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天的夜晚是我度过的最长一夜。我躺在筏子上,海浪轻轻拍打着筏子。可我的感官都失灵了。伴随着我头边每一记波浪的拍打声,我都感觉是那场灾难又重新上演了。有人说垂死的人会“重蹈他走过的每一步路”。那天夜晚,类似的事就发生在我身上。我又回到了驱逐舰上,回到了二月二十八日的中午时分,我和拉蒙·埃雷拉一起躺在舰尾,躺在一堆冰箱和电炉中间,看着路易斯·任希弗在附近站岗值勤。打在筏子边上的每一个海浪都使我觉得那些货物在翻滚,我在沉向海底,又竭力想浮出水面。
九天以来,我在茫茫大海之上所经历的孤独、痛苦和饥饿、干渴都一一重现,分分秒秒,清清楚楚,就像在电影屏幕上重放。首先是落水。接着是我的伙伴们在筏子周围高声呼救;再接下来是饥渴、鲨鱼和在莫比尔生活的回忆,全都一幕幕地闪过。我预先想了办法避免自己掉进水里。我看见自己又来到了驱逐舰的舰尾,用绳子把自己捆住,不让大浪把自己卷走。我捆得那么用力,把自己的手腕、脚脖子都勒疼了,右边的膝盖尤其疼得厉害。可不管我捆得多紧,浪终究还是打了过来,把我卷入海底。惊魂稍定,我便向上游去。我快要窒息了。
几天前,我也曾想过把自己捆在筏子上。那天夜里我真的该这样做了,可我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找到绳网上面的绳子了。我已经不会思考了。九天以来,我第一次无法判断自己的处境。以我当时的情况,那天夜里我没被大浪卷进汪洋大海里,完全是一个奇迹。我恐怕对什么都是视而不见。我的现实世界已经和幻觉混为一体。倘若那时真有个大浪把筏子打翻,兴许我会以为那只是又一个幻觉,觉得自己再一次从驱逐舰上落入海中——那天夜里我无数次有过这种感觉,而且只需要一秒钟,我就会成为九天来一直耐心等在筏子旁边的那群鲨鱼的口中之食。
然而,那天夜里,我的好运气又一次保佑了我。我的感官没了任何知觉,只是在一点点回味这九天的孤独生活,事后再想,我那天就像把自己绑在了筏子上一样安稳。
天亮的时候,风变得冰冷刺骨。我发烧了。浑身滚烫、战栗,那忽冷忽热的感觉深入骨髓。右膝盖又开始疼了。海水里的盐分可以使伤口保持干燥,可它一直没有愈合,和第一天没什么两样。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它。这天夜里我是趴着睡的,这样一来,膝盖就碰到了筏底,伤口在抽痛。现在想起来,那伤口可以说救了我一命。黑雾之中,我的痛感回来了。我对自己的身体也就有了知觉。我感到冰冷的风吹在我烧得通红的脸庞上。现在才知道,之前好几个小时里,我一直在说胡话,和伙伴们聊天,还在一处音乐很刺耳的地方和玛丽·埃德瑞斯吃冰激凌。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小时,我觉得头疼欲裂。太阳穴那里一抽一抽的,浑身的骨头都痛。我能感觉得到,膝盖那里的肉露了出来,已经肿得麻痹了。就好像膝盖变大了,比我的身体还要大。
天明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还在筏子上。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这样待了有多久。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想起来,我曾经在筏沿上划下几道痕迹。可最后一道是什么时候划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我觉得,自从那天下午我找到缠在网绳上的树根并把它吃下去之后,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那是一场梦吗?我嘴里还有一丝黏稠的甜甜的味道,可当我回想吃的是什么东西时,我却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它没能让我恢复元气。我把它吃得一点儿不剩,可我的胃里还是空空荡荡的。我精疲力竭。
从那时起过去了多少天?我知道天快亮了,但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在筏子里经过了多少个虚脱的夜晚。我静候死亡降临,而死亡好像比陆地还要遥远。天空转红,像晚霞一样。这也让我迷惑:我分不清这是又一次黎明还是又一次黄昏。
膝盖上的伤口实在疼痛至极,我只有设法变换一下姿势。我想翻个身,但根本办不到。我太虚弱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动了动那条受伤的腿,用两只手撑在筏子底部,把身体支了起来,再仰面朝天倒下去,头就倚在筏沿上。看天色明显是黎明。我看了看手表。是早上四点钟。每天这个时候我都会往海平面上瞭望。可我已经不再指望能找到陆地了。我继续仰望天空,眼见它从火红色变成淡蓝色。风依然冷飕飕的。我感觉自己在发烧,膝盖的痛仿若酷刑。我因为还没能死去,心情糟透了。我浑身绵软,仍然活着。想到这一点我觉得又茫然又失落。我先前以为自己肯定熬不过那一夜。然而我又进入了新的一天,还是老样子,依然在筏子上受煎熬,这新的一天,空洞的一天,依然是无可忍受的炎炎烈日,依然有下午五点便来到筏子四周的成群鲨鱼。
天空变蓝了,我又一次向海平面看去。四下里到处都是平静的碧水。可就在筏子的正前方,在晨曦之中,我看见了一道长长的浓密阴影。就在清澈的天空之下,那里现出了椰树的形状。
我心中升起一团怒火。一天之前我在莫比尔参加了聚会,后来又看见一只黄色的大乌龟,夜里我回了趟在波哥大的家,去了一趟拉萨耶·德威森西奥学校,还和我在驱逐舰上的伙伴们待了好一会儿。这会儿我倒看见陆地了。如果这样的景象出现在四五天以前,我可能会高兴得发疯。我可能会让这条筏子见它的鬼去,纵身跃入水中,飞快地游向岸边。
但如今我已对幻觉有了心理准备。椰树看上去太清晰了,一点儿都不像是真的。此外,它们忽远忽近。有时好像就在筏子旁边,可过了一会儿,又好像离我有两三公里远。所以,我心里实在高兴不起来。我还是想一死了之,我不想因为这些幻觉把自己弄得神经错乱。我把目光又转向了天空。此刻蔚蓝色的天空深邃莫测,万里无云。
四点四十五分,海平面上透出霞光。我先前一直对黑夜心存恐惧,可这会儿在我看来,白天的太阳才是我的敌人。一个巨大无比、毫不留情的敌人,它噬咬着我伤痕累累的皮肤,用饥渴折磨着我。我诅咒太阳。诅咒白天。也诅咒自己的命运。命运让我在海上绝望地漂流了九天九夜,真不如让我饿死算了,或是让一群鲨鱼把我咬得死无全尸。
我觉得浑身不舒服,便在筏子底部寻找那半截断桨,想枕在上面。我这个人睡觉时枕头一向不能太硬。可那时,我发狂地寻找那支被鲨鱼咬得仅剩半截的船桨,只是想把头枕在上面歇一歇。
船桨就在筏子底部,还在绳网上系着。我把它解了下来,垫在我疼痛难忍的后背下,这样一来,我的头就可以靠在筏沿上了。就在这时,在冉冉升起的旭日的映照下,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道长长的绿色的海岸线。
快五点了。清晨晴空万里。毫无疑问,那真的是陆地。多日以来所有的空欢喜——看到飞机,船舶的灯光,海鸥,认出海水颜色的改变——都在见到陆地的瞬间席卷而来,尽数重现。
那时,就算我刚刚吃下两个煎鸡蛋、一块肉、一杯牛奶咖啡,外加面包——驱逐舰上标准的早餐,恐怕也不会像看到陆地后那样浑身充满了力气,我确信自己是真的看见陆地了。我纵身跃起。我看得一清二楚,就在正前方,那里有海岸线的暗影,还能看出椰树的轮廓。我没有看见灯光。可就在我的右手边,大约十公里左右远,朝阳发出的第一缕光芒映照在一道悬崖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我欣喜若狂,一把抓住我仅剩的半截船桨奋力划水,让筏子直直地朝海岸驶去。
我估计从筏子到海岸还有差不多两公里的距离。我的双手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一用力,后背就更是疼痛难忍。可此刻陆地已经近在眼前,如果放弃,我这九天以来——加上这刚刚开始的一天应该算十天了——全部的努力就白费了。我浑身冒汗。清晨的冷风又吹干了汗珠,寒入骨髓,我继续划着。
对筏子而言,那根本就算不上一支船桨。顶多算一根木棍,甚至不能用作测量水深的探杆。在最初几分钟里,凭借那股让我热情迸发的奇异力量,我还向前划行了一小段。可很快我便没了力气。我把桨抬了起来,朝着眼前变近的那一片茂盛植被察看了一番,才发现有一股与海岸平行的水流正在把筏子冲向那边悬崖的方向。
我真后悔把另外两支船桨弄丢了。我心里明白,只要有一支完完整整的桨,而不是我手上这支被鲨鱼咬得只剩下半截的木棍,我准能战胜这股海流。过了一会儿,我又想,要不然干脆耐住性子,等筏子被冲到悬崖那边。在初升阳光的照耀下,那悬崖就像座放出万道金光的大山。说来真是万幸,眼看陆地近在咫尺,我又如此渴望大地,简直无法忍受不去登陆的失望,这才躲过一劫。后来我才知道,那地方是卡里巴纳角的岩礁,倘若我真的被海流冲到那里的话,我早就在礁石上撞得粉身碎骨了。
我尝试估量了一下自己的力气。要想到达岸边我得游上两公里。状态好的情况下,游完这段距离我用不了一个小时。可这会儿,除了一小块鱼肉和一截树根,我已经十天没吃东西了,全身都是被太阳晒出来的水泡,膝盖也受了伤,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游多长时间。可那是我最后的一线生机。我根本没有时间仔细权衡。我也来不及去想会不会有鲨鱼。我把桨一扔,眼一闭,便跳进了水中。
一接触到冰冷的海水,我浑身一激灵。在水平面上我看不见海岸。一下水我就发现自己犯了两个错误:我既没有脱掉衬衫,也没有系紧鞋子。在开始游泳前必须解决好这两件事。我尽量让自己不要沉下去,脱下衬衫,把它牢牢系在腰间。又把鞋带系紧。这时我才开始游泳。一开始我只是拼命地游。后来我才慢慢冷静下来,每划一下水,我都觉得力气快要用尽,而且现在连陆地也看不见了。
游了不到五米,我感觉到挂在脖子上的卡尔曼圣母像的链子断掉了。我停下来,趁它还没沉入海面下的绿色漩涡,一把抓住了它。没时间把它藏进口袋里了,我用牙齿紧紧咬住圣母像,继续向前游去。
我感到力气在不断衰减,可还是看不到海岸。这时,恐惧再次占据了我的心:那陆地该不会又是一场幻觉吧?冰凉的海水使我稍稍振作,知觉也慢慢恢复了,我拼命地朝着我幻觉中的海岸游去。我已经游了挺远的距离,再游回去找我的筏子已经全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