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一点,女友开一辆红色迷你车来了。我去外面迎她。她戴一副绿色太阳镜,款式简洁的米色连衣裙,披一件浅灰色短上衣。
“车里好?还是床上好?”我问。
“我的傻瓜蛋!”她笑道。
“车里也十分不坏,地方小,花样多。”
“留给下次吧!”
我们坐在客厅喝红茶。我把前不久开工的免色肖像画(类似的东西)顺利完成的事讲给了她,说那幅画的性质同我过去作为业务画的所谓“肖像画”有很大不同。听得她似乎来了兴致。
“我能看一眼?”
我摇头:“迟了一天。也想听听你的意见来着,但已经给免色先生拿回家去了。颜料也还没干好,可他看样子想争分夺秒据为己有,像是怕给别的什么人拿走似的。”
“那、是中意的喽?”
“本人说中意,也没看出值得怀疑的理由。”
“画一帆风顺,委托人心满意足——一切顺利,是吧?”
“大概。”我说,“而且我本身也对画的效果觉出了质感。那是我从未画过的一种画,其中含有类似新的可能性的东西。”
“怕是新型肖像画吧?”
“这——,是不是呢?这回通过以免色为模特来画,得以摸索到了一种方法——或许以肖像画这一架构姑且作为入口,而使得那偶然成为可能。至于同样方法是否适用于下一次,我也心中无数。也许这次特殊。或者免色这一模特碰巧发挥了特殊能量也未可知。不过我想比什么都重要的,是我身上又产生了想认真画画的心情。”
“总之画完了,可喜可贺!”
“谢谢!”我说,“也可得到些可观的款额。”
“一掷千金的免色君!”她说。
“免色先生还说为了庆贺画作完成,要在自己家招待我。星期二晚上,一起吃晚餐。”
我把晚餐会讲给了她,当然把请木乃伊部分省略了。专业的厨师、调酒师。仅两人的晚宴。
“你终于要迈进那座白色豪宅了!”她感佩地说,“谜一样的人住的谜一样的公馆,兴味津津。什么模样,要好好瞧瞧哟!”
“大凡目力所及。”
“端上的美味佳肴也别忘了!”
“千方百计牢记在心。”我说,“对了,关于免色先生,上次你好像说有什么新信息到手了。”
“不错,通过所谓‘野道通讯’。”
“什么信息?”
她显得不无困惑。随即拿起杯,喝了口红茶。
“这话往后放放。”她说,“在那之前有点儿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说出来让人顾忌的事。”
于是我们从客厅移到卧室床上,一如往常。
我同柚一起度过了六年最初的婚姻生活(应该称为前期婚姻生活),那期间一次也不曾和其他女性有过性关系。并非完全没有那样的机会。但那一时期较之去别的场所寻求别的可能性,我对和妻共同平稳度日怀有更强的兴趣。况且,即使从性角度看,同柚日常性做爱也能使我的性欲得到充分满足。
然而某个时候,妻毫无征兆地(我觉得)坦言相告:“非常对你不起,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那是无可撼动的结论,哪里也找不见协商和妥协的余地。我狼狈不堪,不知如何做出反应,欲言无词。但有一点——唯有一点——可以理解:反正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所以简单收拾随身用品装进用旧的“标致”205,开始流浪之旅。初春大约一个半月时间一直在冬寒尚存的东北和北海道移行不止,直至车最后报废动弹不得。旅行当中每到夜晚就想起柚的腰肢,包括她肉体的所有边边角角。手摸那里时她有怎样的表现?发出怎样的声音?本不情愿想,却不能不想。有时一边追索那样的记忆一边自行射精。尽管无意那么做。
不过,在长期旅行途中,只有一次同活生生的女性发生了关系。由于莫名其妙的情由,我同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女子一夜同衾共枕——倒不是我主动追求的结果……
事情发生在宫城县海边一座小镇。记得是同岩手县交界处附近——那段时间我天天一点一点移动,经过了好几座相似的小镇。镇名没心思一一记——有座大渔港我是记得的。但那一带的镇一般都有大渔港。而且哪里都飘荡着柴油味儿和鱼腥味儿。
镇郊国道沿线有一处家庭餐馆,我在那里一个人吃晚饭。时值晚间八点左右。咖喱虾和家常色拉。餐馆里客人屈指可数。我在靠窗桌旁一个人边吃边看小开本书。对面座位突如其来坐了一个年轻女子。她毫不踌躇、一声招呼也没打就在塑革座位上迅速坐下,简直就像在说全世界再没有比这更理所当然的事了。
我吃惊地抬起脸。女子模样当然没有印象。百分之百初次会面。由于事出突然,我一时摸不着头脑。餐桌任凭多少都空在那里,不存在特意和我对坐的理由。或者如此做法在这座镇上反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不成?我放下餐叉,用纸巾擦拭嘴角,茫然看着她的脸。
“装作相识,”她言词简洁,“在这里碰头似的。”说是沙哑而富有磁性的语声也未尝不可,或者紧张使得她的嗓音一时沙哑了也不一定。可以约略听出东北口音。
我把书签夹在正看的书里合上。女子大约二十六七岁,身上是圆领白衬衫,披一件藏青色对襟毛衣。两件都谈不上多么高档,也不怎么洒脱。去附近超市购物时穿的那种普普通通的衣服。头发又黑又短,前面的垂在额前。化妆看不明显。一个黑布挎包放在膝头。
相貌没有提得起来的特征。相貌本身诚然不差,但给人印象淡薄,即使在街头擦肩而过也几乎留不下印象的脸,走过即忘。她把薄薄的长条嘴唇抿得紧紧的,用鼻子呼吸。呼吸似乎不无急促。鼻孔微微时而鼓胀时而萎缩。鼻头小小的,同嘴巴之大相比,缺乏平衡。活像制作塑像的人在那一过程中黏土不够了,把鼻子那里削去一点。
“明白?装作相识,”她重复道,“别显得那么大惊小怪。”
“好好。”我稀里糊涂地应道。
“接着正常吃饭好了。”她说,“肯做出跟我亲密交谈的样子?”
“交谈什么?”
“东京人?”
我点头。随即拿起餐叉,扎一个小西红杮吃了。吃罢喝了口玻璃杯里的水。
“听说话就知道。”她说,“何苦待在这样的地方?”
“偶然路过。”我说。
一身生姜色制服的女服务生抱着颇有厚度的菜谱走来。胸部大得惊人,衣扣随时可能绷开飞走。我对面坐的女子没接菜谱,看都没看女服务生一眼,只是直视我的脸吩咐“咖啡和芝士蛋糕”,简直就像吩咐我。女服务生默默点头,照样抱着菜谱离去。
“被卷入什么麻烦事了?”我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盯视我的脸,就好像就脸进行估价。
“在我的身后看见什么了?有谁?”她问。
我往她身后觑了一眼:正常人正常就餐,仅此而已。新客人也没来。
“什么也没有,谁也没有。”我说。
“就那样再看一会儿,”她说,“有什么告诉我!继续若无其事地交谈!”
从我们坐着的餐桌可以看见餐馆停车场。我的满是灰尘又小又旧的“标致”停在那里。此外停有两辆。一辆银色小型汽车,一辆高背黑色面包车。面包车看上去是新车。两辆都停了好一会儿了。没发现有新进的车。女子想必是步行来这餐馆的。或者说谁开车送来的?
“偶然路过这里?”她问。
“正是。”
“旅行?”
“算是吧!”我说。
“在看什么书?”
我把刚才看的书给她看。森鸥外的《阿部一族》。
“《阿部一族》。”说着,她把书还给我。“何苦看这么旧的书。”
“前不久住的青森青年旅舍社交室里放的。啪啪啦啦翻阅之间觉得有意思,就直接带了出来。作为交换放下几本看完的书。”
“《阿部一族》没看过。有意思?”
这本书我看过,重看。极有意思的地方固然有,但也有理解不透的地方——森鸥外到底为了什么、出于怎样的观点写这样一本小说、非写不可?但探讨起来话长。这里不是读书俱乐部。再说,女子仅仅是为了自然交谈(至少以周围看起来如此为目的)而适当提出眼前话题罢了。
“我想有读的价值。”我说。
“人是干什么的?”她问。
“森鸥外?”
她皱一下眉头。“何至于。森鸥外干什么都无所谓。问你,你是干什么的人?”
“画画。”我说。
“画家。”她说。
“那么说我也可以。”
“画什么画?”
“肖像画。”
“肖像画?就是公司老总办公室墙上挂的那种画?装模作样像大人物的家伙?”
“正是!”
“专门画这个?”
我点头。
她再没说什么。大概没了兴致。除了被画的人,世上大多数人都对肖像画那玩意儿毫无兴致。
这时,入口自动门开了,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身穿黑色皮夹克,头戴嵌有高尔夫品牌商标的黑色帽子。他站在门口往店里扫视一圈,选择同我们隔两张桌的位置,脸朝这边坐下。面向我坐下。他摘下帽子,用手心摸几下头发,仔细打量巨胸女服务生拿来的菜谱。头发剪得很短,有白发掺和进来。瘦,晒得体无完肤,额头聚有仿佛波纹的深皱纹。
“一个男人进来了。”我对她说。
“什么样的男人?”
我简要介绍了那个男人的外貌特征。
“能画下来?”她问。
“头像速写那样的东西?”
“是啊,你不是画家吗?”
我从衣袋里掏出便笺本,用自动铅笔迅速画那个男人的脸。连阴影都加上去了。画的当中无需一闪一闪瞟那个人。我具备一眼就能马上捕捉人脸特征并将其烙入脑际的能力。我把这幅头像速写隔着桌子递给她。她拿在手里,眯起眼睛,就好像银行职员鉴定可疑支票笔迹时那样久久盯住不放,而后把纸页放在桌面上。
“画画真有两下子啊!”她看着我说。看样子相当佩服。
“我的工作嘛!”我说,“那,这男的是你的熟人?”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一下头。嘴唇闭得紧紧的,表情没有改变。她把我画的画折为四折塞进挎包。她为什么留这东西呢?原因我理解不好。本该揉成一团扔了才对。
“不是熟人。”她说。
“可你是在被他尾随,是吧?”
她没有回答。
刚才那位女服务生拿来芝士蛋糕和咖啡。女子仍闭着嘴,直到服务生离开。而后用餐叉分出够吃一口的一块,在盘子上左右捅来捅去,犹如冰球选手在冰上做赛前练习。少顷,把那块蛋糕投入口中,面无表情地慢慢咀嚼。嚼罢,往咖啡里加了一点点奶油喝着,将糕点盘推去一边,仿佛说你的存在再不需要了。
停车场新加了一辆白色SUV。敦敦实实,高高大大,轮胎显得坚不可摧。大约是刚才进来的男子开来的。车头朝前停着。后备厢门上的备用轮胎套标有“SUBARU FORESTER”字样。我吃完咖喱虾。女服务生走来撤去盘子。我要了咖啡。
“长时间旅行?”女子问。
“时间不短。”我说。
“旅行有趣?”
不是因为有趣而旅行,这是之于我的正确回答。但这种事说起来话长,麻烦。
“算是吧。”我应道。
她以看珍稀动物似的眼神迎面看我:“你这人说话只能三言两语,是吧?”
因人而异是之于我的正解。但说起来也同样话长,同样麻烦。
咖啡端来,我喝了一口。味道像是咖啡,而并非多好的味道。但至少是咖啡,且足够热乎。往下一个客人也没进来。身穿皮夹克头发黑白交错的男子以响亮的声音点了汉堡牛排和米饭。
音箱播出弦乐器演奏的《山上的傻瓜》(The Fool On The Hill)。实际作曲的是约翰·列侬或保罗·麦卡特尼。究竟是谁想不起来了。大概是列侬——我在想这怎么都无所谓的事。因为不知道此外想什么好。
“开车来的?”
“嗯。”
“什么车?”
“红色标致。”
“哪里的牌照?”
“品川。”我说。
她听了,蹙了蹙眉头,就好像对品川牌照的红色“标致”有什么特别讨厌的往事回忆。而后把对襟毛衣的袖子拉直,确认白衬衫的纽扣是否好端端系到最上端,又用纸巾轻揩一下嘴唇。
“走吧!”她唐突地说。
随即把玻璃杯里的水喝去一半,从座位立起。她的咖啡只喝了一口、芝士蛋糕只咬了一口,就都双双剩在桌面上,宛如大惨案的现场。
虽然去哪里不知道,但我也随她站起身来。并且拿起桌上的账单,在收银台付了款。她的也一起付了,而她对此连声谢谢也没说,自己那份自己付的动静也全然没看得出。
我们走出餐馆。新来的花白头发中年男人并不津津有味地吃着汉堡牛排。扬脸朝我们这边扫了一眼,但仅此而已。即刻将目光收回盘子,刀叉齐举,面无表情地继续吞食。女子全然对他不屑一顾。
从白色斯巴鲁“森林人”前经过时,我的目光落在后保险杠粘的鱼图案贴纸上。估计是四鳍旗鱼。何必非把四鳍旗鱼贴纸粘在车上不可呢?原因不得而知。渔业相关人士?还是钓鱼能手?
她没说去哪里。坐上副驾驶位,简单指示行车路线。看情形她对这一带道路很熟。或者出身于此,或者在此久居,非此即彼。我依其指示驾驶标致。避离小镇开上国道跑了一阵子,有一家闪着时髦霓虹灯的情人旅馆。我按她说的进入停车场,关掉引擎。
“今天决定住这里。”她宣告似的说,“因为有家难回。一起来!”
“可我今晚订住别的地方。”我说,“入住手续办了,东西也放在房间里。”
“哪里?”
我举出火车站附近一家小商务酒店的名字。
“同那种便宜酒店比,这里好得多!”她说,“不就是只有壁橱大小的煞风景房间吗?”
的确如她所说,只有壁橱大小的煞风景房间。
“况且,这种地方嘛,女的一人来死活不肯接待,因为怕做皮肉生意。好了好了,一起来!”
至少她不是妓女,我想。
我在服务台预付一晚住宿费(她对此也同样没表现出感谢的意思),接过钥匙。一进房间她就先往浴缸放水,打开电视开关,细心调节照明。浴缸宽宽大大。确实比商务酒店舒心得多。看样子女子好像以前也来过几次这里——或类似这里的地方——她随即坐在床上脱对襟毛衣、脱白色衬衫、脱半身裙。长筒袜也拉了下来。她穿的是非常简素的白色内裤,也不很新,普通主妇去附近超市买东西穿的那种。手灵巧地绕到背部取下乳罩,叠好放在枕边。乳房不很大,也不特小。
“过来呀!”她对我说,“好不容易来这里一回,做个爱吧!”
那是我在长时间旅行(或者流浪)过程中具有的唯一性体验。出乎意料的激战。她一共四次冲顶。可能难以置信,但哪一次都毫不含糊。我也射出两次。但不可思议的是,我这方面没有明显快感。和她交合时间里,我的脑袋似乎在考虑别的什么。
“嗳,没准你好长时间没干这种事了?”她问我。
“好几个月。”我老实回答。
“知道的。”她说,“可那是为什么呢?你这人,看上去也不像没有女人缘啊……”
“一言难尽。”
“可怜,”说着,她温柔地抚摸我的脖子,“可怜!”
可怜,我在脑袋里重复她的说法。给她一说,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可怜人。在陌生城镇莫名其妙的场所稀里糊涂地同名也不知道的女子有了肌肤之亲。
做爱与做爱的间隙,两人喝了几瓶电冰箱里的啤酒。入睡想必已是后半夜一点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哪里也不见她的姿影。留言条那样的东西也没有。只我一人躺在大得反常的床上。时针指在七时半。窗外天光大亮。拉开窗帘,可以看见同海岸线平行的国道。运送鲜鱼的大型冷冻卡车发出很大的声音在那里来来往往。世上空虚的事固然不在少数,而像在情人旅馆清晨独自醒来这般空虚的事应该不占多数。
我忽有所觉,检查一下裤袋里的钱夹。里面的东西原封不动。现钞也好信用卡也好借记卡也好驾驶证也好。我舒了口气。万一钱夹被拿走,马上走投无路。发生那种事的可能性也并非完全没有,得当心才是。
想必天亮后我酣睡时间里她一个人离开房间的。可是她怎么返回镇里(或她住的地方)呢?走回去?还是叫出租车?不过那对我怎么都无所谓了,想也没用。
在服务台交回房间钥匙,付了所喝啤酒钱,驾驶标致折回镇里——要领回一直放在站前那家商务酒店房间里的旅行包,付清一个晚上的费用。开往镇里的路上经过昨晚进去的家庭餐馆门前。我决定在这里吃早餐。一来肚子饿得瘪瘪的,二来想喝热热的黑咖啡。刚要把车停进停车位时,发现稍前面一点停着那辆白色斯巴鲁“森林人”。车头朝前停着,后保险杠上仍粘着四鳍旗鱼贴纸。毫无疑问和昨晚见到的是同一辆斯巴鲁“森林人”。只是,停的位置和昨晚不一样。理所当然。人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过夜。
我走进餐馆。里面同样空空荡荡。不出所料,昨晚那个男子在餐桌吃早餐。桌子大约仍是昨晚那张,身穿和昨晚同样的黑皮夹克,和昨晚同样的带有YONEX标识的黑高尔夫帽同样放在桌上。只一点和昨晚不同:桌面上放着早报。他面前有烤吐司和牛奶黄油炒鸡蛋套餐。好像刚刚端来,咖啡还冒着热气。我从旁边走过时,男子扬脸看我,眼睛比昨晚见时锐利得多、冷漠得多,甚至可以窥见责难之意。至少我有这样的感觉。
他仿佛警告我:你小子在哪里干了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
这就是我在宫城县沿海一座小镇经历的一切。那个小鼻头、牙齿排列极好看的女子那天夜里向我寻求什么呢?至今仍一头雾水。还有,那个开白色斯巴鲁“森林人”的中年男子果真在尾随她?她果真要摆脱那个男子不成?也都不清不楚。不过反正我碰巧在场,阴差阳错地同初次见面的女子进了花花绿绿的情人旅馆,有了一夜情。那恐怕是我在以往人生中体验过的最为剧烈的性爱。然而我连那座镇的名字都不记得。
“嗳,来一杯水好吗?”人妻女友说道。她刚从性爱后的短暂午睡中醒来。
我们躺在午后的床上。她睡觉当中,我仰望天花板回想那座渔港小镇发生的奇事。尽管才过去半年,感觉上似乎发生在遥远的往昔。
我去厨房倒了一大杯矿泉水,折身上床。她一口喝掉半杯。
“对了,免色君的事……”她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
“免色先生?”
“关于免色君的最新信息。”她说,“不是说过会儿说的吗?”
“野道通讯。”
“正是。”说着,又喝了口水。“贵友免色君嘛,据说被关进东京拘留所的时间可是相当不短的哟!”
我欠起身子看她的脸:“东京拘留所?”
“嗯,位于小菅的大家伙!”
“到底什么罪状?”
“详细的不大清楚。估计跟钱有关。或是逃税,或是洗钱,或是内幕交易,或者都是。拘留像是六年或七年前的事。免色君自己说做什么工作?”
“说是做信息相关工作。”我说,“自己创办了公司,几年前把公司股票高价抛售了。现在靠资本收益生活。”
“信息相关工作,说法非常模糊。琢磨起来,当今世上,跟信息不相关的工作几乎等于不存在。”
“拘留所的事从谁嘴里听来的?”
“从一位朋友那里,她丈夫做金融方面的工作。不过,不晓得这个信息有多少是真实的。一个传一个、再传一个。估计也就这个程度。但从传闻情形来看,完全无中生有怕不可能,我觉得。”
“进了东京拘留所,就是说被东京地方检察院给扣押了。”
“最后像是被判无罪。”她说,“可拘留时间也太长了。听说审讯相当严厉。拘留期间一再延长,保释也没被认可。”
“但在审判中胜出。”
“是的。起诉是被起诉了,但很幸运,没有落到四面墙里面。审讯当中好像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据我所知,东京地检是检察行当的精英,自尊心也强,一旦盯上谁,就在打造铁一样的证据后把人带走,提起公诉。提交审讯而被判有罪的比例极高。所以,拘留所里的审讯也不是温吞水。大部分人都在审讯期间精神崩溃,按对方说的写审讯记录,写完签名了事。为躲避追究而沉默到底,一般人可是做不到的。”
“但不管怎样,免色君做到了。意志坚定,脑袋聪明。”
的确,免色不是一般人。意志坚定,脑袋聪明。
“还有一点不好理解,逃税也好洗钱也好,东京地检一旦批捕,就该成为新闻报道。而若是免色这样的罕有姓名,总会留在我脑袋里。直到前不久我看报还相当热心来着。”
“这——,到那个程度,我也不明白。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上次也说了,山上那座豪宅是三年前买下的,而且相当强硬地。那以前是别人住来着。刚建好的房子,人家根本没有卖的打算。但免色君砸钱进去——或用别的方法——把那一家彻底赶跑了,随后住了进来。就像德性不好的寄居蟹。”
“寄居蟹不至于把贝壳里的贝赶走,只是老老实实利用死贝剩下的空壳罢了。”
“不过,那里边德性不好的寄居蟹也未必没有吧?”
“不太清楚啊!”我避开关于寄居蟹生态的讨论。“假定果真那样,可为什么免色先生对那房子执著到那个地步呢?以致非把原先住的人强行赶走据为己有不可?那样做一来格外费钱,二来也费周折。况且在我看来,那豪宅对他多少过于花哨,过于醒目。房子诚然气派,但我觉得很难说适合他的口味。”
“再说作为房子也太大。不请用人,过的是独身生活,客人也几乎不来——是没必要住那么大的房子。”
她喝干杯里剩的水,继续道:“免色君怕是有什么别的理由,以致非那房子不可。什么理由倒是不知道……”
“不管怎样,我星期二去他家做客。实际去那房子看看,或许能多少看出一些名堂。”
“蓝胡子公爵的城堡那样秘而不开的房间也别忘核查。”
“记住就是。”
“不过,眼下是不错的嘛!”她说。
“什么不错?”
“画顺利完工,免色君正中下怀,一大堆银两进来。”
“那是。”我说,“反正是好事,舒了口气。”
“祝贺!大画家!”她说。
舒了口气,不是说谎,画完的确有其事,免色中意亦非虚言,我对那幅画有感觉也是事实,结果将有大笔钱进账同样属实。尽管如此,不知何故,我却上不来举杯庆贺的情绪——实在有足够多的围绕我的事物不上不下地悬在那里,连个线索也没有。我觉得自己越是把自己的人生简单化,事物越是茫无头绪。
我像寻求抓手似的几乎下意识伸手搂住女友的身体。她的身体柔软、暖和,而且汗津津的。
你小子在哪里干了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那个白色斯巴鲁男子说。