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了。
一到黄金周,镇上的人果然变多了,晨风中都能感受到人的气息。樱野镇确实是个迎接归乡者的小镇,是个等待旅行者的小镇。
一整这么想着,打开书店的玻璃门,拉起帘子,伸了个懒腰,吸进一大口新鲜的空气。围裙在晨风中飞扬,略带凉意的风中有股绿植和夏天的味道。
书店周围的樱树也过了花期,长出了柔嫩的绿叶。嫩芽在晨风中沙沙作响,和一整在今年春天之前居住的海滨小镇上听见的海潮声有几分相似。他抬头仰望晴空,为那个小镇上他怀念不已的人们的幸福而祈祷。
他在店铺后方的水龙头处把水桶装满,将水倒在店门口,迅速而仔细地用长柄刷打扫起来——今天有贵客光临。一整在不知不觉间哼起了歌。
小花猫在流水间嬉闹、饮水,十分愉快。最初见面时还又脏又瘦的它,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只毛皮蓬松的可爱小猫了。
它与一整也变得十分亲近。小猫用被水打湿的小脚爬上一整的身体,站在他的肩上,睥睨四周,绑在它脖子上的红丝带非常好看。
爷爷已经同意小透在家里养猫了。小猫像是听懂了人话似的,现在已然在这里过上了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快乐生活。
“我说,爱丽丝啊,你这么有精神是好事,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安分一点……”一整苦笑不已。
梅花形状的小脚印沿着爱丽丝爬上来的路线,印在了一整裤子、围裙和衬衫的肩膀部分。
“爱丽丝,你是把我当作栖木还是眺望台了吗?”
它已经习惯跳上一整的身子了。
“早上好,书店的小哥。”是附近牛奶店的老爷爷来了,玻璃瓶摇晃的声音伴随着自行车的车轮声慢慢靠近。一整托他每周两次把货送到店里。
“早上好。”
老爷爷将装满了冰凉牛奶的大玻璃瓶、鲜奶油,以及装着酸奶和乳酸菌饮料等的小瓶子递给了一整:
“我听医院的人说,店主终于要出院了?”
“是的,托您的福。”
自一整来访后,樱风堂店主的病情便不断好转。在经历了一场艰难的手术后,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虽然大概还得休养一段时间,但他能出院,真是太好了。都是多亏了小哥你啊。”老爷爷笑着说道,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齿,“我前几天去探病的时候,店主他也说真的很感谢你。他说一开始他有一种儿子回家了的感觉,但之后发现你比他儿子要能干呢。”
“没有的事。”一整难为情地笑了,“我才是被店长给拯救了呢。”
“也被镇上的大家给拯救了。”他默默在心中补了这么一句——这里的人们需要自己,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呀。
“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老爷爷吞吞吐吐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辞,“那个,小哥你应该不会在店主回来之后,就消失不见吧?”
“这个啊……”一整笑了,“如果各位不嫌弃的话,我打算暂时接管这家书店。”
“暂时,指的是?”
一整露出微笑,没有回答。
老爷爷点了点头,露出开心的笑容。他举起一只手,向一整道别,干劲十足地踩着踏板离开了:
“等店主出院了,请转告他,不管是将棋还是围棋,我都陪他下,让他一定记得叫我。”
“好的。”
老人充满活力地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渐行渐远。望着老人的背影,一整朝他鞠了一个躬。
虽然现在是长假期间,但小学在长假中间的一天和长假中的工作日都是照常上课的。镇上的孩子们都是搭乘校车,到山脚一座规模较大的镇子——雏来镇去上学的。
现在距离校车抵达小镇集会所前的车站还有一段时间。因此,一整首先做完了开店的准备。他将店里的窗户打开,为书店通风,掸去书和书架上的灰尘,将需要寄出的货品整理好。
“差不多该把小透叫醒了。”就在一整打算走上二楼时,却发现刚才还在睡觉的小透已经起床,正在厨房准备着早餐。
平底锅中飘出黄油的甜香。鹦鹉站在水槽旁的栖木上,用爪子抓着生菜吃。
“早上好,小透。好香啊。”
“早上好。我在做奶酪欧姆蛋。”小透按下老旧烤面包机的开关,面包已经被放在了里面。
“那我去冲咖啡吧。”一整将新鲜的牛奶加热,打算冲两杯咖啡欧蕾——就像年幼时,父亲为他和姐姐冲的那样。
朝阳透过开放式厨房的窗户射进屋里,照亮整个房间。一整眯起眼睛看向窗户,一瞬间,他仿佛出现了幻觉——他仿佛看见了那个令人怀念的充满阳光的厨房,还有父亲和姐姐的背影。
“一整哥哥?”小透不解地抬起了头。
一整笑了。接着,他跪在冰箱前,从中取出牛奶瓶:
“等爷爷出院了,我想和他商量件事。我想问他能不能在樱风堂的一角设置一个餐饮区。”
“餐饮区?意思是要把樱风堂改造成一家提供茶水的书店吗?”
“是啊。那种同时提供饮料和轻食的书店叫作书吧,最近还挺流行的。听说有的老牌书店在开设了餐饮区之后,不光多了餐饮方面的收入,书的销售额也提高了。有些甚至还让原本冷清的商店街变得热闹起来。”
“哇……”
“如果爷爷同意的话,我就去考食品卫生负责人的资格证书。”
“考上了,就能开书吧了吗?”
“是啊。不过经营方法还得不断摸索才行。”
“真是期待啊。”
一整点了点头。具体细节还得在之后跟樱风堂店主一一说明,但他觉得可以赌一把。
“虽然现在经营状况还不错,但总有一天,这家店的业绩也会开始下滑。店主之所以说自己无计可施,也不是因为书店眼下经营情况不佳,而是考虑到了将来的事吧。”一整思索着。
在樱风堂书店待了一个月,他已经大概掌握了这家店的客户层和销售额等情况。他在平日接待客人、配送杂志时获得了不少信息,店主存下来的销售单据背面写的小字也帮了一整不少忙。店主会将购书客人的简单信息、对话内容以及当日天气等信息详细地记录在销售单据的背面。
从这些销售单据中可以看出这家店与客人之间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樱风堂并非仗着自己是百年老店便得过且过地开着,创业者大概自这家“东京风情”的书店开业时起,心中便有了明确的发展方向和目标。
樱风堂的目标是培养出一批具有文化素养的客人,并在镇上营造出一种文化氛围。创业者想在这个远离都市的小镇上传播文化之火,让故乡的人过上更好、更幸福的生活。这家书店便是带着创业者的这一愿望,一直开到了今天。
店主会为有阅读需求的顾客甄选并推荐合适的书籍。比如原本没有阅读的习惯,在翻开书籍时显得战战兢兢的年轻客人;或是对书籍的世界有所了解,但想要踏入全新领域的客人——虽说推荐的方法并不是那么直接。
店主就这样一路为客人推荐书籍,直至今日。他像是阅读世界的领路人,又像是在空中指示方向的明星。
店主之所以能做到这些,或许是因为他出生于一个代代经营书店的家庭,从小到大也无比热爱阅读。
“要接手这家店,就意味着自己得和他做一样的事啊。”一整并不觉得自己能做到,但他想要努力尝试看看。因为能保护这家书店的店员,只有一整了。
一家书店想要开下去,必不可少的是拥有相应文化水平的顾客的支持。这家地处人口稀少的小镇上的小规模书店之所以能开下去,就是因为培养出了自己的客人。要接手书店,就必须将这种做法坚持下去。
此外,如果想要巩固书店的地位,一整还必须想些其他的办法。毕竟这家书店主要客户群是高龄人士,顾客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减少。
他打算着:“在樱野镇很容易获得美味的乳制品、红茶,还有蔬菜和香草,如果能活用这些优势,设计出合适的菜单就好了。采购这些商品不仅可以支援地方产业,对书店来说,还能减少货物的运费和运输时间,从而以低廉的价格获取新鲜的食材。”
一整感觉如果沟通顺利的话,应该还能把进货成本给压下来。他曾听市场上的人说,樱野镇因为水土丰沃,蔬菜就算放任不管都能大丰收,还经常因为产出过剩导致卖不完。
“如果饮料和点心能招揽来客人就好了。总觉得自己像《红鬼的眼泪》中的红鬼一样啊。”一整不禁失笑。
虽说远离城市,但樱野镇也有自身独特的优势。他希望能好好活用这些优势。
不光是书店,只要是开店,就必须先招揽到客人才能做生意。书吧这种形态的书店和大规模书店之所以流行,就是因为它们能吸引到客人。在现在这个时代,光是卖书已经吸引不到客人了。“也许可以”并不是完全不可能,但难度相当之大。
或许有些人会反对这样的做法,认为这么做书店就失去了它本该有的样子。
但一整认为,若是为了生存,这种做法也无可厚非。
他不想失去一个可以卖书的地方。
“我不会放任这家书店灭亡的。”
一张张销售单据上记录着这家书店无数细微而温暖的记忆,一整不希望店主努力经营至今的书店就这么倒闭。
书吧这种崭新的形式,将是樱风堂书店,也是店主、小透和一整的新梦想。人若是失去了对未来的梦想,失去了相信今后会有好事发生的希望,多半就活不下去了。虽然并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成功,但一整想在这个梦想上赌一把。
太阳照在一整的肩膀上,那份温暖让他无比怀念。他想起小时候,父亲经常像这样把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在他帮忙做家务做得很好时,或是出了什么好主意时。那是父亲对一整表示赞许的时候,一整感受到的温暖。
一整想:“父亲好像说过,将来想要开一家放着好多书的咖啡厅。父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但自己若是能亲手创造出他梦想中的店铺,并将其开下去,或许就能产生一种温柔的父亲依然存在于世界上的某个角落的错觉。”
等小透出门上学后,一整开了店,站到了收银台后。在客人到来之前,他翻阅起了《四月鱼》的校样稿。这个故事他已经反复读了好几次,纸张变得有些脏兮兮的,还起了毛边。一整还将自己感兴趣、觉得感动的部分折了起来,用指甲做了记号,这让校样稿看上去更加老旧了。
这本校样稿在上个月他决定留在这家书店之后,奇迹般被送到了店里来。似乎是因为星之松鸦联系了银河堂,进而联系到了福和出版社的大野。
在看到被送来的一叠白色纸张的首页印着“四月鱼”几个大字时,一整顿时感到呼吸急促,目光久久不能移开。当然,收到大野用小字写满了好几张便笺的信件一事也让一整非常高兴。信上用端正的字写道,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一整能读到这份校样稿,并在这本书出版时为其推广宣传。信上还说,只要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他一定在所不辞。
“笑容充满活力的出版社营业员,写的字也充满活力啊。”一整笑了,一方面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害羞,另一方面是为了掩饰眼角的泪光。
今天,一整也愉快地翻阅着手头上的这本校样稿。忽然,远方传来汽车的声音,车辆似乎在店铺后方的停车场停下了。他从收银台旁的窗户往外看了一眼,将校样稿放在了柜台上。
“早上好!”是福和出版社的大野。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明快,笑容一如既往的爽朗,许久未见,却一点没变。他抱着一整已经见过好几次的皮包,提着纸袋,走进了店里。
大野边走边环视店内:
“感觉好惬意啊,真是一家不可思议的书店。总有一种不是第一次到这家店里来的感觉。就好像,有一种回到了故乡的感觉。对了,我想起来了,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家附近也有一家这样的店,是一对老夫妻经营的。他们还养了一只猫,猫就在店里四处走动。要是光看不买,店主还会用掸子敲人脑袋呢。书店前有一台扭蛋机,店里还有一小块地方专门卖将棋、黑白棋和文具之类的东西。”
他忽然略显落寞地笑了:
“上次久违地回了一趟乡下,想起那家书店,打算过去看看,结果只看到了放下的卷帘门。真奇怪啊,仔细一看,这家店和我老家的那家书店根本不一样,但我有一种回到了那里的感觉。”
大野将皮包放在地上,像拿宝物似的从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纸质信封,轻轻递给一整:
“托您的福,《四月鱼》的样书在昨天深夜终于印出来了。这本是刚从印刷厂送来的,请您收下。”
“非常感谢。”一整鞠了一躬,接下信封。刚拿出来,一股文库本新书特有的纸张味和墨水味便扑面而来。在之前工作的店里看到的那张黑白传真中,一只猫坐在窗边桌上的漂亮插画,如今已摇身一变成了彩图。装帧非常精美,低调的配色为封面更添几分品位,又不失轻快感,与这个描绘了一位坚强开朗的女性在人生最后的时光中度过的光辉而平凡的日子的故事十分相称——不会过于做作,也不显得沉重。
“这本书一定能大卖。”
“是啊。”大野开心地笑道,“只不过腰封有些太普通了。责任编辑对这个腰封也不是很满意,但主编还是坚持要用这个设计。”
“‘引人落泪的爱的故事’。”一整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确实,怎么说呢,感觉有点俗气。”
“您果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呀。”
“非常抱歉。”
“不过呢,”大野突然抬起了头,“银河堂书店童书区的负责人卯佐美小姐为这本书设计了原创的腰封。”
“哎,卯佐美吗?”
“没错。”大野的双颊微微泛红,“在来这里之前,我去了一趟银河堂书店。那原稿真是太厉害了,是她为了书的腰封和宣传海报画的,超级有品位。她不光人长得可爱,居然还那么有绘画天赋,真是想不到啊。”
“啊?”
“哎?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一整干咳了一声:
“不,没什么。”
“听说她通宵画了好几天,直到今天早上才终于画好。她看上去可高兴了。哎,您这里需要卯佐美小姐制作的腰封吗?我今天一时马虎忘了带过来。要不,下次我替您向她要份电子文档吧?”
“电子文档的话,我自己找她要就行了。”
“嗯,说得也是。”大野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容,“您应该也想亲自和银河堂的各位联系吧,大家都很担心月原先生您呢。啊,我能拍张照片回去吗?”
一整还没来得及回复,大野就掏出手机,开始在店内拍起了照来:
“好,请您看我这边,茄——子。”
“真拿大野先生没办法。”一整露出苦笑,再次向大野道谢,“虽然我已经把校样稿读了好几遍,但拿到实体书,又是另外一种感觉啊。”
一整感觉书就像是有人将名为“故事”的无形之物一一收集,浓缩起来的东西。迄今为止,一整已经读过无数本校样稿,也拿到过无数本样书,但他还是觉得一切简直像是魔法和奇迹。特别是这次的《四月鱼》,让他有一种活在梦里的感觉。
“您读过校样稿了吗?”大野问道。
“是的,读了好几遍了。”
“我之前有些害怕,不太敢问您的意见……不知道您觉得这本书如何呢?”
“大野先生,你读过这本书了吗?”
“当然读过了。真是一本好书啊。有一种心灵被洗涤了的感觉,读得我都哭了。虽然我的感想跟腰封上的宣传语一样俗气,不过读完书后哭得稀里哗啦的我暗自下了决心,要将这本书送到全国上下的各家书店里。”
“我理解你的感受。”一整笑道,“我……我读了这本书后,有一种怀念的感觉。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感觉这个故事好像在欢迎我回家一样。”
他用大拇指压住书侧,哗啦啦地翻动起书页,刮起一阵微风: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一点都不记得关于她的事,也从没经历过书中这种合家欢乐的日子。可是……我却感觉里面的每句话我都听过,故事中的喜怒哀乐全成了我的亲身经历,成了我记忆的一部分。不得不先走一步的利佳子朝被自己留下的家人投去的视线,仿佛也像是对我投来的视线一样。”
一整感觉自己终于听到了那些没有机会亲耳听到的话语。已故的母亲在一整还小得什么事都记不得的遥远过去对他说过的话语,出车祸死去的父亲和姐姐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再见”和满怀爱意的话语,似乎全都藏在了这本书里。
家人们消失在宇宙某处的灵魂,似乎化身文字出现在了书中。他们就在书中等待着一整,迎接他回家。
“我读过之后也哭了。这对我来说是一本有特殊意义的书,真的非常感谢。能读到这本校样稿真是太好了,我真的很高兴能在下个月亲手将这本书卖给客人们。”
“我才应该感谢月原先生。多亏您的推荐,初版的印刷数量也稍微增加了一些。原本只打算印八千本,数量相当少,但在印数决定会议之后,数量成功提高到了一万。”
“一万……也还是有点少啊,”一整将手放在下巴上,“搞不好会出现断货的情况。”
如果只有一万本,就算这本书火了,也会马上变成“上哪儿都买不到”的情况。
据某调查显示,目前全日本约有一万家书店。发行量一万本,按一家书店一本来算,是可以做到的。但实际上,很大一部分书会被送到大书店,小地方的书店或是规模较小的书店则一本都拿不到。
这些书店虽然可以在之后提出订购申请,但前提是出版社收到了初版书籍的退货,或是书籍有幸得以重印。在此期间,小书店就没办法将这本书摆上货架。如果某书刊的初版书在大城市的大型书店中卖不出去,一直堆积在货架上,也会导致小书店无书可卖。就算知道有客人想要这本书,小书店的店员们也毫无办法。
“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大野的肩膀耷拉下来,“但毕竟作者至今没有任何实绩。昔日知名编剧的名声在现在这个时代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在这一方面我没有足够知识,无法说服上司。毕竟我这个年代的人,几乎已经不看电视了。特别是在成年后,就算看,也只会看看体育直播、天气预报和新闻。在这位团老师还是编剧的时候,我根本就还不懂事,当然也不可能看过他编剧的电视剧了。”
“我和你也算是同年代的人。我虽然在网上看了好几部团老师的作品,但他巅峰时期的作品现在大多已经看不到了。”虽然在昭和时代曾经出版过团重彦作品全集或精选的录影带、光碟,但现在已经买不到了;就算能买到,也没办法播了。一整记得在自己还很小的时候,普通家庭中几乎已经见不到录像带播放器或光碟播放器的身影了。
一整继续说道:
“不过,大野先生,我觉得我们父母那一辈的人,还有年纪更长一些的客人们应该是看过团先生编剧的电视剧的。应该会有很多人在听到团老师的名字和他创作的电视剧的名字后感到怀念吧?据说团老师作品中角色的台词当年还成了流行语,某几部电视剧的收视率甚至可以媲美红白歌会。”
“啊,柏叶鸣海小姐也在店里说过一样的话。她说当时只要是家里有电视的人,就肯定看过团老师编剧的电视剧。”
“柏叶,你指的是那位‘鸣鸣’?”
“对,那位女演员。”
“我听说她似乎经常光顾银河堂书店。”
“嗯,我确实听说过那样的传闻……”
“原来是真的啊。”一整默默感叹道。
银河堂书店确实有一位总是戴着巨大的太阳眼镜,把文艺书刊、影集、杂志一股脑地扔进购物篮里,一口气买一堆书回家的漂亮而年龄不详的客人。不知从何时开始,就有传闻说那是女演员柏叶鸣海。不过对方毕竟是客人,因此没有任何一位店员失礼地上前询问她的身份。
不知怎么,她让一整有一种怀念的感觉。而且,她在购物时看上去总是一副开心的样子,一整因此对她抱有好感。
“听说柏叶小姐前几天突然到店里去,写了张宣传彩纸,然后就离开了。她说她希望能为《四月鱼》的销量做出贡献,如果她手写的彩纸有用的话,就请他们装饰在书店里。福和出版社其实很早就把《四月鱼》的校样稿寄给柏叶小姐了,”大野不知怎么压低了声音,“但听说她最近很忙,一直没空回家,直到最近才终于读到了这部作品。她认为这部作品非常有趣,希望书店一定要让她写一张彩纸。”
“为什么是银河堂呢?”
“听说柏叶小姐是卯佐美小姐母亲的朋友。因此,在卯佐美小姐拜托我给她发一本校样稿的时候,我想,都到这个时候了,应该没关系吧,就寄过去了。但我万万没想到鸣鸣居然真的读了。虽然卯佐美小姐一个劲地向店员们道歉,说自己太多管闲事了,但店长等人看到鸣鸣写的彩纸,一个个都喜出望外,根本没有人责怪她。”
那是当然的了。柏叶鸣海对日本出版界来说像是福神一般的存在。以爱书著称的女演员鸣鸣——本名柏叶鸣海,自十多岁起就是当红偶像,深受全国观众喜爱。在少女时代被誉为能歌善舞、演技精湛的艺人,之后逐渐转型为活跃于电影和电视剧中的实力派演员,现在已经是一位囊括多项国内外大奖的大牌明星了。
柏叶鸣海不仅爱书,文笔也非常优秀,她的文章常见于报纸的书评栏目,也曾出现在杂志中《读书向导》一类的专栏中。被她喜欢并介绍的书刊会备受世间瞩目,成为热门畅销书。其中很多书甚至成了长期畅销作品。换句话说,柏叶鸣海并不是光凭自己的喜好来挑书,而是确实具备筛选出优质书的品位。因此,她在书店界和图书馆界中的评价相当之高。
“柏叶小姐在彩纸上写了什么?”
“我拍了照片。因为书还没正式发售,所以彩纸也还没摆进店里,而是被装饰在了员工区的神龛上。”
手机的液晶屏幕上映出端正优美的黑色字迹,彩纸空白处还画了一只可爱灵动的招财猫。
“团重彦老师,谢谢您教会我如何活出生命。希望这本无与伦比的好书能大卖特卖。柏叶鸣海。”
一整不断重复着“活出生命”几个字:
“活出生命,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听卯佐美小姐说,柏叶小姐在十几岁时,参演了一部团老师编剧的家庭情景剧,演的是家中的长女,一位女高中生。团老师明明只是编剧,却总是出现在拍摄现场,是位有些麻烦的老师。当时团先生以不可理喻的高标准要求柏叶小姐,没少把她弄哭。柏叶小姐当时非常恨他,但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反而觉得团老师教会了她很多东西。剧本描绘了剧中人的梦想、感情、理想和人生,登场人物都是有生命的,团老师通过剧本教会了她这一点——演员的工作就是活出不同人物的生命。她在阅读《四月鱼》校样稿的时候,想起了当时的事。”
“活出生命啊。”
彩纸上还写着“这本书非常有趣”“请大家一定要读一读”。一整仿佛能听见鸣鸣特有的极具感染力的俏皮声音。
柏叶鸣海是位只要遇见了喜欢的书,就会积极为其推广宣传的艺人,她接下来一定也会到处介绍《四月鱼》。这对书来说,仿佛是一位守护天使从天而降。
“鸣鸣的彩纸,一定会成为对银河堂书店最强有力的支持……啊,对了,”大野话锋一转,“月原先生,您之前询问过的《四月鱼》的签名书,还需要吗?”
“当然了。”一整立刻答道。
“大概需要几本?”
“我其实是想说有几本就要几本的,不过算了,只要把银河堂书店剩下的给我就行了。毕竟原先我提出这个请求时,就是希望能把书放在那边的书店里的。”一整微微一笑,“对了,我反倒想问你,这次的签名书大概能准备几本?”
“这个嘛,”大野低下了头,“可能准备不了太多。责任编辑说,团老师最近有些疲惫,身体欠佳,他不能也不想太过勉强老师。”
确实,团重彦最近也常常在博客和推特上提到自己身体不适,一整也很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看来这本《四月鱼》让他相当费心劳神。他之前生过一场大病,而且年事已高,让人不禁有些担忧。
“那能准备几本就几本吧。不过当然是多多益善。”
“可是,月原先生……”
月原明白大野想说些什么——这家书店地处萧条的观光地,规模还这么小,没问题吗?
签名书和普通书刊不同,无法退货。只要订购了,就必须卖光。
“这本书一定会大卖的。”一整满不在乎地说道,“初版印数这么少,一定很快就会卖到断货,变成‘多数地方都买不到,只在某几家书店能找到’的情况。过不了多久,想买《四月鱼》就只能到原本就库存丰富的大书店去。小书店就算想采购,也得等重印版印好,在此期间很难进到货。也就是说,到时候,本店和银河堂书店就将成为极少数仍旧拥有《四月鱼》库存的书店,而且还是签名书。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所以,请不用担心,尽管把签名书发给我们两家书店吧。而且就算万一《四月鱼》没能火起来,我也会花时间,慢慢把它们卖光的。让《四月鱼》成为樱风堂的招牌,独此一家的特产,这样也不错。我会慢慢花时间,让客人们知道这本书的优点的。”
此外,如果可能的话,一整希望通过在这家远离都市的小镇书店宣传《四月鱼》,泛起涟漪,让这本好书的名字传遍全国各个角落。
这在过去也许是件很困难的事,但他相信,在现在这个时代,无论身在何处,只要能上网,愿望就有可能实现。
“我的心意,一定能传递出去。只要我满怀热情,不断祈祷,就一定可以。”
一整将大野送到停车场,朝渐行渐远的卡罗拉轿车鞠了一躬。他意识到,关于订购《四月鱼》签名书一事,自己心中没有一丝的不安:“樱风堂的话,光是靠预约应该就能卖掉好几本吧。”
这都多亏樱风堂书店不断培育樱野镇镇民们的文学素养,让他们养成了快乐读书的习惯。长年累月地播种耕耘,终于收获了顾客们的信赖。
“这座小镇上的人,一定会喜欢上《四月鱼》的。”一整这么想着。
虽然若是走错一步,一切就都会成为他的一厢情愿,但一整认为自己足够了解樱风堂书店的顾客。他的直觉是不会错的。
“好了,该制作用来宣传《四月鱼》预购活动的海报和宣传单了。”
许多书店会通过制作宣传单来告知读者新书信息和宣传已上架旧书的魅力,光是一整知道的就有好几家。比如关西一家书店中的一位店员每个月都会制作有关文库本信息的宣传单,已经坚持了五年。从细腻可爱的插画和字迹工整紧凑的文章中可以感受到这位店员的热情。他还在银河堂的时候,通过网络下载并打印了那位店员制作的宣传单,放在文库本书架边,让客人们自由拿取。
“再让那家书店和其他几家自己记得的书店把宣传单发过来吧。不过,书店总体信息和店家寄语宣传单,还是得自己做才行。顺便写点简单的点心做法吧。”光是想想,一整就觉得有趣。
“不过我没有绘画天赋,有点伤脑筋啊。”他轻轻叹了口气,在小鸟的鸣叫声中,回到店里。他忽然想到了卯佐美苑绘,他原先根本不知道那个性格内向、总是低着头、有事没事就摔跤,让人放心不下的晚辈居然有这样的才能。
“她有时候倒是会写写宣传牌……”一整见过苑绘用宣传牌装饰童书书架,虽然只有文字,但字的排列十分工整漂亮,“她品位出众,有绘画才能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知道是怎样的一幅画,她到底设计出了怎样的腰封呢?对了,还有海报。”
仔细一想,他发现自己只告诉了银河堂的店员们自己因机缘巧合来到这家书店工作,具体细节却完全没提。
一整有些担心被自己抛诸脑后的公寓,因此曾回过一趟风早镇,顺带拿了换洗的衣物。但当时他忙得没空到就在附近的书店里去打个招呼。
“虽然很想要腰封的电子档,但首先得和店长打个招呼、道个谢才行。银河堂店长曾发来一封热情的邮件,说他非常喜欢《四月鱼》。看样子银河堂也会帮忙推广宣传《四月鱼》,那家书店认真搞起宣传的时候可厉害了,真想在六月《四月鱼》发售的时候过去看看。到时候老店长应该也已经出院了,就算我长时间离开樱风堂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还可以顺便把旧公寓的合约给中止了,之前的租房合约刚好快到期了。这或许是个在镇上找房子的合适时机。老店长说,可以把和樱风堂位于同一块地皮上的副屋租给我住,那样好像也不错,出勤会很轻松。换作不久前的自己,可能想都不想就会拒绝吧?”一整就这么心情愉快地做好了计划。
“卯佐美,你这画的到底是什么?”
那天早上,卯佐美苑绘一到书店就着手开始干早晨的活。在事情差不多都处理完之后,她将两张昨晚熬夜画好的画战战兢兢地递给站在收银台旁的店长。
那是画在一大一小两张画板上的画。一接过画,店长便仔细端详起来,一脸诧异地问了上面那个问题。
“那个……那个,我是想,《四月鱼》上架的时候,可以把我的画用在书店原创的腰封上,还可以用来装饰。”苑绘缩着身子,低着脑袋,“我拼了命才画好的……不好看吗?”
她眼眶泛泪:“自己努力画的画,自认为算好看的画,果然在他人眼中还是奇怪的画吗?果然还是和那些在幼儿园让老师伤脑筋,在小学遭到朋友们嘲笑的画一样吗?自己明明是鼓起勇气才把画拿给店长看的,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别画。”
“嗯……”店长嘟囔着,“卯佐美,你画的这个啊……”
店长把店员都喊了过来,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一样。大家在看见店长手中的画板后,无不被吓得身子后仰,发出“哇”“呀”的惊呼声。
“这是什么?是卯佐美画的吗?”
“这不是印的吗?……好像不是啊。”
“跟专业的画家一样啊。”
苑绘诚惶诚恐地抬起头,和店长对上了眼。
店长的嘴角微微上扬,他将宽大的手掌放在了苑绘肩上:
“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种才能。这画厉害坏了呀!你是天才吗?”
苑绘眼眶湿润,说不出话来。
这时赶来的渚砂站在苑绘身边,挺起胸膛,自豪地说道:
“厉害吧?我总告诉她,她应该去当个画家。”
沐浴在同事们的视线中,苑绘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啊,我现在简直就像安徒生笔下的丑小鸭一样。就像在故事结尾,站在白天鹅面前的那只丑小鸭一样。我原以为自己只是一只百无一用、毫无优点的丑小鸭,但我画的画,似乎还不错?渚砂和爸爸妈妈总会夸我画得好,原来那些话不是善意的谎言,是因为我的画真的很美呀。就像白天鹅一样。我画的画,对这家书店,对那本书,还有对一整来说,是有用的吗?我的画达到了那样的水准吗?”
渚砂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无比遥远:
“因为苑绘的画像照片一样栩栩如生,所以周围的小朋友和小学老师才会不喜欢。大人不是特别喜欢那种‘充满童趣’的画吗?她好像就是因为这样,才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的画很奇怪、不好看。她明明非常喜欢画画,却从不在他人面前作画。”
苑绘在腰封上画了一大群鱼。鱼儿游荡在清澈的水流和海草之间,像是在做着美梦——闭着眼睛,露出微笑。画的笔触十分精致细腻,迎合了故事中朦胧的欧式氛围。
鱼的表情夸张而滑稽,鱼鳞、柔软的海草、水流和海中的泡沫等却像照片一样无比逼真。苑绘在画鱼、海草和泡沫的时候,没有参照任何资料,因为她绝对不会忘记见过的美好事物。
画面整体覆盖着一层水彩颜料,用深蓝与浅蓝描绘出了浓淡的对比。
鱼群和海草上方有一块留白,用黑体字写着“流淌入耳的话语,宛若永恒的水流”。
唯独“永恒”二字呈现出浑浊的红色——混杂着蓝的红、血的红,与蓝非常相称的红。
稍大的画板上,用和腰封一样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了一个站在天地之间的人物的身姿,天空中写着“四月鱼”“团重彦”和“福和出版社”,整体观感非常棒。
画中人是故事的主人公利佳子。她轻轻闭着眼睛,像是在聆听着某人的话语一般,平静地微笑着。她身穿一件干净利落的连衣裙,站在被夸张化的月亮和漫天星辰之下,给人一种神秘感,像是一位女神,又像是等待神谕的巫女。
尽管如此,她的嘴角却扬起了狡黠的笑容,宛若一位少女。那笑容仿佛在说着:“我通晓一切,世界上所有的秘密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无论是神明的事,还是宇宙的事,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远方可以看见森林的树影,那是一片猴面包树树林。故事接近尾声时,利佳子一家将长有猴面包树的非洲大草原作为全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海外旅行的地点。这幅画描绘的就是这么一幅远景。仔细一看,森林上方还有一架机翼闪着灯的飞机飞过,留下一道航迹云。
利佳子光脚站在流水中,做梦的鱼儿在河里遨游。这幅画和腰封的画是同一个场景,但在这幅画中,流水逐渐变化成了繁茂的枝叶和绽放的花朵。
画面整体笼罩着一层由夜空的深蓝与流水的浅蓝交织成的光晕。
地平线上有一道通透的橙色线条,暗示了作品结尾的黎明之景。
这幅画本身非常漂亮,但更重要的是它给人一种背景感,就像红花旁的绿叶,能够衬托出摆放在一旁的书刊。画面并不止于本身,而是与周围融成一片。没人教过苑绘这样的绘画技巧,她却自然而然地掌握了。
她从小就很喜欢图画、绘本和照片,至今为止看过了无数原画和印刷品。
这些记忆全都积累在了苑绘的脑海中。
“这画真是漂亮啊。”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一位身材高大、身穿高档黑西装的绅士不知何时站在了苑绘身边。
男人名叫佐藤健吾,是同在星野百货楼六楼(准确来说是副楼六楼)的首饰、时钟区的经理,也是百货楼的董事之一。虽说主副楼有别,但毕竟同在六楼,因此他似乎和柳田店长关系不错,偶尔会一起喝喝小酒。特别是工作结束后,两人常常相约在副楼一楼的酒吧小酌,谈天说地,直到天明。
虽说佐藤经理的年纪比柳田店长大,出生年代也不同,但同为爱书之人,两人似乎很投缘。
给人一种管家感觉的佐藤凝视着苑绘的画作,口中反复说着“画得真好”。他并不是在说客套话,他的眼神看上去非常认真。
一位身穿百货楼制服的娇小女性迈着小鸟般轻快的步伐,站到佐藤身边,也盯着画看了起来。
“呀,画得真棒。”她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
她名叫芹泽结子,是位接待员。她比苑绘要年长几岁,给人一种不可捉摸的感觉。她是位能干的接待员,不仅非常熟悉这家百货楼,而且通晓各方面的知识,听说还擅长好几门语言,是位备受好评的员工。
柳田店长自豪地对两人说道:
“这是我们店里负责童书的卯佐美苑绘画的。厉害吧?专业的画家看到都会扔下鞋子落荒而逃啊。”
苑绘因为被表扬而感到高兴,同时也害羞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令她头晕目眩。
“嗯,确实是一幅好画啊。”佐藤经理露出愉快的微笑,接着他话锋一转,“柳田店长,前几天我向您提过的社长的那个建议,不知道您是否有意采纳呢?我心想,这件事差不多也该正式定下来了,毕竟事出突然,时间很是紧迫。”
“啊,啊!我差点给忘了。”店长拍了拍手,看上去有些慌乱。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店员,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提高音量说道:
“大家听好了,星野百货楼已经决定要为《四月鱼》的宣传助力了。”
佐藤与芹泽两人笑着点了点头。
不管是聚在画前的店员,还是在各自岗位上工作的店员一时都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零零星星地开始进店的顾客们也好奇地朝收银台看去。
“百货楼将在一楼面朝车站的橱窗,最为醒目的地方,为《四月鱼》做为期一个月的宣传。展示方案也全权交给百货楼的宣传部准备。我们书店一分钱都不用出,很棒吧?”
惊喜的呼声此起彼伏。
渚砂一脸难以置信地说道:
“橱窗……还是靠车站那边的,真的可以吗?放着百货楼自身的宣传不顾,为我们这种租赁店面的书店做宣传……”
苑绘也呆住了。苑绘家是做生意的,经常与这家百货楼合作,一家人也常来这里购物,因此她对百货楼的一些情况也略知一二。
苑绘知道百货楼会为进驻一楼的那些高档化妆品、服装和箱包类商品做展示宣传。但就她所知,百货楼至今为止从未在正门处的橱窗为银河堂书店做过宣传。
星野百货楼自开业以来就有一个专门负责橱窗展示设计的部门,以品位佳、展示效果好而著称。其水平高到外国观光客都会将橱窗展示品拍照发上Instagram和推特。甚至还有刻薄之人做出这样的评论:“这么好的团队为什么要在一家过时的百货楼工作,实在是太屈才了。”星野百货楼聘请的用于橱窗展示设计的队伍就是如此优秀。
“是的。”佐藤与芹泽两人再次点了点头。
佐藤经理笑容满面地说道:
“不光是这样。我们在百货楼的宣传单上也为《四月鱼》留了一块空间,等事情正式定下来之后,广告宣传部会前来书店进行采访以撰写文案,届时请各位多多配合。”
“还有,”芹泽结子竖起食指,“我希望贵店能提供几张简单的宣传牌,用来放在一楼的接待处和咨询台,应该能吸引到不少客人的目光。啊,说到吸睛,我们会将宣传单贴在电梯间和百货楼中的各个地方,这应该也能起到不错的宣传效果。为了配合宣传部的工作,我们希望能尽快拿到《四月鱼》封面的电子文档文件,能麻烦贵店进行准备吗?”
这家百货楼在制作夹进本地报纸中的宣传单时,连文案都是由内部人员撰写的。苑绘听母亲说,百货楼地下放置着大型印刷机,如果公司有意的话,在楼内便能印刷出用于临时分发的传单。尽管常常听人挖苦星野百货楼老气过时、设备破旧,但也正因如此,各类技术和设备才被不断传承、积累下来。
店长一个劲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副店长冢本走上前来,略带不解地向百货楼的两人问道:
“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但我认为,楼内各个区域对百货楼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就算要进行展示,规模若是如此之大,一定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吧?如此大力协助本店,当真合适吗?”
尽管没有明言,但冢本在字里行间透露出了在这个不景气的时代背景下,对百货楼经营状况的担忧。
“是这样的,”佐藤经理用力点了点头,“社长说,为了向银河堂书店的各位赔礼道歉,这是我司唯一可以尽的绵薄之力,请各位无须客气。在春天发生的那起偷书事件中,贵店前员工月原一整先生独自扛下了所有不应蒙受的指责,主动辞去了书店的工作。前些日子,我听贵店店长说,月原先生之所以下定决心离开,也是出于保全星野百货楼声誉的考虑。月原先生此举深深打动了社长以及我司员工。我司原本应保护好月原先生,却对其受到的伤害视若无睹,我们感到后悔不已,也进行了反省。”
“不,请别这样说。”冢本摇了摇头,“那终归只是本店的问题。”
“不。”接待员用爽朗的声音答道,她露出笑容,环视书店中的各位员工,“这家百货楼内的全体工作人员,即便是租赁店面中的员工,也同属于一个大集体。更何况月原先生是顾虑到我司才决定离职的,我司必将全体动员,为该员工想要推广的书籍进行宣传。社长希望借由此举,表达我司对该员工最诚挚的感谢之情。这也是我司全体员工的共同想法。”
“想必各位也知道,”佐藤经理继续说道,“战后不久,星野百货楼便在这条平和西商店街上开业了。本店常被顾客们挖苦为又老、又小、又过时的百货楼,甚至有传闻称我司随时将要倒闭。但即便如此,我司也不想失去身为老牌百货楼的尊严。我们希望通过这一动员全体员工的举措来表达对月原先生的感谢和我们的决心。”
苑绘的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身旁的渚砂也用手背擦拭着眼角。
冢本和其他店员也一时失语,呆立在原地,眼眶噙泪,频频点头。
佐藤经理露出了微笑:
“各位就职的银河堂书店总店,是与星野百货楼同时开业的楼内最老的店铺之一。两位旧友携手,共同推广一件商品,在我看来也并非值得讶异之事。那么,请各位静候佳音。”
佐藤与芹泽两人鞠了一躬,离开了书店。
临走前,佐藤经理转过头说道:
“虽然还得先和广告部的人商量一下,不过我想那位小姐的画应该可以被用在某种形式的宣传上,因为画得实在是太棒了。您不介意吧?”
“那是当然。”店长如此说着,转头看向苑绘,“对吧?”
擦着眼泪的苑绘一时显得有些惊慌失措,但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一旁的渚砂笑了。
“苑绘的画,真是太棒了。”渚砂挺起了胸膛,她双颊泛红,高兴地看着苑绘,心想,“这一天终于来了。”
这份感动令她不禁浑身一震。
“真是太好了。这两幅画拥有着如此巨大的能量和震慑力,而将其画出来的,是眼前的苑绘,是自己的发小和挚友。”渚砂为此感到自豪无比。苑绘有着一副娇弱的身躯和一颗敏感的心,却拼了命地在努力,渚砂非常喜欢这样的她。
苑绘像是察觉到了渚砂的心思一般,转过头看向渚砂,有些难为情地笑了。渚砂从刚才就注意到,苑绘把手塞进了制服的口袋中,正在寻找手帕。她平时就迷迷糊糊的,昨天还画了个通宵,说不定是把手帕给忘在家里了。
渚砂将自己的手帕轻轻递出。
“谢谢。”苑绘低声答道,用手帕擦拭着盈眶的泪水,开心地笑了。
看见她这副表情,渚砂脑海中浮现出了两人相识这么久以来,自己曾见过的苑绘的种种表情。无论是笑的时候、哭的时候,还是少有的生气的时候,苑绘都是那么可爱,就像一位公主一样。
“啊,我其实也想成为像她那样的女孩啊。”渚砂微微一笑,“她是个温柔可爱、摔跤跌倒时总会有人伸出援手的女孩,也是个内心强韧、意志坚定的女孩。我也好想,成为公主啊……”
渚砂心想:“月原一整要是看到了苑绘的画,不知道会作何感想。他的审美不差,看了应该会瞠目结舌吧。说不定会更加喜欢苑绘。”一想到这里,她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不行不行。”渚砂摇了摇头。
她轻叹一口气,露出微笑。
“苑绘原本从不把自己的画展示给他人看,却为了一整跨出了这一步。一整若是察觉到了这件事,他会怎么想呢?会开心吗?”
渚砂希望他会开心。
“应该说,要是他敢不开心的话,我就痛扁他一顿。”她咬牙切齿地想道。
店长转头看向渚砂,问道:
“怎么了,三神?看你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
“不,没什么。”渚砂像是哼歌似的答道,转身返回自己的岗位——文艺新书的展台。其他店员也慢慢回到各自的岗位上。需要卖的书不只是《四月鱼》。
这时,渚砂停下脚步,轻快地回过头,对店长说道:
“发售日前一天晚上六月二日,星期四播出的《新月书架》,已经决定做成一集《四月鱼》的专题节目了。特殊嘉宾是那位蓬野纯也,我想收听率应该会挺高的。”
这是昨晚在本地广播电台“FM风早”的内部会议上决定的事。《新月书架》是一档于每周四晚间十时四十分至十时五十五分播出的节目。电台每个月都会事先录制两三期节目,当月就会开始为下个月的播出做准备。
节目开头由渚砂介绍新书或推荐书,之后进入主要环节,由本周嘉宾畅谈关于读书的种种话题。
节目的后期剪辑由电台的导播负责,在节目录制时,渚砂与嘉宾可以随意交谈。渚砂与电台合作两年有余,节目还挺受欢迎的。银河堂书店中有一排名为“新月书架”的特殊书架,与节目联动,上面放着的全都是她在节目中介绍过的书,配以宣传牌。“新月书架”现如今已成为书店内相当受欢迎的一排书架,有好几本书就是从那里开始一步步火起来的。
节目的嘉宾有时是出版社的编辑,有时是作家,人选由渚砂决定。渚砂利用她广阔的人脉,为节目请来了出版界中的各色嘉宾。有时她也会请其他书店中关系不错的店员来聊书店的故事。
“不过,三神,这样没问题吗?”店长惊讶地问道,“请作家来当嘉宾,一般是要介绍本人的新书,或者对本人进行采访吧?”
渚砂耸了耸肩:
“是嘉宾本人要求上节目的。蓬野老师从福和出版社拿到了《四月鱼》的校样稿,听说在读过之后感动不已,泣不成声。”
渚砂之前在某次活动上遇见了蓬野纯也,与他交换了名片,约好下次请他来上节目。福和出版社的大野知道了这件事,便主动找到渚砂商量:
“蓬野老师非常喜欢《四月鱼》,希望能与三神小姐见上一面聊一聊。那个,我知道这个要求相当厚颜无耻,但不知能不能让蓬野老师在三神小姐的广播节目上……”
“真是天赐良机。”她这么想着,立刻回复道:
“只要老师愿意的话,自然没问题。”
录制日期和播放日期也非常顺利地定下来了,仿佛是有谁写好了剧本似的。
渚砂心想:“这本书运气可真好啊。这是一本有生命力的书,它自己抓住了畅销的机会。偶尔才会出现像这样的新书。”
“因为节目正好是在发售日的前一天晚上播出,老师觉得既可以为《四月鱼》做宣传,也可以和我聊聊感想,挺好的。”
店长听后有些无语:
“还真是个特立独行的作家啊。他不宣传自己的书吗?”
原本正打算返回外国文学区的冢本饶有兴趣地插了话:
“蓬野老师在读书方面涉猎很广,也是一位书评家。他喜欢的应该是剖析自己感兴趣的书,分析其魅力,并与人分享这件事本身吧。此外,他似乎也为出版行业的现状感到十分担忧。或许是想通过节目炒热话题,为自己喜爱的新书助力吧。”
“另外还有一点,”渚砂继续说道,“蓬野老师为人非常和善。他似乎本来就很喜欢与人交流、聊天。”
在杂志或网站上的照片中,他总是满脸笑容。十分上相的好容貌和气质使他给人一种亲切感,他本人平时也总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
他总是穿着做工精良、设计出众的服装,无论从哪个角度拍照都能完美地融入现场气氛。在与人交谈时,他也总是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
据说他独自一人居住在高级公寓的高层,还养了一条狗,兴趣爱好是烹饪、点心制作和家庭园艺。各色好友经常前往他家中拜访,生活过得也算热闹。
“真是个现充啊。看上去就像是个没吃过苦,也没有过什么烦恼的人。”渚砂这么想过。
她其实有点不太擅长和他打交道。
或许是因为他的长相和月原一整有几分神似,他那轻浮的感觉让渚砂感到些许不快。她总会下意识地将两人进行比较:要是戴上眼镜,两人看起来一定就像一对兄弟一样,但一整从没露出过像蓬野纯也那样无忧无虑的笑容。
“不过也没有比较的必要就是了。”
渚砂轻轻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蓬野老师的新书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发售。听说是由福和出版社出版的餐厅指南类的美食书,预定于十二月发行。”
“啊,就是之前说要做成文库本大小的那本吗?”
“对,对。听说采访很费工夫,而且书中还会插入很多照片,所以得花不少时间。似乎会是一本非常漂亮的书。”
“听上去就像是会大卖的书啊。”
“老师说想要以那本书的发售为契机,开第一场签售会,似乎希望在圣诞节前后举办。福和出版社方面表示将全力配合。”
“蓬野老师居然还没办过签售会吗?他都那么出名了。”店长问道。
“听说是因为不想占用太多本职工作和写作的时间。毕竟不管是采访还是演讲,只要别人开口,他都会接受,是位以来者不拒著称的老师呢。”
“他在电视观众间的人气那么高,除了忠实的读者之外,应该也会有一些跟风的粉丝。他的第一次签售会,一定会吸引到不少人前来参加。他准备在哪家书店办?”
“还没确定。他本人似乎是这么说的:‘既然要办,那就找个奇怪的地方办吧。’”
“那要不就来我们店里办吧。”店长笑着说道。
“是啊。”渚砂也笑了。
在与柳田店长说话的时候,渚砂想起了上周和大野的谈话内容。
当时她想:“《四月鱼》真是本幸运的书。”
大野也说了同样的话:
“这书的运气还真是好啊,说不定真的会大卖呢。”
“没什么说不定的,我们一定会让它大卖。”
至今为止,渚砂试着推销过好几本书。有的如愿以偿地畅销了,有的被装进了退货的箱子中。她下定决心:“这次绝不能失败。”
《四月鱼》的运气非常好。从三月被月原一整发掘出潜力开始,它就一直被无形的手所守护着。故事的内涵深刻,又温暖而平易近人,不会过于艰深晦涩。封面插画和装帧也非常漂亮,文库本的尺寸也让它看上去显得十分可爱。
“这本书一定会大卖的。它一定能破除万难,成为一本在全国上下各家书店中都能见到的书。它将留在书架上,成为一本长期畅销书;就算没能成为畅销书,它也一定能留在各家书店的书架上,成为一本不时掀起一番讨论,为人们所深爱的小说。”渚砂这么想着。
经验证明,这样的书,往往都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会被不断重印,流传下去。作者的话语,也将因此成为超越时代的经典。
就像《四月鱼》的女主人公——终于接受了自己的肉体即将消亡这一事实的利佳子,在故事的结尾,悄悄在心中祈愿的那样。
或许这本书能一直流传到渚砂等人年事已高,甚至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的遥远未来。
《新月书架》在这个月中旬进行了一次录制。
那是一个周末的夜晚,录制地点在位于西风早的“FM风早”总部大楼。过了晚上九点,大楼灯光熄灭,楼层中几乎已经没有人了。周末的这个时间段,几乎没有任何节目是在总部录制的,还待在楼里的只有几位负责播报新闻的播音员、留下制作节目的导播和几名技师。只有他们所在的办公桌、录音棚和机械室周围,还亮着吊灯或台灯。
窗前的卷帘还没被放下,透过大型玻璃窗可以看见漂亮的夜景。西风早一带办公楼和政府机关大楼林立,是被当地人称为“闹市区”的繁华区域。
渚砂先到了——或许是因为她今晚干劲十足。《四月鱼》的校样稿和样书她已经反复读了好几遍,蓬野纯也的作品中之前还没读过的那些她也全都读了一遍。无论对方抛出怎样的话题,她都自信能接上话,并掌控谈话的方向,将其引导至《四月鱼》的宣传上。
她走进录音棚,坐在话筒前的椅子上,和节目导播一如往常地闲聊着。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悦耳的声音,蓬野纯也的身影出现在了敞开的门外: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他和照片上一样,脸上浮现着幸福的笑容。不知道他是不是跑着过来的,似乎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全身上下的搭配非常有品位,让脚上穿着的录音棚的拖鞋显得格格不入。
果然跟月原一整长得好像啊。在灯光熄灭的这个时间段中看到他,让渚砂产生了一种仿佛一整就在眼前的错觉。如果一整摘下眼镜,抬起头,露出微笑,应该就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吧。
“欢迎。”导播邀请纯也入内,自己则退到了录音棚外。
他看了一眼手表,说道:
“能麻烦两位先聊上十到十五分钟吗?自我介绍、天气,聊什么都行。当然,商量一下一会儿要聊些什么内容也行。”
他用肢体语言示意嘉宾就座,笑着挥了挥手,之后便离开了现场。他关上隔音门,录音棚中一片寂静。
他应该是觉得蓬野纯也第一次来到这间录音棚,还喘着粗气,所以需要一些时间休息吧。
蓬野纯也遵从导播的指示,向渚砂轻轻鞠躬示意,坐到了她的对面。他既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看向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两支话筒,大概是已经习惯于广播节目的录制了。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身子微微前倾,带着笑容看向渚砂。
“请多关照。”他朝渚砂鞠了一躬。
“嗯,那么……”渚砂把带来的资料放在桌上,打算和纯也聊一聊他的作品。
然而纯也忽然开始盯着她看。
录音棚里寂静无声、灯光昏暗,渚砂吓了一跳。
纯也压低声音问道:
“月原一整,最近过得还好吗?”
“啊?”
“我问的是直到今年春天都在贵书店——银河堂书店中工作,负责文库区的月原一整。我听福和出版社的大野说,他现在正在别的书店工作,过得挺好的。是这样吗?”
“是吧……大概。那个……”
在月初《四月鱼》的样书刚印好的时候,一整似乎和店长通过邮件交流了一番,至少那时候的他应该过得还不错。也正好是那时候,福和出版社的大野把用手机拍下的照片给银河堂书店的店员们看了,照片中的一整笑着站在樱风堂书店中。大家一致认为他瘦了,也一致认为他看起来比大家预期的还要有精神。
“啊,对不起。”纯也用手摸着头,笑了,“他是我的表弟。在他还小的时候,我们曾经一起住过一段时间。直到现在,我都还把他当作亲兄弟一样看待。”
“啊!”渚砂不由得叫了出来。
“原来是表兄弟啊,怪不得长得这么像。”她这么想着。
纯也露出亲切的笑容: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想问我为什么不亲自联系他。出于某些原因,我不方便直接和他联系。”
渚砂用疑惑的眼神凝视着纯也。纯也略显落寞地苦笑起来。她想,这对表兄弟在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真像。
“我在过去,在一整还小的时候,没能拯救他。我一直因为那件事而感到非常羞愧。”蓬野纯也开了口,不知是因为寂静无声的录音棚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是因为屋里灯光昏暗,或是因为他希望找个人倾诉,“我的母亲是他母亲的妹妹。阿姨在年轻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与她的父母——我的外公外婆断绝了关系。不过姐妹俩之间的关系还是非常融洽。他的母亲是个善良的人,常常会想起年老的父母和留在老家的妹妹。每当她想念家人的时候,就会通过陆路长途跋涉回到风早镇。我的外公外婆是年纪很大才生下了她们姐妹俩。阿姨回家时,会带着她的孩子一起。现在想想,她或许是想找个时间让父母见见外孙,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阿姨每次都只和妹妹还有她的孩子——我们一家人见面,之后又长途跋涉地回到丈夫所在的地方。”
“他——一整其实有个姐姐,但她身子虚弱,所以每次阿姨返乡都只带着一整一人。我是独生子,当时非常希望自己能有个弟弟,所以特别喜欢这个小我七岁的表弟。他也管我叫哥哥,仰慕着我……我何德何能啊?”纯也笑了,目光温柔,仿佛在凝视着什么令人怀念的东西,“其实,我当时在家里并不算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外公外婆对我也没有太大的期望。总之,我的外公外婆其实是对离家出走的长女,也就是我的阿姨有着很高的期待,非常疼爱她。而被留下的妹妹,也就是我的母亲,则被当作一个普通的女儿来对待。外公外婆对她的儿子——我,还有我入赘的父亲,没有任何一丝期待。”
“不过我其实是非常敬爱身为学者的外公的。”纯也笑着说道,“我小时候是个整天只知道读书、看漫画的孩子。在学校也只学习感兴趣的科目,成绩一塌糊涂,外公都不正眼看我一眼。他平时总待在大学里,在家的时候则一步也不离开书房,连吃饭都是在书房里吃的。”
“还真是个……”
“乖僻的老头子”——渚砂差点把这后半句话说出口,慌忙按住了嘴。
纯也“扑哧”一笑。
“他确实不是什么正常人……我觉得他是个怪人,而且是个笨拙的人。我现在离开了那个家,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他现在应该还是和以前一样,待在自己的书房里,读着塞满书架的那些书吧。夹在书页中度过一辈子,跟衣鱼似的。”纯也继续说道,“我看过外公年轻时的照片。外公一脸威严,姿势僵硬,好不容易才将年幼的阿姨抱在怀里。阿姨像天使一样笑着,外公的嘴角也微微上扬。那笑容的幅度之小,甚至会让人误以为只是照片上的污点。”
“我曾想象过,如果阿姨没有离家出走,外公和外婆也许就不会变得像现在这样乖僻,而是会成为两位笑容比照片上更灿烂的老人。外公的悲剧,就是自己视为掌上明珠抚养长大的聪明女儿,获得了蕴藏在家中无数藏书中的知识,进而得到了思考能力,让她找到了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继而选择远走高飞。如果他把阿姨养育成了一个什么都不懂,也不会去思考,只不过是稍微有些聪明的女儿的话,阿姨也许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那栋房子,也不会离开这座镇子……不,若是那样的话,她说不定直到今天都还活得好好的,外公外婆一定也会过着不同的人生。不过,那也就意味着月原一整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纯也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学校都不被任何人所期待,是个平凡无奇的孩子。唯独偶尔见上一面的表弟一整愿意尊敬我,把我当作无所不知、比任何人都强大的哥哥,仰慕着我。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位英雄,打心底里信赖着我。”
“然而不幸降临在他的家庭中,他失去了母亲,继而失去了父亲和姐姐。”纯也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他受了非常大的打击,在被带到我家……被带到外公外婆家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当时他还在读小学一年级,总是独自一人在角落里哭泣。我那时已经在另一座城市上初中,没办法一直陪在他身边。但我还是一有机会就回家,和他一起在房间里聊天,让他有个说话的伴。”
渚砂平静地点了点头。不久前,冢本把一整的家庭情况粗略地告诉了她。
“啊,对了对了,”纯也向渚砂询问道,“我想知道一整为什么想要推广团重彦的作品。他该不会是还记得吧?”
“记得什么?”
“团重彦啊。当时,在他刚被外公外婆收养的时候,他整天都待在家里看团重彦的电视剧。应该说,他醒着的时候除了看电视之外什么都不做。他像着迷了似的,反复看着团重彦编剧的家庭情景剧。”
“哎?可是,团老师当编剧的年代,应该是在更早之前吧。”
“我非常喜欢电视剧,把当时电视上重播的团重彦的电视剧录像收藏起来。团重彦的电视剧即便在小孩子眼中都是非常有趣好看的,像法国电影一样,我当时反复看了好几遍。我之所以现在会执笔写小说,大概也是受到了团重彦的影响。外公外婆讨厌电视,所以只有我的房里有电视机。一整平时睡在儿童房——我的房间。有一天他在偶然间看到了团重彦的电视剧,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之后便一直看个不停。”
渚砂想象着一整的样子,不禁心痛起来:“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独自一人重复看着家庭情景剧……他当时该是怎样的心情啊。”
“外公外婆当时应该是不知道该拿孙子怎么办才好吧,我觉得他们说不定是想要好好待他的。我当时虽然也很担心他,但毕竟只是个初中生,我也无能为力。不过,尽管我们如此担心,有一天,一整却突然振作起来。在看到家庭情景剧中悲伤或幽默的片段时,他变得会哭会笑了。他慢慢找回了属于普通孩子的那些情感,也开始能和我正常地交谈了,他还和我聊了他父亲和姐姐去世的事。我认为是故事拯救了他。团重彦果然是位天才编剧啊。一整被电视剧中的家人们所拥抱,作为家庭中的一员所接纳,度过了幸福的时光。心伤得到治愈的他终于重返现实世界。那些录像带像是完成了使命似的,不久后就开始开裂、长霉。后来录像机也坏了,再也播不了录像了……”纯也露出了微笑,“他果然还是不记得当时的事了。真是个奇迹一般的故事呢。这一定是神的旨意吧。也就是说,他在长大成人后亲自挖掘出了一部作品的潜力,想要为其保驾护航,而那部作品的作者恰好就是在儿时拯救了他的电视剧的编剧。”
“太不可思议了。”渚砂的胸口深处开始发热。
“啊,不过,”纯也摇了摇头,“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想。关于那部电视剧的记忆碎片或许还残存在一整的脑海深处,因此他才会在无心之间被《四月鱼》的魅力所虏获。故事的女主人公主妇利佳子,就是他从前喜欢的那部家庭情景剧中的长女利佳子长大后的样子。虽然书中没有明确写到,但从人物设定上是可以看出这一点的,两人的性格也如出一辙。情景剧中充满活力的女高中生长大成人,结婚生子,拥有了自己的家庭。《四月鱼》是团重彦过去写过的电视剧的续作。”
“那个……”渚砂眼眶噙泪地说道,“我觉得,如果蓬野老师您亲自把这些话告诉月原,他应该会很开心的。”
“不,那不行。”纯也缓缓地摇了摇头,“原因有两点。第一点——我背叛了他的信任。他把父亲出车祸的事告诉了我,说他父亲并非酒后驾驶,大家都误会了他。但我在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当时并没有相信他,而是相信了报道上写的‘事实’。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脸上流露出了怀疑的神情。他见状,露出了悲哀、受伤的表情。那之后我反复告诉他,我相信他的话,相信他的父亲是清白的,但已经于事无补了。”纯也顿了顿,又说道,“另一点——我把他的猫给害死了。”
“猫?”
“是一只迷路到家中院子里的瘦小的野猫。是他找到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举起来,抱在怀里。我在遥远的城市过着寄宿生活,再怎么努力也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我心想,要是家里有了这只小猫,就算他独自一人,他也不会感到寂寞了。我心里对他过意不去,所以在他求外公,说想要养猫的时候,我站在了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向外公求情。他平时是个不怎么向别人提出请求的人,当时的他却给人一种奋不顾身、拼了命的感觉。最后,外公终于服软,允许他在家里养猫。可是,就在这件事决定下来的那一天,小猫不知怎么死在了院子的角落里。真是只不幸的小猫。”纯也叹息道,“我心想,他好不容易才打起了精神,要是知道小猫死了,一定会非常伤心。于是,我便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一整,而是在院子里偷偷把小猫给埋了,然后告诉一整小猫不见了。我也没把小猫的事告诉外公外婆,我担心一整会通过他们的表情猜到事情的真相。”
“一整一直四处寻找着小猫,等着它回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他那副痛苦的样子,自那以后,我就不再回外公外婆家,留他独自一人在那里。我也在内心责备过自己。那只小猫瘦弱得不成样子,在跟外公求情之前,应该先把它带去动物医院才对。要是能早点带它接受治疗,说不定它就能活下来了。因为这样,所以我一直认为小猫的死是我的错。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虽然现在我们两个人都已经成年,但我还是不敢出现在他面前。他心中想必也有所顾虑吧。我之前偶然间在银河堂书店见到了他——是时隔十年的久违的见面,但他只是绷着脸向我问了声好。我当时把自己的名片塞给了他,但他一直没有联系我。”纯也喘了口气,抬头看向天花板,“现在你知道了,对我来说,他就像是我孩提时代后悔的结晶。我知道把罪恶感寄托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是不对的,却无法阻止自己。人类比我们认为的还要容易受到心智和记忆的左右。有些人即便外表已经成年了,内心也仍然残存着尚未长大的部分。长大成人的我听说他想要推广《四月鱼》后,为了弥补往日的过失,能做的只有在读过校样稿后,尽全力支持他。”
“往日的过失……”
“幸亏《四月鱼》真的是一本好书,否则我就得撒谎了。”纯也微微一笑。
忽然,隔音门被打开了。
“抱歉,让您久等了。没想到这个时间点突然来了一位客人。”是导播。
他似乎是跑着回来的,额头上全是汗。他擦拭着汗水,继续说道:
“那么,让我们开始录制吧。”
“好的。”渚砂和纯也笑着答道。
“那么,接下来我们聊一聊将于明天发售的《四月鱼》。我为这本书想了这么一句宣传语:‘这次告别如果也是骗人的就好了。’”
“哇,好酷呀。”纯也用力点了点头。尽管这是广播节目,他的动作不会被录下来,但渚砂知道听众们一定能感受到他点头时的动静。
“而且还和书名相互呼应。四月鱼在法语中就是愚人节的意思。”纯也补充道。
“我在构思宣传语的时候可是面面俱到的。”渚砂轻轻一笑,“书中不是有这么个场景吗?利佳子想要告诉家人自己死期将至,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最后只好告诉大家自己在开玩笑,搪塞了过去。她还说:‘今天不是四月一号吗?’这个场景让我印象深刻,所以才写出了这样的宣传语。”
录制顺利地进行着,现场气氛极佳。
一定没人能察觉,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两个人在这之前聊了些什么。
不过,渚砂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心中思索:
“蓬野纯也写的故事中反复出现了同一个主题——‘后悔’——没能保护好某人,没能好好传达自己的心意。就像同一位作曲家的作品中反复出现某段旋律似的,在各个故事的各个场景中,‘后悔’都以不同的形式出现了。面对无法改变的过去,主人公们或是努力解决问题,或是接受痛苦,或是挣扎、哭泣。这个微笑着、隔着两支话筒与自己愉快交谈的成年男子的心中一直住着一个落寞的初中少年。他没能保护好重要的事物,他没能一直当好表弟的英雄。他背负着这样的悔恨活着。”
“另外,告诉各位听众一个好消息,我们银河堂书店将于明天上架这部名作《四月鱼》的稀有签名书。我们能拿到书,其实可以算是个奇迹了。”渚砂对着话筒热情地做着宣传,“这本书出于某些原因,初版印刷数量相当之少。而我们不光拿到了初版书,还是带有作者签名的哟!只要到风早站前平和西商店街的银河堂书店就能买到,大家是不是觉得自己超幸运呢?”
她说的都是实话,只不过是没把初版印刷数量少的理由说出来而已。
纯也饶有趣味地看着渚砂。
渚砂继续说道:
“其实呢,我偷偷告诉大家,除了银河堂书店之外,还有另一家书店也会在明天上架《四月鱼》的签名书哟。”
“没错。”
话筒前的两人对视一笑。
渚砂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那家书店离风早镇稍微有些距离,位于一个名叫‘樱野’的小镇上,店名叫‘樱风堂书店’。那是一家老牌书店,规模虽小,但风评极佳。听说在店长的不懈努力之下,樱风堂也得到了《四月鱼》的签名书。所以呢,如果明天大家没能在我们店里买到签名书的话……”
“就只能到那家店去买了,对吗?”纯也接着渚砂的话说了下去,话里夹杂着笑声,“我听某家出版社的一位营业员说,那座小镇风光明媚,温泉众多,是一处古老的观光地。旅行途中顺道买一本签名书,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呢。”
“是啊。”渚砂笑着答道。
录制结束后,导播面露喜色地对两人说道:
“录得不错,气氛也挺好的,感觉几乎不怎么需要后期剪辑了。哎,今天应该是两位第一次像这样聊天吧?”
“是的。”两人同时答道。
“真是看不出来啊。”导播笑着说道。
那之后,渚砂和纯也到广播台附近一家开到很晚的露天咖啡厅喝了茶,聊了会儿天。店里播放着舒缓的爵士乐,细长的云朵密布在夜空中。从云朵的缝隙间偶尔可以瞥见几颗亮闪闪的星星。
在离开之前,两人重复了好几次这样的对话:
“节目播出的隔天真的就是发售日了啊……”
无论是谁起的头,另一个人都会说:
“希望书能大卖啊。”
五月中旬的轻柔晚风吹拂而过,风里带着一点海潮味,温柔地包裹着灯火辉煌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