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往堂屋的小桌上放了一沓横格纸、钢笔、墨水和一张吸墨纸,将房门敞开着,以便有什么事情可以问问妻子。她正在念玫瑰经。
“今天是几号?”
“十月二十七。”
他很用心地写着,执笔的手放在吸墨纸上,脊背挺直,以利呼吸,完全按照上小学时老师教他的那样。堂屋门窗紧闭,实在热得难受。一滴汗水落到信纸上,他用吸墨纸吸干了。后来他想擦掉那些洇开的字,结果搞成了一团墨迹。他没有灰心,而是做了个记号,在边沿补上“本人有权”几个字。最后,他把这一段从头到尾念了一遍。
“我是哪一天登记上的?”
妻子一面继续祈祷,一面略加思索。
“一九四九年八月十二号。”
过了一会儿,下起了雨。上校用他在玛瑙雷公立小学学来的那种孩子气的大字,歪歪扭扭地填满了一页。然后他又写了半页,这才签上了名字。
他把信给妻子念了一遍。每念一句,妻子都点头以示赞同。念完后,上校封好信,熄了灯。
“最好找个人用打字机帮你誊一遍。”
“不用!”上校答道,“我已经厌倦到处求人了。”
整整半个钟头,上校一直在侧耳细听雨打在棕榈叶屋顶上的声音。镇上大雨滂沱。宵禁号响过后,屋里什么地方又开始漏雨了。
“早就该这么办了,”妻子说,“直接打交道总是要好一些。”
“什么时候都不算晚,”上校说,心里记挂着漏雨的事,“等咱们这房子典押到期的时候,或许就会解决了。”
“还有两年。”妻子说。
上校点起灯,去看堂屋什么地方在漏雨。他把喂鸡的罐子放在下面接漏,转身回到卧室,身后响起雨水滴在空罐子里的清脆声响。
“也许为了挣钱,他们一月份之前就能办妥,”上校说,自己竟然也相信了,“到那时阿古斯丁也满周年了,咱们也能去看场电影了。”
妻子低声笑了。“我现在连动画片是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她说。上校忍不住想隔着蚊帐看看老伴此时的模样。
“你最后一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一九三一年,”她说,“那次放的是《死者之志》。”
“有打斗吗?”
“谁知道!刚看到那个幽灵要抢姑娘的项链,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他们在雨声中睡着了。上校肚子又不舒服起来,可他没有害怕。又一个十月就快要熬过去了。他给身上盖了条毯子,有那么一会儿,他还听到了妻子艰难的呼吸声——她已经沉浸在另一个遥远的梦乡里了。突然,他十分清醒地说起话来。
妻子醒了。
“你在和谁说话?”
“没和谁,”上校答道,“我是在想,在马孔多那次会议上,我们劝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别投降,那是对的。事情坏就坏在投降上面。”
雨下了整整一个星期。十一月二号那天,妻子不顾上校的反对,带了鲜花去给阿古斯丁上坟。从墓地回来,她的病又犯了。这个星期真难熬啊!比十月里上校担心挨不过去的那四个星期还要难熬。医生来给老太婆看了病,从卧室里出来时嚷着说:“我要是也得上这么个哮喘病,准能活到参加全镇所有人的葬礼。”可他私下里又对上校说了些什么,并且对饮食作了些特殊规定。
上校也病倒了。他一连几个小时蹲在厕所里受罪,直冒冷汗,觉得自己的肠子都烂了,还一截一截地掉下来。“都怨这该死的冬天,”他一再不灰心地说,“等雨停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真心实意地相信这一点,确信自己能活到来信的那一天。
这回轮到他来维持家计了。他经常不得不咬着牙,到附近一家小店里去赊账。“下星期就还,”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在没多大把握,“有一小笔钱上星期五就该给我汇过来了。”等妻子的病稍有起色时,丈夫的模样让她吃了一惊。
“你瘦得皮包骨头了。”她说。
“我正打算把这把老骨头卖了呢!”上校说,“有家黑管厂已经向我订好货了。”
但其实,他现在仅仅靠着对来信的期望勉力支撑。他筋疲力尽,失眠使他的骨头都散了架,他已经没法同时照料自己和那只公鸡了。十一月的下半月,他正犯愁这畜生再有两天吃不上玉米恐怕就得完蛋,这时猛然记起七月间他曾把一小包菜豆挂在了炉子上面。他于是剥去豆荚,放了一小罐干豆子给鸡吃。
“你过来一下。”妻子说。
“等一等。”上校观察着鸡的反应,嘴里应了一声,“饿急了吃什么都香。”
他看见妻子想在床上支起身来,羸弱的病体散发出一股草药的气味。她把早已想好的话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
“你马上把这只鸡脱手。”
上校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自从那天下午,他们的儿子被打死,而他决定留下这只公鸡,他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他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了。
“现在卖划不来,”他说,“再过三个月就要斗鸡了,那之后咱们准能卖个好价钱。”
“不是钱的事,”妻子说,“等那帮小伙子来了,你让他们把鸡带走,爱拿它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我是为了阿古斯丁,”上校说出了他事先想好的理由,“你想想,要是能回家来告诉我们他的鸡斗赢了,他该有多高兴!”
事实上妻子的确在想儿子。
“就是这些该死的鸡把他给毁了,”她喊了起来,“一月三号那天,他要是待在家里就不会把命都搭上了。”她伸出干瘦的食指,指着大门口喊道:
“我到现在好像还看见他夹着这只鸡出门的情景。我叫他不要去斗鸡场触霉头,可他却把牙一龇,对我说:‘别说了,今天下午咱们会大捞一笔的。’”
她筋疲力尽地倒在了床上。上校轻手轻脚地把老伴的头挪到枕头上。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对视着。“你尽量少动。”上校说,觉得老伴那哨音般的呼吸声就像是从自己的胸膛里发出来的一样。妻子陷入了短暂的昏迷,双眼紧闭。当她再次睁开眼,呼吸已经平稳多了。
“我这是为咱们的处境着想,”她说,“拿咱们的口粮去喂鸡,那是作孽!”
上校用床单给她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谁也不会因为再多等三个月就饿死的。”
“可这三个月咱们吃什么?”妻子问道。
“我不知道,”上校答道,“我们要是会饿死,早就饿死了。”那只公鸡此时正精神地站在空罐子面前,看见上校就扬起脖子,咯地叫了一声,真像是人在说话。上校心领神会地对它笑笑:
“伙计,日子不好过啊!”
他上街了。正值中午,人们都在休息。他在镇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脑袋里空空如也,甚至都没认真去想他们的日子没着没落该怎么办。他顺着那些僻静的小巷走着,直到实在走不动了,才回到家中。妻子听见他回来了,便叫他进卧室来。
“什么事?”
她没抬眼看他,答道:
“咱们可以把钟卖了。”
上校也考虑过这着棋。“我敢肯定阿尔瓦罗会马上给你四十比索,”妻子说,“你想想,他买缝纫机的时候多痛快!”
她说的是个裁缝,从前阿古斯丁就在他的店铺里干活。
“明天上午我找他问问。”上校同意了。
“干吗要到明天上午,”妻子的口气斩钉截铁,“现在就把钟给他拿去,往他桌上一放,对他说:‘阿尔瓦罗,我把钟给您拿来了,您买下吧!’他马上就会明白的。”
上校有点不高兴了。
“这就像抱着圣灵盒子到处现眼一样,”他不乐意地说,“大家要是看见我抱着这么个匣子在大街上走,准会把我编进拉斐尔·埃斯卡罗纳的歌里去。”
然而这次妻子还是说服了他。她亲自把钟取下来,用报纸包好交给上校。“拿不到四十比索就别回来。”她说。于是上校夹着这个大纸包,上裁缝铺去了。到了那里,只见阿古斯丁的伙伴们都在门口坐着。
有人给他让座。上校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多谢,”他说,“我只是从这儿路过。”这时,阿尔瓦罗走出裁缝铺,往过道上两根柱子之间拉起的铁丝上晾了块湿漉漉的斜纹布料。他是个长得有棱有角的硬小伙儿,生就一双梦幻般的眼睛。他也请上校坐。上校心里舒服点儿了,他把凳子靠着门柱放下,坐了下来,等着和阿尔瓦罗单独谈谈那桩买卖。忽然,他发现周围是一张张高深莫测的面孔。
“你们聊你们的。”他说。
大家客气了几句,其中一位凑过身来,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他说:
“阿古斯丁写东西了。”
上校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街道。
“说了些什么?”
“还是以往那些。”
他们塞给他一张秘密传单。上校把它藏进裤袋,然后默不作声地拍打着那个纸包,直到发觉有人注意上了它,才停下来。
“您拿的是什么东西呀,上校?”
上校避开了赫尔曼那双犀利的绿眼睛。
“没什么,”他撒了个谎,“我把钟送到德国人那儿去修修。”
“别傻了,上校,”赫尔曼说着就要伸手去接那个纸包,“您等着,我来看看。”
上校推辞着,一句话没出口,眼圈却先红了。旁人都劝他:
“您就让他看看吧,上校。他懂点儿机械。”
“我是不想麻烦他。”
“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赫尔曼说着接过钟,“那个德国人会敲您十比索,然后把钟原模原样地还给您。”
他拿着钟走进了店门。阿尔瓦罗正在机子上缝东西。靠里边坐着个钉扣子的小姑娘,她身后的墙上挂着把吉他,上面插着一张“莫谈国事”的告示。坐在外面的上校浑身不自在起来,把脚蹬在凳子的横档上。
“见鬼,上校。”
上校吓了一跳,说:“别说粗话。”
阿方索调整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镜,仔细打量着上校脚下的那双漆皮靴。
“我说的是鞋,”他说,“您这双见鬼的鞋是头一次上脚吧。”
“那也别说粗话嘛!”上校说着亮了亮他那双漆皮靴的鞋底,“这双宝贝鞋跟我四十年了,今天才头一次听见这样难听的话。”
“行了。”赫尔曼在屋里喊道,同时传来了钟打点的声音。隔壁有个女人敲了敲隔墙,喝道:
“别弹吉他了,阿古斯丁还没过周年呢!”
众人哄然大笑。
“是钟在响!”
赫尔曼拿着纸包走出来。
“没什么毛病,”他说,“要不要我陪您回去挂好?”
上校谢绝了他的好意。
“多少钱?”
“别放在心上,上校,”赫尔曼回到他那一伙人当中答道,“到一月份,那只公鸡会替您还账的。”
上校等待已久的机会到来了。
“我想跟你商量点儿事。”他开了口。
“什么事?”
“我把公鸡送给你吧!”上校又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人,“送给你们大家。”
赫尔曼莫名其地看着上校。
“我玩这些玩意儿已经嫌老了,”上校接着说道,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郑重而诚恳,“这副担子对我来说太重了。这些天以来,我一直觉得它恐怕快不行了。”
“别担心,上校,”阿方索说道,“那是因为这个季节鸡都在换毛,毛根在发热。”
“下个月就没事了。”赫尔曼证实道。
“反正我不想要它了。”上校说。
赫尔曼用犀利的眼睛盯着上校。
“您必须明白,上校,”他坚持说,“您要亲自把阿古斯丁的鸡放进斗鸡场去,这是最要紧的。”
上校想了想说道:“这我明白,所以我才把它喂到现在。”他咬咬牙,鼓起勇气说了下去:
“糟糕的是还得等三个月呢!”
赫尔曼恍然大悟:
“要光是因为这个,那就不成问题。”
于是他出了个主意,大家也都赞同。傍晚时分,当上校夹着纸包走进家门时,妻子大失所望。
“卖不掉吗?”她问。
“卖不掉,”上校答道,“不过这下子不要紧了,往后小伙子们负责喂那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