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份快过完的时候,大海通常会变得躁动不安,海水会给小镇灌入厚厚一层垃圾,几个星期之后,小镇的一切都会感染上大海的坏脾气。从这时起,世界变得没有意义,八点钟以后,小镇上就没有还醒着的人了,这种情形至少要持续到十二月。但在赫伯特先生来的那一年,大海的脾气没有变坏,一直到二月里还是老样子。与往年不同,海面日益平静,波光粼粼,在三月的头几天夜里,大海散发出阵阵玫瑰花的香气。
托比亚斯闻到了。他的血有股甜味,很合螃蟹们的口味,因此他夜里大部分时候都在忙着从床上把螃蟹赶走,直到风向改变才能睡上一会儿。在漫长的失眠时段里,他学会了分辨空气中的各种变化。所以,闻到玫瑰花的香气时,他不必开门就知道那是大海的气味。
他起床晚了。克洛蒂尔德正在院子里生火。凉风习习,满天星斗各就其位,不过,由于海面上跳动的点点亮光,很难数清楚到海天交接处共有多少星星。喝完咖啡,托比亚斯的舌尖捕捉到一丝昨夜的味道。
“昨天夜里,”他回忆道,“出了件非常奇怪的事儿。”
克洛蒂尔德当然什么都没闻见。她睡得太死,连做了什么梦都记不得了。
“那是一种玫瑰的香味,”托比亚斯说,“我敢肯定是从海上飘过来的。”
“我不知道玫瑰花是什么味儿。”克洛蒂尔德答道。
她说的很可能是真的。这个镇子很贫瘠,板结的土地被盐碱割裂成一块一块的,只是偶尔会有人从别的地方带过来一束鲜花,在平日里扔死人的地方把花扔进大海。
“和瓜卡马亚勒那个淹死的人发出的气味差不多。”托比亚斯说。
“好吧,”克洛蒂尔德微微一笑,“要是那味儿真的不错,你就可以肯定它不是从海上飘过来的。”
的确,这里的大海对人很残酷。在某些季节,渔网只能网住飘来飘去的垃圾,而与此同时,潮水退去后,镇上的大街小巷都堆满了死鱼。用炸药只能炸起那些很久以前的失事船只的残骸。
留在镇上的几个女人,比如克洛蒂尔德,正没好气地做着饭。像她一样,老雅各布的妻子这天早晨起得比平日早一点儿,把家里收拾停当之后,带着满脸晦气坐下来吃早饭。
“我此生最后一个愿望,”她对丈夫说,“就是请你们把我活埋了。”
这话说得就好像她躺在病床上即将死去一样,其实她正坐在餐厅里的餐桌一头,三月的阳光从几扇大窗户涌进来,照亮了屋里的每个角落。老雅各布安静地坐在她对面吃饭,他曾经那么爱他的妻子,但好长时间以来,他已经想不出他的痛苦有哪一件不是源于妻子。
“我想在死前确保自己能入土为安,像个体面人那样。”她接着说道,“而要确保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求别人发发善心,把我活埋了。”
“你不需要去求任何人。”老雅各布说这话时异常平静,“我自己带你去就行了。”
“那咱们现在就走吧。”她说,“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老雅各布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她身上只有两只眼睛还保留着年轻时的活力。她的关节长了硬块,面容就像被烧焦的土地,说到底,她早就这样了。
“你这会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他说。
“昨天夜里,”她叹了口气,“我闻见了玫瑰花的气味。”
“你不用担心,”老雅各布安慰她,“这种事对我们穷人来说太平常了。”
“不是那么回事儿。”她说,“我总是希望有人提前告诉我我的死期,这样我才能死得离这片大海远点儿。在这个镇子上,玫瑰花的香味只可能是上帝的一种通知。”
老雅各布能够想到的只有请她给他点儿时间把事情安排妥当。他听别人说过,人不是该死的时候才死,而是想死的时候就会死,他是真的对妻子的预感上了心,甚至问过自己,真到了那个时刻,自己有没有勇气活埋她。
九点钟,他把曾经是家小店的那间屋子的门打开,在门口放了两把椅子,又放了张小桌,上面摆了副棋盘,整个上午他就在那里和偶尔路过的人下棋。从他坐的地方能看见镇上破败不堪的景象,房屋破破烂烂,墙上的旧涂料在阳光剥蚀下所剩无几,街道尽头是一湾海水。
吃午饭之前,他照例和堂马克西莫下了会儿棋。老雅各布想不出比此人更像样的对弈者了——经历了两次内战却毫发未损,在第三次内战中仅仅失去了一只眼睛。他故意输给他一盘,好留他再下一盘。
“跟我说说,堂马克西莫,”他这样问道,“您能下手把您的妻子活埋了吗?”
“当然能了。”堂马克西莫回答道,“相信我,到时候我连手都不会抖一下。”
老雅各布吃惊得半晌没有说话。在被吃掉几颗最好的棋子之后,他叹了口气:
“看起来,佩特拉活不了多久了。”
堂马克西莫·戈麦斯面不改色。“这样的话,”他说,“您就不需要活埋她了。”他吃掉两个棋子,又让自己的一个兵升变成后,然后用一只悲伤潮湿的眼睛盯着他的对手。
“您这是怎么啦?”
“昨天夜里,”老雅各布解释道,“她闻到了玫瑰花的香味。”
“那半个镇子的人都快死了。”堂马克西莫·戈麦斯说,“这一上午就没听见有人讲点儿别的。”
老雅各布费了老大劲儿才又输给他一盘还没得罪他。他没管桌椅,关上小店的门,出去溜达,想找到另一个闻到那气味的人。最后,只有托比亚斯确定自己闻到了。因此他邀请托比亚斯假装不经意路过他家,开导开导他的妻子。
托比亚斯答应了。四点钟,他打扮得像是要出门做客一样,出现在老雅各布家的走廊上,老雅各布的妻子一下午都在那里为丈夫缝制鳏夫穿的衣服。
他进来时悄无声息,女人吓了一跳。
“上帝啊,”女人大叫,“我还以为是天使长加布列尔来了呢。”
“您弄错了。”托比亚斯说,“是我,我来是想告诉您一件事。”
女人扶了扶眼镜,继续埋头做针线活。
“你要说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她说。
“我敢打赌您并不知道。”托比亚斯说。
“你是想说昨天夜里你闻到玫瑰花的香味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托比亚斯有点儿沮丧。
“到了我这个岁数,”女人说,“有的是时间思考,到头来都会变成算命的。”
老雅各布一直把耳朵贴在隔墙上,这时他挺直了身子,满脸羞愧。
“你怎么想,老婆子?”他隔着墙喊道,接着拐过墙角,出现在走廊上。“所以说,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是这个小伙子在说谎。”女人说这话时头都没抬,“他什么也没闻到。”
“那是差不多十一点钟的事儿,”托比亚斯说道,“我当时正在撵螃蟹。”
女人缝好了衣服的领子。
“你在说谎。”女人坚持说道,“谁都知道你说谎了。”她咬断了线头,从眼镜上方看了托比亚斯一眼。“我不明白,你特意抹了头油,把鞋子擦得锃亮,就是为了跑来对我说这样不恭不敬的话吗?”
那天以后,托比亚斯开始关注大海。他把吊床拴在院子的走廊上,整夜整夜地守候,大家都睡着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让他感到惊讶。好多个夜晚,他听见螃蟹在绝望地抓挠,想要顺着柱子爬上来,直到好多天后它们累了,自己放弃了。他知道了克洛蒂尔德是怎么睡觉的。他发现她那笛声般的鼾声会随着气温升高变得越来越尖锐,最终变成七月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中一个沉闷单调的音符。
一开始,托比亚斯守望大海的方式和那些对大海十分了解的人一样,紧盯着地平线上的某个点。他看着大海改变颜色,看着它暗淡下去,变得泡沫翻滚,肮脏不堪。大雨倾盆的日子,大海的消化系统被搅得一团糟,它每打一次嗝,就会把一堆垃圾甩上岸来。渐渐地,他学会了像那些最了解大海的人那样守望它,他们甚至不看大海,但哪怕在梦里也记挂着它。
八月里,老雅各布的妻子死了。天亮的时候她死在了床上,人们不得不像对其他所有人一样把她扔进了没有鲜花的大海。托比亚斯还在守望。他已经守了那么长时间,这已经成了他的生活方式。一天夜里,他正在吊床上打盹,忽然觉得空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变化。那气味一阵一阵地传来,就像当年那条日本船把一船烂洋葱倒在港口那次。过了一会儿,那气味凝固在了那里,直到天亮都没有消散。托比亚斯一直等到它浓得能用手抓一把给人看才从吊床上一跃而下,走进克洛蒂尔德的房间。他一次又一次摇晃她。
“那气味来了。”他对她说。
克洛蒂尔德用手驱赶着那气味,就像扒开蜘蛛网一样,之后才坐起身来,但下一刻又一头倒在了温热的毯子上。
“让它见鬼去吧。”她说。
托比亚斯一个箭步跳到门口,他走到街心,开始大声叫喊。他用尽全身力气喊着,深吸一口气再喊,然后稍停片刻,更深地吸了一口气,大海上,那气味还在。但还是没人回应他。于是他挨家挨户地敲门,连那些没有人住的空房子也敲了一遍,最后,他闹出来的动静和狗叫声混在一起,吵醒了每个人。
很多人都没闻见。但有些人,特别是那些上了岁数的,纷纷走到海边去享受这种香味。这是一股浓重的香气,掩盖了过去的任何一种气味。最后,有些人筋疲力尽,回家去了,但大多数人留在沙滩上继续睡他们的觉。天亮的时候,这气味浓到让人感到呼吸都困难。
托比亚斯几乎睡了一整天。到了睡午觉的时候,克洛蒂尔德也上了床,他们连院门都没关,在床上嬉闹了一下午。他们先是学蚯蚓,后来又学兔子,最后学乌龟,一直闹腾到天黑,世界重又暗下来。空气中仍旧弥漫着玫瑰花的香气。不时有音乐声飘进房间。
“是从卡塔里诺的店里传来的。”克洛蒂尔德说,“一定是有什么人来了。”
来了三男一女。卡塔里诺想到稍后可能会有更多人来,打算把留声机修一修。他自己不会修,便去请潘乔·阿帕雷西多帮忙,这位什么事都肯干,因为他整天没事可做,此外,他还有一个工具箱和一双巧手。
卡塔里诺的店是海边一幢孤零零的木头房子。厅堂很宽敞,放了些桌椅,后头还有几个房间。那三男一女坐在柜台边,一边看着潘乔·阿帕雷西多干活,一边静静地喝酒,轮流打着呵欠。
试了好几次之后,留声机一切正常了。听到远远传来的确定无疑的音乐声,人们都停止了交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无话可说,因为直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从上一次听见音乐声到现在,大家都老了许多。
已经过了九点,托比亚斯发现没有人去睡觉。人们都坐在自家门口倾听卡塔里诺放的那几张老唱片,神情里满是孩子气的宿命感,就像在看一次日食。每一张唱片都会让他们想起某个已经不在的人、某次久病痊愈后吃的东西的味道,或是多年以前应该马上做但忘了做的某件事。
快十一点的时候,音乐放完了。好多人都上了床,心里想着快要下雨了,因为海面上涌起了一朵乌云。但那朵乌云落了下来,在海面上浮动片刻后沉进了水里,天空只剩星斗。又过了一会儿,风从镇子上吹向大海中央,往回吹的时候带来一阵玫瑰的清香。
“我对你说过,雅各布。”堂马克西莫·戈麦斯高声叫道,“我们又闻到这个味儿了。我敢肯定今后每天晚上都能闻到。”
“上帝不会这么安排的。”老雅各布回应道,“想想我这一辈子,唯有这种气味来得太晚了。”
他们一直在空空荡荡的小店里下棋,没留心去听什么唱片。他们的记忆太陈旧了,老到足以触动他们的唱片根本不存在。
“我呢,从我这方面来说呢,不太相信这些东西。”堂马克西莫·戈麦斯说,“啃了多少年黄土,多少女人做梦都想有个自己的小院子,种点儿花什么的,最后她们觉得闻到了花的香味,并且信以为真,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这是我们用自己的鼻子闻到的呀。”老雅各布说。
“这无关紧要。”堂马克西莫·戈麦斯说,“在战争年代,革命失败之后,咱们多想有一位将军呀,于是就看见了活生生的马尔伯勒公爵。我可是亲眼看见他的,雅各布。”
已经十二点多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老雅各布关上小店的门,把灯带进了卧室。透过窗户,借着海面上的波光,他看见了那块礁石,人们就是从那里把死人扔进大海的。
“佩特拉。”他低声呼唤。
她再也不可能听见他的呼唤了。此时,她兴许正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在孟加拉湾的水面沉浮。她也许正抬起头来,就像是从一个玻璃柜里,透过海水看一艘远洋巨轮。可是她不会再看见她的丈夫了,他此刻在世界另一端,正打算重新听一遍卡塔里诺的留声机唱片。
“你瞧瞧,”老雅各布说,“不过六个月前大家都以为你神经出毛病了,而现在他们自己却在给你带来死亡的气味里寻欢作乐。”
他熄了灯,上了床,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发出一阵上了年纪的人那种毫无动人之处的哽咽,不过很快他就睡着了。
“如果可以,我一定会离开这个镇子。”他在睡梦中抽泣,“要是兜里能有二十比索,我就他妈的一走了之。”
从那一夜起,连着好几个星期,海面上一直飘着这种气味。它渗进了房子的木头里,就连饭菜和喝的水里都有这种味道,它已经无处不在。很多人被吓坏了,因为他们在自己的粪便散发的热气里都闻到了这种气味。到卡塔里诺店里来的那三男一女星期五走了,但星期六又回来了,引起一阵骚动。到了星期天,来的人更多了。他们到处找地方吃住,大街上挤得走不动道。
不断有人来到镇上。镇子变荒凉之后走掉的那些女人又都回到了卡塔里诺的店里。她们更胖了,妆也化得更浓了,她们带来了时新的唱片,但这些唱片不能勾起任何人的任何回忆。过去镇上的一些居民也回来了。他们当年离开是为了去别的地方发财,这次回来谈的都是自己的好运,可身上穿的还是走的时候穿的那身衣服。来的人里有乐手、抽奖的、卖彩票的、算命的、枪手,还有脖子上缠条蛇卖长生不老药的家伙。几个星期里,人们源源不断地涌向这里,直到开始下雨,海水变得浑浊起来,那气味也消失了,还没停下来。
最后到达的人当中有一位神父。他到处转悠,把面包泡在加了牛奶的咖啡里当饭吃。他开始一件一件地对先他而来的那些玩意儿颁布禁令,诸如彩票、时新的音乐、跳舞的方式,以及新近流行起来的在海滩上睡觉的习惯。一天下午,在梅尔乔家,他发布了关于海上这股气味的训诫。
“我的孩子们,你们应该感谢上天,”他说,“因为这是上帝的气味。”
有人打断了他的话。
“您是怎么知道的,神父,您还没闻到过这味儿呢。”
“《圣经》里早就把这种气味说得很清楚了。”他说,“我们这个镇子被上帝选中了。”
在这种热闹的气氛中,托比亚斯晃到东晃到西,像是在梦游。他把克洛蒂尔德带去见识什么叫钱。他们幻想自己在轮盘赌那里下了大注,然后开始计算会挣到多少钱,顿时自觉腰缠万贯。可是,一天晚上,不光他们俩,待在这个镇子上的所有人一起看见了一大笔钱,比他们能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这事儿发生在赫伯特先生抵达的那天晚上。他是突然出现的,在街心摆了张桌子,上面放了两只大箱子,里头满满当当都是钱。这钱太多了,以至于一开始谁都没有特别注意,因为没人相信这是真的。但当赫伯特先生开始摇铃铛时,人们终于相信了,纷纷走过来听他要说些什么。
“我是地球上最有钱的人。”他说,“我的钱已经多到没地方放了。而我的心又特别宽广,我的胸膛里已经装不下了,因此我做出了一个决定:走遍全世界,为人类排忧解难。”
他身材高大,脸色红润,说起话来声音洪亮,毫不停顿,还不时晃动一下他那双温暖无力的手,它们光滑得仿佛刚用剃刀刮过。他一口气讲了一刻钟,休息了一会儿,又摇响了铃铛,接着讲下去。讲到一半的时候,人群中有人晃了晃帽子,打断了他:
“好了,密斯特,别说废话了,赶紧发银子吧。”
“这样发可不行。”赫伯特回道,“这样不明不白地发钱,一是不公平,再者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用目光搜索到了打断他讲话的人,示意他走近点儿。人群让开了一条路。
“然而,”赫伯特先生继续说道,“现在,这位等得不耐烦的朋友正好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我们来解释一下什么才是最公平的财富分配制度。”
他伸出一只手,拉那人上来。
“请问您怎么称呼?”
“帕特里肖。”
“很好,帕特里肖。”赫伯特先生说,“和所有人一样,很久以来,您有一个问题始终没法解决。”
帕特里肖摘下帽子,点了点头。
“是什么样的问题呢?”
“好吧,我的问题是这样的,”帕特里肖说道,“我缺钱。”
“您需要多少钱?”
“四十八个比索。”
赫伯特先生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四十八个比索。”他重复了一遍,人群报以一阵掌声。
“很好,帕特里肖。”赫伯特先生接着讲道,“现在请您告诉我们一件事:您会做什么?”
“我会做的事太多了。”
“选一件。”赫伯特先生说,“选一件您做得最棒的。”
“那好吧。”帕特里肖说,“我会模仿各种小鸟的叫声。”
又是一阵掌声,赫伯特先生转向人群。
“那么,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朋友帕特里肖会惟妙惟肖地模仿各种小鸟的叫声,他现在要模仿四十八种不同的小鸟,这样他就能解决掉他人生中那个大问题。”
人们怀着惊奇安静下来,帕特里肖开始模仿各种小鸟。他一会儿发出哨音,一会儿又从嗓子眼里挤出声来,把大家认识的鸟儿学了个遍,为了凑够数,他又学了另外一些谁也不认得的小鸟。最后,赫伯特先生请大家为他鼓掌,并给了他四十八个比索。
“现在,”他说,“请排好队。到明天这个时候为止,我会一直在这里为大家排忧解难。”
老雅各布从经过他家门口的人群的议论中听说了这件新鲜事。每听到一条新消息,他的心脏就膨胀一点儿,越胀越大,好像就要爆裂了。
“您怎么看这个美国佬?”他问道。
堂马克西莫·戈麦斯耸了耸肩。
“兴许是个慈善家吧。”
“要是我也会干点儿什么,”老雅各布说,“我的小问题就能解决了。我要的不多:二十比索就行。”
“您可是下得一手好棋呀。”堂马克西莫·戈麦斯对他说。
老雅各布似乎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但当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把棋盘和棋盒用报纸一卷,径直去挑战赫伯特先生。他排队一直排到半夜。最后,赫伯特先生叫人把箱子抬走,说是第二天早上再见。
赫伯特先生并没有去睡觉。他带着那几个抬箱子的人出现在卡塔里诺的店里,人们也带着他们的问题追随他来到这里。他逐个为他们解决了问题,到最后店里只剩下一些女人和几个问题已经解决了的男人。厅堂另一头,一个无人陪伴的女人正在用广告牌慢慢地扇着风。
“您呢?”赫伯特先生冲她喊了一声,“您有什么麻烦?”
那女人停止了扇广告牌。
“别把我搅和到您的狂欢里,密斯特。”她的声音穿过整个店堂,“我什么麻烦也没有,我是个婊子,我从男人的蛋蛋里挣钱。”
赫伯特先生耸了耸肩,接着喝他的冰啤酒,等着解决新问题,箱子开着,就放在他身边。他一直在出汗。过了一会儿,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的一个女人起身离开陪伴她的那些人,走过来压低嗓音对他说了几句话。她有个麻烦,需要五百比索。
“您每次收多少钱?”赫伯特先生问她。
“五个比索。”
“您想好了?”赫伯特先生说,“得一百个男人呢。”
“没关系。”女人回答说,“如果能筹到这笔钱,他们将是我这一生中最后一百个男人。”
赫伯特先生打量了她一番。她很年轻,柔柔弱弱的,但眼睛里透出决断的神情。
“那好吧。”赫伯特先生说道,“你到那个小房间里去,我把人给您打发过去,每人五个比索。”
他走出大门,来到街上,摇响了铃铛。早上七点钟的时候,托比亚斯看见卡塔里诺的店门还敞开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赫伯特先生半睡半醒,肚子里装满了啤酒,还在往那个女孩的小房间里放人。
托比亚斯也进去了。那女孩认识他,看见他进来吃了一惊。
“您也来了吗?”
“是他们让我进来的。”托比亚斯说,“他们给了我五个比索,还对我说:别耽搁太久。”
女孩从床上扯下湿漉漉的床单,让托比亚斯抓住一头。那床单重得像块帆布。他们抓住两头使劲拧,直到它恢复原来的重量。他们把床垫翻了个个儿,发现另一面也被汗水浸透了。托比亚斯草草了事。出门之前,他往床边越来越高的钱堆上丢了五个比索。
“尽您所能多叫些人过来。”赫伯特先生把事情委托给他,“看看中午之前我们能不能完事儿。”
女孩半掩着房门,要了一杯冰啤酒。还有好几个男人在排队。
“还差多少个呀?”女孩问道。
“还差六十三个。”赫伯特先生答道。
这一整天,老雅各布一直夹着棋盘跟在赫伯特先生身后。天黑的时候,终于轮到他了,他说了自己的麻烦,赫伯特先生答应了。人们在街上摆了张大桌子,上面放了两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子,由老雅各布开局。下到最后一步他才回过神来。他输了。
“四十比索。”赫伯特先生说道,让了他两个棋子。
这局又是赫伯特先生赢了。他的手几乎不碰棋子。他蒙着双眼,猜测对手的走位,还总是他赢。人们最后都看烦了。当老雅各布最终决定认输时,他总共欠下了五千七百四十二比索外加二十三生太伏。
老雅各布面不改色。他把欠的钱数记在一张纸上,装进兜里,又把棋盘卷起来,把棋子装进盒子里,再用报纸包好。
“现在您想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说,“但请把这些东西给我留下。我向您承诺,我的余生将在下棋中度过,直到凑齐这笔钱还给您。”
赫伯特先生看了一眼钟表。
“我真诚地为您感到遗憾,”他说,“二十分钟之内钱必须结清。”他等了一会儿,直到确定对手无计可施。“您就没点儿别的东西吗?”
“我还有我的名誉。”
“我的意思是说,”赫伯特先生解释道,“用一把脏刷子蘸上油漆一刷就能变颜色的东西。”
“那就是我的房子了。”老雅各布像是在猜谜语,“它不值什么钱,可还算是一幢房子。”
就这样,赫伯特先生拿走了老雅各布的房子。他还拿走了其他一些没能完成诺言的人的房子和家产,但他安排了一个星期的音乐、焰火和走钢丝表演,这些庆祝活动由他亲自主持。
这是值得纪念的一星期。赫伯特先生在演讲中谈到了这个镇子神奇的命运,还描绘了未来的城市,那里有带玻璃幕墙的高楼大厦,还有位于楼顶的舞池。他向人们做了展示。大家都惊奇万分,想在赫伯特先生用彩色颜料画的行人中找到自己,但那些人的衣着太光鲜了,他们没能认出自己来。想到自己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大伙儿都有点儿伤心。他们为自己在十月里还曾经想哭而感到好笑,他们徜徉在希望的海市蜃楼间,直到赫伯特先生摇响了铃铛,宣布庆祝结束了。直到这时,这位先生才歇了下来。
“您这么折腾,离死也就不远了。”老雅各布说。
“我有这么多钱,”赫伯特先生说,“没有理由去死。”
他一头倒在床上,睡了一天又一天,打鼾的动静就像是一头狮子。好多天过去了,人们最后都等得不耐烦了。他们不得不挖螃蟹出来吃。卡塔里诺店里那些新唱片都变成了旧唱片,让人听着忍不住想哭,他的店不得不关张了。
自从赫伯特先生开始睡觉,好多天过去了,神父敲响了老雅各布家的大门。大门从里面关着。睡觉的那个家伙的呼吸消耗着屋里的空气,东西慢慢失去了原本的分量,有几件已经飘了起来。
“我想同他谈谈。”神父说。
“这得等。”老雅各布说。
“我没有多少时间等。”
“您请坐,神父,请等一等。”老雅各布坚持道,“顺便呢,请您跟我聊会儿。我有好长时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了。”
“人都快走完了。”神父说,“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个镇子就会变得和从前一样。这就是唯一的新闻。”
“他们会回来的。”老雅各布说,“等到大海再次飘来玫瑰花的香味的时候。”
“可在这段时间里,总得有个什么东西维持留下来的人的幻想吧。”神父说,“得开始盖一座教堂,这事儿迫在眉睫。”
“您就是为这个事儿来找密斯特赫伯特的吧。”老雅各布说。
“正是。”神父说,“美国佬都很慷慨。”
“那么,神父,您再等等。”老雅各布说,“说不定他就快醒了。”
他们开始下棋。这盘棋下的时间很长,难分胜负,一直下了好几天,而赫伯特先生还是没醒。
神父因为绝望而心烦意乱。他手托铜盘,为了盖教堂到处募捐,可要到的钱太少了。求人求多了,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身上的骨头开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一个星期天,他平地飘起半码高,但没人注意到。于是他把衣服收拾进一只手提箱,把要到的钱放进另一只手提箱,永远地离开了这里。
“那气味不会再回来了。”他对那些来劝他的人说,“得面对现实,这镇子已经犯下了必死的罪过。”
赫伯特先生醒来的时候,这个镇子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街道上人群留下的垃圾发了酵,土壤重又变得像砖头一样,又干又硬。
“我这一觉睡的时间可不短。”赫伯特先生打了个呵欠说。
“有好几个世纪吧。”老雅各布应道。
“我饿坏了。”
“大家都饿坏了。”老雅各布说,“现在除了到海滩上挖螃蟹,没别的选择。”
托比亚斯碰见赫伯特先生的时候,他正在从沙子里刨螃蟹吃,满嘴的白沫,托比亚斯惊奇地发现,有钱人饿极了和穷光蛋也没什么两样。赫伯特先生找到的螃蟹不够,傍晚时分,他邀请托比亚斯陪他一起到海底去找点儿吃的。
“您听我说,”托比亚斯提醒他说,“那深海里有什么东西,只有死人才知道。”
“科学家们也知道。”赫伯特先生说,“在淹死鬼们下面的海水里有乌龟,肉质鲜美。把衣服脱了,咱们说去就去。”
他们去了。先是沿着直线游了一会儿,然后下潜,一直潜到阳光照不到的深度,再潜下去海水的光亮也消失了,只剩那些自己发光的东西还看得见。他们经过一个沉在水下的镇子,那里的男男女女都骑在马背上,围着一个音乐亭旋转。天气很好,露台上的鲜花争奇斗艳。
“这个镇子是在一个星期天沉没的,大约是上午十一点钟。”赫伯特先生说,“应该是遭遇了什么灾难。”
托比亚斯掉头向那个镇子游去,但赫伯特先生示意他跟随自己往下潜。
“那边有玫瑰花。”托比亚斯说,“我想让克洛蒂尔德见识一下。”
“您可以改天从从容容地再来一次。”赫伯特先生说,“现在我都快饿死了。”
他用长长的手臂敏捷地划着水向下潜去,像条大章鱼。托比亚斯拼命游着,生怕跟丢了,他想,大概有钱人游起泳来都是这个样子。渐渐地,他们离开了普通灾难区,进入了亡人的海域。
死人太多了,托比亚斯觉得自己在世上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死人们都一动不动,脸朝上,漂浮在不同的高度,每张脸上都是一副被人遗忘了的神情。
“这都是早年间的死人。”赫伯特先生说,“他们用了好几个世纪才修炼到这么安详的状态。”
继续往下,赫伯特先生在最近死去的人的那层水域停了下来。托比亚斯追上他的时候,一个很年轻的姑娘正好从他们面前漂过。她侧着身子,两眼睁着,身后是一股携着鲜花的水流。
赫伯特先生把食指竖在嘴前,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所有鲜花都漂走了。
“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他说。
“这是老雅各布的老婆。”托比亚斯说,“看上去年轻了五十岁,但一定是她,我敢肯定。”
“她已经漂过很多地方了。”赫伯特先生说,“她身后带着世界各地的海洋里的植物。”
他们到了海底。那儿的地面就像打磨过的石板,赫伯特先生转了好几个圈。托比亚斯紧随其后。当眼睛适应了海底的黑暗之后,他发现那里有好多乌龟。得有几千只,趴在海底一动不动,像石化了似的。
“它们是活的。”赫伯特先生说,“只是几百万年以来它们一直这样睡着。”
他把其中一只翻过来,轻轻地向上推去,那家伙仍然没醒,从他手边滑开,向上浮去。托比亚斯看着它从自己面前漂过,他向海面望去,看见大海整个翻转过来。
“真像做梦一样。”他说。
“为了您好,”赫伯特先生告诫他,“这事儿您对谁都不要提起。您想想,要是大家都知道了这些事,这世界得乱成什么样啊。”
他们回到镇上已经快半夜了。他们叫醒了克洛蒂尔德,让她烧些开水。赫伯特先生剁下了乌龟的脑袋,但是,当他们把乌龟剁成几块的时候,它的心脏滑了出来,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三个人围追堵截,才把那颗心脏杀死。吃到最后,他们撑得连气都上不来了。
“好吧,托比亚斯,”赫伯特先生开了口,“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
“当然了。”
“而现实就是,”赫伯特先生接着说道,“那气味再也不会回来了。”
“会回来的。”
“不会回来了。”克洛蒂尔德插了进来,“还有好多东西也一样,因为它们从来就没来过。是你把大家带进了这场闹剧。”
“你自己也闻到过那种气味。”
“那天晚上我恍恍惚惚的。”克洛蒂尔德说,“但现在,跟这片大海有关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确定。”
“所以我要走了。”赫伯特先生说完又对着他们俩补充了一句:“你们也该离开了。这个世界上有好多事情可以做,干什么都比死守在这个镇子上挨饿强。”
他走了。托比亚斯待在自家院子里,数着天上的星星,一直数到海天相接的地方。他发现,自从上一个十二月过后,天上多出来三颗星星。克洛蒂尔德叫他回房间,他没有理睬。
“快过来呀,死鬼。”克洛蒂尔德还在叫他,“我们有好几百年没学兔子干那事了。”
托比亚斯磨蹭了好长时间,等他走进房间时,克洛蒂尔德又睡着了。她被叫醒后迷迷糊糊的,她太累了,两人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末了只能学学蚯蚓了事。
“你走神了。”克洛蒂尔德不高兴地说,“努力想点儿别的事吧。”
“我正在想别的事呢。”
她想知道是什么事,他决定告诉她,条件是她不能把这事儿告诉别人。克洛蒂尔德答应了。
“在海底,”托比亚斯告诉她,“有一个镇子,房子都是白色的,露台上开着几百万朵鲜花。”
克洛蒂尔德用双手抱住了头。
“够了,托比亚斯。”她叫道,“够了,托比亚斯,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又开始说那些东西。”
托比亚斯没再开口。他翻了个身滚到床边,努力想睡上一觉。一直到天亮他才睡着,那时风向变了,螃蟹也不再烦他了。
一九六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