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佐美苑绘在自己的房间中,用铅笔在素描本上勾勒出图案。
这是一个周一的下午,是她的休息日。
春日的暖阳洒进房间里,落在她柔软的茶色头发和雪白的肌肤上,像光之精灵的翅膀一般闪闪发光,翩翩起舞。
充沛的阳光从宽敞房间的大窗户中照射进来。房间中绿意盎然、花朵绽放,仿佛一间温室。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外头的阳台也是同样的情况。阳台上有一处为野鸟们设置的饮水点,鸟儿们正快活地嬉闹着。
往常的苑绘总会微笑着看小鸟看得入神,但今天无论是振翅声还是鸣叫声,都无法吸引她的注意力。
素描本上画的是热带草原的夜晚。夜空中繁星点点,一家人置身于天地之间,或是惬意地躺着,或是抬头仰望夜空。躺在地上的父亲正讲述着圣埃克苏佩里写的《夜航》的故事。母亲则闭上双眼,抬起头,竖耳倾听着从天而降的流星的话语,或是流淌在脚边的小溪的潺潺流水声。她的表情平静而温柔,知晓并包容着一切。
她的名字是利佳子,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
《四月鱼》——月原一整想要推广,却因为辞职,没办法亲自推广的书。苑绘刚读过校样稿,就开始画这幅画了。她压抑不住地想要描绘出故事中最令人印象深刻、心痛不已的这一幕。
这并不是一本悲伤的书,反倒挺有趣的。故事情节扣人心弦,苑绘一口气把整本校样稿都读完了。以利佳子为代表的充满个性的家庭成员间的交流是那么欢乐而有趣,好几个情节都让她不禁笑出了声。不过,这却是一本能够引发读者思考生命意义的书。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与他人相遇的意义是什么?
为什么人要心怀梦想?为什么人不管在多艰难的时期,都要充满希望,重新振作,奋勇直前?
即便知道生命临近终结,也要对清晨的到来心怀感激,平静地度过余下的每个夜晚,为自己出生在这个世界而心怀感恩,为还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祈福。
苑绘哭着读完了整本书,将被泪水打湿的校样稿紧紧抱在胸前,眼泪“啪嗒啪嗒”地从脸上滑落。她从没读过这样的故事。
这就是月原一整想要推广的书。
要是他没有发现这本书,或许银河堂中不会有一个人注意到它。
这就是“寻宝家月原”发掘出来的宝物——苑绘觉得这本书的确像宝物一样。
送来的校样稿中还附带了封面和腰封的复印件。
封面很漂亮,插画和装帧都很棒。可是……
“腰封好像不太合适……”苑绘嘀咕道。
腰封上写着“引人落泪的爱的故事”。苑绘现在确实是在哭,但她觉得自己不是因为难过而哭的。
虽然眼眶满是泪水,嘴角却在微笑,她想:“这不是一本悲伤的书,不是让人落泪的书。这是一本能让人变得幸福的书。”
“月原一整该多么想读到这个故事、这份校样稿啊。他读了之后一定会很开心。”想到这里,苑绘感到心如刀绞。
她闭上双眼,清楚地“看见”了一整温柔的微笑。但至于他现在究竟身在何方,脸上挂着一副怎样的表情,苑绘只能凭空想象。
一整从苑绘的眼前消失不见,只留下清晰的残影。
他是苑绘心爱的“王子”。
那是两年前的春天,苑绘和三神渚砂两人以正式员工的身份被银河堂书店录用。苑绘穿着尚未习惯的制服,跟着店长第一次以店员的身份来到店里。
在店长向她介绍店内负责文库区的前辈月原一整时,苑绘暗自在心中想道:“我见过这个人。我认得这张脸。这是一张令人怀念的、我深爱着的脸。”
但她想不起那究竟是谁。
苑绘陷入了混乱,她不可能会“想不起”分明“认识”的“某个人”。
所有见过的东西都像拍下的照片似的烙印在脑海深处,想忘都忘不了。这是苑绘身怀的绝技。
她总能自然而然地记下经历过的事,导致她在小时候甚至以为大家都是这样的。
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因为这项怪异的绝技被其他小朋友嘲笑后,苑绘才意识到并非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几年后上了小学,她便开始刻意隐藏自己的能力。知道她拥有这项绝技的,除了父母之外,似乎只有渚砂了。
因此,苑绘并不是特别喜欢自己过人的记忆力。不过,她还是充分利用了自己这项与生俱来的天赋。比如,在备考的时候,需要记忆的历史年表、地图和公式,只要能转换成图像,她就能轻松记住;在当了书店店员后,她也毫不费力地记住了所有客人、出版社负责人和相关行业从事者的长相。
在遇见一个人时,只要某件事给她留下了印象,就算不刻意去记忆,苑绘也忘不掉对方的长相和表情。
苑绘的记忆蠢蠢欲动。她过去确实曾深受月原一整的吸引,与他有过一段难以忘怀的回忆。
只要一看到一整的表情,特别是那略显落寞的侧脸,怀念感便会涌上内心,令苑绘不由得难过起来。但不可思议的是,无论她再怎么努力,都想不起自己在何时何地遇见过这个人。
有几次,苑绘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便打算直接向一整本人询问。但只要一整转过头看向自己,她就紧张得不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简直像是恋爱了一样啊。”苑绘双颊发热。从小到大,苑绘喜欢过很多人。渚砂甚至还嘲笑过苑绘,说她太容易动心。
“不过,对方要是知道自己被像我这样的怪人喜欢上了,一定会不开心吧。”苑绘总是抱着这种想法,因此从未和任何一个人表达过自己的心意。她原本就内向胆小,除了渚砂之外,平时几乎不跟其他人说话。
月原一整见苑绘这副样子,显得有些惊讶,露出困扰的笑容。他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个小女孩似的。
这么一来,苑绘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离开。这个过程中,她经常因为紧张而摔倒,每次都是让一整扶起来的。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几次,苑绘感到既羞愧又难为情。
在一旁看着的渚砂觉得有趣,便笑着问苑绘是怎么回事。
“我绝对认识他,却想不起来他是谁。”
听苑绘这么说,渚砂摇了摇头:
“我倒是不认识他。”
渚砂和苑绘从小就认识。自小学四年级,渚砂一家搬到苑绘家附近起,两人就几乎天天在一起玩耍,形影不离。
如果渚砂不认识一整的话,那说明苑绘在更久之前就遇见过他。
苑绘像着了魔似的回忆着,终于在某一天想了起来。
苑绘那天休息,她搭乘平时不怎么搭的电车,来到一个离风早镇有些距离的小镇上。究其原因,是苑绘从小就很喜欢的绘本画家的原画展将在这座小镇上的图书馆举行。那天是画展的最后一天,也是她看画展的最后机会。
苑绘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她身穿珍藏的连衣裙,脚踩一双鞋跟稍高的高跟鞋,心情愉悦地出了门。
平时出远门都有渚砂陪着,但那天渚砂要上班。独自一人到从没去过的地方,仿佛一场小小的冒险,苑绘内心雀跃不已。
欣赏完漂亮的画作,苑绘心满意足地准备搭乘电车回家,却不巧遇上了电车事故。事故虽然发生在其他线路,但很多原本要搭乘那条线路的旅客都纷纷选择改乘苑绘所在的线路,因此傍晚时分的电车眼瞧着就变得拥堵起来。
苑绘平时是不搭电车上班的。工作地点离家里很近,她平时都是走路或是骑自行车通勤。
苑绘难以适应满员电车的拥挤,加上得知有人不幸过世的消息,令她心情沉痛,差点犯了贫血。四周都是人墙,什么都看不见,喘不过气来。苑绘原本就穿不惯这么高的高跟鞋,还得在那种状态下一直站着,就更是难受了。
她被人潮推来挤去,半闭着眼,想要努力忍耐到下车。就在这时,她感受到了一种最糟糕不过的触感。
是色狼。有人从身后伸出手,摸着苑绘的胸部和下半身。起先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男人的动作越发粗暴,苑绘甚至开始感到了疼痛——这时她才不得不接受现实。
苑绘怪自己为什么非挑今天穿了这件短连衣裙。
她眼眶含泪地转过了头,只看见了无数张面孔,每张都面无表情、闷闷不乐,根本看不出谁才是色狼。车内拥挤不堪,苑绘想逃都逃不掉。
苑绘想要呐喊“有色狼!住手!”喉咙却像冻僵了似的发不出声音。
她无数次心想,要是渚砂在身边就好了。
苑绘从小就容易遇上这种事,每次都是渚砂出手相救。她精通剑道与合气道,自幼就对恶人毫不留情。
“只要给我一支笔,就没有我打不赢的人。施力得当的话,笔也能成为武器。”
渚砂曾像这样若无其事地炫耀道。她所言非虚,有一次她确实用圆珠笔把色狼的手给捅穿了。那是两个人都还在上小学五六年级时的事。当时那个色狼被面不改色的渚砂给吓到,血流不止地逃到了其他车厢。
但现在,渚砂不在这里。
苑绘觉得大脑供血不足,浑身难受。她很想坐下,但无奈周围都是人。色狼的手毫无分寸地肆意妄为。
“干脆死了算了。”苑绘如此想道,意识逐渐模糊。
“卯佐美。”月原一整端正的五官出现在了苑绘眼前。他奋力拨开人潮,奇迹般来到了苑绘面前。身材高挑的一整在她眼中,像极了前来搭救公主的骑士。
周围的人群或是怒目圆睁地看着一整,或是发出不满的嘟囔声。一整却满不在乎地来到苑绘身边,略显强硬地伸出手,抱着苑绘的肩,将她推到自己身后。
苑绘感觉色狼的手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她从背后紧紧抱着一整,浑身颤抖,泪水不停地从眼眶中滴落下来。
一整一言不发地将手伸到身后,像护雏似的护住苑绘,直到电车抵达风早镇,两人下车。
“……你没事吧?”一整扶苑绘坐在月台的长椅上,一脸担心地问道。回过神来,苑绘才发现坐在身边的一整不知何时与自己稍稍拉开了一段距离,这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嗯,不好意思,那个色狼,我分辨不出来是谁,不然我是想抓住他的……”
苑绘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是谁摸了自己。虽然心中又气又恨,却也没有办法。再说,无论可能性多么小,她也不希望奇迹般前来搭救自己的前辈遇上什么不测。万一那个色狼不光色胆包天,还随身带着小刀或菜刀……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
尽管苑绘的双腿还是颤抖个不停,但眼泪已经慢慢止住了。她调整好呼吸,打算向一整道谢。这时,她突然想到了某件事,便向一整问道:
“可是,那个……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在那里?简直就像是魔法一样。
“因为我也和你一样去看了那场原画展啊。”一整面带微笑,平静地答道,“我今天也没上班,所以就去看了,今天不去的话就没机会了。然后我就在那里看到了你。不过你好像看画看得入神,没注意到我。回程的时候也碰巧搭上了同一班电车,我本来站在距离你有些远的地方……但我看到你为难的样子,没办法坐视不管。”
苑绘恍然大悟。想要从那个遥远的小镇搭车回风早镇,可供选择的电车只有那么几班。如果是在同一时间离开图书馆,那会搭上同一班电车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要不是因为出了这种事,也许一整一路上都不会向自己搭话。他明明不是讨厌人类,在店里时却总是与他人保持距离,若非必要决不多说一句话。”苑绘如此想道。
“而且,他救了我。”这么一想,她感觉心中亮起了一盏温暖的小灯。
“他果然像个骑士、像个王子一样啊。”想到这里,苑绘抬头看向身边人俊美的侧脸。她想起来了,她想起自己是在哪里见到他的了。
“我的,王子……”
一整听苑绘这么说,好像被吓了一跳。
苑绘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她从长椅上弹起身,向一整深深地鞠了一躬,飞一般逃走了。她与人群擦身而过,逃离了月台,途中有三次都差点跌倒。
“刚才不小心说出口的‘王子’两字,他听到了吗?他听到了?”
苑绘好不容易通过检票口,奔跑在傍晚的商店街上,飘逸的连衣裙随风起舞。她的双颊像着了火一般发热,她用手反复拍了拍脸。
苑绘小时候非常喜欢一本绘本,讲的是住在月球背面地下的“冰之国”中一位善良的魔法师王子的故事。
妖精、妖怪和魔法师们隐居在冰之国中。地下有一个用魔法点亮的太阳,空中还飘着人造的云朵,下雨之后还会出现彩虹。自然,冰之国的地上也生长着繁茂的树木和植被,花朵也照常绽放。
虽说是个封闭的世界,但环境还算舒适。于是,这些魔法生物就在这么一个广袤而闭塞的世界里居住了好几千年。
这些魔法生物其实是很久之前居住在地球上的魔法生物的后代。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世界上不见光的地方越来越少,导致它们没办法继续在地球上生存下去。魔法生物若是想要生存,黑暗和人类的恐惧之心是必不可少的。于是,它们离开地表,越过夜空,来到了月球背面定居。
不过魔法生物们偶尔也会想念起自己的故乡地球。出生在月球背面,从未见过地球的魔法生物们,也像听童话般从父母那里听说了地球的故事,向往着地球上的生活。
成年的魔法生物也和小魔法生物一样向往地球。在它们的城堡中,有一间被黄金锁锁上的“镜屋”,里头有一扇巨大的窗户——那是一面魔法镜,从中可以看到千里之外的地球。它们不时通过镜子窥探地球的情况,感慨着人类文明的迅速发展,悲叹着自己再也无法回到地表。
冰之国的王子——一位魔法师王子——也对地球充满向往。不光是对地球,他对居住在地球上的人类和人类的生活也充满了向往。
“地球上也有像自己一样的孩子吗?自己能跟他们交上朋友吗?”
某天,魔法师王子拿着黄金钥匙,偷偷打开镜屋的门,窥视地上的世界。
地球的城镇、人类的世界在王子眼中显得美轮美奂、闪闪发光。
终于,王子注意到了某件事。
被光芒笼罩的城镇里,有一个小女孩透过房子的窗户,抬头看着王子。
女孩被隐身于群星之中、低头俯视自己的王子吓了一跳。女孩觉得王子看上去非常俊美、非常善良,更重要的是,非常寂寞。于是,女孩抬着头朝夜空喊道:
“请你当我的朋友吧。”
冰之国的王子穿过魔法镜,来到了女孩身边。
两人一整晚都待在一起。只要抓住王子的手,女孩也能像小鸟一样翱翔在夜空中,他们飞去很多地方。
王子看到了许多漂亮的人类城镇。他看到了大都市闹市区的夜景,闪烁的灯光仿佛一粒粒黄金;他看到了穿行空中的飞机机翼上的指示灯,看得入迷;他看到了停泊在夜间港口中的豪华游轮。王子心中就像塞满了珍贵的宝物一样,充满了幸福和喜悦。
最棒的还要数夜晚的植物园。美丽的花朵盛开在灯光下。王子折了一支野蔷薇,插在女孩的头发上。野蔷薇格外惹人怜爱,散发出梦幻般的芳香。
女孩觉得今晚与王子一同看过的景色很美,但最美的,还是王子那清澈的双眸。
王子碧蓝的双眼像是用水晶和冰块做成的一样,澄净无比,仿佛从未见过任何污浊和丑恶。
被这样的双眼频频注视,女孩不知怎么感到有些害羞。
天快亮的时候,女孩困了。尽管很喜欢俊美的王子,但她现在只想早点回家,上床睡觉。
她揉着眼睛,告诉王子自己想回家了。王子听后,神情蒙上了一丝落寞。
“那我送你回家吧。”他如此说道,“虽然今晚得跟你说再见了,但我之后能不能再到你的窗边找你?”
“当然可以了,王子。”
王子带着半睡半醒的女孩飞在空中,忽然说道:
“哎呀,有只小猫迷路了,真可怜。”
王子看到一只小猫孤零零地站在一条昏暗小巷的垃圾箱旁边。它躲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发出孤独的叫声。
“你能不能成为那只小猫的朋友?”王子对女孩说道,“请把它带回你的床上,让它与你一同入睡。请你分给它一些食物,不时朝它露出温柔的微笑。”
“我不要,王子。”女孩说道,“那只小猫是流浪猫,身上很脏。我没办法跟那样的小猫一起入睡。我没办法当它的朋友。”
“是吗?”王子落寞地答道。
接着,他抱起小猫,向女孩道别。
回过神来,女孩发现自己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了。
她以为先前的一切都是自己在做梦。
然而,她发现自己的头发上插着一朵散发芳香的野蔷薇。
自那之后,每当繁星闪烁、月亮升起时,女孩都会站在窗边仰望夜空,等待魔法师王子从天而降。
她等啊等,等啊等,即便野蔷薇的花朵已经枯败、干燥、萎缩,终而粉碎、随风飘去,女孩还是一直等待着王子的到来。
绘本的封底上画着手持黄金钥匙,一脸落寞地将房门锁上的王子。王子把小猫抱在怀中,小猫欲言又止,只是默默地抬头看向王子。
这本绘本让小时候的苑绘百读不厌。因为她是个“奇怪的小孩”,所以不容易交到朋友。家中的许多童书——尤其是这本关于王子的绘本——就是苑绘的朋友。
月球背面的地下世界非常漂亮,王子和女孩子一同看过的地上的夜景也美不胜收。苑绘幻想着自己也一同飞翔在空中,她陶醉在故事的世界里,无数次翻开绘本的书页。
绘本里的女孩和年幼的苑绘长得有几分相似,因此她也有一种自己仿佛置身于画中世界的感觉。
然而故事结尾总是以女孩和王子的离别告终。
每当读到这里,苑绘总会眼眶含泪地盯着封底,感觉仿佛是自己被王子讨厌了一样。
她想:“如果自己是那个女孩,不管小猫看上去有多脏,自己都一定会抱紧它,当它的朋友。这样一来,王子就一定会愿意继续当女孩的朋友,不会露出那样悲伤的表情。他一定会带着微笑,满怀欣喜地,再次降临到地面上。”
苑绘跑到傍晚商店街的尽头,停下脚步,喘着粗气。她低着头,用手扶着路边的杨树。风儿吹得枝叶沙沙作响,像极了月球背面地下的冰之国中的树木在魔法之风中摇曳的场景。
“他是,我的王子。”
之所以想不起来,是因为那本绘本不知何时从书架上消失了。
在当上了书店店员之后,苑绘仍然想要再读一次那本不知去了哪里的绘本。
可那本绘本简直像只存在于苑绘的记忆中一样,怎么找都找不到。那是本很老的绘本,苑绘甚至不记得到底是谁买给自己的了,她有些无从下手。
苑绘失落不已,但隐约觉得有些开心。她心想:“那一定不是一本寻常的书。也许是用魔法创造出来的,所以才会在不知不觉间消失。说不定月球背面真的存在住着魔法生物的冰之国,那本绘本现在也许正静静地躺在魔法生物的城堡中。”
一整和苑绘记忆中那位孤独的冰之国王子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她想:“那位王子若是长大了,一定就是月原一整这个样子吧。”
冷静下来思考,苑绘觉得自己好傻,心中的另一个苑绘双手叉腰地说道:
“已经老大不小一个人了,别再去想这种蠢事了。什么王子啊?你都几岁了?清醒一点!”
“可是……”苑绘轻轻闭上双眼,聆听着树叶在风中低语。从小吹到大的带有海潮味的风,让她澎湃的内心平静下来。仿佛有精灵藏在风中,舞动着透明的翅膀,唱着听不见的歌谣,悄悄地为人们鼓劲打气。
苑绘知道,做梦和幻想都是没有错的。她从小到大读过的无数书籍——那些她视为朋友的书籍——教会了她这个道理。
苑绘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她露出微笑,轻快地迈开了步子。
“回家吧。明天早上有好多杂志会送到店里,得早点睡、早点起床才行。稍微吃点东西,洗个澡,然后就躺上软绵绵的床,好好睡个觉吧。希望自己明天能用尽可能灿烂、尽可能得体的笑容向月原一整打招呼。还得好好向他道谢。”冷静下来一想,苑绘对刚才把一整留在月台的长椅上,拼尽全力逃走一事感到非常难为情,“连句谢谢都没说,就一溜烟地消失了,真是不应该。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好好向他道谢……”
在知道一整长得到底像谁之后,苑绘感觉自己今后可能没办法用正常的眼光去看待他了。
“不行,不行。”苑绘摇了摇头,想,“我已经是个有工作的成年人了,不可以这样,得正经一点才行。我已经不是小孩,也不是学生了。”
“话虽如此……”苑绘的脸上浮现出落寞的微笑。
她回忆起那些已经回不去的令人怀念的往日。
自那天起,每当苑绘见到一整,脑海中都会闪过“我的王子”四个字,让她害羞不已,没办法好好同一整说话。
苑绘原本就是个有些迷糊的人,常常一不小心就跌倒摔跤。若是在一整身边,出糗的频率会提高到原来的两倍,甚至三倍。
在苑绘告诉渚砂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渚砂笑着说:
“真可爱,真有你的风格。”
那之后,渚砂便在一旁静静关注着两人。不知道是产生了怎样的误解,渚砂还让苑绘一定要努力加油,这让苑绘有些无语。
苑绘心想:“这样的自己真傻,真是没出息。”不过,每当苑绘在一整身边摔跤或是跌倒时,一整总会蹲下身,边说着“没事吧?”边扶她起来。能被一整伸出的温柔的大手扶起,苑绘很是开心。
苑绘看着自己的手心:“这些事今后都不会再发生了。一整不会再扶起跌倒的自己了。在电车上遇到色狼时,一整也不会来救自己了。月原一整,已经离开了。而这一切都要怪自己……”
苑绘咬着嘴唇,强忍着泪水。再怎么哭也于事无补,她不想通过哭泣来掩盖自己的软弱和没能保护好一整和书店的事实。
轻快的敲门声响起,苑绘的母亲卯佐美茉莉也出现在门后。
“苑绘,你又画了这么漂亮的画呀。”茉莉也面带微笑,看着苑绘手边的画,身上散发出香水味。她身穿高档西装,胸前挂着一条长长的珍珠项链,耳环闪闪发光。但高级西装和首饰都只能衬托她的美貌。
垂眼角的大眼睛让她的笑容看起来和蔼可亲。苑绘跟母亲长得不怎么像,唯独眼睛神似。她很喜欢自己的眼睛。
茉莉也的办公室就在家附近,因此她平日里总是穿得非常正式。苑绘从没见过故事中那样“身穿便服的母亲”。
苑绘的母亲是创始于日本,随后进军美国、欧洲的童装品牌“Angelus”的老板。
她天生丽质,在十多岁的时候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偶像歌手。茉莉也在第一线活跃了好几年后遇见了苑绘的父亲,两人结婚后,她便从荧屏前光荣隐退了。虽然现在已经退居二线,但她仍与同时期出道的其他几位偶像关系甚好,与许多艺人也保持着联系。
例如以爱书著称的女演员,人称“鸣鸣”的柏叶鸣海,每年圣诞节都会与茉莉也互赠贺卡和礼物。过着独居生活的鸣海偶尔会毫无预告地带着高档的酒和点心,突然到访苑绘家。
电视、杂志和报纸上的鸣海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接近的气场,但在苑绘家里时,她却没有一点架子,常常瘫倒在沙发上,拍着手哈哈大笑。
鸣海在苑绘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很疼爱她。现在也偶尔会到银河堂书店,朝苑绘招手、眨眼,仔细查看书架和展台,最后买走成堆的书籍。她似乎相当中意银河堂书店,自认为算是店里的常客。
她来店里时总喜欢戴上一副大得夸张的墨镜,这反倒吸引了店员们的注意,引起大家诸如“刚才那位客人是谁”“好像在哪里见过”之类的讨论。
苑绘的母亲之所以能把童装事业做大,也多亏了年轻时在演艺圈中建立起的人脉。
顺带一提,苑绘的父亲是在花店打工时与茉莉也相识的,当时的他还只是个穷苦的学生。他万万没想到身穿运动服、素面朝天地前来买花的年轻女孩竟是上过电视的知名偶像。两人越走越近,直到交往之后,淳朴的他才得知茉莉也的真实身份,大跌眼镜。
“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母亲直到现在都还会这么说。
现在苑绘的父亲成了母亲的合伙人,工作重心在国外,因此常常不在家。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是个好父亲。他在母女两人需要自己的时候总会倾听她们的话语,会搭飞机飞回家里见两人。要是碰上纪念日或是家人的生日,他还会亲自挑选上等的鲜花做成花束送给两人。
“妈妈,你觉得这张画漂亮吗?”
“嗯。苑绘可是个天才呀。虽然平时画的画就已经很漂亮了,但妈妈觉得你这次画得特别特别特别漂亮呢。”
“妈妈讲话可真夸张啊。”
“我问你啊,苑绘,这画画的是什么?还有,你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要是遇上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就跟妈妈说呀。”
茉莉也眉头紧锁,凑过脸来。
苑绘笑着擦了擦眼泪。她最喜欢妈妈了。虽然茉莉也经常会对苑绘过度保护,把苑绘当小孩子对待,让苑绘有些生气,但她依然是一位善良而值得尊敬的母亲,因此苑绘希望能尽量不让她担心。
“我刚才在读校样稿……哦,就是在书出版之前印刷出来的原稿。真的是个非常棒的故事,我感动得都哭了。”
“啊,太好了。”母亲笑道,仿佛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了一样,“那这素描,是类似读书感想的东西吗?”
“嗯,是这样,没错……”苑绘看向自己的画,慢慢组织着语言,“这本引人入胜的书会在六月出版。最近店里有一位同事辞职了,他非常想推广这本书。”
“啊,是你之前跟我说过的,店里的那位前辈吗?是叫月原来着?距离他辞职已经过去快一个星期了吧,不知道他最近过得好不好。”茉莉也的声音变得忧郁起来。
月原一整现在过得好不好,苑绘无从得知。尽管她鼓起勇气向店长要到了一整的电话,打过去却总没人接。
一想到一整,苑绘就心痛不已:“如果此时此刻,他正在某处受苦、哭泣的话,自己该如何是好?他热爱着书店的工作。”
苑绘和一整平时都很少与人交流,因此两人之间也没怎么说过话。但只要看到一整平时的样子就能明白他有多爱这份工作:看着书时那炽热的视线,将书插进书架时那迅速而温柔的动作,在整理好书架后环视文库区时那温柔的眼神。
那眼神,简直就像童话故事中站在城堡阳台上眺望国家领土的国王一样,威风无比却又充满慈爱。
“这样的一个人,却被从店里赶了出去,都是我的错……”苑绘不停地这样想。
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没办法去找他,也没办法向他道歉。
“所以……所以……”泪水再度涌上眼眶,苑绘噙着泪,继续说了下去,“我得代替他推销这本书。”
“是给小孩子看的书吗?”
苑绘摇了摇头:
“是一本面向成年人的文库本。我负责的是童书,所以没办法去规划文库区的货架,把书摆上书架和展台。但我想,像制作腰封、海报这样的事,如果我拜托店长,他也许会同意……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画够不够好,但我会试着用心去做,努力去做。”
平时苑绘在店里只会写写宣传牌而已——那种不会影响到书架整体观感的小宣传牌。
她从没制作过放在漫画区或是其他大型书店中的那种正式的大宣传牌,也从没装饰过货架,制作过展示品。虽然她曾在心中想过一些点子,但也仅限于此。
她也从没制作过腰封。
苑绘知道,近几年来,有些书店店员会为了特别推荐的书亲手制作腰封,装在书上。绘画功力较好的店员会画出底稿,用彩色铅笔或其他画具上色,然后用彩印机或是打印机印出来,做成腰封,亲手装上,摆上书架。
如果腰封做得够好,还会通过网络或邮寄的方式送到其他关系好的书店中去,在全国范围内许多家书店中被使用。想要推销同一本书的书店便是通过这种方式,被肉眼看不见的细线给联系在了一起。
这是在这个所有人都说纸质书不好卖的年代里,形成共同战线的书店拒绝坐以待毙的意志体现;是店员们希望客人能知道好书、读到好书的祈祷之声。
出版社制作的书籍自带的腰封一般是由编辑策划文案,再交由专业的设计师制作而成的。毋庸置疑,这样的腰封有一种完整的美感。但腰封存在着某种既定的样式,在制作时往往会受其制约。这在书店店员看来,有时会显得有些无趣。
与之相对的,店员们因为喜爱书刊内容,希望其畅销而制作的腰封则闪烁着爱的光辉。那些腰封在苑绘看来每条都十分耀眼,用手摸一摸,甚至能感受到一股温暖。
制作手工腰封的,大多是画工媲美专业画家的店员,但也有一些腰封是由画工不算特别好的店员制作的。那些腰封中洋溢着令人浑身一震的炽烈爱意,正是这份难以压抑的爱意驱使着店员制作了腰封。如此制作出来的腰封充满热情和魅力,让人看了有一种幸福感。
苑绘也想绘制这样的腰封。从很久之前开始她就这么想了。然而她负责的是童书,书籍本身的尺寸和设计感似乎都与手工制作的腰封不甚相称。此外,她也没有勇气向店长提出制作腰封的请求。
茉莉也叹了口气:
“苑绘,你居然会想在工作场合画画,看来这件事一定很重要啊。”
苑绘点了点头。
她从小就喜欢画画。即便到了现在,只要是在家,她不是在读书就是在画画。不过,苑绘不是很喜欢把自己的画给别人看。因为在小时候,她的画没少受到大家的嘲笑。
苑绘越是努力去画,画出来的画越不像是普通小朋友能画出来的东西。
尤其是在幼儿园的时候,老师经常一脸为难地看着她的画,这给苑绘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你为什么就不能画得正常一点呢?”
可苑绘明明只是把看到的东西用漂亮的颜色画下来了而已啊。
她心想:“一定不是自己的眼睛有问题,就是自己的手有问题。虽然爸爸、妈妈,还有小学时认识的挚友渚砂经常称赞我的作品,但那些肯定也只是善意的谎言。我的画,很怪,好像跟普通人的画不太一样。”
因此,她现在只有在家里时才能“好好画画”。从小到大,在上图画课或美术课时,她交上去的总是一张白纸。
“可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苑绘咬着嘴唇。
她泪眼汪汪地看着素描本上幸福的一家人,放在膝盖上紧紧攥着的拳头被泪水打湿。
“我不能逃避,我一定要画。带着心意去画吧。把自己的画给店长和店里的大家看吧。也许银河堂的大家会被吓到,觉得我的画很奇怪、很诡异,并因此嘲笑我——从小周围的人就是这么看待我的画的。不过,就算画得不好、画得很奇怪,我只要拼尽全力,带着心意去画,就一定能画出充满韵味的腰封和海报。”苑绘这么决定着。
她转而又想道:“我简直像个魔女一样。如果我能变成童话世界中吟唱守护咒语的善良魔女就好了。如果我的画能成为守护《四月鱼》的护身符就好了。如果我的画能保护这本书,让它发出耀眼的光,成为它隐形的翅膀,助它展翅翱翔就好了。因为本应守护这本书,让它大卖的月原一整已经不在了。”
“咦,这是团老师的书?”茉莉也看着校样稿中附带的封面插画的复印件,发出了惊讶的声音。漂亮的插画中整齐地印着作者的名字——团重彦。
“我还在想团老师最近过得怎么样呢,哎呀,没想到居然当起作家了。”
“妈妈,你认识团老师吗?”
“是啊,就是编剧团重彦老师,对吧?”
“嗯。这本书是他作家生涯的处女作……哎呀,世界还真小啊。”苑绘不由得发出了感叹。在店里,知道团重彦这个名字的,大概只有店长一个人。
“不是啦。”茉莉也左右摆了摆食指,“妈妈在演艺圈待过,知道他的名字是理所当然的。但就算只是一般人,只要喜欢日本的电视剧,对日本的电视剧感兴趣或是带有深厚感情的话,就一定不会忘记团老师的名字。并不是因为什么世界很小。对你来说,可能很难想象,但在那个年代,电视剧的影响力几乎是无物能及的。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也没有手机游戏,大家都在看电视。而且一个普通家庭一般只有一台电视机,所以全家人都只能看同一个节目。只要黄金时段的热门电视剧一播出,就会在第二天成为学校同学们讨论的话题。团老师就是在那样一个电视剧的巅峰时期,接连为好几部高收视率电视剧写了剧本的人。我想,就算不知道团老师的名字,大概也会有很多人看过他写的电视剧。”
“就算不知道作者的名字,应该也会有很多客人记得作者写过的电视剧。”对了,月原一整也说过这样的话。苑绘的心隐隐作痛。
“妈妈,你见过团老师吗?”
“我没有直接见过他,但鸣鸣在高中时代出演过团老师编剧的一部家庭情景剧。一共四季,每季五十二集——换句话说,就是连续播了一年。我没记错的话,收视率应该还挺高的。现在想来,那应该可以算是团先生状态最好的时候创作出的作品了吧。说起来,那好像是鸣鸣演的第一部电视剧。当时还听她发了不少牢骚呢。真令人怀念。”
“牢骚?”
“团老师是个天才,还是个完美主义者。听说他经常会出现在拍摄现场,这在编剧中并不常见。如果演员演得让他不满意,他就会当场提意见,而且口气可是一点都不委婉。团老师体格壮硕,跟只狮子似的,一头长发就像鬃毛一样,还留着胡子。鸣鸣说他说起话来像是在咆哮一样,气势逼人。”
“嗯,大家有阻止他吗?或者拜托警察,不对,拜托现场的警卫帮忙吗?有没有告诉他,让他不要再来了?”
茉莉也微笑着摇了摇头:
“团老师说起话来,不管是口气、用词还是态度都非常过分,却句句在理。他的话总让大家无可反驳,除了‘您说得是’之外什么都说不出来。而且,那个时候的团老师接连写出了好几部大热的高收视作品。他又在青年时代就进了电视圈,可以说是编剧界的新一代泰斗,比拍摄现场的导演和制作人资深得多,也更有发言权。这样的大人物想来,谁也阻止不了呀。鸣鸣在彩排的时候提心吊胆地念了台词,没想到团老师却把剧本摔在地上,骂她演得烂透了。结果第二次鸣鸣还是演不好,团老师就把脚上的拖鞋拿下来直接朝她扔了过去,把她给弄哭了。”
苑绘眨巴着眼睛,看着母亲的脸。
“难以想象母亲讲的编剧和写出这个温馨故事的作者是同一个人。虽说作家本人和作品之间常会有差异,但这也差得太多了。”她想。
团重彦编剧的电视剧中有几部可以在网上观看。因为校样稿很精彩,苑绘原本打算去看看作者的电视剧,现在却没了这个想法。
“总感觉,是个挺过分的老师啊……”苑绘说道。
她叹了口气,反复在心中告诉自己:“作家与作品不同,作品是无辜的。不管那位老师是怎样的人,我喜欢这个故事是事实,所以得好好推销这本书才行。”
母亲哧哧地笑了:
“鸣鸣总是跟我说‘我最讨厌团重彦了’,甚至还会骂他,叫他去死……不过呢……”
“不过?”
“鸣鸣告诉我,她很尊重团重彦老师。团老师的剧本教会了她很多东西。被扔拖鞋这件事也让鸣鸣学到了很多。她曾经这么跟我说过:‘我之前一直是个装模作样、故作成熟的小丫头。可是,看到他那样一个大男人,居然眼眶泛泪,朝年纪轻轻的我扔拖鞋,认真地发火……他身上迸发出的强烈情感,还有当时羞愧的感觉让我永远都忘不了。从那时起,我才对自己所做的工作有了真正的认识。’”
苑绘没有说话。
“在知道团老师生重病,没办法工作的时候,鸣鸣可伤心了。她只在少女时代参演过老师写的一部作品。当时她总说希望能再演至少一部老师写的电视剧。原来他现在改行写书了呀。鸣鸣那么爱书,应该会很高兴吧。她听说团老师身体欠佳,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他的作品了。苑绘,这本书的出版是机密吗?我能把这件事告诉鸣鸣吗?”
“已经开放预购了,我觉得应该可以说,没有关系。”苑绘如此答道。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柏叶鸣海并不只是个普通的爱书艺人,她加入了报纸的书评委员会,在书友中有着很大的影响力。有好几本书都是因为她的介绍,才成为畅销书的。
“月原,《四月鱼》说不定真的能成为一本畅销书!”苑绘有些振奋地想道。
“妈妈,我会跟福和出版社的营业员问问能不能拿到样书。也许在六月发售之前,在下个月——五月的时候就能让鸣鸣阿姨读到《四月鱼》。”
“呀,真的吗?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所以,能不能让鸣鸣阿姨……”话到一半,苑绘犹豫了,她担心自己的要求太过厚颜无耻,不过,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她能为这本书写几句话,用在银河堂书店的宣传牌上。《四月鱼》的读后感,写给团老师的一句话之类的……如果她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
苑绘本想干脆向她要一张写给店里的彩纸,但她还是觉得那样实在是太得寸进尺了。
“嗯,我会问问她的。但那毕竟是你鸣鸣阿姨啊,不知道能不能靠得住。”
苑绘点了点头。柏叶鸣海被苑绘一家人称为史力奇。就是那个像个流浪汉似的漫游全国的旅人史力奇。没有人知道她在工作间的休息期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虽然随身带着手机,但她经常因为觉得烦而关机。
“就算把《四月鱼》寄给她,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手里。另外,像她这样的大牌女演员,究竟有没有时间和闲暇去好好读完一本书也很难说,有没有时间为银河堂写寄语也说不准。”苑绘思索着。
“但是……”苑绘看着母亲的眼睛,“妈妈,我要给鸣鸣阿姨写信。我会带着心意去写的。之后的事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决定赌一把。
她知道并相信每本书都有自己的寿命和运数。运气不好的书再怎么努力也卖不出去,转眼间就会从货架上消失。但若是富有生命力的书,就算不特意去关照,好名声也会不胫而走,被送到顾客的手中,获得细水长流的生命。
“《四月鱼》一定是本幸运的书。不,就算它运气不好,我也要像个善良的魔女一样,守护它直到最后一刻。”苑绘暗下决心。
“苑绘。”
听见有人在叫自己,苑绘回过神来,只见母亲满脸微笑地看着自己。
“工作似乎很开心呀。”
苑绘点了点头。
“你是个脆弱又温柔的孩子,妈妈经常会希望你不要再工作了。穿着漂亮的衣服,待在家里,随心所欲地看书、画画、照料花草就好了。我听说在书店工作是个体力活。实际上就是这样吧?苑绘,你总说自己腰酸背痛,手也常常被书页和纸箱割破,到处是伤。还没少被奇怪的客人纠缠,哭着回来。两年前,你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总说自己活干不好,效率低,垂头丧气的。我当时心里总想着,既然这么不开心,那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就好了?就算苑绘不工作,妈妈跟爸爸还是能养活你的,你只要将来继承家里的公司就好了。”
苑绘一言不发地盯着地板看。
母亲每次欲言又止的时候,苑绘其实都知道她想说什么。
苑绘明明知道,却装出一副迟钝的样子。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放在苑绘肩上,母亲继续说道:
“我现在很庆幸当时没有那么说。现在的苑绘,已经变成一个连妈妈都认不出来的闪闪发光的苑绘了,已经变成一个坚强的女孩了。”
“可自己早就不是孩子了。自己真是个幸福的女儿啊。”苑绘这么想着,用手指擦了擦从眼角渗出的温热泪水。
突然,母亲笑了起来:
“我还奇怪肚子怎么突然饿了,才想起来还没吃午饭呢。我刚才到商店街去的时候,在星野百货楼地下的熟食店买了焗虾、焗蟹和奶油土豆饼,还买了加了葡萄干的甜南瓜沙拉。来吃午饭吧?”
每样都是苑绘从小就喜欢的菜。
她点了点头,从椅子上站起身:
“我去泡红茶。”
窗外阳光明媚,野鸟们愉快地拍着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