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被车辆撞飞到步行道上。值得庆幸的是,尽管这起事故发生在交通拥堵的时间段,但少年在被撞飞之后并没有被其他车辆再次碾过。此外,少年的伤势并不致命,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听说是偷书的初中生在逃跑时被车撞了。”
“我亲眼看到了。那孩子被车撞到我这边来了。步行道被血染成红色,有的人都吓哭了。”
事故发生后,有几名目击者把情况发上了推特。时值春假,消息传播得异常迅速。
“我看到有个店员一脸凶相地追着他,把那个初中生都吓哭了。”
“我觉得那初中生应该是想要自杀吧。”
通过报纸、本地新闻、电视节目和周刊杂志的采访,大众了解到了少年的情况。
报道称,少年在病房里流着泪,向庆幸儿子大难不死的父母坦白了自己在书店偷书,逃跑的时候被车撞上的事。
据少年说,他已经在同一家店里实行了数次盗窃,并将偷来的书卖给新旧书店换取现金。
“爸爸、妈妈,对不起。请替我向书店的人道歉。”少年哭着向父母说道——新闻媒体如是说。
父母也哭着对少年说,如果是想要零花钱的话,和他们说一声不就好了?但少年说自己并不是缺钱花。
他说自己是受到了班上同学的霸凌,受到了他们的指使,因此才反复实施盗窃。
少年虽然是个老实而不起眼的孩子,但他非常疼爱年幼的弟弟和妹妹,是个很出色的哥哥。去年冬天,他被几个品行不太端正的同班同学盯上,继而受到了威胁——他们让他把零花钱交出来,否则就要他好看。
事实上,少年的父母(夫妻俩都是善良的好人,在邻里间的口碑也不错)也曾发现少年在回家时制服被弄得脏兮兮的,脸上和身上还带着瘀青,为此十分担心。然而少年每次都笑着辩解,是和朋友玩得有些过火了。
据说一开始少年是从自己的零花钱跟储蓄里拿钱给欺负他的同学。但终于那些钱也用光了。少年考虑过要从母亲平时随手放在客厅的钱包里偷钱,但最终没能下得了手。
少年向欺负人的孩子们说:
“我已经没钱了。”
同学们听后,便让他去偷东西换钱:
“去书店偷书,再把书卖给新旧书店。”
“不过你没办法卖书。”
“卖书的事我们来办,你负责偷书就行。”
那些多半也是惯犯的孩子向少年传授了偷书的窍门:偷好几本同样的书是卖不出去的,要偷不一样的书;挑最近很火的书或是畅销书下手,这样的书可以卖个好价钱。
少年原本打算拒绝,热爱书籍的他没办法做出这种事。然而欺负人的孩子们威胁他,如果他不照做的话,他们就要对他的弟弟和妹妹下手。
少年隐约知道,这些欺负人的孩子其实之前也曾被一些现在已经毕业了的高年级霸凌者索要过钱财。
“我不知怎么,就觉得他们好可怜,又好可笑。然后我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少年又是哭又是笑地如此说道。
第一次偷书的时候,少年非常害怕。他说,他当时心想,做了这种事一定会下地狱,自己的人生也彻底完蛋了。
但他已经没办法回头了,也没办法同父母和老师商量这件事。他为自身的软弱感到羞耻,同时也害怕被喜欢的人知道身为优等生的自己居然是个可耻的偷书贼,让他们失望。
“我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
少年希望有人能来拯救自己,希望他的罪行被人发现。
他希望有个人能骂他、阻止他,但又害怕做坏事被人抓到。
终于,在一个樱花初绽的春日,少年第一次在偷书时被抓到了。
少年说,自己在被书店店员叫住、追赶的时候,才感觉终于从梦里醒了过来。尽管如此,自己却因为“想要逃避现实”而逃跑了。逃跑的时候,他在心中向好多人不断地道歉。
信任自己的父母,仰慕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对自己笑脸以待的邻居,信赖着自己这个优等生的学校和补习班的老师。
还有追在自己身后的书店的大哥哥,他笑着对自己说过好几次“欢迎光临”“谢谢惠顾”。自己欺骗了这些人,背叛了这些人——这下子他们全都知道了。少年说,自己一想到这些,就想逃到远方,躲到异世界去。他在心中默想,那些发生在自己喜欢的异世界主题轻小说中的主人公身上的事,要是也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好了。
“我想要逃到异世界去。”少年如此说道,脸上又流下了一行泪,他哽咽道,“但是,我很高兴能回到现实中,我很高兴能把真相说出来。”
少年的父母听后抱紧了少年。据媒体报道,两人之后前往遭窃的书店,郑重地道了歉。
网上还传闻说,当时夫妻俩的态度非常好——也不知道究竟有谁看到了当时的情景。
银河堂书店受难的日子开始了。
“偷书也许是不对,但没有必要把一个初中生追得冲到马路上去吧?”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悄声议论起来。这些悄声议论终于化作呼喊,化作怒吼。
网上有人整理出了事故的目击情报,来自全日本的各种声音有如风暴般席卷了各个地方——大街小巷、网络世界、电视屏幕。
“还好那个初中生没事,要是被车撞死了,那说什么都晚了。”
“那家书店也真是的,几本破书跟一条生命,不知道孰轻孰重吗?”
“那孩子的父母人品可真好。他们还专程跑到书店去道歉了,不是吗?据说去的时候还提着赔礼道歉的点心盒,还依书店的意思,全额赔偿了儿子偷书造成的损失。听说书店都没拒绝,直接就收下了。他们不觉得这么做有点不应该吗?不觉得很不要脸吗?”
“说起来,追赶这个孩子的店员后来怎么样了?演变成这种事态,至少也该反省一下吧?应该已经从店里辞职了吧?”
银河堂书店开始接到投诉电话。投诉者在电话中谴责追赶偷书孩子的店员,质问店员可曾到医院向少年道歉,要求书店将少年父母付的书钱还给他们,骂完后连解释都不听就把电话挂断。打到店里来的电话,每次都是由不同的店员接听的。大家都开始害怕接电话了。特别是打工的学生,每次接到这类电话都会被吓个半死,于是慢慢地只有老员工、店长和副店长会去接电话了。
一整也会接电话。应该说,他在能接电话的时候都会尽量去接。令其他店员害怕不已的听筒另一头的声音,在他听来就像是天谴之声。
那名少年和少年的父母都没有怪罪一整。一整每次去医院探病,他们都只是一个劲地赔不是。
正因如此,一整心中才觉得格外难受。
他责问自己:“为什么那天会把少年追到那个地步?他明明都那么害怕了。少年脸上挂满泪水和鼻涕,拼了命地逃跑着。他都吓成那样了,自己还是无情地把他逼上了绝路。一个人得有多大的勇气才敢冲到车子前面啊?少年在被车撞飞到步行道上时,心里该有多害怕,身上该有多痛啊?”
因此,一整只能一味地道歉,倾听着谴责的话语。
他听过尖锐的女性的声音,也听过似乎刚变声不久的男孩的声音,还有用沙哑的嗓音结结巴巴地讲着大道理的老人的声音。
一整觉得自己永远都没办法听惯他人愤怒的声音。他慢慢开始发现,当人认为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时,就能毫不留情向他人投去谴责的言语。
不过一整觉得,现在的自己没有权利向听筒对面素不相识的人提出抗议。
他听着听着,左脚便不可思议地开始痛了起来——似乎是在追赶少年的时候,把左脚扭伤了。当时他觉得这伤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痛楚越发变得难以忍耐。每当听见电话对面的怒吼,那只脚就会开始发热发痛。
打过来的电话大多数是看不到号码的匿名电话,不过偶尔也有非匿名的电话打过来。“连住在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到我们店里来的地方的人都打电话过来了。”店长咬牙切齿地说道。
全国各地的人不光是通过电话表达自己的愤怒,有些人还会写信。店里收到了好些用潦草字迹写的、没有寄件人姓名的明信片和信件,内容跟电话中的大同小异。不过,有一张明信片上面只写着“杀人犯”三个字。
那张明信片偶然间落到了前往百货楼收发室收取邮件的一整手里。
一整强忍着左脚的痛楚朝店里走去,将邮件和包裹简单分类。在走到店门口附近时,他将那张明信片翻了过来,停下了脚步。店长大概是发现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便大步流星地走到他面前,抢走了他手中的明信片。店长瞥了一眼上面的内容,随后便将明信片揉成一团,头也不回地扔到了柜台后面。
“别放在心上。”店长低声这么说道,用力拍了拍一整的肩膀,然后回到了收银台,“还有你那脚,差不多该去医院看看了。”
一整低着头走过收银台,朝自己负责的文库区走去。他自认为走的是直线,但不知怎么,视野有些摇摇晃晃的,左脚的疼痛越发强烈。
在经过外国文学书架前时,另一位副店长——老店员冢本保看见了他。
“月原,这不是你的错。”他拿着用于清理灰尘的掸子,转身面向一整,静静地说道。
这位店员戴着看上去非常昂贵的古董风圆眼镜,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猫头鹰的感觉。他的身高比一整还高,肩膀也很宽,看上去人高马大的,颇有几分英国绅士的风采,优雅而智慧。
冢本拥有丰富的书籍知识,同时也很擅长和出版社打交道,整理起书架和制作起宣传牌来也是得心应手,认识的人都对他的工作能力赞不绝口。他还是一位相当有眼力的店员,在某本悬疑推理主题的杂志上甚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介绍本月新书的专栏。
外国文学现如今卖得不如过去好了,因此,他并没有像在同一家书店里负责文艺书籍的三神渚砂那样受到大家的赞誉。但无论如何,他也算得上是一位明星店员了。
冢本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给人以一种柔和的印象。但他其实也是倾向于与他人保持距离的人,这点和一整挺像的。因此每当两人对上眼时,都只是简单地点头示意作罢,甚至连天气都不会聊。
现在,冢本却直勾勾地看着一整的眼睛,他在用唇语说完“加油”后便又转向书架,继续打扫起来。
一整望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鞠了一躬,离开了外国文学的书架。
一整回到自己负责的文库本书架前,叹了口气,伸手将顺序被弄乱的文库本摆正。为了方便客人拿取,他将书本稍稍往前抽出了一些。如此重复着,他的内心平静下来,眼中只剩下了自己和书本。
“明天会有大量的文库本新书到货,得先空出点位置来……”就在他一如往常地开始思考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快门声。
一整以为是有人在拍照偷书,立刻回过了头。有些客人会把书的内容用手机相机拍下来回家看,书店方对此厌恶至极,管这种行为叫“拍照偷书”。书店方希望,客人如果需要某本书或杂志上的信息,就花钱买下来。
有时也会发生客人偷拍客人的事件,因此,书店店员们对手机相机的快门声非常敏感。店里只要有一个地方响起快门声,店员们就会一齐转头朝声音的源头看去。
站在一整身后的,是把手机镜头对准他的一群看上去像高中生的少年。一整对他们穿的制服没什么印象,意味着他们不是附近学校的学生。
少年们一脸兴奋的样子,眼里闪烁着怪异的光芒。
“就是你吧?”其中一人问道,“你就是那个追赶偷书的初中生的店员吧?跟我在推特上看到的照片一模一样。原来你还没辞职啊。”
一整知道,话语可以刺痛人心。自很久以前,经历过发生在自己孩童时期的那起意外后,他就反复体验过这种感觉。现在,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阴暗的,甚至有些令人怀念的痛楚。他抽搐着嘴角笑了起来。“人类在这种时候原来是会笑的啊。”一整仿佛置身事外般如此想道。
他知道自己的照片在网上传开了。事故当天被在场的某个人给拍了下来。最开始的一张拍得并不算特别清晰。不过从那张模糊的照片上,还是能看出愕然站在原地的被拍者的年纪和银河堂书店的员工围裙。那之后又有几张不知是在何时被谁拍下的照片在网上传开了。
不光是这群少年。一整曾好几次注意到,店里有些客人的目光似乎正在搜索着自己的身影。
在电视节目和周刊杂志到书店来要求采访一整时,店长瞪着他,让他不必接受。被店长的气势震慑住的一整拒绝了采访的要求。不过,就算店长再怎么厉害,也抑制不住客人的好奇心和正义感。
再说了,一整并没有打算逃避。
就在这时,三神渚砂从书架后方出现,厉声朝少年们说道:
“这位客人,非常抱歉,本店严禁拍照。”
少年们一脸不悦地转过头,对上渚砂咄咄逼人的锐利目光,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卯佐美苑绘也从同一排书架后方走了出来。她的皮肤白得像只兔子,清澈的茶色瞳孔中泛着泪光。
她的泪水让少年们一时失了声,尴尬地面面相觑。
苑绘走到少年们面前,开了口。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语不成句。如此踌躇了片刻后,她向少年们深深鞠了一躬,脑袋久久没有抬起来。
泪珠“啪嗒”落在地上。
少年们见状,一句话都没说,互相叫嚷着“走吧走吧”,都没再看一整一眼便离开了现场。
“那个……”一整向苑绘搭话,却又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对了,这时应该道谢才对。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苑绘抬起了头。泪水打湿了她孩童般的脸颊。
她的嘴唇在颤抖:“都是……我不好。都怪我当时……没能留住他……原本应该是我去追他才对。所以,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全都是我的错。”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是我没拦住他,是我不好。”
“不是的,不是的,对不起。”
“不,我才应该道歉……”
自那起事故以来,苑绘好几次哭着向一整道歉。不对,她其实是最近才把“对不起”几个字说出口的。最开始的时候,她只要看到一整,眼泪就会夺眶而出,大哭不止。
看到苑绘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一整胸口深处隐隐作痛。这感觉似乎勾起了他某些已经淡忘的回忆,令人怀念而又心痛不已。
此外,一整有一种苑绘的泪都是替自己流的感觉——替这个想哭也哭不出来、没办法流泪的自己。
就在两人相互道着歉的时候,渚砂站到了两人中间:
“我来帮你们说吧。你们两个都没错,行了吧。能别再互相道歉了吗?”
渚砂双手抱胸,瞪着两人。
“不,是我……”
“但是,都怪我……”
“啊,烦死了,你们两个人感情还真好啊。”渚砂似乎对两人感到有些无语,同时握住两人的肩膀拍了拍,“书店店员可是很忙的,你们两个都赶快回去工作吧。苑绘,有位客人好像一直在找绘本哦。”
苑绘像是突然回过了神,转头看向童书区。她用手背迅速擦了擦眼泪,同渚砂一起向一整轻轻点头示意后,小跑着回到了绘本书架前。
渚砂目送苑绘离开,手叉着腰看向一整:
“那个偷书的孩子,就算月原你不去追,我也会去的。我这双飞毛腿可不是吹的。其实我那时候就跟在你后面不远的地方。你都没注意到吗?”
不管跟谁说话,就算是面对店长,渚砂用的都是同平辈说话的口吻,只有在同客人说话时例外。
一整点了点头。渚砂耸耸肩,仿佛在说“真是败给你了”。
“就算你当时没把他逼得跑上车道,我也会做出一样的事。不过也许在他被车撞上之前,我就能抓住他,把他扑倒在地。就算我站在跟你一样的立场上,我也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说到底,那个偷书的孩子又没死。大家都平安无事不就行了吗?”她虽然压低了声音,语气却还是十分强硬,略微仰视一整的那双眼睛中散发着黑曜石般的光芒,“那些根本不明白事情原委就一味认定你或这家书店做得不对的陌生人,你不要放在心上,当他们不存在就行了。他们只不过是在享受那种伸张正义的感觉。有些人还说什么‘不就是偷了几本书’。说出这种话的人,全是既没常识又没想象力的白痴。你没必要为了那种人说的话而难过。”
一整听后呆呆地站在原地。渚砂微微一笑,像一位容姿艳丽、手持宝剑的公主。
“月原,你听好。我们是书店的店员。我们的工作是认真对待书本,对待客人,对待自己所在的书店。那些不来我们店里买书的,连住在哪里都不知道的人说的蠢话,你就左耳进右耳出,把它们全都忘光吧。好了,回头见。”渚砂抬手向一整道别,迈着轻快的步子,朝文艺区走去,马尾辫左右摆动。
一整目送渚砂的背影远去。被渚砂拍过的肩膀,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月原。”身后传来了声音,是在店里兼职的主妇们。她们向一整投来温柔的目光,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我支持你哦”“阿姨们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打起精神来”。
其中一人将一个装饰着丝带的袋子递给一整:
“不嫌弃的话就拿去吃吧。觉得累的时候,吃点甜食比什么药都管用。”
袋子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漂亮糖球。
“那个很好吃的”“一袋可不便宜哟”——主妇们纷纷点头称道。
送糖的主妇露出有些得意的笑容:
“就是那家店啦,那家开在车站大楼里的糖果店。这款是限量商品,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
这似乎是一款很难买到的非常昂贵的糖。一整在网络新闻里读到过,据说开卖后一下就被抢光了。一整像拿着宝物似的盯着仿佛装满了花瓣和宝石碎片般色彩鲜艳的漂亮糖果袋。
一位主妇朝收银台方向看去,吓得缩起了肩膀。一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和站在柜台后方的店长对上了眼。
店长却立刻摆出一副“我什么都没看见”的表情,说着“欢迎光临”,朝眼前的客人鞠了一躬。
“那再见啦”“要打起精神来哦”,打工的主妇们笑着对一整如此说道,接着便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有人走向收银台,有人消失在员工区的门后,有人则朝放在书架后方的收缩包装机走去。
一整看着一位位主妇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店里四处都有人向自己投来目光,那是同事们关心的目光。
不光是在银河堂书店工作的人,将巨大的篮子搬进店里的送货员也偷偷朝自己投来了温暖的视线。他摸着帽檐,一言不发地从一整身边走过。
另外,有几位并没有直接说过话,但看上去很眼熟的客人在拿着书走向收银台时,短暂地朝一整投来了关怀的目光。
一整在心中分别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接着站到了文库本的书架前。他凝视着排列在书架上的书,平复了自己的呼吸。
他一本一本地调整着书籍的位置,将书架整理得漂亮而整齐,接下来还得检查一下该摆上架的书是不是都摆好了。他心无旁骛地做着跟往常一样的工作,却感觉眼眶渐渐湿润起来。要是不刻意忍着,眼泪甚至都要滚下来了——那可不行,会把书弄脏的。
一整微微抬头,看着天花板上老旧荧光灯发出的白光,强忍着泪水。
自己这样的人,真的有资格被如此温柔对待吗?
一整从来不加入大家的圈子,就算有人邀请他一起去酒会或是去玩,他也都拒绝了。
一整喜欢人类,但作为其中的一员,他感到非常辛苦,所以一直试图避免与他人来往。他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这个样子了。不,应该是在更小的时候,跟家人生离死别之后就是这样了。住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房子里的时候,自己不是这样的人,自己是个会在太阳底下抬起头,露出灿烂笑容的孩子。
“要是能就那么无忧无虑地长大就好了。”一整突然这么想道,“要是那个平行世界中的我成了书店店员,来到这家书店工作的话,一定可以更好地融入大家,愉快地工作吧。那个我一定能和渚砂与苑绘相视而笑,和冢本讨论外国新书。店长夫妻也一定会把他们引以为豪的猫咪的照片和录像拿给我看。特别是店长,总是很看好、很中意我,认为我是个能够理解他的人。当店长表现出善意,向我伸出手时,我却对其视若无睹。”
现实中的一整是个完全无法融入集体的人,简直就像只怕生的流浪猫一样。尽管平时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却只会在有必要的时候与他人对话,从不向他人敞开心扉。他从来没把谁当成朋友、当成伙伴,他甚至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自己的归宿。
他已经放弃寻找归宿了。
这家书店,以及来到店里的人却总向一整投来温柔的目光。
回过神来,一整发现自己抓着糖果袋,呆呆地站在原地。他闭上湿润的双眼,擦去泪水,露出了微笑。
他打算在休息时间里吃一颗。这样一来,左脚的痛楚一定也会稍微减轻一些吧。
在风早镇上的公园中、人行道边、民房庭院里的樱花一齐绽放的时候,一整辞去了银河堂书店的工作。自学生时代打工的时候算起,他已经在店里工作十年了。
打到店里来的投诉电话的数量不减反增,终于,连百货楼的电话都开始响个不停。于是,一整决定自行辞去书店的工作。
百货楼并没有暗示银河堂店员或经营者让一整辞职。只不过一整认为,只要自己离开了,大家就能重返原本平静的生活。
银河堂书店和书店所在的星野百货楼,在这个时代还能坚持经营着,实属不易。他不想再给它们增加负担了。
这不是个好时代。再这么下去,银河堂书店和百货楼有一天说不定真的会倒闭。
最近几年,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街头书店关店的新闻。就算是一次都没去过的店,一整看到新闻时还是会感到心痛。他希望至少银河堂书店不要步那些书店的后尘。他想要拯救银河堂书店。
店长努力挽留了一整,却还是没能改变他辞职的决心。
“你之后的工作打算怎么办?”在不知第几次挽留中,终于放弃的店长在员工办公室一边叹气,一边如此向一整问道,“月原,你是一个人住吧?而且,也没有老家让你回吧?房租要怎么办啊?”
这么一说,一整想起来,他在很久之前曾把自己的家庭情况告诉过店长。真是让人怀念啊。那是当时还未满二十岁的他刚开始在这家书店里打工时的事。因为店长询问时的笑容实在是太过和善,他便一五一十地把从未向其他人说过的话一股脑地告诉了店长。
“我会想办法的。”一整笑道,“在店里工作的时候我稍微存了点钱,父亲留下的钱也还剩一些。这些钱够我撑一段了。在这期间我会去找工作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就让我来帮你安排工作吧。”店长本打算这么说,话到一半却噤了声,低垂着双眼。
一整明白店长想说什么。
多半是打算把自己安排到另一家书店工作吧。
但那是不可能的,没有店长或经营者愿意雇用一个恶名远扬的员工。就算他们在心中默默同情着自己,也不可能接受这么一个被视为恶魔化身、受人唾弃的店员。书店再怎么说也是服务业。
而且……
就算真有充满正义感的书店愿意伸出援助之手,一整一定也会心怀顾虑,婉拒邀请吧——正如他出于顾虑而选择离开银河堂书店一样。
自己一辈子只在书店工作过,除了这行还能干什么工作?一想到这个问题,一整的思考便停止了。不过,反正现在的情况也已经容不得自己思前想后了。
工作的最后一天,一整上的是晚班,但早班的店员们也留到了他下班的时间,与他道别。
苑绘哭成泪人,渚砂扶着她的肩膀。除苑绘之外,也有好几位女店员红着眼睛。一整见状悲喜交加,心情复杂地露出了微笑。他想:“假如自己当时作为银河堂的代表接下书店男子影集的邀约,她们应该会为自己感到高兴吧。”
一整离开后,文库区将暂时由店长接管,之后就不知道会是谁来接手了。因此,他在最后向大家传授了工作要点,为交接做准备。
因为是突然决定离职,所以交接工作做得不是很好。不过好在店里有店长跟一众老店员,三神渚砂也在,因此一整才能放心地将工作托付给他们。
不同店员负责的书架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状态。就算都是文库本的书架,不同书店的书刊排列方式也不尽相同。每天都有让人数不过来的文库本刊行,如洪水一般被送到店里,负责人必须决定将哪些书上架,将哪些书退还。这全都取决于店员的水平、能力、才干——以及品位。
店员不同,书架也就不同。一整负责的银河堂书店文库本的书架,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只有他才能保养、管理的书架。
而现在,一整将要离开自己的书架——他花了十年时间,在无数次尝试后打造出的书架。这令他心如刀绞。
自己打造出的书架,将会被接手负责的店员破坏、重构。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这是每个辞去书店工作,离开书店的店员必须经历的。
一整只有一个未完的心愿——他还有一本想要推广的书。
“在六月,福和出版社将会出版一本名为《四月鱼》的书。是福和文艺文库系列的一本文库本。作者团重彦老师是位新人作家,这是他的处女作,不过他在过去是位著名的编剧……”
一整平静地说明着,忽然觉得喉头苦涩,呼吸不顺。怎么回事?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在哭。一整事不关己地想,原来眼泪会像这样,如此突然而自然地流下啊。
“我已经向福和出版社的大野先生预约了校样稿。这本书一定会大卖。只要好好推销,就一定会大卖。因为作者是位默默无闻的作家,因此初版发行量很少。我向福和出版社的大野先生申请提高进货量,不过如果初版的配额较少的话,还要麻烦大家尽快下单。可以的话,最好是……”
“真想亲自推广这本书啊。真希望这本书能在这家店里火起来,火到全国上下。这本书一定会畅销。就算自己不在也没问题。一定会有其他书店的店员,或是慧眼识珠的人注意到它,引发热议。说不定根本用不了多久时间就能火起来。但万一……万一这本书没怎么引起话题和关注,就这么消失在茫茫书海中……”想到这里,一整感到了深深的遗憾。
当然,至今为止也有一整想要推销,却没能火起来的书,而且数量还不少。好几次,他都一边将需要退货的书本装箱,一边遗憾不已地想着:“为什么这么好的书却卖不出去呢?”
不过,即便这些书没有像一整所期待的那样成为畅销书,他依旧会将这些书摆上自己精心呵护的书架和展台,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地推销它们。
然而,一整马上就要失去自己的书架了。
他努力地挤出话语。尽管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不舍,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除了文库区外,把这本书放到编剧、戏剧的书架上说不定也会产生不错的效果。还可以放在亚文化书架上介绍昭和社会现象的书刊旁边——因为作者是在昭和末期创作出好几部热门作品的前知名编剧。有些人虽然已经忘了编剧的名字,但对团老师所写的知名电视剧依然留有印象。我想这样的客人应该不在少数。”
之后,一整开始泣不成声。他心里想,假如自己能留在这家店里的话,就能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来宣传这本书。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嘴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别担心。”店长以温柔的声音说道,“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吧,月原。你守护了这家店十年。这下,轮到我们来守护你的书架和文库本了。”
看见店长那神似圣诞老人,温柔中带着一丝狡黠的坏笑,一整露出了微笑。
一整向所有人、向书店鞠了一躬。接着,他拖着疼痛的左脚,离开了银河堂书店。
一整迷迷糊糊地醒了。
天还没亮,房间里一片昏暗。淡淡的月光透过窗帘洒进屋里,将睡在窗边栖木上的鹦鹉照得雪白。睡着的鹦鹉仿佛雕像般一动不动。
好热。全身关节酸痛,还止不住咳嗽。
昨晚睡前,一整不知怎么,觉得很冷,喉咙也很痛。他想起自己曾在心中暗想,反正明天不用上班,就算发烧也可以睡个够。
一整的嘴角浮现出苦笑。从小到大,一整很少感冒,就算得了也能马上好起来。也许是因为把工作辞了,所以才一时松懈,让病魔乘虚而入了吧。
时值春季,房间中的空气却十分冰冷。这份寒意让一整感到舒服,同时觉得被冻得快要失去知觉了。寒意似乎浸染到了疼痛不止的左脚,令人发麻的痛楚不断持续着,痛感越发强烈。
“虽然口很渴,但拖着左脚下床打开冰箱太麻烦了……说起来,昨天晚上是不是没吃饭?记不清了。”虽然有些担心肠胃会出问题,但光是想到得打开冰箱自己做菜,一整就觉得麻烦。他在昏暗的房间里咳个不停,缩成一团。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伸手摸索放在枕边的手机,慢悠悠地打开,看了一眼时间。
凌晨三点多。在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日期时,一整感到了焦虑:“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醒了……再不睡就起不来了,今天会有一大批带附录的杂志送到店里……”
不过一整再次想起,自己已经不用上班了。他平复着呼吸,不禁想要嘲笑自己的愚蠢。不知道是因为发烧烧得自己头昏脑涨,还是因为当了十年书店店员养成的习惯太难改掉。
“能睡到自然醒,真是件好事啊。”一整试图安慰自己,但没能奏效。
不知是不是因为补充了睡眠,他感觉自己的头脑异常清醒。不过如此清醒地躺在黑暗之中,也只不过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这种时候一整就觉得,如果自己像过世的父亲那样会抽烟就好了,或者要是会喝酒也不错。
他又微微一笑:“烟暂且不提,酒,自己大概是一辈子都不会沾的。”
一整在半梦半醒间思考着:“接下来怎么办?真的有自己能做的工作吗?自学生时代开始自己就在银河堂工作,对银河堂之外的书店一无所知,对书店店员以外的工作也一无所知。”
一整大学学的是英语,但平时忙于打工,连教师资格证都没考。要考取教师资格证,就必须修完好几门必修科目,而他并没有修完这些科目。
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找到工作。一整没人可以依靠。就算有,他也不想去依靠。这点他清楚得很。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冷静地思考对策。他不得不去思考。
“但是……可是……”
一整的心中空了一块。尽管知道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但只要往前踏出一步,他觉得自己的内心似乎就会从那个空洞开始分崩离析。
正如一整对店长所说,他在银河堂工作期间,不知不觉间存下了一笔钱。他平时没什么兴趣爱好,也没什么人际交往,钱全花在了伙食费、水电费和房租上,偶尔买些衣服,剩下的开销全用在买书(而且因为是书店店员,可以用员工价买书)和付话费上,就这么过了十年。
另外,父亲留给一整的学费还剩了一些。因为一整在上学期间勤俭节约,尽量不去动那笔钱——这也正是他在学生时代选择打工的原因。
那笔钱是父亲为了让一整和姐姐长大后能学习自己感兴趣的学科,平日里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正是因为有了这笔钱,一整才能在不接受外公外婆援助的情况下进入大学,并得以毕业。
一整在大学选择了和母亲一样的英语专业。他在年幼时便与母亲生离死别,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关于母亲的记忆。他或许是希望通过英语唤醒自己的儿时回忆,记起母亲的音容笑貌,感受母亲的气息吧。母亲在大学毕业之前都住在风早镇。一整之所以选择在与母亲同样年纪时住在同一个地方,或许是为了感受母亲的目光吧。
实际上,一整母亲大学时代的恩师仍然就职于同一所大学,他也因此得以了解到母亲年轻时的事情。母亲是位出色的学生,在语言学和英国文学方面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大家都劝她毕业后留在学校继续深造,但她追随着自己入学时定下的目标,走上了成为中学教师的道路。
终于有一天,她笑逐颜开地告诉恩师自己被远方城镇的一所中学给录取了。她就这么带着明亮而坚定的眼神毕业了。
听说外公和外婆当时其实是反对她当教师的。母亲的家庭重视搞研究、做学问,家中出了好几位知名学者和研究者。家人强烈要求她毕业后继续深造。她几乎是带着与父母恩断义绝的决心拒绝了他们的要求,走向了远方。
在沐浴着柔和阳光的老旧大学的研究室里,仿佛仙人般满头白发的教授嘴角浮现出微笑,怀旧地如是说道:
“你的母亲,她非常热爱人类,也非常热爱文字。而且,她爱的不是那些被收集整理出来的文字,而是在生活过程中被人们所使用的话语。用过时的话说,她不是那种会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的人。她自由自在地展翅翱翔,飞向了那个城镇。在那里,她的话语与他人的话语交织在一起;在那里,人们向她投去温柔的笑容。”
母亲年轻时是个人见人爱的开朗小姑娘。
一整已经回忆不起母亲的温柔目光和温暖怀抱。他总感觉母亲活着时的碎片被留在了风早镇咸咸的海风和海鸟的鸣叫声中,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寻找这些碎片。
父亲总是语带崇拜地告诉一整他早逝的母亲多么聪明。她来到超市购物,在远方的乡下小镇与自己邂逅,后来成了自己的妻子。不管是世界、历史,还是宇宙,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简直像位女神。
母亲作为教师也得到了学生们的敬爱,即便是休产假的时候也不时有人来家里拜访。母亲非常开心,把家中大量的存书借给学生,像是开了家小小的图书馆一样。在母亲休第二次产假,一整年纪还小的时候,她突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再也没能回到她最爱的教学楼中去。
告别仪式在一个白雪纷飞、寒气刺骨的冬日下午举行,但学生们还是哭着来见了她最后一面。
父亲常常笑着对一整和姐姐说:
“你们都继承了妈妈的血脉,一定要努力学习。”
父亲也常在晚间独酌时对两人说: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在好好学习之后,运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和智慧,把世界变成一个更美好的地方。爸爸没学问,脑子也转得慢,不管怎么努力,能做到的事也只有想办法让客人们吃到便宜又美味的食物,辅助社长,为超市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你们的妈妈是位女神,她要是还活着,一定能比我为世界做出更多贡献。可是,妈妈她已经到天国去了。所以,我希望一整和姐姐能成为留名世间的出色的人。不,不应该说‘留名’。怎么说呢,只要像一盏小小的灯,用自己的力量照亮世界的某个角落就行了。我希望你们能成为拥有勇气、智慧和力量的人,就像故事里的主人公,或是电视剧里的主角一样,在活着的时候能受他人喜爱、尊敬,在死前能对自己的人生没有遗憾——我希望你们能成为这样的人。”
姐姐两眼放光地点了点头:
“我一定会成为那样的大人。爸爸,就这么说定了哦!”
“嗯。”
“我也是。”一整探出身子,举起了手。
父亲的脸因为酒精变得通红,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好,就这么说定了。”父亲将温热而硕大的手掌拍在两个孩子的手上,用力握住。
姐姐说了声“好痛”,笑了出来。
那好像是个夏天的夜晚,父亲穿着一件领口变形的背心。狭小的房间里,老旧的风扇转个不停,电视中的演歌歌手身穿豪华的和服,唱着悲情的歌曲。房间里飘荡着父亲喝的日本酒的甜香,父亲身旁的烟灰缸中传出淡淡的烟草味。烟灰缸里放着一根没抽多少的烟——顾虑到姐姐的身体,父亲总是只抽一口就把香烟摁灭。
不管是酒的气味还是烟草的气味,都是往日令人怀念的温柔气味,也是沾染在父亲那又大又温暖的手上的气味。
“我跟爸爸约好了啊。要成为照亮世界的人,即便只是一盏小灯。”一整想了起来。
如果只想独善其身的话,学历根本一点用都没有。一整在上大学之前一直住在外公外婆家,高中毕业的时候,他完全可以选择待在本地,直接找工作。但他没有。
一整睁开双眼,看向天花板。朦胧的月光将房间照得微微发白,他眨了眨眼睛,想:“从结果上来说,自己选择读大学是没错的。既提高了学历,还在历史悠久的大学的图书馆里读了好多自己喜欢的书。此外,大学也对自己从事书店店员的工作有所帮助。仔细想来,自己之所以能邂逅银河堂,也是拜大学所赐。”一整当时无意间看到了贴在学生事务处外头走廊上的招聘传单。
一整继续思考着:“换句话说,假如自己不曾来到风早镇的这所大学念书,根本就不会在银河堂书店里度过这幸福的十年。”
“幸福”,浮现在脑海中的这个词语让一整心痛不已。
“是啊,这十年来,自己非常幸福——虽然之前并没有特别意识到这一点。待在银河堂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干着自己热爱的工作,迎接自己喜爱的书和客人,用喜爱的书籍创造出自己的书架,被自己所喜爱的……伙伴们所包围。”他闭上了双眼,温热的泪水静静地从眼角滑落到耳边,滴在枕头上。
“能在银河堂工作真是太好了。这样不就够了吗?自己除了书店店员什么都干不来,就算将来找不到工作,默默无闻地死去也没关系。反正也不会有任何人为我落泪。”一整仿佛看见了同事们熟悉的面孔,闻到了书店里的书香和墨香,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怀念。
他摇了摇头:“已经回不到那里去了。就算那些善良的人得知了我的悲惨际遇,为我而哭泣……肯定也会很快就把我给忘记。书店的工作是很忙的,终日都在与时间赛跑。不过这也是书店应有的样子。况且,在现在这个出版业不景气的时代,几乎每天都有书店像是沙漏中缓缓落下的沙粒一般关门大吉。在小镇书店中战斗的人们,是没空哭泣的。我在店里工作的时候就像只怕生的野猫一样,大家一定很快就会把我忘记,继续生活下去吧。”
一整抱着作痛的左脚,闭上双眼。不知不觉间,睡意悄然袭来。进入梦乡之前,他还在思考:“自己为书店做过哪怕只是一点的贡献吗?自己是否照亮了世界的某个角落?如果我做到了的话……只要自己为银河堂做了哪怕只是一点的贡献,那在与父亲重逢的那个遥远日子里,就一定不会因为违背约定而被父亲骂了吧。父亲说不定还会一脸苦恼地对自己说,‘你来得也太快了吧。’”
一整听见了船长“咯咯”的叫声,他想:“那声音听起来似乎带着几分担忧,但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毕竟那鸟在想些什么,自己一点也猜不透啊。对了,至少得想办法为鹦鹉安排个去处才行。”
就像鹦鹉原先的饲主,那位老船员一样,一整必须将这条年迈的小生命托付给能继续活下去的人。
半梦半醒的一整在反复深呼吸了几次后,听见了窗边鹦鹉闹腾的声音。
鹦鹉充满活力地叫个不停,在栖木上快活地左右跳动,脚上的锁链叮当作响。
“大半夜的,这鹦鹉为什么会自顾自地发出这么开心的声音?自顾自?”一整试着抬起沉重的眼皮,他似乎感受到了其他人的气息。
他又想:“是错觉吧,没有人会来找我的。就算有,也不会挑在这个时间来。”
在房间冰冷的空气中,一整不可思议地感到了一阵徐徐的微风,风里带着一股海潮的味道。
虽说风早镇是一座有着古老港口的沿海小镇,但一整似乎从未在室内嗅到过海潮的味道——再说窗户也关着。
空气在流动。
“奇怪。”一整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不知道是不是烧得更厉害了,光是坐起身都令他感到头晕目眩。
“嘿。”窗边传来一个声音。
愉快地伸展着白色翅膀的鹦鹉旁边立着一个人影。
人影有些驼背,身材矮小——是鹦鹉的饲主,原先住在隔壁的那位老船员:
“怎么啦,小哥?是感冒了吗?”
一整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精神恍惚的他对眼前的情景没有产生一丝疑问,他想:“老人远行归来了啊。”
一整原本还担心他就这么一去不回,当初一别成了永别,没想到老船员这么快就平安地从海上回来了。
“您是去哪里旅行了吗?”一整忍住咳嗽问道。
“去了挺远的地方……过了条河。不过不知怎么,我突然很担心小哥你,就回来了。”
一整不太听得清老人说的话。
回过神来,一整才发现老人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他用冰冷的手掌摸了摸一整的额头,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摇了摇布满皱纹的脑袋,对一整说:
“你得好好躺着才行。不好好休息的话,本来会好的病都好不了了。”
“好不了也没关系了。因为我已经不用再到店里去了。”一整本是打算半开玩笑地说出这番话,出口之后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点哭腔。
“怎么了,小哥?发生什么事了?”老船员和善地问道。
一整从未和这个人聊过这么深刻的话题。也正因如此,这位老人大概只知道一整在书店工作,除此之外,对他一无所知。搞不好连书店的名字都不知道。
此时此刻,一整却把辞职的事、担心找不到工作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老人。
他或许是希望有个人能倾听自己的心声吧。此外,他或许也是在后悔老人离开之前没能跟他多聊上几句。
说着说着,一整咳嗽得越发剧烈。每次咳嗽都伴随着左脚的抽痛,让他难受得不行。一整自己都不知道眼角渗出的是疼痛的泪水还是悲伤的泪水。
一整说完后,老人静静地说道:
“嗯,总之,当务之急是让感冒赶快好起来。以此为契机,休息一段时间也不错。小哥,你总是很努力地在干活啊。你平时应该也不怎么去旅游吧?”
一整点了点头。自己从没请过时间长到可以让他出远门的假。尽管店长总是严声厉色地叫大家要休息,但他总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文库本书架会出问题。
“偶尔到其他地方吹吹风也不错哦。还可以去见见想见的人。”突然,老人笑了起来,“要是有想见的人,就一定要趁那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去见他。要是变成了跟我一样的老头子,到时候想见的人就全到河的另一边去了。”
“想见的人……我有想见的人吗?”一整思绪混乱,一时想不起来。
他总觉得,自己想见的人都到一个遥远的世界去了。
“等休息够了,振作起来之后再去找工作就行了。一定会有适合你的工作的。”
一整缓缓摇了摇头,“我不要”三个字脱口而出,语气强烈得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想到。
“我就想在书店工作……”
是啊。
一整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不想找工作,而是一心一意只想当个书店店员。
他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都现在这个时候了,哪儿还有资格任性?”
“这还不简单吗?你再到其他书店去工作不就好了?”老人平静地说道。
“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
“我跟你说啊,小哥,”老人微笑道,“千万不要放弃活下去的希望,不要放弃对幸福的追求。一旦停止前进,人就会立刻开始堕落。”
一整感觉老人似乎猜透了自己的心思,他知道自己打算就这么堕落下去。
“听好了,小哥。一定要怀抱希望,千万不要忘了梦想和向往。动起来,往前走。就算是盲目前进也没关系。只要周围的景色变了,视野就会随之改变。就算迷失了方向,也要朝着光前进,总有一天能在海平线上看见陆地的。千万别变得像我一样。”老人的声音听上去悲伤无比,他明明在笑,笑声中却带着哭腔,“怎么说呢,现在后悔也没用了。我已经去不了想去的地方了。”
“站得我都累了。”老人说着,盘腿坐在了地板上。
一整闻到了淡淡的酒的甜香。“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木地板上。
老人大概是一如往常地开了一瓶酒,喝起来了吧。
“人在年轻的时候,”老人说道,口气跟他还住在隔壁,两人一起看电视聊天时一模一样,“就算发现走错了路,也能马上回头,重新选择正确的道路——但只有年轻人能这样。我已经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再也没办法回头了。”老人笑着低语道,“要是我能早一点回头,在老了之后我一定哪儿都不会去,而是跟年纪与你相仿的儿子或是孙子住在一起,享尽天伦之乐。谢谢你,我很喜欢跟你一起看电视,吃罐头,谈天说地,聊天气,聊新闻,聊相扑。”
一整点了点头,脑袋里却还是迷迷糊糊的。他也很喜欢跟老人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
老人叮嘱一整:
“虽然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不过我很高兴能认识你。要是在走之前能跟你多聊点这样的话题就好了。真应该把我是在哪里出生、怎么长大、一辈子都做了些什么告诉你。另外,我也想多知道些关于小哥你的事……嗯,不过今天能像这样稍微聊一会儿,也挺好的。你看,我这么中意你,所以你一定要幸福啊。你所等待的幸福现在一定正像宝藏一样被埋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你是个好人,神明一定会眷顾你的。快起程寻找属于你的宝藏吧。”
“快起程寻找属于你的宝藏吧。”老人再次说道。
老人的声音温柔而令人怀念,像异国的摇篮曲一般,飘进一整的耳朵里,吹进一整的心里。
突然,一整感觉呼吸变得轻松起来。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强烈的倦意突然袭来,虽然有点对不住老人,但一整现在想要睡一会儿了。
“好累,眼角的泪还没干。”一整这么想着,但不知怎么,他的心情无比舒畅。他觉得这有点像小时候哭了个痛快之后的心情。
他打算睡醒后再跟旅途归来的老人聊上一会儿。虽然罐装酒也不差,但一整想为他冲一壶热腾腾的咖啡,顺便给自己也来上一杯。他忽然意识到,在经历那起偷书事件后,自己就再也没悠闲地在房间里磨过咖啡豆了。
一整感到有些寂寞。他心想,老人应该会把船长也一起带走吧。一整其实还挺享受跟鹦鹉一起度过的时光,这点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
整天就知道睁着圆圆的眼睛,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些什么;链子一被解开就在房间里搞破坏;嗓门又大,叫声又吵——一整本应很讨厌它才对。
“我差不多该走了。”老人说道,他的声音十分爽朗,“船还在等我。”
一整感到眼皮沉重,睁不开眼,不过,他还是感受到了炫目的光芒。
他想:“天亮了啊。”
船长发出一声悲戚的鸣叫。一整感到晨风吹拂着房间,远方某处传来了汽笛的声音。
一整醒了。
他坐起身子,望向鹦鹉所在的栖木,看见了一个朦胧的轮廓。鹦鹉耷拉着脑袋,睡得正香。
他摸索着拿起放在枕边的眼镜,环视了一圈房间。窗户根本没开,屋里也没有海潮的味道。
“是梦吗?”
这梦境分外真实,老船员沙哑而温暖的笑声至今仍残留在一整的耳朵深处。
身子不可思议地变得轻盈起来。他用手摸摸额头,感受了一下温度。关节的疼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病痛仿佛被彻底驱逐出了体外一般,一整感到神清气爽。
喉咙很舒服,不咳嗽了。昨天晚上还疼得不行的左脚,到了今早却一点都不痛了。
病痛虽然消除了,但一整发现自己全身是汗,黏黏的,很不舒服。此外,紧闭的窗帘也让人感到心情郁闷。他决定下床,小心翼翼地踩上地板后,发现左脚没有大碍,能正常走动。他打算着:“总之,先冲个澡,换身衣服吧。接着冲杯咖啡,再看看冰箱里有没有什么能果腹的东西。还得给船长换饮用水。”
一整拉开窗帘,沐浴在炫目的阳光中,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梦中那张满是皱纹的老人的笑脸:“真想给他冲一杯咖啡啊,就算是在梦里也好。”
站在栖木上的鹦鹉模仿着窗帘打开的声音,将毛茸茸的翅膀伸展开来。接着,它在一整的耳边低语道:
“寻找,属于你的宝藏。”
一整看向鹦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白色鹦鹉面无表情,鸟喙中的圆滚滚的舌头“骨碌碌”地打着转。它直勾勾地盯着一整,缓缓开口说道:
“快起程,寻找属于你的宝藏吧。”
鹦鹉的声音同梦中老人温暖的声音有几分相似——那在一整枕边低语,像是在祈祷着什么的声音。
鹦鹉上下摆动脑袋,发出“咯咯”的笑声,说道:
“俗话说,袖口相碰,亦是前世缘分。”
一整笑了。他抚摸着白色鹦鹉温暖的脑袋,说道:
“要和我一起旅行吗?到远方去。”
去见想见的人。去寻找自己的宝藏。
一整和鹦鹉一同抬起头,玻璃窗外的春日晴空笼罩在浅金色的光芒中。
花瓣悠悠地飘舞在空中。
是樱花。
“春天的旅行啊。带着鹦鹉一同旅行,会不会有一种成了故事主人公一样的感觉呢?”就在一整这么思索的时候,他又忽然想道,“要不去樱野镇旅行吧?有一个自己想见的人在那里。”
没错,一整心中一直挂念着一位久未联系的旧友。
尽管两人未曾谋面,只在网络上有过交流,但两人已经认识好几年了。通过电脑和手机屏幕,一整与挚友共度了无数个季节和昼夜。
那人住在山间的一个小镇里,是一家名为“樱风堂”的书店的店主。店主热爱着书籍,热爱着那家从祖辈手中继承下来的小书店。他像在记日记似的每天写着博客,内容是年轻时读过的书籍的感想,或是安稳的乡下生活。一整是他所创立的“樱风堂博客”的忠实读者。大约在一年前,还是小学生的孙子搬到了店主家与他同住,樱风堂博客便开始记载祖孙二人的日常生活,那些文章一整也非常喜欢。
一整平日里频繁阅读好几个博客和网站。他自己则隐姓埋名,开了一个书评博客“蝴蝶亭”,内容主要是书籍的读后感,已经持续更新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因此,他平日里与其他博主也有所交流。虽然在社交软件上并不常发言,但还是会时常看上几眼。对于挚爱文字和书籍的一整来说,网络就像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一样,网络世界是个洋溢着文字的可爱世界。
一整在现实世界中很少与人交谈,但若是借由网络这一媒介,他便能毫无痛苦,甚至是愉快地与人交流。在现实中认识一整的人若是读到他在网上的发言,一定会为他在化身“蝴蝶亭”时表现出的判若两人的开朗和健谈而感到可笑、惊讶吧。
一整交好的博主中,认识最久,并且最常与之交流的,就数这位樱风堂书店的店主了。一整被店主在书籍和人类世界方面的丰富知识和优美的遣词用句所吸引;店主也相当中意一整,常常向他搭话,聊聊书籍的事,问问他的感想,由衷地享受着两人间的交流。
在现实社会中,银河堂书店是一整的归宿。而在网络世界中,也许自己的博客和樱风堂博客就是他的归宿。
不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樱风堂博客的更新频率开始下降,到了最近,一整发现店主似乎已经完全不再更新博客了。
在偷书事件发生后那段难熬的时光中,一整无力更新自己的博客,甚至连去看朋友们的博客的心情都没有。因此,他直到很久之后才发现樱风堂博客停止更新了——自从他意识到这件事后,就不知怎么对这件事十分挂心。
两人曾通过电子邮件交流过。因此一整向店长发了一封邮件,询问他近来过得如何,却没有等到对方的回复。
从博客上的照片看来,樱风堂店主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一整不由得担心起来:“难不成是得了什么重病?或者……是出了什么意外?该不会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吧?这不可能……”
一整知道,人的生命是非常脆弱的。他也知道,人们自认为会一直持续下去的平凡生活,会在突然间画下休止符。
一整感到不安。正是出于这份不安,他才打算亲自去见上店主一面。
他希望能看到店主充满活力的样子。他希望店主能笑着对他说,是因为店里太忙了,才没办法更新博客——毕竟之前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况且现在时值早春,正是教科书的购买高峰期,小镇上的书店想必十分忙碌吧。
“反正之前就一直想着要去那里,也已经跟店长约好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去看看吧。”
鹦鹉发出一声鸣叫,仿佛在赞同一整的观点。一整点了点头。
一整的挚友,樱风堂的店主曾在博客中写道,那座山间小镇中有好几处温泉。其中好几座老温泉规模虽然不大,但对治愈伤病有奇效。在花开的季节里,樱花的花瓣会浮在温泉的水面上。到了下午,水面上就会映出蓝天和白云,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
店长随笔写下的文字吸引了一整的兴趣,他在评论中问了店长关于温泉的事。店长为一整介绍了小镇温泉的历史和功效,一字一句中满怀着对家乡的热爱,让人读了不禁想要微笑。
“传说樱野的温泉不光能治愈身体的伤痛,还能治愈心灵的创伤。只要泡在里面,所有的疲惫和悲伤就会一扫而空,心中会再次涌现出活下去的动力。据说在古时候,沿着大路来到镇上的旅人和山里的野鹿、狐狸都会用这些温泉来治愈伤病。在明治时代,镇上来了很多外国人,这里也成了他们的居留地。当时镇上的酒店还开设了水疗设施,尝试起了温泉疗法。樱野温泉的名气甚至传到了海外:‘功效显著,景色优美,居民的心灵比景色更美。’”
“真想去看看啊。”一整如此回答道。这不是奉承话,而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只要一整还在银河堂书店工作,就很难有机会出远门。他怀着对远方小镇的憧憬,几乎放弃了这个念想。
“蝴蝶亭先生,如果你想到我们镇上来,我推荐在春天来,可以看到漂亮的樱花。在樱野镇还被叫作樱野村的时候,就以樱花闻名了。因为附近的樱花开得十分漂亮,人们在定居于此之前就管这里叫樱野了。开花的时候,原本就长在这里的野樱、垂枝樱花和后来种植的染井吉野的花朵会连成一片,像极了一幅水彩画。你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来看看。”
一整抬头望向樱花花瓣飞舞的天空:“起程旅行吧。解开鹦鹉的脚链,把它放在肩上吧。出发前往同一片蓝天下的樱花盛开的小镇吧,去寻找那家小小的书店吧。就像故事的主人公一般。”
一整拿起手机,开始思考该如何前往樱野镇。
看着手机屏幕,一整突然想起,自己收到了许多封邮件和信息,都还没读。他之前连读信息的力气都没有。“自己这样也没资格抱怨樱风堂店主啊。”一整苦笑道。
他打开了“蝴蝶亭”专用的电子邮箱。就在一一确认信息和邮件时,他发现之前经常联系的网友给他发了邮件。
是一个昵称叫作“星之松鸦”,自称是书店店员的人。因为看到一整的博客一直没有更新,便担心起了他的身体状况,所以发来了邮件。
“啊啊啊……”一整苦恼地抱着头,“这下真没资格指责樱风堂店长不更新博客了。”
星之松鸦持续更新着一个高质量的书评博客。因为互相中意对方的书评,两人开始有了交流。两人已经认识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虽说交流仅限于网络世界,但两人成了亲密无间的挚友。
他的博客名称和昵称一样,就叫“星之松鸦”。他的博客几乎每天都会按时更新,一整则是每隔几日更新一次。每当一整更新博客时,他总会在评论中留言。一整心想,他在现实中应该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吧。
两人从未在现实世界中见过面。星之松鸦好像在东京都近郊的一家书店里工作,负责的似乎是文艺区或者文库区——他的个人简介里写得并不是特别清楚。年龄大概和一整相仿。通过他写的文章,一整判断他的年纪应该比自己稍小。一整很少问及对方不主动提起的事,因为一整本身也是这样的人。他不打算询问人们不希望被问起的那些事。
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事情发生在偷书事件之前,现在看来那似乎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我想去蝴蝶亭先生工作的书店看看。”星之松鸦如是说道,“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蝴蝶亭先生工作的书店在什么地方。我觉得去了应该能学到很多东西。我也想参考参考你的书架布置。”
在网上,特别是社交网络上,书店店员间经常会互相交流。关系好的店员会互相到对方工作的书店去参观、学习和研究展示方案、推荐书目和如何营造书店整体氛围。一整虽然知道有这样的情况,但这还是星之松鸦第一次表示想到其他店员工作的书店参观,因此一整感到有些惊讶。
星之松鸦是那种只喜欢在网络上与人交流的博主。一整和他一样,因此至今为止从未同任何一位网友见过面。
见他这么说,一整犹豫了。
如果邀请他到店里来,那不光是银河堂这个名字,连自己一路隐藏至今的本名都会被他知道。之后两人多半会在网络交流之余,也开始在现实世界见面、聊天。
虽然一整也很好奇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对于在对方面前展现真实的自我这件事,他感到了犹豫。这跟纯粹在文字层面的交流不同,会带来很多麻烦。他还担心自己的私人空间会被人侵犯。一整知道自己的内心敏感而脆弱。小时候的他总喜欢蹲在地上哭,而哭泣并非因为害怕妖魔鬼怪。他厌倦了成日哭泣,最终通过阅读和分析,得出了自己之所以哭,是因为内心敏感、脆弱这一结论。
一整冷静地思考起来:“网络世界中纯粹的文字交流,少了面对面时的那份紧张感,自己不时还会吐露出一些在现实中难以启齿的心声。假如跟对方见面了,自己内心的那个孩子不知会做何反应。”
就在一整感到烦恼不已的时候,那起事件发生了。他便一直没有回答星之松鸦的问题,博客也长期没有更新。
现在,一整凝视着邮件,陷入了沉思。他的确想同星之松鸦见上一面。这几年来,两人几乎每天都在聊天,搞不好一整跟他说过的话比跟店里的同事说过的还多。
星之松鸦的文学造诣很高,就算是难度很高的书也能毫不费劲地通读。他似乎从小就开始读一些与年龄不相称的高深书籍,在书籍方面的知识也丰富得让其他博主瞠目结舌,一整不禁猜测起他究竟是生长在一个怎样的家庭。
尽管他有着渊博的知识和过人的头脑,却一点也不骄傲狂妄。倒不如说,他无论在跟谁说话时都显得十分平易近人,可以想象他在现实生活中应该也有不少朋友。虽然星之松鸦在博客中很少写到自己身边的事,但文中总会不时出现“跟朋友去吃饭”“去看电影”“出门去图书馆”之类看似不经意,却能让人感受到喜悦心情的话语。
尽管在大多数情况下,星之松鸦是位稳重而和善的博主,但偶尔也会像变了个人似的发表一些激烈的言论——在看到幼童受到虐待、被监护者抛弃,最终饿死一类的新闻时。
关于这样的事件,他并不会写一篇长文进行批判——单从文字量上来说,比他平时写的书评要短得多。
话虽如此,他的话语中饱含着对弱小者不幸遭遇的同情、对抛弃子女的父母的诅咒,以及愿受害者在天之灵获得安息的祈祷。尽管都是些冷静而短小的句子,却能深深触动读者的心。
一整心想:“星之松鸦的梦想应该是成为孤独孩童的保护者和英雄吧。”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再去看星之松鸦的博客,就会发现他写文章时总是站在正义英雄的立场上。书评的字里行间也经常能感受到他对不义、背叛和暴力零容忍的态度和一种纯粹的愤怒。
一整本身感情的沸点很高,情绪不怎么受外物影响。因此,他认为星之松鸦偶尔表现出的情感波动当属人之常情,应当予以包容。
不,或许正如一整心中住着一位哭泣的少年一样,星之松鸦也曾在过去受过伤,伤口一旦被碰到就会血流不止。
“要是见了面,我们说不定会挺谈得来的。特别是像现在这样身心俱疲的时候,找个投缘的人聊聊天也挺好的。”一整如此想道,仿佛事不关己似的。
不说别的,两人对书籍的偏好就十分相似。
无论一整在博客上提到多小众、多冷门的好书,他都一定知道,并与一整展开热烈的讨论。两人可谓是志同道合的爱书者。
星之松鸦一定是觉得同一整聊天很愉快,才提出要参观一整所在的书店,时刻关心着一整博客的更新状态吧。
“可是……”一整轻轻闭上眼睛。
也许将来有一天,一整会把这一连串的事都告诉他。但若要他现在同星之松鸦面对面聊天,他还是觉得有些困难。
因此,他在邮件中只回复了几句话:
回复晚了,非常抱歉。其实我刚从一直以来工作的书店辞职了。
虽然还没决定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但我想借这个机会,稍微休息一段时间,前去拜访樱风堂先生的书店。
我工作过的那家书店
一整打字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他笑了笑,继续编写起了邮件:
位于风早站前商店街的星野百货楼六楼,名叫银河堂书店,我之前在店里负责文库区。店员们都非常优秀,有很多值得借鉴、学习的地方。
非常感谢你关心我的博客。
发送。
一整抬头望向窗外的春日晴空,想象着星之松鸦会在什么地方读到这封邮件。
“读了之后,他估计会难过吧。”
书店店员在听到书店倒闭的新闻时会感到非常难过。此外,一整知道书店店员在得知其他店员辞去工作后也会感到悲伤。就算对方只是个素未谋面的人,但只要同为书店店员,也会为此而感到心情低落。
如果星之松鸦是个直率而善良的书店店员,一定会为此感到分外悲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