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对,这不是理由……你父亲说得对。
父亲:还是应该去看看小学老师。
欧内斯托对这个要求不予回答,说道:亲爱的父母……
母亲:在这个家里,“亲爱的父母”这种表达方式听起来怪怪的……
父亲:我也觉得这样。
微笑。幸福。
母亲和蔼地说:这不是理由。我可不愿意蹲监狱。
父亲愤然喊了起来。
父亲对欧内斯托喊道:得跟你说多少遍?不上学是要受惩罚的。先从父母开刀,父母去蹲监狱,然后是孩子,孩子也得去坐牢。最后他们都进了牢房。而且如果发生战争,他们就被处死。就是这样。
欧内斯托轻松平和地大笑起来。
母亲:你误解了法律,埃米利奥,你讲的事根本不可能……
欧内斯托:你们只要说我得了感冒,一次又一次得水痘、猩红热等等等等……
母亲:老师不会相信你生病的……呵啦啦……再说这种病早已绝迹了……
父亲:再说,这事已经传开了……你说的那句话……已经在这个区里传遍了。这里的人都把它当作笑料,你想我们能感到自在吗……
欧内斯托笑笑,然后是沉默。
欧内斯托十分温柔地说:我该去普里祖找弟妹们了。
母亲:此刻他们在看讲地球毁灭的书,嗯?啊啦啦……
一想到孩子们在看这种书,母亲便笑了起来。
欧内斯托在笑。冉娜也在笑。
欧内斯托继续说:爆炸啦,轰炸啦,等等等等。啊啦啦……就是这些……我也看这些东西。啊啦啦……小家伙们在那里,在书架下面,啊啦啦……售货员递给他们画册,他们显得乖乖的……
父母笑了起来。
欧内斯托:受了好的教育,就能自己看书。最近的例子是丁丁去普里祖看书。书里讲的是……丁丁看书……在哪里?在普里祖。
众人笑了。
母亲:这么说……作家们不费力气就能找到题材了……啊啦啦……
父亲此刻又愤愤然地喊叫。
父亲:总之,不能再逃避,必须去找小学老师先生,向他作解释。别玩那些老花样,什么感冒啦,水痘啦,等等等等。应该说实话。应该对小学老师先生说我们的儿子欧内斯托不想再去上学了,就是这样。
母亲:往你屁股上踢几脚或来几个巴掌,这就是你的这位小学老师先生的回答!
父亲:不一定……他也可能说他理解欧内斯托的决定,他会考虑的,等等。总之应该去,既然他们找我们的麻烦,要我们送孩子上学,那我们也该找他们的麻烦不送孩子上学,这就是礼尚往来。
这座位于山坡上的白色城市一层层地往下伸展,一直来到河边的那条令人畏惧的高速公路。在高速公路与河流之间是那座维特里新城,它与旧维特里毫不相似。在旧维特里都是小房子,而在新城是一片高楼大厦。然而孩子们所知道的主要是在他们城市下方有高速公路也有火车。在火车过去是河流。火车沿着河流行驶,高速公路沿着铁路伸展。这样一来,如果发生水灾,高速公路就也成了一条河。
欧内斯托说,火车每小时走四百公里,使低处的高速公路产生回响,那声音很可怕,你的心脏都被震碎,脑子也震糊涂了。
的确是这样。高速公路好像是河床。这是塞纳河。高速公路比塞纳河低。正因为如此,孩子们梦想高速公路被淹,哪怕就淹一次,这个梦想并非毫无根据,不过这事从未发生过。
高速公路是用水泥修成的,现在水泥上有一层黑色的苔藓。水泥有多处裂开了,形成深深的洞,野草和植物在这些洞里令人厌恶地疯狂生长。经过二十年它们成了发黑渗水的水泥草和水泥植物。
这条高速公路已被废弃,这不假,但时不时地有汽车从这里驶过,这也是真的。有时还有崭新的车风驰而过。有时是些旧卡车不慌不忙地从这里过,丁零当啷,司机们习以为常,睡着了。
这家的孩子每天都出去,走走,看看。他们到处跑,街上、公路上、山坡小道上、商业中心里、花园里、空屋子里。总是在跑。当然小的孩子跑得没有大的孩子快,而大孩子总怕小的迷了路,所以一开始与小的孩子一同跑,然后又绕过他们跑回来,于是小的孩子以为自己超过了大孩子,异常欢喜。
弟妹们一直在打扰哥哥姐姐欧内斯托和冉娜的生活,但后者并未意识到。每当他们看不见哥哥姐姐时就惊惶失措。一看到哥哥姐姐走远或消失在街头,他们就恐怖地大叫,仿佛只有他们这些小孩子知道哥哥姐姐不在时会发生什么事,而大孩子们对此已一无所知。在弟妹们眼中,两个大孩子是抵御危险的屏障。但无论是大孩子还是小孩子都绝口不谈这个。因此大孩子不知道自己多么爱弟妹们。如果大孩子开始忍受不了弟妹们,那就是说他们不再与弟妹们密不可分,不再与弟妹们合为一体,形成一部共同吃喝、睡觉、喊叫、奔跑、哭泣和爱的大机器,那就是说他们不再有把握逃避死亡。
他们共有的秘密就是对他们而言事情不像对其他儿童那样自然。他们知道他们每个人和全体都是父母的不幸。大孩子从不和他们谈这个,绝口不提,父母也不提,但他们都知道,小孩子大孩子都知道。父母派大孩子去买东西时,大孩子绝不让小孩子单独留在父母身边,特别是最小的孩子。他们宁可用旧的小推车带上他们或者让他们在矮树丛里睡个午觉。他们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就是将小孩子留给母亲,而她领他们去公共救济处签署那张出卖儿童的邪恶文书。在那以后,再想要回他们是没有办法了。即使对她而言,也是不可能的,谁也办不到。
当小孩子们长大,有力气逃跑,跑得比父亲还快时,大孩子们不再为他们担心,因为父母要想逮住他们必须一大早就起床,就好比是去激流中抓鱼。五岁就有力气了。
欧内斯托和冉娜知道母亲心中有这种愿望:抛弃。抛弃她生下的孩子。抛弃她爱过的男人们。抛弃她住过的地方。抛弃。离去。消失。而她自己不知道孩子们却知道,至少他们这样想。特别是欧内斯托和冉娜认为自己仿佛亲身感受到母亲的愿望,比她本人还清楚。
无论是在四邻之间还是在维特里,谁也不知道母亲来自何方,来自欧洲的哪一部分,也不知道她属于哪个种族。只有埃米利奥知道点什么,但他所知道的却是母亲对自己的身世所不了解的。大家都认为母亲在来维特里,在来法国这座山城之前一定经历过另一种生活。
母亲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很简单,不开口,什么也不说,绝口不提。她出奇的干净,像少女一样每天洗身,但什么也不说。她极为聪明,但至今从未施展过,不论是做好事还是做坏事。也许母亲仍在睡眠中,在黑夜中,这也是可能的。
然而母亲有时也讲起些事。她讲的事总是出人意料。事情发生在遥远的地方。看上去是鸡毛蒜皮的事,但却永远留在脑中:字眼和故事,声音和字眼。就是这样有一天深夜,母亲从市中心的咖啡馆回来后对冉娜和欧内斯托讲述了关于一次谈话的故事。她说那是她一生中最清楚、最明亮的回忆,她现在还想起它,那是她在穿越中西伯利亚的夜车上偶然听到的一次谈话,是很久以前的事,当时她十七岁。
那是两位随处可见的普普通通的男人。显然在那次旅行前他们互不相识,在旅行后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相逢。他们最初发现彼此的村庄相距遥远。然后年轻的那位谈起了公务员的工作和他当时生活中的事,也谈到北极的黑夜、寒冷与美丽。谈话突然慢了下来。这个年轻人不善于讲述他与妻子和两个孩子的生活多么幸福。于是年龄稍长的那位就开始谈自己。他和西伯利亚平原上几乎所有的居民一样都是公务员,他也讲到北极持续不断的黑夜和寒冷。他也有孩子。他讲起来也很腼腆,仿佛这种话题不够严肃。他谈到北极黑夜的寂静,那种寂静与寒冷相互渗透。在三个月的黑夜里零下六十度。年轻的那位谈到孩子们生活在这个狗拉雪橇的地方的奇异的幸福。
他们的讲述方式对母亲起了决定性作用。他们压低声音,唯恐打扰其他旅客,其实他们没注意到旅客们在津津有味地听。
多年里,母亲一直记着那些村庄的名字。现在她忘了,但仍记得在茫茫的雪野中贝加尔湖湖水的蓝色。
母亲说在那次旅行以后,她去探询过西伯利亚铁路网的情形。也许,谁知道呢,哪一次去看看,去看看,她说。那位年轻男子的妻子、他的房子、四周成顷的雪和石头、在牲口棚里关上几个月的牲口,还有在严冬中停滞不动的黑夜的气味。
在维特里,母亲不愿和任何人交谈,不论是和维特里的居民还是和家里人。她希望在周围人眼中仍旧是外乡人,即使对她一直爱着的埃米利奥也是如此,只有欧内斯托是例外。
欧内斯托是例外。
在母亲生活中只有那些运载着难以描述的幸福的夜车是难以忘怀的,还有欧内斯托这个孩子。
在母亲的孩子中欧内斯托是唯一对天主感兴趣的。他从未说出天主这个词,但正是由于他绝口不提,母亲才猜到点什么,天主。对欧内斯托而言,天主就是无处不在的绝望,无论是当他看着弟弟和妹妹、母亲和父亲、春天还是冉娜还是什么都不看时。母亲可以说是在无意间发现欧内斯托的绝望情绪的,一天晚上,他注视她时,她从他那始终痛苦的,有时又茫然的眼神中发现了这一点。那天晚上,母亲明白了欧内斯托的沉默既表明了天主又不表明天主,既表明生的热忱也表明死的激情。
有时,母亲醒来时发现欧内斯托躺在床脚下,于是她知道夜里在维特里曾有雷雨和狂风,而且天空塌陷的声音十分恐怖。每次风暴过后,欧内斯托就记录下夜间被天主毁灭的东西。一个区、一条公路、一座房屋。维特里将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被摧毁。欧内斯托在颤抖。有一次他对母亲说,听见了天空塌陷在儿童不得入内的那条老高速公路上。他发誓就是在那里。
此外,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母亲总把孩子们赶出厨房,除非在吃饭的时刻。好几次市镇上有人埋怨,那是刚刚来到维特里的人,他们气愤的是她居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整天在外面,又不上学。但是母亲对这种怨声从来不屑一顾。她说:你们要我送他们去公共救济处,是吗?那些人表示道歉,惶恐地走开了。
在弟妹们眼中,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眼中,不论明显还是不明显,母亲每天在心中策划一个作品,它极为重要,所以母亲要求四周安静和平静。所有的人都知道母亲在追求一个东西。这就是作品,进展中的未来,它既是可见的又是无法预见的,而且性质不详,范围无限,因为母亲做的事对孩子们来说是没有名称的,纯属她的私事。无法起名,为时过早。什么也包括不了它完整的和矛盾的含义,哪怕说出任何字眼也不行。对欧内斯托而言,母亲的生活经历可能已经是个作品了。也许正是她心中保留的这个作品产生了这种混沌。
母亲不会写字,因而这个作品具有宽广无边的色调。一切,包括她想出卖的小孩子,她没有写的书,她没有犯的罪,都使她的作品变得浩大,好比是雨水汇入大洋。还有那另一次在另一列俄国火车上的那位情人,他消失在冬寒中而现在完全被遗忘。
是的,曾有过那另一次旅行,也穿越中西伯利亚的夜车上的那次旅行。那一次曾有过爱情。
母亲在那列火车上做了什么,她已经忘记了。但她说那次爱情并未被忘记,并未被完全忘记,直到她死去,并未被完全忘记,那种心中的痛感一旦忆起将伴她终生,并已进入她的肉体。
那位男子登上火车时母亲已在那里了。他们在旅程中相爱。她十七岁。她说自己当时和冉娜一样美丽。他们相互说他们相爱。他们一同哭泣。他用大衣包着她躺下。车厢里一直是空的,没有旅客进来。整整一夜他们的身体没有分离。
母亲是在从维特里的酒吧回来后谈到那次旅行的。她曾期盼重见火车上的那个男人,等了好几个月,还不止哩,等了好几年。她仍然想到那次等待,仿佛它已成为她与他的幸福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在她的生活中,那一夜始终闪烁着光辉,无与伦比。那种爱情十分强烈,母亲这晚在维特里仍然为之颤抖。
孩子们一辈子都会记住母亲讲述的这一刻。他们都在场,冉娜和欧内斯托和弟妹们。母亲讲述时,父亲在床上睡觉。他没脱衣服,穿着夏天的鞋,打着小鼾,仿佛睡在野地里。
快天亮时,火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下了。那人惊叫一声醒了过来,拿起行李仓皇地下了车。他没有往回走。
火车又开动时他朝火车,朝那位靠在明亮的车门旁的女人转过头来。几秒钟。然后火车便将他的形象压缩在车站月台上了。
父亲和母亲领取了家庭补助金后便去市中心喝博若莱葡萄酒和苹果烧酒,一直喝到午夜,市中心的酒吧关门的时刻。接着他们又到英国港,进了维特里码头上的小酒馆。在这以后,有时他们找不到人送他们回家,便爬上维特里的山丘去找原七号国家公路上的长途卡车。并非每次都如此。然而他们回到小屋时已是清晨四点钟了。那时,是的,小孩子们都很绝望,不由自主地害怕这一次是真的了,他们永远也见不到父母了。
对孩子们来说,再见不到父母就是死亡。对死亡的恐惧因再见不到父母油然而生。他们知道不会死于饥饿,因为当父母在市中心闲逛时,或者当母亲突然决定不做饭就去睡觉时,他们能吃到欧内斯托做的贵格牌燕麦粥,而且冉娜还会唱《在清泉旁》。这时欧内斯托说,瞧你们这帮小混蛋,喊够了吧。
夜里,喝得烂醉的父母有时出一些难以理解的荒唐事。有一天人们在巴尼奥莱门找到了他们,为什么去了巴尼奥莱门呢?他们永远也不知道。一辆警车将他们送回到维特里。在这次外出以后,父母在卧室里待了三天,不给孩子们开门甚至不回答他们。冉娜骂他们,喊着要杀掉他们。你们开门,不然我就放火烧房子。冉娜的声音很尖厉,令人难以忍受。所有的孩子都哭了。欧内斯托领他们去棚屋。最后父亲开了门。他看上去那么绝望以致冉娜两手捂着脸跑向棚屋。欧内斯托来到她身旁。她对欧内斯托说也许他们做错了,如果父母真是这么想死应该随他们去吧。
有时父母没去市中心也突然在卧室里闭门不出。这事大概没有什么可以说明的理由,因为这是个人的、私人的事。欧内斯托说可能是因为现在是五月份的春天。他记得去年和前年也是这样。母亲说她忍受不了开花的樱桃树这极端的春天,她不愿意再看到。她难以接受的是春天可以几度重来。维特里的全体居民都为如此明媚、如此澄蓝的天空欢喜异常,而母亲呢,她咒骂开花的樱桃树。她骂这树是脏货,而且不许人为它修枝,甚至不让人砍去伸进厨房的枝条顶端的小枝桠。
欧内斯托有一次对冉娜说她和他也许弄错了,父母关在卧室里也许是为了爱。
听过欧内斯托的话后冉娜沉默不语。他久久地看着妹妹,她不得不闭上眼睛。而他呢,他的眼睛在颤抖,后来也闭上了。当他们能够重新对视时,他们却避免对视。在随后的几天里他们没有说话。他们没有说出这件使他们惊诧得无法开口的新鲜事的名字。
这天以后不久,欧内斯托给弟妹们朗读那本烧毁的书上的片断,讲的是耶路撒冷君王大卫之子的事。
“我建造宫室。”欧内斯托念道。
“我栽植葡萄。”
“我开辟园囿,在其中栽植各种果树。”欧内斯托念道。
“我挖掘水池。”
欧内斯托不念了。书从他手中滑落。他不理睬。他看上去疲惫不堪。接着他又往下念,这一次却不看书。
“我挖掘水池,以浇灌在生长中的树木。”欧内斯托接着说。
欧内斯托停了下来。默默不语。他瞧着靠墙躺着的冉娜。冉娜睁开眼睛,也瞧着他。
接着冉娜重新垂下眼睛。仿佛她再次离开欧内斯托。欧内斯托知道在冉娜的眼皮后面,她火辣辣地看到的是他。欧内斯托闭着眼睛念为的是同样地在心中拥有冉娜。
“我有许多牛羊,多过以前住在耶路撒冷的君王。”
欧内斯托再次睁开眼睛。
他躺下。他努力将目光从冉娜靠墙的身体上转开。
“我聚敛了大批金银及各王侯各省郡的财富。”欧内斯托继续说。
“我拥有许多吟咏的男女,无数的嫔妃。”
“我成了最伟大的以色列王,”欧内斯托喊道,“但我仍没有丧失智慧。”
欧内斯托仿佛睡着了。但他在喊叫。欧内斯托仿佛睡着了但又同时在喊叫。
“凡我眼所希求的,我决不加以拒绝。”欧内斯托喊道。
“凡我心所愿享受的快乐,我决不加以阻止。”
欧内斯托又站起来。他拾起书。最初并不念书。他在颤抖。然后他又开始念。
“然后,”欧内斯托说,“我回顾我所做的一切工作,以及工作时所受的劳苦。”
“看!一切都是空虚。虚而又虚,都是追风。”
孩子们全神贯注地听以色列王的事迹。他们问这些人,这些以色列的王现在在哪里。
欧内斯托说他们死了。
怎么?孩子们问道。
欧内斯托说:中了毒气和被火烧死了。
弟妹们对这方面大概听说过什么。几个孩子说:呵,是的……是这样……他们知道。
其他几个孩子哭了起来,像当初发现那本书时一样。
接着他们又谈到雨水和水塘。这是他们在创造物中最喜欢的东西。
一个弟弟说:“我最喜爱的是他栽种森林。”但他不明白的是怎样使水塘里有水。
另一个孩子说是靠雨水。王将雨水蓄在池塘里然后用它浇灌森林和花园。
王的智慧使弟妹们赞叹不已。
空虚,弟妹们不太明白这是什么。一个妹妹认为这就是指穿上钻石太多的、太华丽的衣服的时候。另一个妹妹说:除了衣服外还满脸涂红粉。
虚而又虚,弟妹中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他们稍稍知道追风,因为在维特里山脚下有那个荒凉的高速公路的巨大框架。
欧内斯托说风还是另外某个东西,名叫知识。知识也是风,有猛冲高速公路的风也有穿越头脑的风。
一个大男孩问知识是什么样子,怎样画出来。
欧内斯托说:这是画不出来的。它像风一样不停歇。你抓不住风,它不停歇。字词风,灰尘风,我们无法表现它,写不出来也画不出来。
冉娜瞧着欧内斯托。她也在笑。冉娜一笑弟妹们便都笑了起来。
“很多吗?”一个很小的弟弟问道。
“不少,”欧内斯托说,“人们以为如此,但是错了。”
“多少?”小弟弟问道。
“等于零。”欧内斯托说。
最小的弟弟生气了。他说他认识一个人,是维特里的一个小女孩,是黑皮肤,来自非洲。她名叫登记名·阿德琳。
一个排行中间的男孩哭了,喊道:
“你完全疯了,欧内斯托,神经病。”
欧内斯托笑了。接着冉娜笑了。然后大家都笑了。欧内斯托请他们别忘记,在维特里,最后的以色列王就是他们的父母。
春天来临时,孩子们的肤色粉中透出金色,头发也一样变成稍稍透红、几乎是粉红的金黄色。在维特里有人说:“真可惜,这么漂亮的孩子……真不像……”“不像什么?”有人问道。“不像是被抛弃的。”回答说。
父亲和母亲是在维特里相识的。埃米利奥·克雷斯皮从意大利来到维特里定居。他也在这里的一家建筑公司找到当泥瓦工的工作。他住在离维特里市中心很近的意大利人之家里。
埃米利奥·克雷斯皮独身生活了两年,后来他遇见了母亲。二十岁的母亲独自来到意大利人之家参加年度的庆祝会。
她名叫汉卡·利索夫斯卡雅,来自波兰。她并非出生在波兰。在她父母动身去波兰前她就出生了。她从不知道自己生在哪里,她母亲说是在一个村子里,在乌克兰与乌拉尔山之间民族杂居的某个地方。
她是在克拉科夫遇见那位法国人的,被他带到巴黎。一到巴黎她就离开了他,从来也没有说明原因。为了逃避他,她步行了两天,后来来到维特里,在这里停了下来。她到市政厅去休息并且要求工作。二十岁,金黄色、略微发红的金黄色头发,天蓝色眼睛,波兰人的皮肤,她立刻就被雇用了。
埃米利奥很英俊,棕色头发,瘦高个,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温和,爱笑,很可爱。庆祝会的当晚,她就去了他的房间,此后从未分离。
她一直在市政厅当清洁工,直到第一个孩子出生。在市政厅以后,她再没有出外工作。埃米利奥·克雷斯皮仍然当泥瓦工,直到有了第三个孩子。这以后他也不再工作了。
母亲的特点不在于她漂亮,而在于谁也说不清她。这是漂亮的一种方式,她知道自己漂亮,但举止像不漂亮的女人那样。忘掉如何漂亮,对自己马马虎虎,不由自主地。
长时间里,父亲在想象母亲的过去时甚感痛苦。他久久地琢磨这个闯入他生活的女人是谁,她像雷火,像女王,像与绝望系在一起的疯狂的幸福。是谁在他家里?是谁贴着他的心?贴着他的身体?一句话也没有,母亲绝口不提她年轻时的事,那些如此晦涩、难以说清的往事,她一直不知道有一天这些往事会导致如此巨大的痛苦。
然后有一天孩子们来了。每个孩子都是对父亲的问题的回答:这个女人是谁。这个女人是他们的母亲,也是他们父亲的妻子。他的情人。
孩子们的出生结束了父亲的痛苦。但是后来孩子们给父亲带来另一种痛苦。这种痛苦,这种新的痛苦,父亲接受了。
这是在学校里。在一间教室里。小学老师先生坐在讲桌前。独自一人。没有学生。欧内斯托的父母走了进来。他们相互问好。
众人:您好先生。您好夫人。您好。您好先生。
沉默。
父亲:我们来告诉您我们的儿子欧内斯托不肯再来上学。
小学教师厌烦地瞧着这对家长。父亲又接着说。
父亲:我们知道有义务送他上学。有义务,有义务,我们不愿去坐牢,所以来服务……
母亲:他想说的是通知,先生,来告诉您,让您知道。
小学教师:请说明白些,先生……您再说说:您要求见我是为了告诉我什么?
父亲:正是为了我刚才说的事……
小学教师:如果我听明白了,就是您儿子欧内斯托不肯上学这件事。
父母:对了,就是这事。
小学教师浮夸地说:可是,先生,这里的四百八十三个孩子都不愿意上学。您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呀?
父母不说话。他们知道小学教师会这样回答。他在打趣地笑。于是父母也笑。他们不说话。他们不感到惊奇。他们与小学教师一起笑。
小学教师:您,您认识的孩子里,有哪一个愿意上学呢?
父母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