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我不会付钱。”
老板的微笑戛然停止。儿子示意他让他谅解,这事会解决的。他朝他母亲俯下身来。
“妈妈,”他小声说道,“我这就给你解释……”
她打断儿子的话:
“没啥可说,我不会付钱。”
她同时受到愤怒和瞌睡的双重挑动,但她顽固地倾向于愤怒。
“宁可死。”
“等五分钟!”儿子对老板说。
他谨慎地示意老板回吧台去。老板回去了,显得很有尊严,但神经有点紧张。假如她没有那么老迈,他心想,我会叫来警察,她马上就得掏腰包。他把自己的母亲忘记得那么一干二净,仿佛他向来就是一个孤儿。现在,舞厅里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正在发生什么事。儿子真想一死了之。然而,玛塞尔对这类麻烦毫不在意。
“就是这个价,”儿子继续小声说道,“你可以去打听,我已经习惯了。玛塞尔也可以对你说清楚……告诉她,玛塞尔。”
“到处都是这个价。”玛塞尔说道,她忙不迭抓住这个机会,好重新获得雅克的青睐。
“可能是这样,但是不是对我都一样。”
儿子感到绝望。我真愿意能为这样一件事立即在这里自杀!他想。
“啥时候想通了再付吧!”他对母亲说。
他重新坐下来,示意玛塞尔也坐下。
“永远不付。”母亲说,已经不那么强硬了。
“随你的便,不折不扣随你的便。”
老板斜眼看着他们,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同时又开始在吧台服务。现在,儿子内心升起了一个秘密的希望:让这件丑事到此为止。一切都让我渴望自杀,他想。而这个新发现竟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然而,瞧,母亲的眼里竟出现了眼泪。
“五千法郎,五千法郎!”她唉声叹气地说。
她要付钱了,儿子想。这新的希望却让他作呕。
“付钱,”他灰心丧气地说,“付了钱再也不去想它。打开皮夹子,取出钞票,放在桌上,把它们看成狗屎。就这么回事。”
“唉!”
母亲双眼满含泪水,她又戴上眼镜。我还以为她不会再为任何事情哭泣了呢,儿子苦涩地想。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偌大的皮夹子,拿出一张五千法郎的钞票,仔细端详着它。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不付钱。”
她看看儿子,愣愣的,仿佛变成了孩子。
“那会怎么样?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舞厅,却与舞厅中的人保持着距离。他内心的耻辱感已经烟消云散了,他现在只感到愤怒,只盼望着世界的秩序来一个大爆炸。老板从吧台注视着这边的动静。哼,臭老娘们儿!他想。
“还没完,”母亲说,“完不了!”
她把钞票放在桌上。儿子咔一声站起来,玛塞尔起来缓慢些。母亲不慌不忙地将皮夹子放回包里,竭尽小心之能事。老板回到他们身边,拿过五千法郎的钞票,带着尊严被冒犯的样子朝母亲行了一个礼。母亲向他伸出手,她已经把刚才发生的事忘到脑后了。当他们走出舞厅时,她又重新记了起来。
“价钱差不多跟一张床垫一样贵,好奇怪。”
“都是些强盗!”儿子说。
他们乘出租车回到家里。母亲总算从极度的疲劳里清醒了些。夜里清凉的空气对她有好处,她终于开始看巴黎了,她对巴黎如此荒凉感到惊讶,但她什么也没有说。直至到达为止,什么也没有说。而她儿子,正是在那里,在出租车里,才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他想,我这么可耻的一生就剩下这一个见证人了,她应该死掉,她必须死掉。他很清楚他母亲的沉默意味着什么,她逐渐的清醒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因此,他没有打破沉默,而且也像她一样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到家。母亲并没有发现他们已经到了。
“到了。”
她乖乖地付了车费,她已经认识到自己应该为这次旅行所需的费用付钱。
玛塞尔立即去加热剩下的腌酸菜。母亲连外衣都没有脱便坐进一把安乐椅。她那双看似已经闭上的眼睛流露出她固有的意志,这种意志有些可笑,但它在某些时候可以从破灭的希望中自动升腾出来。实际上,她还充满活力,儿子想。他们保持的绝对沉默跟夜间守灵时的静默好有一比。儿子帮着玛塞尔摆饭桌,饭桌上放了他们三人的餐盘。一切齐备之后,见母亲在椅子里始终没有动静,被她的最后希望钉得死死的,他便朝她走过去。我再也不能为我的母亲做任何事,他想,除了请她在死亡前吃东西。
“来吃吧。”
母亲注视着他,眼里充满了恐惧。
“我原想跟你说点事。”
“不必了,来吧。”
他帮她站起身并坐到桌旁。想哭和如释重负再一次争夺着他的情绪。
母亲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她很疑虑。
“我不可能有别的做法。”
“我知道,而且我理解你。”
玛塞尔看见他俩如此和睦,哭开了,而且突然跑进厨房去。
“她这是怎么啦,成天哭个没完?”
“没什么。她不认识自己的母亲,如此而已。”
母亲有点不耐烦。
“咳,她太夸张了。”
儿子悲哀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