了半辈子的逃亡后,祖母沐浴在加勒比海明亮的阳光中对她说,“你不喜欢吗?”
“喜欢,奶奶。”
她们在那里支起了帐篷。祖母这晚没有做梦,她一直在唠叨,有时会把对过去的记忆和对将来的预测混在一起。她比以往睡得久些,在海浪声中醒来的时候,她心平气和。然而,就在埃伦蒂拉给她洗澡的时候,她又开始预测未来,说得激情四溢,听上去像是在睁着眼说梦话。
“你将会成为一位有头有脸的太太,”祖母对她说,“高贵的太太,得到你庇护的人们会景仰你,无论多大的官都会来讨好你,尊敬你。船长们也会从世界各地的港口给你寄来明信片。”
埃伦蒂拉没在听她讲话。洗澡用的热水是加了牛至草煮过的,用水管从外面引进来。埃伦蒂拉用一只葫芦做的结实的水瓢接上水,一声不吭,一只手把水倒在祖母身上,另一只手在给她抹肥皂。
“你的府邸将威名远扬,从安的列斯群岛一直传到荷兰王国。”祖母说,“它将比总统府还重要,因为一切政府要务都会在那儿讨论,国家的命运也会在那儿决定。”
突然,水管里的水断了。埃伦蒂拉走出帐篷察看情况,她看见负责供水的那个印第安人到厨房劈柴去了。
“水用完了,”印第安人说,“得再晾点儿。”
埃伦蒂拉走到炉子跟前,炉子上蹲着一只大号水罐,里面煮着一些香草。她找了块抹布裹住手试了试,觉得不用那个印第安人帮忙她也端得动。
“你走吧,”她对他说,“我来倒水。”
等那个印第安人出了厨房,她从火炉上把那罐滚水端下来,用尽全力送到供水口,正准备把这能烫死人的开水倒进去,就听见祖母在帐篷里喊了一声:
“埃伦蒂拉!”
就好像她看见了埃伦蒂拉在干什么一样。小孙女被这声大喊吓得不轻,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我就来,奶奶。”她应道,“我在晾水呢。”
那天夜里,祖母穿着那件装满金条的坎肩在梦中唱着歌,埃伦蒂拉一直苦思冥想到很晚。她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祖母,两眼放光,在黑暗中看起来像是一只猫。然后,她像一个溺水的人那样躺下来,双臂抱在胸前,睁着眼睛,用尽全身气力喊了一声:
“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在他柑橘园里的家中猛然被惊醒。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埃伦蒂拉的声音,他甚至摸黑在房间里找了她一阵儿。沉思了片刻,他把自己的衣裳和鞋子卷成一卷,出了卧室。他走下露台,耳边突然响起父亲的声音: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尤利西斯看见月光下父亲身上泛着蓝光。
“我去看看世界。”他答道。
“这一回我不会拦着你。”荷兰人说,“可是我要提醒你一件事: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你爸的诅咒都会一直跟着你。”
“随便你。”尤利西斯回道。
荷兰人感到惊讶,甚至有点儿为儿子的决心感到自豪,他目送儿子穿过月光下的柑橘园,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的妻子站在他身后,还是那副印第安美人的模样。听见尤利西斯关上了大门,荷兰人开了口。
“被生活教训过之后,”他说,“他会回来的,会比你预想的更早。”
“你这个蠢货,”女人叹了口气,“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次,尤利西斯无须向任何人打听埃伦蒂拉的方向。他躲在路过的卡车里穿过荒漠,为了有钱吃饭、有地儿睡觉而偷东西,但很多时候他这样做只是为了享受冒险的快乐,终于,在海边的一个村子里,他找到了那顶帐篷,从那里可以远远看见灯火通明的城市里一栋栋有着玻璃幕墙的高楼大厦,也可以听见夜间起航去往阿鲁巴岛的船只离港的汽笛声。埃伦蒂拉被铁链拴在床上,已经睡着了,但还保持着呼唤他的名字时那种准备随波逐流的溺水者的姿势。尤利西斯久久地看着她,不忍心把她叫醒,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埃伦蒂拉醒了。他们在黑暗中吻着彼此,不慌不忙地互相抚摸。他们一声不吭,满怀柔情,褪去衣裳,直至精疲力竭,那种深藏的幸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爱情。
在帐篷另一头,祖母重重地翻了个身,又开始说梦话。
“那是那艘希腊船到来时的事情,”她说,“从那艘船上下来的全是疯子,他们让所有女人都感到快乐,而且他们付的不是钱,而是海绵,活的海绵,会在房子里跑来跑去,像医院里的病人一样唉声叹气,还会让小孩子们大哭不止,因为它们喜欢喝小孩的眼泪。”
她不易觉察地动了下,在床上坐起身来。
“也就是在那一回,他来了,我的老天爷啊,”祖母叫道,“比起阿玛迪斯来,他更强壮,更高大,而且要男人得多。”
尤利西斯一直没注意祖母在说些什么,这时看到她在床上坐起身来,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埃伦蒂拉让他镇静些。
“别慌。”埃伦蒂拉对他说,“每次说到这一段她总会坐起来,但她并没有醒。”
尤利西斯重又把头枕在她肩上。
“那天晚上,我正和一群水手唱着歌,以为是地震了。”祖母接着说道,“大家肯定都这么以为,因为所有人都喊着笑着跑开了,星空之下只剩下他。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我记得我正唱着歌,那个年月人人都会唱那首歌,就连院子里的鹦鹉都会唱。”
接着,她以那种只会出现在睡梦中的毫无旋律可言的调子唱起了那首苦涩的歌:
主啊主,请让我重获纯洁天真
再次从头安享他的爱情
直到这时,尤利西斯才对祖母的回忆发生了兴趣。
“他站在那里,”祖母接着说道,“肩膀上歇着一只金刚鹦鹉,还扛了一杆专门对付吃人生番的火铳,一副海盗瓜达拉尔刚到圭亚那时的派头,他站在我面前,我能感觉到他那致命的气息,他对我说:我绕着地球航行过一千次,哪个国家的女人都见识过,所以我有资格对你说,你是世界上最高傲、最慷慨、最美貌的女人。”
祖母重又躺下,在枕头上抽泣着。尤利西斯和埃伦蒂拉久久没有说话,黑暗中传来祖母惊天动地的鼾声。突然,埃伦蒂拉开口了,声音里没有一丝不安:
“你敢不敢把她杀了?”
尤利西斯吃了一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天知道,”他说,“你敢吗?”
“我不能杀她,”埃伦蒂拉说,“因为她是我奶奶。”
尤利西斯这时又看了看那沉睡中的庞大身躯,仿佛是在估量这家伙的生命力,最后他下了决心:
“为了你,我什么都敢干。”
尤利西斯买来一磅老鼠药,和掼奶油还有覆盆子果酱搅在一起,又把一个蛋糕的馅儿掏了出来,把那能致人死命的奶油灌了进去。然后在那蛋糕表面糊了厚厚一层奶油,又用勺子把蛋糕修整了一番,直到看不出任何捣鬼的痕迹。最后,为了让骗局更加完满,还在蛋糕上插了七十二根粉色小蜡烛。
看见他端着那只节日蛋糕走进帐篷,祖母在宝座上支起身子,气势汹汹地挥舞着拐杖。
“无耻的家伙,”她高声骂道,“你怎么还敢把脚伸进这个帐篷里来!”
尤利西斯端出他那副天使的面孔。
“我是来请求您的原谅的,”他说,“特意挑了您生日这天。”
祖母被这句谎话解除了武装,让人把餐桌布置得像是婚宴餐桌似的。她让尤利西斯坐在自己右手边,埃伦蒂拉伺候着他们。一口气吹灭所有蜡烛之后,祖母把蛋糕切成大小相等的几块,递给尤利西斯一块。
“一个男人懂得怎么让别人原谅自己,就赢得了一半天下。”祖母说,“我把第一块蛋糕送给你,它预示着幸福。”
“我不喜欢吃甜的东西。”他说,“您请吧。”
祖母又给了埃伦蒂拉一块。埃伦蒂拉拿着那块蛋糕去了厨房,把它丢进了垃圾桶。
祖母一个人吃完了剩下的蛋糕。她把蛋糕整块整块地塞进嘴里,嚼也不嚼便囫囵吞下肚去,舒服得直哼哼,一面带着发自内心的愉悦看着尤利西斯。把自己盘子里的蛋糕吃完后,她还把尤利西斯不吃的那块吃掉了。她一面吃着最后那块,一面还用手指把桌布上的渣子捡起来丢进嘴巴里。
她吃下的砒霜足以毒死一群老鼠。然而,她又是弹钢琴,又是唱歌,一直闹到半夜,然后心满意足地上了床,跟平时一样睡着了。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鼾声里掺入了乱石滚动的声音。
埃伦蒂拉和尤利西斯在另外那张床上守着,只等着她咽气。但祖母的鼾声同往常一样有力,最后她又开始说梦话。
“他让我发狂,上帝啊,他让我发狂!”祖母高声叫道,“我把卧室的两道门闩全插上,不想让他进来,我又用梳妆台和桌子顶住房门,还在桌子上放了几把椅子,可他只用指环轻轻一敲,我的工事就土崩瓦解了,椅子自己从桌子上掉了下来,桌子和梳妆台也自动让开了道,连门闩都自己从门环里跑了出来。”
埃伦蒂拉和尤利西斯看着她,随着祖母的梦话越来越深入,越来越生动,语气越来越私密,他们也越来越感到吃惊。
“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浑身冒着冷汗,我在心里祈求,这门既开又不开,他既进来又没进来,既永远不离开也永远不回来,这样我就不会杀了他。”
几个小时里,她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诉说她的往事,连最不堪入耳的细节都说了出来,仿佛在梦中将这一切重新经历了一遍。天快亮的时候,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搞得像在地震,嗓子嘶哑了,几乎像在抽泣。
“我向他发出警告,他一笑置之。”祖母叫道,“我再次发出警告,他还在笑,直到最后,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喊道:‘啊女王!啊女王!’那声音不是从嘴里而是从他喉咙上深深的刀口发出来的。”
尤利西斯被祖母可怕的回忆吓到了,一把抓住埃伦蒂拉的手。
“这老太婆是个杀人犯!”他惊叫道。
埃伦蒂拉没去注意他,因为就在这一刻,天空露出了一线曙光。钟响了五下。
“快走!”埃伦蒂拉说,“她马上就要醒了。”
“她比一头大象还要活得欢实,”尤利西斯叫道,“这怎么可能!”
埃伦蒂拉瞟了他一眼,那眼神几乎能杀人。
“问题是,”她说,“你连杀人的本事都没有。”
尤利西斯被她话里的粗鲁吓到了,从帐篷里溜了出去。天越来越亮,鸟儿纷纷醒来,埃伦蒂拉压抑着心中的仇恨和遭遇失败的恼怒,死死盯着睡梦中的祖母。这时,祖母睁开了双眼,带着平静的微笑看了她一眼。
“上帝保佑你,孩子。”
唯一能看出来的变化是她平日的生活习惯开始变得混乱。这天是星期三,但祖母要穿星期天的衣裳,她还决定十一点之前埃伦蒂拉无须接客,要孙女把她的指甲染成深红色,再给她梳一个大主教的发型。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给自己照张相。”她大声说道。
埃伦蒂拉开始给她梳头。她为她通头发的时候,梳齿挂住了一绺头发。她吃了一惊,把那绺头发递给祖母。祖母仔细看了看,伸手抓住一小撮头发揪了下,结果手上又多了一绺。她把手上的头发往地下一扔,又试了一次,这次揪下来更多。于是她用双手去揪自己的头发,一面狂笑不止,带着旁人难以理解的欢乐神情把一撮一撮头发扔向空中,直到她的脑袋变得像个去了壳的椰子。
埃伦蒂拉直到两个星期之后才又有了尤利西斯的消息,她听见帐篷外面传来猫头鹰的啼叫声。祖母在弹钢琴,沉浸在怀旧的思绪中,对现实无知无觉,头上顶着用色彩鲜艳的羽毛制成的假发。
埃伦蒂拉朝猫头鹰啼叫的地方跑去,直到此刻她才发现有一条导火索从钢琴下面延伸出来,穿过矮树丛,消失在夜色中。她飞快地跑到尤利西斯身旁,和他一起躲进树丛中,两个人紧张地看着那枚小小的蓝色火苗沿着导火索穿过夜色中的空地,钻进了帐篷。
“把耳朵捂起来。”尤利西斯说。
两个人都捂住了耳朵,其实丝毫没有必要,因为根本就没发生爆炸。帐篷里面被腾起的火焰照得通明,接着无声无息地爆裂开来,最后被笼罩在受潮的炸药造成的烟雾里。埃伦蒂拉鼓起勇气跑过去,满心以为祖母已经一命归西,却看见祖母头上的羽毛被燎焦了,衬衣也碎成了布条,但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精神,正挥舞着一条床单想把火灭掉。
一群印第安人吵吵嚷嚷地赶了过来,尤利西斯乘机开溜,祖母发出的指令自相矛盾,搞得那些印第安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等到最终控制住了火势,驱散了烟雾,他们发现眼前如同船难现场。
“看来是哪个坏种干的。”祖母判断道,“钢琴是不会无缘无故爆炸的。”
祖母对这场灾难的起因做了种种推测,但是,埃伦蒂拉找的借口和她镇定自若的态度最终迷惑了她。在孙女身上她一丝漏洞都找不出来,她也根本不记得还有尤利西斯这个人。直到天亮她都醒着,一边猜测,一边盘算着这一回的损失。她几乎没怎么睡。第二天早上,埃伦蒂拉为她脱下塞满金条的坎肩时,发现她的肩膀被火燎起了水泡,胸口的皮都掉了。“怪不得我睡觉的时候翻来覆去。”埃伦蒂拉给她烧伤的地方抹蛋清的时候,她这么说道,“另外,我还做了一个古怪的梦。”她集中精力努力回想,直到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梦中的情景。
“一只孔雀躺在一张白色的吊床上。”她说。
埃伦蒂拉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表情。
“这是个好预兆。”她撒了个谎,“你梦里见到的孔雀是长寿的鸟儿。”
“这话你跟上帝说去吧。”祖母说道,“因为我们又回到从前了。不得不从头再来。”
埃伦蒂拉不动声色。她端着一盆碎布出了帐篷,把身上涂满鸡蛋清还抹了一头芥末的祖母一个人丢在帐篷里。她正在棕榈叶搭成的小厨房里往小盆里打鸡蛋清,突然看见尤利西斯的眼睛出现在炉子背后,就像她第一次在床后面看到它们时的模样。她没有大惊小怪,只是用疲倦的声音对他说:
“你办成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增加了我的债务。”
尤利西斯眼中闪动着焦虑。他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埃伦蒂拉,看她一只一只打着鸡蛋,满脸不屑的神情,仿佛他根本不存在。过了一会儿,尤利西斯开始转动双眼,检视厨房里的家什,墙上挂着的锅、成串的胭脂果、盘子,还有一把砍肉刀。尤利西斯站起身来,一言不发,走进小棚子,摘下那把刀。
埃伦蒂拉没有转过身去看他,但在他要走出小棚子的时候,她压低嗓音对他说:
“小心点儿,她已经收到了死神的通知。她梦见一只孔雀躺在白色的吊床上。”
祖母看见尤利西斯手持尖刀走了进来,她连手杖都没用,奋力站起身来,高举双臂。
“小伙子!”她喊道,“你疯了吧?”
尤利西斯扑向她,照着她裸露的胸脯就是一刀。祖母发出一声呻吟,扑到他身上,想用自己熊一般粗壮的双臂把他掐死。
“婊子养的!”她号叫着,“只可惜我没早点儿发现你长了张叛逆天使的脸。”
她没能再多说几句话,因为这时尤利西斯拿刀的手已经挣脱出来,照着她肋下又是一刀。祖母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更用力地抱住了袭击者。尤利西斯毫不留情,又扎了第三刀,动脉中的强大压力使得一股鲜血喷溅到他脸上:油乎乎,亮晶晶,颜色泛绿,像是薄荷蜂蜜。
埃伦蒂拉端着盆子出现在门口,带着罪犯的冷静看着这场搏斗。
身躯庞大的祖母像一块巨石,因为疼痛难忍也因为怒火中烧而咆哮着,紧紧抓住尤利西斯的身体。她的双臂双腿,甚至她光秃秃的头颅,都被鲜血染绿了。她沉重的呼吸声混杂着已经出现的临终的喘息,响彻了整个帐篷。尤利西斯拿刀的手臂又一次挣脱了,在她肚子上划开一道口子,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把他从头到脚都染绿了。祖母已经喘不上气来,她艰难地吸着气,脸朝下一头扑倒在地。尤利西斯挣脱了她已经软弱无力的臂膀,一刻都没耽搁,给了那具倒在地上的庞大身躯最后一刀。
这时,埃伦蒂拉把盆子往桌上一放,朝祖母弯下腰去,她并没有碰她,只是仔细查看了一番,当确信祖母已经死了时,她脸上突然浮现出长大成人的成熟神情,她以往二十年的痛苦经历都未曾赋予她那种成熟。她一把抓起那件装着金条的坎肩,走出了帐篷。
尤利西斯坐在尸体旁边,经过这番搏斗,他已经筋疲力尽,他想擦擦脸,但那绿油油热乎乎的东西就像是从他指尖流出来的,越擦越多。直到看见埃伦蒂拉带着那件装满金条的坎肩走出帐篷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大声叫她,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爬到帐篷门口,看见埃伦蒂拉开始沿着海边朝远离城市的方向飞奔。他做了最后的努力想追上她,用凄厉的声音呼唤她,那已经不像是情人的呼唤,而更像是儿子在呼唤母亲,然而,在没有帮手的情况下独自杀死一个女人让他筋疲力尽,这疲惫打败了他。祖母的印第安仆人追上他的时候,他正趴在沙滩上,因为孤独和恐惧而号啕大哭。
埃伦蒂拉没有听见他的呼唤。她迎着风,跑得比鹿还快,世间没有任何声音能让她停下脚步。她越过热气蒸腾的盐碱沼泽地,越过开采滑石的矿坑,越过令人昏昏欲睡的水上小屋,一次都没有回头,一直跑到海洋的自然法则失效、沙漠开始的地方。但她仍然没有停下,她带着那件装满金条的坎肩,跑向那干燥的风的尽头,跑向比那永远不会落山的太阳更远的地方,从此再也没有人听到过她的消息,找到过她苦难人生的一丝痕迹。
一九七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