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吉接起手机,是南希打来的。他从小就知道麦奇·库伦,而且甚是喜欢这么号人物。其实吉吉还没出生前,麦奇就是利迪家凯利舞会的常客。每个月,利迪家的一代代人都会在房子旁边改装过的谷仓里举行这种舞会。麦奇在六十岁的时候依旧劲歌热舞,七十岁舞步翩跹,直到八十岁才挂起舞靴。在刚开始不跳舞的一两年间,他仍然会来参加舞会,坐在舞池边上,时不时为乐手弹出的绝妙变调喝彩欢呼。但最近的几个月,他缺席了,因为麦奇的身体无法再支持他穿过田野,爬上山,抵达利迪家了。虽然很多人都伸出援手,要载麦奇一程,可他都拒绝了。他说,依偎在炉火旁,他可能会更开心一些。
好久没在舞会上看到麦奇,吉吉甚是想念,于是就挂了个电话给麦奇,问他什么时候有空。既然麦奇无法参加舞会,吉吉想亲自带乐器到他家演奏。当然这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因为与麦奇待在一起,他会很舒服,感觉很棒。麦奇对自己那一代人都非常容忍,也从不在背后中伤他人。他也很乐于见到一波又一波来爱尔兰的移民,这个风潮在二十或三十年前就开始了。麦奇也是这个地区第一个雇佣“外国人”来农场帮工的。他爱每个人,不论他们有什么缺点。所以现在吉吉绝不会拒绝麦奇的召唤。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唐纳尔问道。他听到了父亲要去哪里。
吉吉瞟到了耸了耸肩的艾斯琳。“我觉得可以。”然后又看了看手表,“我们会在午夜的时候回来,我确保不会出事。”
“如果出了乱子,就打电话给我。”艾斯琳说。
唐纳尔将他的旧“黑点”手风琴放在琴盒里,吉吉则带上了小提琴。屋外的雨已经停了,乌云也渐渐散去。黑绸缎般的天空后,微弱的星光漏了出来。虽然有一部分仍被遮挡着,但月亮也已接近满月。在皎洁的月光中,农场上的灰色石灰岩峭壁也好似水银般流动着。
吉吉很享受在这种氛围里漫步,但以防麦奇病情危急,这次就开了车,以便把他转送他处。唐纳尔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声不吭,神情严肃,紧紧抱着膝头上的盒子。吉吉向来猜不透唐纳尔,这个孩子稳重,安静,在这个性格各异的大家庭中显得不怎么起眼。
“最近怎么样?”吉吉问道。
唐纳尔看着他,笑嘻嘻地说,“我近来学了《吃毯子的奶牛》这首歌。”
“很好,”吉吉说,“那我们今晚就为麦奇演奏这支曲子。”
百丽在门口迎接了他们。它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可因为总喜欢靠近火炉睡觉,现在身上的毛已经所剩无几,而且脏兮兮,沾满炉灰。
麦奇极力想从椅子上起来。
“快坐下,快坐下,”吉吉说,“现在感觉怎么样,麦奇?”
“不是很清醒,吉吉。但死期还没到,我还可以给你这个乐手倒杯酒呢。”
“我不能喝酒,麦奇。今天开了车来。”
“小事。”说着麦奇从橱柜上拿起一瓶威士忌,取下几个玻璃杯。
“你不会在回去的路上碰到警卫的。”麦奇有些站不稳,吉吉跟着他,万一要摔倒,他还可以扶一把。“那个年轻小伙子要喝什么?”
“我没关系的,都可以。”唐纳尔说。
“你确实很精神。”麦奇说,然后转向吉吉问道,“他能稍微喝点威士忌吗,为了这个美好的夜晚?”
“他就别了,才九岁。”
但麦奇还是倒了三大杯,他靠着家具,一步步挪到了靠近炉火的椅子上。坐下的时候,他痛得呻吟了一下。
“啊,好痛。吉吉,我的关节再也转不动了,它们宕机了。”
“看来你得上些油了。”吉吉说。
“我也想上些油,”麦奇说,“可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部分坏了。你说多奇怪,它们这些零件也不告诉我一声。”
吉吉笑了:“你不是有说明书的吗?”
“看什么说明书,你不就是现成的修理师吗。”他指指小提琴盒子。于是吉吉和唐纳尔把乐器从盒子里拿出来、组装好。
演奏的同时,吉吉在想麦奇说的话,音乐真的能让他的关节修旧如新吗?这应该是假话,但威士忌的确可以,能让麦奇受尽折磨的精神松弛下来。麦奇知道所有他们正在演奏的乐曲,还能叫出名字,并尽力去合拍子。一开始是用手指敲打椅子的扶手,接着是用手掌拍打膝盖,然后是用双脚踩着壁炉前布满灰的地板。在乐曲的间隙,麦奇回想着过去的旧时光:曾经参加过的舞会,他在其中遇到的人,那些个他醉心、但最终也没有能修成正果的甜妞。十一点钟的时候,麦奇起身想要再倒一杯酒,他站得比以前稳多了,脸颊也开始泛起红晕。半小时后,吉吉说要回家时,麦奇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并要求他们再献一曲,否则不得离开。
所以唐纳尔用手风琴拉了《吃毯子的奶牛》,吉吉悄悄地把他俩一口没喝的威士忌倒回瓶子里。麦奇绝对不会发现的,因为此刻他正直挺挺地坐在椅子里,拍打着膝盖,高兴地叫道:“再来一遍,吼,小子!雄起,戈尔韦!”唐纳尔把这首歌从头至尾拉了五次,最终用一个漂亮的和弦收尾。之后他就和父亲开始收拾乐器,麦奇在一旁帮着忙,虽然缓慢但是却很稳。然后又把父子俩送到一楼,走出院落。
随着最后一朵乌云向东飘走,天空变得明朗。在月光的映照下,他们三个人的脸,彼此都看得清清楚楚。
“麦奇,记得锁门。”吉吉说,“临近年关,你可得提防着点,说不定会有人蹿进去呢。”
“好的,可要是把门锁了,那我怎么出去呢?”麦奇狡黠地问道,“另外,我又会怕谁呢?我可是最后的高地之王!”
吉吉以前听过很多次这个说法,也不全是麦奇说的。爱尔兰全境的人都在拿这种说法自比。但对于唐纳尔来说,这还是个新鲜名号。
“你真的是?”他问道。
“可不嘛,”麦奇说,“而且如果我去世了,那就是库伦家族的最后一个了,也就是最后的高地之王。”他挥舞着张开的双臂,画了一个半圆,好似把整个庭院,甚至整个戈尔韦都揽入怀中。“这些都是我的领土,都是我库伦的。”
吉吉在月光下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四十五分。
“到点了,祝你新年快乐,麦奇。”他边说边走向车子。
“也祝福你,还有回程愉快。”麦奇说。
“快回去吧,不然你要冻僵了。”吉吉说。
“我会的,”麦奇说,“但你过来下,有些事情还得拜托你帮我做。”
“做什么?”
“我知道我活不到下一个新年了。”
“别——”吉吉想要接着往下说,但被麦奇打断了。
“不,不,听我讲完。在死之前,我还有一件未了的心愿。”
吉吉意识到就要午夜十二点了。再过一分钟或两分钟,他就要抉择到底是违背艾斯琳还是违背眼前这个老人的心愿了。他多么希望麦奇能选一个恰当的时机再把这件事和盘托出。
“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吉吉还是问了。
麦奇越过利迪家的房子,指向了山顶,“我想上去,我想最后再在石塔上站一回,如此我也能瞑目了。”
吉吉盯着他,有些吃惊。因为根本没有通向山顶的路,甚至连小道都没有。不论从哪个方向攀登,都将是一段又长又艰辛的路程。绝不是麦奇这样年老体弱的人所能承受的。
吉吉笑了:“或许有一个方法能让你上去,”他说,“那就是坐直升机。”
麦奇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办。你能搞定,是吧?”
此时,吉吉只有抓住最后的机会,才不会得罪任何一个人。他推搡着唐纳尔往车旁逃去。
“你别操心了,让我来处理吧,麦奇,”他说,“我会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