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三神渚砂在家中二楼自己的房间中,将那封邮件反复阅读了好几次。那是月原一整发给星之松鸦的邮件,上面提到银河堂书店和他的一个疑问。
没错,就是一整对下午那封邮件——那封渚砂谎称她去了一趟银河堂书店的虚构邮件的回复。渚砂想知道一整的近况,同时也想告诉他店里的情况,让他不必担心自己一路守护至今的书架和想要推销的新书。
今天正好是停业日,不用上班。渚砂一大早开始就在家里读校样稿,度过了悠闲的时光。母亲出门上课了,家中只剩她一人。
渚砂手头有三本校样稿。她最先读的是《四月鱼》,故事非常精彩。渚砂在阅读校样稿时,通常会在感动的场景和中意的段落贴上便条做记号。《四月鱼》的校样稿中几乎找不到一页是没有便条的。读完结尾后,她抱着校样稿,下楼来到厨房里,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为自己冲了一杯偏苦的速溶咖啡,慢慢喝完。她的眼泪一个劲地流,止都止不住,但那绝不是痛苦的泪水。
渚砂边喝咖啡边思索着:“明明女主角死期将至,这却是一篇洋溢着祝福的故事。这是一篇读过之后让人感觉仿佛看到了雨后彩虹一般的故事,这是一本能让读者在合上书后积极面对人生的书。如果一整还在店里就好了,如果他还是文库区的负责人,明天去店里就能见到他的话,我一定会用尽千言万语,告诉他这是一本多么好的作品——也不知道一整现在在做些什么。”
他在邮件中告诉渚砂,他要前去拜访同为博主的樱风堂店主。
“不知道他出门了没有。在辞职前,他走路时一瘸一拐的,左脚好像很痛的样子,不知道现在好些了没有。那样的状态能出远门吗?要是他人在附近的话,就能去探望他了。”作为曾经的同事,渚砂真的非常担心他。一想到他让自己和苑绘这么操心,渚砂就有点——不,是非常火大。
忽然,渚砂又想道:“为什么不写邮件呢?一整并不知道我就是星之松鸦,而星之松鸦是一整的好友。星之松鸦在之前的邮件中向一整询问了关于银河堂的事,因此就算真去了店里也是合情合理的。也就是说,只要把书店的现状写进邮件就行了,我还可以云淡风轻地添上几句自己对他的鼓励。”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抓起手机,打开了电子邮箱。
“真想早点看到他的回复啊。他什么时候才会回复呢?慢慢等吧。”
渚砂没过多久就收到了回信。收到邮件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差点停止了。她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或幻觉,但定睛一看,屏幕上清清楚楚地显示出了一整的名字——这是渚砂亲手添进通信录的。
邮件中还附了一张漂亮的春日原野的照片。不知为何,微风和煦的原野上竟然有只鹦鹉。
“看来他过得还不错。太好了,这比什么都好。”
这是一整在旅途中的山路上发来的邮件。
一整说他从没去过樱野镇,很是期待这趟旅行,想亲眼看看樱风堂是个怎样的地方。他说,虽然前几天左脚还很痛,但现在已经完全好了。他还说这是一场很棒的春日之旅。
接着,他写道:
非常感谢你光临银河堂书店。
我非常喜欢那里。每当想起银河堂的时候,我都在心中默默祈祷店里的各位能平安幸福。这次辞职事出突然,没能做好交接,也没能好好向大家道谢,实在是非常遗憾。
在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那里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在店里度过的十年,真的非常幸福。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遇见新的人,有新的发现。
渚砂想象着在春日天空下,站在原野上打着字的一整的表情,她静静地笑了,她想:“从店里离开时,他的表情充满着哀伤和痛苦,扭曲不已。现在的他,脸上应该不再是那样的表情了。”
听说你很中意文艺区的书架。文艺区的负责人名叫三神渚砂,是位非常有品位的书店店员。她博览群书,而且乐于学习,我感觉自己完全比不过她。
我现在非常后悔没能在一起工作时,多和她聊聊书的事。
她常常出现在各大媒体上。每周一次,她会在本地电台“FM风早”中一个叫《新月书架》的晚上11点前播出的小节目中介绍书籍。她选的书总是非常有趣,节目本身质量也很高,如果有机会的话,请一定去听听。
我认为她在书籍方面的品位和你很像。
渚砂笑了。
“同一个人,能不像吗?而且,原来他在听我的广播节目啊。”她这么嘀咕着,同时眼泪也掉了下来。
“一整对作为书店店员的我——三神渚砂这个人,有着很高的评价。”渚砂想着,“哎呀,有他这番话……有他这番话就够了。感觉我总算可以从这段苦恋中解脱出来了。”她用手擦去泪水,笑了。
邮件还有下文:
童书区如何?我记得你似乎也挺喜欢读童书的。
这之后,邮件的内容突然改变了:
如果有人将一家小书店托付给你,你会怎么做?
“童书区如何?”
渚砂哭笑不得,苦恼地抱着头。
她意识到,一整多半是,不,应该说绝对是因为想知道童书区的负责人卯佐美苑绘最近“如何”,才问了这个问题。
得知一整将要辞职的时候,苑绘哭个不停,整个人憔悴不堪。现在不知道心境有了怎样的变化,她变得有精神多了。但一整还不知道这些。
“会在意也是理所当然的啊。”
文库区和童书区靠得很近,两人似乎经常会简短地说上几句话。考虑到两人都是不怎么主动与他人聊天的人,这点可以说是相当反常了。虽然两人都喜欢童书也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苑绘在一整面前总是跌倒、摔跤,闹出好大的动静。
苑绘是个可爱的女孩。她和母亲一样有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家教很好,举止温文尔雅。或许是因为她平时总是老实地低着脑袋,所以才没意识到实际上她常常能吸引到异性的目光。自然,在银河堂书店中也是这样。所以当苑绘有麻烦的时候,店员们都会热情地伸出援手。
不过,最先注意到苑绘陷入危机的总是一整,第一个冲过去向她伸出援手的也是他。
“不知道他们俩自己有没有意识到啊。”渚砂嘟囔着。
她知道,在这种问题上,自己的直觉从来不会出错。
“总觉得好不甘心啊。”渚砂拭去眼泪,噘起嘴笑了。
时间来到晚上,洗完澡的渚砂穿着睡衣,在自己房间的桌子前凝视着手机屏幕。
之所以关灯,是因为她刚才忍不住哭了一会儿,她不希望爱操心的母亲发现自己在哭,开门进来。
“不管怎么说,这还是一件非常值得开心的事啊。”渚砂不知道自己已经将这句话重复了几遍。
接着,她再次擦干泪水,开始编写回复一整的邮件:
条件这么好,你就接受了吧。这种事换作是我,肯定会立马接受的。现在这个时代,想开一家书店,就算规模再怎么小,少说也得要两百万日元啊。
渚砂很喜欢银河堂书店。但她也无数次在心中计算过,如果自己要开店,需要花多少钱。这种事,只要是书店店员,都至少会想过一次。
一整肯定也幻想过这样的事——亲手打造出一家理想的书店。
“如果是月原的话,一定能干得很好。他一定能做到的。”
倒不如说,渚砂也想看看月原一整打造出的书店会是什么样子。她想看看他是如何让一家条件似乎不太好的老旧小书店重新焕发生机的。
更重要的是,她想看到那个拖着疼痛的左脚离开书店的他,再次作为一名书店店员,带着笑容站在货架前。
尽管已不在同一家书店,但只要一想到一整也在这片蓝天下的某家书店里充满活力地卖着书,渚砂就有了努力的动力。
她带着美好的祝愿,将邮件发了出去。
终于,渚砂收到了邮件,上面写着:“非常感谢你的回答。”她的眼泪再次掉了下来,因为下面一句话是:“我决定了。”
渚砂擦去满脸的泪水,带着微笑,用指尖触碰着手机的液晶屏幕:
“你可别忘了,星之松鸦永远都会是你最好的朋友。”
渚砂希望自己能像一只飞翔在空中的鸟儿,从高处眺望无边无际的大地,永远守护着独自前行的一整。
虽然没办法经常像这样给予他鼓励,但她希望自己至少能化身飞鸟,在高空中守望着不擅与人交际的月原一整前进的道路。
“不用管我,没关系的。只要他和苑绘能幸福就行了。说起来,今晚,在同一片夜空下,不知道苑绘在做些什么呢?她说自己最近通宵达旦地画画,都没怎么合过眼。说是在画一幅能用在《四月鱼》的手工腰封和宣传牌上的画。”渚砂发散着思维。
“我画画很慢的,如果不从现在开始准备,就赶不上六月的发售日了。”苑绘满脸幸福,笑盈盈地说道。虽然笑着,眼神却无比坚定,像是在看着远处的某样东西似的。苑绘的瞳孔,呈现出了渚砂从未见过的颜色。
“能用在腰封和宣传牌上的画啊……也就是说,她是打算认真地画画了,她是打算认真地画一幅给别人看的画了。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呀。”渚砂微微一笑。
“银河堂书店的人应该还没见过苑绘‘认真’起来的画作,他们一定会吓坏的吧。”渚砂边这么想着,边大笑起来。
“那么,我该做些什么呢?”渚砂像是在哼歌般说道。她将手放在脑后,背靠在椅子上。
《四月鱼》。就算渚砂不是通过一整才与这本书相识,她也一定会想要推广它。
她知道店里已经有很多人读过了校样稿,大家都对这本书赞不绝口。
《四月鱼》是一本不挑读者的书。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但就连那些在渚砂看来不怎么读书的人,都会觉得这本书很有意思。此外,连负责外国文学区的冢本都简短地对这本书表示了赞赏:“我读了,还挺不错的。”
“冢本擅于用文字表达自己的观点,应该会在某本杂志的书评区为《四月鱼》美言几句吧。”
《四月鱼》这本书的作者是在电视剧的黄金时代创作出了数部热门作品的前编剧,过去的经验似乎给了他很大的帮助。通过节奏感极佳的对话,登场人物一个个都被描绘得充满魅力、性格鲜明。书中令读者百读不厌的情节比比皆是,故事结构引人入胜。
另一方面,作者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信息,给渚砂和冢本这样阅书无数的资深书店店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关于生命,关于梦想,关于对他者的爱,关于回忆过去。带着无法实现的愿望,不得不与心爱之人离别——关于接受这般残酷命运的苦涩。
“只有在接下了苦涩之杯后,才能得到永远的生命。”书中有一处女主人公主妇利佳子引用《圣经》,独自低语的场景。当时的她得知自己死期将至,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家人,而是在书店购买了大量宗教和心理学书籍,独自一人在厨房读到天亮。
渚砂心想:“这里写的其实是经历了一场大病,退出电视圈,以作家身份复活的作者本人的经验和想法。不管是女主人公的内心感受,还是家人、朋友向她投去的目光,都是那么真实,想必这一切都是作者的亲身经历。作者对生命的结论,多半就隐藏在利佳子的话语当中。”
在这个诙谐的家庭故事中,利佳子看清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她得出了一个结论——刹那中也存在着永恒。
就算这世界上没有魔法和神明,肉体的终结意味着灵魂的消逝,但记忆和回忆不会因为死亡而消失。一条生命曾出现在这个地球上,哭过,笑过,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就连死亡也无法磨灭这个事实。
“地球就像一个摇篮,怀抱着无数生命的记忆,在宇宙中巡游。”
这么一想,地球或许也是回忆的墓地、记忆的棺材。渚砂却不可思议地有一种平静的感觉。
她心想:“能读到这本书,真是太好了。自己的这份思慕之情,和无数人的思绪、愿望、泪水和笑容一样,为地球所怀抱,在宇宙间漂流。”
“《四月鱼》是一本大多数人在读过之后都会觉得是好书的书。对于渚砂你来说,我可以给你打包票,这是一本百年难得一见的杰作。现在,这本预定于六月发行的新书非常冷门,初版的印刷数估计会被压下来。这么下去,这本书很可能在引起热烈讨论之前,就消失在茫茫书海之中,再无续作。这本书的校样稿,已经成了银河堂书店内部的终极畅销书。我希望这本书不光是在我们店里大卖,在其他书店也能大卖。我想一定有很多人会需要这个故事。嗯,一定是这样的,一定会有很多人被利佳子的话语所救赎。”
渚砂想起了店长的话,暗自点了点头:“所以,我必须让这本书大卖才行。”
每天都有无数书籍被发行,其中大部分都无法被读者拿到手中。它们迅速地上架、下架,随后便静悄悄地消失到不知何处去了。书店里能摆放的书数量有限,而且每天都有新书到货。如果一本书印刷数量过少的话,甚至都到不了各家书店的货架上。
如果顾客或书店店员因为新书的宣传活动或某些其他原因得知了某本新书的存在,那么那本书可以说是非常幸运的。就算某家书店原本不打算将其上架,也会出于这个原因进行预约和采购,那本书最终就会被客人拿到手中。
不过基本上来说,新书如果不出现在书店中,就无法与客人相遇,无法被客人拿起。也就是说,如果一本新书没有被放在书店里,那本新书对于客人来说,就相当于不存在。
“真希望大家能知道《四月鱼》是一本多么好的书啊。希望其他书店的店员们,还有全日本、全世界喜欢书的人都能知道这本书。为此,我能做些什么呢?”渚砂下意识地打了个响指,继续思索着,“就算我没办法像苑绘那样画画,但再怎么说我也是被称为明星店员的人,一定有我能做到的事才对。毕竟,我可是一个受到了月原一整好评的店员呢。”
“真希望能让他读到这本校样稿。”她的眼眶变得湿润,“如果他读不到的话,那读过校样稿的自己,就必须代替他推广这本书。因为他,自己才能读到这么精彩的故事。”
“真希望能叫他对我刮目相看。不管是自己也好,苑绘也好,还是银河堂中的其他人也好,大家都会用自己的方式去为《四月鱼》的销量助力吧。到了六月一定会很热闹。到时候也可以借星之松鸦之口,把店里情况告诉一整。”渚砂笑了笑,脑海中已经开始思考将来那封邮件该怎么写了。
忽然,她意识到了一件事:“哎,如果月原他要重当书店店员的话……如果他要重返书店的话……那他岂不是可以在那家名叫‘樱风堂’的书店中推广《四月鱼》吗?这样不就可以一起努力了吗?就算身处不同的书店,也能够为同一本书加油助威,真是太幸福了。”
那天晚上,苑绘用铅笔在展开的素描本上勾勒着图案。虽然目前的完成度连草稿都称不上,但今天苑绘在铅笔的线条上,用水彩颜料淡淡地上了色。她画了飞天的鲸、在沙漠中抬头仰望天空的飞行员,还有猴面包树林。她画了捧腹大笑的利佳子、垂着脑袋独自哭泣的利佳子、闹别扭一脚将石子踢飞的利佳子。
但总是画不出她想要的效果——《四月鱼》的世界比这要美丽得多,利佳子比这要坚强、有魅力得多。
“我感觉自己画不来。”这已经不知道是她第几次这么嘀咕了,“我这种人也许根本就不应该画画。我只不过是在思考能为月原一整做些什么时,想到的只有画画罢了。”
房间中绽放的花朵们伸展着叶片,似乎都在关心着苑绘。花朵们总是这么温柔,它们用听不见的声音给苑绘鼓劲,对她说着“加油,你能行的”。
“是啊,我得加油才行。我已经决定要变强了。”苑绘低语道。
她用沾上了颜料的手再次拿起画笔。她将细笔叼在嘴上,用涂色笔一层一层地将素描本中间的天空涂成蓝色。这是宇宙的蓝色,是靠近群星世界的天空的颜色。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他的双眼一定也是这样温柔的蓝色。
他用这双眼睛,安详地守望着地球。
他为一切生命的幸福所祈祷。
“绘本中王子的眼睛,也是这样的颜色。”
冰之国的王子的眼睛,也是这样温柔的蓝色。苑绘完美地再现了那蓝色,因为那是她最喜欢的绘本,曾读过无数次。
虽然绘本已经不在苑绘身边,但她依然记得王子的眼神。
“所以,我是不会放弃的。绘本中的女主人公,没能和瘦弱的流浪猫当上朋友。她屈服于自身的弱小,抛弃了小猫,让王子难过了。是她让王子对她说出了‘再见’。换作是我,一定会努力。”她这么想着。
“我要变强。”苑绘在小时候,就曾这么向王子发过誓,“我要成为一个让你不再说出‘再见’的女孩子。”
她从未向周围的人提过这件事(因为她知道,要是说了,别人肯定不是嘲笑自己,就是说自己“真可爱”),所以大概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这份决心。
正是苑绘对王子发下的那个誓言,支撑着她走到了今天,无论她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即便现在苑绘已经长大成人,也依然如此。
有时候苑绘会觉得自己真是个软弱的孩子。
小时候,她很讨厌上学。学校里有很凶、很坏的小朋友,而且还很吵。即便现在已经长大,苑绘也不想融入人群。她只想在家里安静地待着,画画图,读读书,照顾照顾花草,如此度过每一天。
其实,苑绘有时候觉得去银河堂书店也是件很可怕的事。
“但那样是不行的。”
她想成为一个能保护他人的人——没错,就像她的挚友渚砂那样。
苑绘非常喜欢、尊敬渚砂,很高兴渚砂能一直保护着自己,但同时,她也有些难过。
苑绘之所以和渚砂进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同一家书店,多半是因为她们俩从小就一直在一起。两人并没有刻意迎合对方,但不知怎么就走上了同样的道路。
两人之间有过好多幸福的回忆,那些日子是那么快乐。今后两人也一定会一直是最好的朋友。
苑绘咬紧叼在嘴上的笔:“总有一天,我得脱离渚砂的保护,不再被她牵着手走。我想和她并肩前进。”
她用细笔在星空的边缘点缀上朱红色,又在渗开的颜料上补了一层淡淡的黄色。那是朝阳将要升起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