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代斯玛先生心绪稍稍平静一些。她答话的声调平平板板、不紧不慢。
昂代斯玛先生心里明白,反正是有什么事正在发生——他把他们等一会儿要见面这件事说成是一个事件。这个事件就在当前这一段空白时间过程中深深扎下根去,无论如何,势必如此,这一段时间总是要过去的,这一过程也是不可避免的,昂代斯玛先生感到惊讶也罢,这惊讶也是要过去的,毕竟要过去,它也会变得衰老。这一点,昂代斯玛先生是从以下的事实意识到的:柳条椅在他身下格格作响,高一阵低一阵,时断时续,接着这响声在他身下很快就听不到了,听到的只有那有节奏的、令人安心的困难呼吸声。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让他感到迷惑不解,后来又让他惊慌害怕。那女人脚上一只鞋掉到地上,从她抬起的一只脚上掉下来的。这脚裸露在外,衬着太阳晒成棕色的大腿,显得又白又小。女人一直就像这样坐在山毛榉宽广的阴影的外面,换句话说,树影还没有罩到她的身上,所以她那只脚比在阴影下更显得赤裸裸、更加毫无遮掩。更加触目的是她那异常的态度:脚上的鞋脱落下来她一点没有感觉到,毫不为之所动。脚因此赤裸裸地伸在那儿,完全被遗忘了。
现在和刚才完全不同,昂代斯玛先生觉得有必要,急于要干预一下,他觉得有必要告诉那个女人一下。他想起来了。一个小女孩刚才来过又走了。回忆起小女孩的事会不会在他们两人之间因此而成为使他们分开的原因?对于这个小女孩,难道还会有人因她而不能一致?
“您离开村上出来的时候,女孩已经回去了吧?”昂代斯玛先生和蔼地问她。
那女人稍稍侧一侧身子。她说话的声调还是那样,仿佛她来到这里说话一直未曾停过似的。不过,她的脚还是那么露在外面,完全被遗忘了。
她说:“是呀。她告诉我说她见着您了。她一到我就不得不跑来通知您米歇尔·阿尔克可能比他预料的还要再迟一点才能来。他说他要晚半个小时。我从村里出来,已经有一个小时过去了。”
“一个小时?”
“是呀,一个小时。”
“她没有告诉我时间,迟多久更加说不准。”
“我看也是,”她说,“她大概是忘了。看起来您也忘了。”
大海变得像是一望无际光滑无比的金属平面一样。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得更慢,拖得更长,一点点地让位给今日下午开初已经固定下来的那些时间。这是谁也无法掩饰的。
“我有时间,您知道,”昂代斯玛先生说。
“小鬼已经告诉她父亲了。只要天亮着,您就一直等下去。”
“一点儿也不错。”
他一直存心想把那个小女孩从迷狂状态下解救出来,他畏畏缩缩地说:“那个孩子是在路上找到这个东西的。后来又把它忘掉。我可以把它拿给您,我怕过后我也忘记。这就是,拿去吧。”
孩子丢掉的一百法郎硬币早已埋没在沙土里不见了。他从他的坎肩口袋里另拿出一块硬币,悬空托在手上,拿给她。女人动也不动,也不回过身来,只顾死死盯着下面深谷看。
“这有什么要紧的,”她说。
她还说:
“她没有给我说起,这事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太孩子气了,真不该,不该这样。不过,不要紧的,没什么,过一天就像是没这一回事了。”
昂代斯玛先生把这新拿出来的一百法郎又收回去。他肥胖的身体在椅子里面动着,缩成一团。椅子又吱吱嘎嘎响个不停。
那女人换了一个姿势,坐着。她抱着两膝的胳臂分开来;她的脚伸到布鞋里去穿上鞋,看也不去看一看。
“当然,”昂代斯玛先生说,“没什么,不要紧的,没关系。”
她没有答话。
昂代斯玛先生心里想:现在他怕就怕她站起来甩手走掉,回到村里去,不过,她真是要走,他就请她留下来,不要走。尽管他知道他对于她的贪求不已的好奇心她决不会满足他,他还是希望今天下午她留在他身边不要离开。在他这里,即使一言不发,无止境地沉默下去,这天下午他还是热烈希望她不要走,留下来。
介于当前这许许多多瞬间与他闭上眼死掉这两者之间,还有若干年的时间,即使是完全出于偶然,以后他坐在汽车里在村镇街道上穿行而过,也许还会遇到她。她大概不会再认识他了,不然就是不愿意认识他。
她留下来,没有走,而且总是用那平平板板的声调讲话,从她大段内心倾诉当中走漏出来的一言半语,她偶或让它们透露出来,谁愿意听就听。
她说:“音乐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放;所以,舞会应该全部结束,就是广场邻近几条街上也没有人跳舞了,因为天气热,有时候有人就在街上跳起来。这些人大概都已经走了,不过也并不忙,上山慢慢地上,不忙。应该等一等,应该等待。”
“噢,我不急,不忙,”昂代斯玛先生一再这样说。
“我知道,”她说,“人家都知道。”
昂代斯玛先生为了让她安心,表现出一片发自肺腑的热情,还有他说话亲切和蔼的声调,使他原来抱定坚强的决心也为之软化了。她对这位老人家非同寻常的敬畏的态度和表现,却一直是被忽视的。
她说话的声调有点恹恹无力。刚才她的孩子讲过的话,她一再重复。她,她只顾把脸对着下面深谷。
“我再等一等,等他来了跟他一起下山。”
她把脸俯下去,埋到她的两臂之间,她的长发一下把她的脸全给遮上了。
“我有点累了。”
不仅她们的神态表情不分彼此,而且她和她的孩子的说话声气,如果不问她的苦况的话,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她是那个小女孩的母亲,一望可知,何况她们两个昂代斯玛先生刚刚一先一后都见到了。
“下山之前,为什么不多等一会儿,不多休息一会儿,”昂代斯玛先生说。
“我有五个孩子,”她说,“五个。我年纪还轻,这您是可以看得出的。”
她放开两个手臂,伸开来,做出一个搂抱的姿势。接着,两臂放下来,又恢复她那傲慢而又厌恶的样子,直僵僵地坐在平台边上,阳光照在她身上。
“啊,我明白了,我懂了,”昂代斯玛先生说。
对话也许就可以从五个孩子、从她作为一家的母亲的生活这方面这样谈下去;也许种种琐事眼下就可以这样似真非真地扯下去。
“那小女孩是老大吧?”
“是。”
昂代斯玛先生用这种闲谈的口吻又说道:
“在她没有到这里来前不久,对了,正好是在她来到之前二十分钟,有一条狗打这里经过。怎么说呢?一条棕色的狗,对了,我看是一条毛色棕黄的狗。是不是您那几个孩子养的狗呵?”
“为什么问我这个?”她问。
昂代斯玛先生一副可怜相地说:“就和问别的事情一样呵。我在这里已经有两个小时,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到这条狗来过,还有那个小女孩。所以我心里想说不定……”
“您别说了,别提了,”她说,“这狗是没有主儿的。专跟着小孩跑。它并不坏。这狗在村里是没有主儿的,这是一条见人就跟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