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的第八个夜晚,我不需要再强迫自己入睡了。那只老海鸥从九点起就歇在筏沿上,一整夜都没离开过筏子。而我靠在唯一剩下的半截船桨上,就是被鲨鱼咬断的那支。夜里很平静,筏子仍在笔直地朝着某处航行。“会到达哪里呢?”我不时这样问自己。因为有那些征兆(海水的颜色和那只老海鸥),我确信自己第二天就会登上陆地,但这筏子会在风的推动下到达什么地方,我一点概念都没有。
我也不知道这筏子是否还保持着最初的方向。如果它一直是沿着飞机的航线走,很可能会到达哥伦比亚。可若手里没有指南针,你是没办法知道方向的。如果筏子是一直向南,毫无疑问会到达加勒比海在哥伦比亚的海岸。可它同样有可能是在向北航行。如果是那样,我就不可能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了。
临近半夜,当我困得躺下来时,那只老海鸥来到我身旁,在我头上啄了几下。一点儿也不疼。它啄得很轻,没有伤着我的头皮,就好像在抚摸我一样。我又记起驱逐舰上的枪炮长跟我说过,对水手而言,杀死海鸥是很不体面的行为,我心里涌上一股对那只被我无端杀死的小海鸥的愧疚之情。
我搜寻着海平面,一直到破晓时分。这天夜里倒不算冷。可我没有看见一丝灯光,也没有看见任何靠近海岸的迹象。筏子在清澈而宁静的海水中滑行,而我四周的亮光,唯有闪闪的繁星。当我完全平静下来的时候,那海鸥仿佛也睡着了。它还站在筏沿上,头低垂着埋在翅膀里,许久一动不动。可只要我稍稍一动,它就会跳起来,轻啄我的头。
天快亮的时候,我换了个姿势,让脚靠近海鸥的位置。我感到它啄了啄我的鞋子。然后它就顺着筏沿走了过来。我一动不动。海鸥也站住了。接着它又挪到我的脑袋旁边,再次停住不动。可只要我的头稍稍一动,它就会在我的发间温柔地啄几下。最后那好像变成了一场游戏。我换了好几次姿势,每一次它都会跑到我的脑袋这边来。天亮以后,我也没什么必要再那样小心了,一伸手,便抓住了它的脖子。
我并不想把它弄死。先前那只海鸥的经历告诉我,那只会是无谓的牺牲。肚子饿归饿,但这只海鸥是我的朋友,它陪了我整整一夜,对我没有丝毫伤害,我完全不想拿它来充饥。我抓住它的时候,它张开了双翅,挣扎着想逃走。我把它的翅膀在脖子上交叉起来,让它不能再动弹。就在这时,它抬起了头,于是在晨曦中,我看见它那双透明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就算在某个时刻我真准备把它扯成几块,但只要看见它那双大大的忧伤的眼睛,我也一定会打消那个念头的。
太阳早早就升起了,从早上七点开始就炙烤着大气。我仍然躺在筏子上,手里攥着那只老海鸥。海水和前一天一样,依然碧绿而深邃,可往任何一个方向都看不到靠近海岸的迹象。空气闷热到令人窒息。于是我放开了我的囚徒。老海鸥抖了抖脑袋,箭一般地飞上了天空。片刻之后,便和海鸥群混在了一起。
这天早晨——我在海上度过的第九个早晨——太阳比前几天更加炽热。我十分注意不让阳光直射我的胸肺,但这样一来背上却燎起了许多大水泡。我不得不将用来倚靠身体的船桨挪到一边,把身体泡进水里,因为脊背一接触到木头就疼得受不了。我的肩膀和胳膊也都晒伤了。我甚至不敢用手指头去碰我的皮肤,因为一旦碰到什么,那地方就像是有鲜红的火炭在燎烤。我的眼睛也发了炎。我无法把目光集中到任何一个点上,因为那样一来空中便会满布一个个亮闪闪、炫人眼目的圆圈。在这一天之前,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如此糟糕。在苦咸的海水和炎炎烈日的双重作用下,我体无完肤。胳膊上的皮肤可以随便就撕下一长条,露出底下红红的、光滑的一层肉。紧接着,撕了皮的那一块就会疼得颤抖,从毛孔中渗出鲜血。
我也没有注意过自己的胡子。我有十一天没刮胡子了。浓密的胡须一直长到了脖颈,可我连摸都不敢去摸,因为皮肤被太阳晒得通红,钻心地疼。我一想到自己那憔悴的面孔和满是水泡的躯体,便会记起自己在这些孤独绝望的日子里受过的罪,就再一次陷入绝望。没有任何靠近海岸的迹象。已经是正午时分了,我对能找到陆地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就算筏子走得再远,如果这个时候四下里还没有一点陆地的影子,天黑之前我是绝不可能漂到某一处海滩上的。
我用十二个小时建立起来的快乐只要一分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精力在衰减。我停止了所有努力。九天以来,我第一次趴了下去,把满是大水泡的脊背冲着太阳。我这样做的时候,对自己的身体已毫无怜悯之心。我很清楚地知道,若是这样下去,不用等到天黑,我就会窒息而死。
有那么一段时间,疼痛的感觉也消失了。感官失灵后,理性思维能力便也迟钝起来,最后,对时间和空间都没了概念。我就这样脸朝下趴在筏子里,胳膊搭在筏沿上,下巴搭在胳膊上,一开始,我还能感觉到阳光在无情地撕咬着自己。一连几个小时,我的视线里布满了一个又一个耀眼的光点。我终于虚弱不堪地闭上双眼。然而这时我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太阳的炙烤。我不饿也不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种看透生死的全然冷漠。我想,我就要死了。这样一想,心里反倒又有了一种奇特又含糊的希望。
等我再睁开双眼时,我又来到了莫比尔。天气十分闷热,我正和驱逐舰上的伙伴们去参加一次露天聚会,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犹太人,叫马赛·纳赛尔,他是莫比尔一家商场的店员,我们这群水兵常去他那儿买衣服。那几张名片就是他给我的。在我们的舰船大修的那八个月里,马赛·纳赛尔负责招呼我们这群哥伦比亚水兵,而因为感激,我们也只去他的店里买东西。他讲得一口好西班牙语,尽管他跟我们说过,他从来没在讲西班牙语的国家待过。
这天,和每个星期六一样,露天咖啡座里只有犹太人和我们这群哥伦比亚水兵。用木板搭成的台子上,每周六都来的那个女人正在跳舞。她露着肚皮,蒙着面纱,和我们在电影里见过的阿拉伯舞娘一模一样。我们不时鼓鼓掌,一面喝着罐装的啤酒。我们中间最快活的就数马赛·纳赛尔了,这个莫比尔的犹太人店员,他总是把又好又便宜的衣服卖给我们。
就这样,我沉浸在莫比尔聚会的幻觉中,迷糊昏沉,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只知道自己突然在筏子上跳了起来,发现天色已近黄昏。然后,就在离筏子五米远的地方,我看见一只巨大的黄色海龟,长了个带虎皮纹的大脑袋,两只眼睛定定的、不带任何表情,就像两个巨大的玻璃球,正盯着我看,那模样十分阴森可怕。开始我以为这又是幻觉,便心惊胆战地坐了下去。这个硕大的家伙,从头到尾足有四米长,在看见我动弹后,便沉到了水里,留下一串气泡。我不知道这是真事还是幻觉,直到现在我也不敢肯定那只海龟是真是假,但在好几分钟的时间里,我亲眼看见那只黄色大海龟就在筏子前方游着,只露出那个可怕的、噩梦般的大脑袋。我只知道——真海龟也好假海龟也罢——它只要稍微碰一下我的筏子,筏子就会原地转上好几圈。
看见那么可怕的东西使我又有了恐惧。而那时,正是那种恐惧让我重新鼓起勇气。我一把抓起那半截船桨,坐在筏子上,准备拼死一搏,不管对手是这头怪物还是别的任何胆敢来撞翻筏子的家伙。快五点钟了。鲨鱼群一如既往地准时出现在了海面上。
我往筏子上我刻下日期的那边看了看,一数有八道刻痕。我想起来了,今天我还没刻呢。我用钥匙划了一下,坚信那应该是最后一道了。我心里既绝望又愤怒,因为显而易见,对我来说死去比活下来还要难。那天上午我已经在生与死之间做出决定,我选择了死。可到现在我还活着,手里还握着半截断桨,准备为了活下去而奋力一战。我这是在为唯一一件我已经毫不在意的东西而奋战吧。
头顶上是放射出炫亮光芒的烈日,心中是无比的绝望,再加上口渴难忍,就在这时,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就在筏子的最中央,在绳网上,有一段红色的树根,就像人们在博雅卡捣烂了做染料的那种,叫什么名字我记不起来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树根就缠在了那里。我在海上已经漂了九天了,在海面上连一根草都没见过。可那树根就在那里,我甚至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它就在网绳上缠着,这仿佛又是一个准确无误的信号,附近一定有陆地,只是我还没看到。
那树根大约有三十厘米长。我已经饿得连去想一想饥饿是什么滋味的力气都没有了,但还是不顾一切地把树根放进嘴里嚼了嚼。它有一股血腥味。从树根里挤出来的是一种黏糊糊的油脂一样的东西,味道甘甜,咽到嗓子眼儿里凉凉的。我想这味道像是有毒。可我还是不停地吃着,把那根弯弯曲曲的棍子吞下肚去,连一丁点儿木屑都没剩下。
吃完之后,我并没有觉得好受多少。我突然想到,那会不会是一条橄榄树枝,因为那时我想起来圣经里的一个故事:诺亚把一只鸽子放飞出去,鸽子飞回方舟的时候带来了一根橄榄枝,这意味着洪水已经从陆地上退去了。我想,鸽子衔回来的那根橄榄枝应该就和我刚刚吃下去、一解九天以来的饥饿的树根差不多吧。
一个人也许可以在海上等上一年时间,但总会有那么一天,他觉得连一个小时都等不下去了。头一天我还在想,第二天天一亮我就会到达陆地。二十四个小时过去了,我能看到的仍然唯有水天一色。我什么都不指望了。那是我在海上度过的第九个夜晚。“我已经当了九个晚上的死人了。”想到这里,我心中恐惧万分,这会儿,在我波哥大奥拉亚区的家中,一准聚满了我们家的亲朋好友。这应该是为我守灵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明天,为我设立的灵堂就要拆掉,慢慢地,对我的死亡,大家也就会接受了。
直到那天夜里,我始终没有失去那最后的遥远希望,希望有人会想起我、来救我。可当我想到,对我的家人来说,这已经是我死后的第九个夜晚,也是为我守灵的最后一晚了,我就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被遗忘在海上了。我想,现在我能做的最好选择就是真的死了吧。我在筏子底部躺了下来。我想大声说:“我再也不起来了。”可声音哽咽在了嗓子眼里。我想起了我上过的学校。我把卡尔曼圣母像举到嘴边,心中默默祈祷着,我猜想我的家人此刻正在做同一件事情。因为知道自己正在慢慢死去,我感觉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